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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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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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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粮

1

算起来,禾丰村的吴秀枝已经是第十七次相亲了。

媒婆姚妈领着小伙子进门的时候,正是一九八八年五月的一个中午,天气跟吴七老倌的心情一样晴朗,日头红润得就像大红叫鸡的鸡冠。吴秀枝刚从责任田里回来,正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针一线绣着鞋垫上的鸳鸯,白灿灿的钢针和红红绿绿的纱线在她的指缝间跳跃,忽闪闪的睫毛就像两只颤动的蝴蝶翅膀。

吴秀枝的亲娘吴七婶正弯腰拌着猪食,锅铲的木柄一蹶一蹶的,空气里充满了米糠、野菜和潲水的怪味。吴秀枝的爹吴七老倌正蹲在一只树墩上,一边吧嗒着烟锅,一边跟邻居牛二、八癞子、细满讲古。讲的是他年轻时当民兵连长揪斗地主的那些旧事。

吴七老倌说我捆人的绳子还没掏出来,大地主张仁杰就吓得尿了裤子,抱住我的大腿乱喊爷爷。人们嗯嗯哦哦地点着头,应和的哈哈打得十分响亮,把屁股下的椅子摇得嘎嘎叫。

媒婆姚妈眉开眼笑地把装着郴州烟和德山大曲的尼龙网兜放在桌子上,扭腰耸臀,把一个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让到了前面。小伙子拘谨地搓了搓手,脸红得就像猴子屁股,天气不热,鼻尖上却爬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掏出兜里的常德烟,一遍一遍地给大伙儿派烟、点火,哧地一声腾起的火苗,掩不住他脸上的羞涩。

小伙子姓白,叫白昌明,二十七、八岁左右,住在紧隔壁的旗杆村,是个木匠。他上身穿一件白的确良衬衣,下身穿一条海军蓝的裤子,结实的身板把的确良衬衣撑得满满的,模样也还周正。一看就是那种眼眨眉毛动的角色,嫩蕻蕻的,让人想起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或者一棵朝气蓬勃的白杨树。

吴七老倌就像相牛看马一样,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了小伙子几眼,接住他递过来的常德烟十分宝贵地夹在耳轮上。吴七老倌不抽纸烟,他嫌纸烟不过瘾,抽的是自卷的喇叭筒,烟丝用最老的脚叶切成、揉制。烟味浓,趁劲大,提神解乏,也只有像他这样的老枪和老瘾才有福消受,一般人抽一口也会咳出胆汁。

算起来,已经整整四十年了,这根黄铜烟杆就一直形影不离地伴随着他。吴七老倌很凶很凶地吧嗒了一口烟锅,借着袅袅升起的烟雾,仔仔细细地品读着站在面前的这个男孩。满女秀枝的婚姻大事,他耽搁不起,也轻慢不得。

吴七婶看到小伙子不憨不傻,脑子灵泛,长相也还英俊,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提起猪潲桶欢天喜地地进了猪圈,三下五除二地把猪潲倒进了用麻石錾成的猪食槽里,也不管几头猪抢食抢得嗷嗷叫。她又一阵风似地刮回了厨房,绾起袖子开始涮锅、升火,忙着炒豆子、焙芝麻、捣生姜、找盐罐,用开水冲泡芝麻豆子姜盐茶。在湘北农村,在禾丰村一带,喝芝麻豆子姜盐茶,是待客的最高礼节。如果不是看到小伙子人还可以,女儿可以托付终身,吴七婶是不会轻易泡茶的。

俗话说:不见兔子不撒鹰。

堂屋里,吴秀枝也很紧张,心卟卟地跳个不停,脸红得就像天边的火烧云,绣花针好几次挑在手指肚上,沁出了几滴鲜血,可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头发上润了润针,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鸳鸯。可她眼睛在看,耳朵在听,密切地关注着小伙子的一举一动。屈指算来,这是吴秀枝第十七次相亲了,非正式的相亲更是不计其数,可她还是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吴七老倌十分挑剔地看了小伙子一眼,磕了磕烟灰,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问:“小伙子,你贵姓?贵庚?家住哪里?”其实,这些基本情况媒婆姚妈已经介绍过十几遍了,可吴七老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吴伯,我免贵姓白,叫昌明,今年二十七岁,家住鲇鱼须镇旗杆村六组。”小伙子偷偷地看了吴七老倌一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以什么为业”

“我家里父母健在,有爷爷奶奶,家里我最大,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平时以种田为生,闲时也出去干点木匠活,走村串户做做镶工。”

“好热闹的一大家子人。”吴七老倌本来想说一窝蛆的家庭,想了想,他还是改了口,接着又问:“你家里有城镇户口、当干部吃国家粮的亲戚吗?就是那些个…那些个穿四个兜干部衣服的?”

小伙子憨憨地挠了挠头,脸红脖子粗地说:“吴伯,我家三代赤贫,家族里最大的官就是我满叔当过我们六组的组长。”小伙子实在是琢磨不透吴七老倌问这些话的理由,回答得谨慎而小心。

“真的没有?”吴七老倌的两只眼睛鼓得像两只铃铛。

“真的没有”。小伙子肯定地摇了摇头。

看到吴七老倌的脸色一程程地暗了下去,媒婆姚妈的心悬了起来,马上帮腔说:“小白找对象也不一定要种田握锄头把,他已在城里租好了房子,准备开个家具厂,找对象主要是想找个像秀枝一样肚子里有墨水的,会管账会持家的帮手。”媒婆姚妈暗暗地拽了拽小伙子的衣角,小伙子会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一叠声地笑着说:“正是!正是!”

吴秀枝的心咯噔一响,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媒婆姚妈打圆场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没有听清。说实话,吴秀枝对小伙子的长相和人品都十分满意。假如他有个当干部或是吃国家粮的亲戚,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村支书,她也会考虑把自己嫁出去。有了当村支书的亲戚撑腰,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上民办老师,挨挨擦擦解决国家粮和城镇户口,她三年的高中才算没有白读。

牛二暗暗地踩了八癞子和细满一脚,马上岔开了话题。牛二说有一次他赶着公猪到邻近的三合村去配种,故意走着之字路,把镇长的吉普车堵在后面。司机火了,气急败坏地大喊:“老倌子,让开让开,我的车里坐的 是张镇长。”

牛二轻蔑地看了司机一眼,洋洋不睬地说:“哪个张镇长?这条路是他家里的?”

司机说:“一个镇都归他管。”

牛二朝地上呸了一口,有些不屑地说:“管一个镇值个屁,老子的公猪管三个镇。”牛二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

屋子里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未停,媒婆姚妈把吴七婶拉到一边,附住了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七婶,你女儿秀枝有什么意见?同意还是不同意?”吴七婶撩起围裙擦了擦手,看了看老倌吴七,又看了看女儿秀枝。吴秀枝把头垂得更低更低了,脸充血一直充到了耳根,既不点头也没摇头。

吴七老倌火了,把烟锅重重地往树墩上一磕,暴起了脖子上青筋,吼道:“我的小祖宗,你倒是表个态唦!肯就肯,不肯就不肯,你又没哑喉?”

吴秀枝抬起头,茫然地看看爹,看看娘,又飞快地看了媒婆姚妈和小伙子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我考虑考虑再说。”吴秀枝的声音细如蚊蚋。其实,她也想如爹娘所愿,跟姐姐秀兰和秀玉一样,随随便便嫁个男人,过相夫教子、财米油盐的平淡日子,不再让人戳脊梁骨、骂老姑婆,不再让爹娘在村里永远也说不上话、挺不直腰、抬不起头。可一到相亲,吴秀枝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同学李伟,想起他们那段有些荒唐的初恋,想起她遭受的屈辱和白眼,想起她当年发下的赌誓。她就又挑挑拣拣起来,一挑就从二十岁挑到了二十七。叫她嫁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她实在做不到。

其实,所谓考虑就是推辞,就是女方给男方一个顺坡下驴的台阶,媒婆姚妈脸上有些挂不住,小伙子也沮丧之极,忙着起身告辞。细心的吴七婶发现,小伙子迈出门槛的时候,眼睛扫了扫放在桌子上的烟酒。按理说,媒婆姚妈早就瞧出了破绽,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而吴七婶却一直按兵不动,她抄着两只手在等女儿秀枝点头,或是老倌吴七给她使眼色。只有女方杀鸡宰鸭,留客吃饭,婚事才不会黄汤。

吴七婶叹了口气,千恩万谢,提着小伙子送来的郴州烟和德山大曲,闷闷不乐地把媒婆姚妈和小伙子送出了堂屋。她倚着门框,手搭凉蓬,目送着小伙子推起了那辆没有站脚、半靠在柴草垛上的自行车,把装着烟酒的尼龙网兜挂在龙头上,载上媒婆姚妈,滑了一段,一偏腿骑了上去。自行车摇摇晃晃,就像一只被喷了灭害灵的蟑螂,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消失在一望无际绿如烟海的稻田中央。

2

跟李伟同学恋爱是吴秀枝这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那个时候,吴秀枝才十七岁,在鲇鱼须镇中学读高二,正铆足了劲全力冲刺高考,一心只想跳出农门。吴秀枝记得那是一九八零年三月的一天,天蓝得让人心痛,缓缓飘过的云彩就像山坡上散乱的羊群,微风送过来一阵阵新翻泥土的气息和油菜花的香味。班主任刘老师领着一个男孩走进了闹哄哄的教室。他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拿起黑板擦在讲台上敲了敲,大喊安静安静!

教室就像一锅开了的粥被人揭了锅盖,正咕咚咕咚地冒着气泡。刘老师咳了咳,十分威严地看了大家一眼,字正腔圆地说:“同学们,这位新来的同学叫李伟,是从团洲中学转过来的,请大家相互关照。”男孩反戴着黄军帽,把帽檐压得很低很低,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倒霉透顶的是,刘老师把李伟编在吴秀枝后面的一把椅子。李伟十分淘气,时不时地搞一些恶作剧。他就经常把吴秀枝的大辫子系在课桌腿上,老师上课值日生喊起立,连课桌也拽了起来,惹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吴秀枝也气出了眼泪。最可恨的是,李伟还在她的白衬衣上画上乌龟,把她唯一见客的衣服弄得一塌糊涂,吴秀枝烦到了极点。

有压迫就会有反抗。

有一天上英语课,李伟得意忘形,又把一双臭脚搁在她的座位上,用脚趾头挑弄她的衣服。吴秀枝不动声色,暗暗地掏出圆规,乘其不备,狠狠地捣了下去,尖尖的圆规在他的脚背上捣出了两个血洞。李伟一声鬼叫,扔下课本火烫似地跳了起来,跟她撕扭在一起。直到文文静静的英语老师搬来了班主任,才把他们分开。

吴秀枝和李伟的爹都被班主任刘老师叫了过来。吴七老倌惶恐地蹲在墙角,一锅接一锅地抽着闷烟,磨子也压不出一个响屁。本来是李伟耍流氓在先,他却一遍又一遍地给人家赔着小心,奴颜婢膝的样子。吴七老倌的奴颜婢膝是有原因的。他一心想要一个顶门立户的儿子,堂客却偏偏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女儿,虽然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他却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始终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矮人一截。

李伟的父亲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他坐在班主任给他端来的骨牌凳子上,跷起了二郎腿,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跟刘老师高谈阔论。据说,李伟的父亲叫李汉章,是从团洲乡调过来的,时任鲇鱼须镇水委会主任,正宗的城镇户口、国家粮,牛皮得很!

两个人都没捞到好果子吃。吴秀枝被她爹吴七老倌狠狠地掴了一巴掌,臭骂了一顿。吴秀枝捂住火烧火燎的半边脸,屈辱的泪水在眼窝里翕动。她恨她的父亲。李伟也没占到便宜,他瘸着一条腿,一跛一跳地拐了一个多星期。与此同时,李伟还挨了一个处分,在全校的师生大会上亮了相,作了非常深刻的检查。

迫于压力,班主任刘老师给吴秀枝和李伟调换了座位。吴秀枝调到了第三组的第二把,正宗尖子生坐的位置。而李伟则调到了第八组的最后一把。后面坐的都是些差生,在老师眼里可有可无。

按理说,吴秀枝和李伟是一对生死冤家,怎么也搞不到一块去。可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有个时候,爱会从恨开始。分开后,李伟收敛了不少,对吴秀枝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经常从家里带来些好东西,有时是猪脚,有时是蹄膀,有时是瘦肉蛋饺,有时是油炸刁子鱼,走曲线救国的路子,先分给几个和吴秀枝要好的同学,再让她们慢慢分享、内部消化。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吴秀枝对李伟的态度也有了改变,甚至觉得有个城镇户口、吃国粮的同学也蛮不错的,除了可以搞到市面上紧俏的洗发膏和润肤油,还可以让虚荣心得到最大的满足。

有一天,是李伟的十八岁生日,他盛情地邀请了十几个要好的男女同学去他家里打牙祭。吴秀枝本来不想去,可她架不住好友们的撺掇。寿宴摆在镇水委会宽敞的食堂里,李伟的母亲是食堂里的大师傅,她借公家的大锅大灶,亲自掌勺弄了十几个菜,荤荤素素摆了一桌子, 屋子里洋溢着蒜苔炒腊肉的香味。

男同学喝啤酒,女同学汽水、麦饭石管够。出于少年人的心性,吴秀枝喝了一杯啤酒和整整一瓶麦饭石,两个脸蛋红得就像两只熟透了的蜜桃。男同学也喝了不少啤酒,空酒瓶横七竖八丢得到处都是,被抢骨头的饿狗碰得哗哗响。

醉酒之后,吴秀枝和几个同学应邀参观了李伟的家。李伟的家座落在镇水委会职工宿舍的三楼,也是顶楼,二室一厅八十多个平方。推开窗户可以看到蛇绕蛇弯的藕池河和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平原。客厅里的地柜上,赫然放着一台十二英寸的长虹牌黑白电视,一角摆着日立牌冰箱和声宝牌双缸洗衣机。

那个时候,家用电器才刚刚在中国兴起,还十分稀罕,黑白电视要凭指标,冰箱和洗衣机要靠进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同时还代表着有钱。吴秀枝算是大开了眼界,见识了什么叫做时尚。

李伟的卧室也不错,布置得十分雅致,高低铺、立式书柜、写字台一应俱全。写字台上放着一盏台灯和一部红灯牌收音机。拉开湖绿色的窗帘,整个鲇鱼须镇的老街都尽收眼底,粮管站、工商所、镇政府、学校雁翅儿排开,与吴秀枝栖身的那小间茅草屋相比,一个是地狱,一个是天堂,把吴秀枝羡慕得眼珠子发绿,心里想,要是自己能嫁一个国家干部、吃上国家粮、住上二室一厅的房子就好了,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了一遭,也不枉托了个人身。

吴秀枝参观完李伟的卧室,叹了口气,心里酸溜溜的,正要出门,一直跟在她后面的李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用脊背抵住门,结结巴巴地说:“吴…吴秀枝同学,我关注你已经很久了,你清纯、漂亮、脑子灵活、学习上进,我…我们交个朋友吧!我之前搞的那些恶作剧,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让你关注我…在乎我。”

一时里,吴秀枝呆住了,李伟的大胆和直接出乎她的意料。十七年来,这是第一个男孩子向她表白,向她示爱。吴秀枝的心就像弦被人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猛地一颤,泪水越过睫毛这道屏障,不知不觉地流了一脸,沁入嘴角,味道咸咸的。

李伟憨憨地搓了搓手,脸红得就像煮熟了的虾,紧张兮兮地说:“别哭了!别哭了!交不交朋友你说了算,反正我这辈子非你不娶!吴秀枝同学,其实,嫁给我也不错,我爸早就跟县里的领导说好了,等我高中一毕业,就可以到镇水委会来上班,顶我爸的职当国家干部。”

吴秀枝有些纠结。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国家粮和城镇户口,一边是少女的名誉和贞洁。她偷偷地看了李伟一眼,低着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见吴秀枝没有反感,李伟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一把将吴秀枝拦腰抱住,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强行索起吻来。

吴秀枝左躲右闪,她闻到了一股青春洗发膏的香味和麦芽啤酒的气息,脑子一阵晕眩。她羞怯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任凭李伟的舌头蛇一样地卷进了她的口腔,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又气又急,满脸涨得通红,关键时刻,理智起了作用。她重重地一脚踩在李伟的脚背上,猛地推开他拉开门,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楼梯。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秀枝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精神恍惚,说话语无伦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看不进书,身体明显地瘦了一圈,成绩也一落千丈,七月的高考她考得一塌糊涂。李伟也没考上,可他混到了一张高中文凭,顶他父亲的职进了镇水委会,堂而皇之地当上了国家干部。

吴秀枝本来还想再复读一年,可吴七老倌死活不让,彻底断了她再炒一年现饭的念头。吴秀枝心灰意冷,卷起铺盖行李,不情不愿地回到了禾丰村,继承她爹的衣钵,握起了锄头把修理地球,做了个在土坷垃里刨食的农民。

3

吴秀枝和李伟的第一次是在高粱地里完成的。

回到禾丰村之后,吴秀枝跟着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务了大半年的农,她实在忍受不了蚊虫叮咬、蚂蟥吸血的痛苦,实在不愿做个像土地一样卑贱、任人踩在脚下的农民,她硬着头皮去找过李伟几次。一次是在李伟的办公室,李伟正喝着盖碗茶,脚高高地跷在办公桌上,翻来覆去看着一张报纸。

见是吴秀枝,李伟吃了一惊,马上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十分周到地给她让座、泡茶,客客气气地把她请进了楼下的馆子,荤荤素素叫了一桌子的菜,牛皮哄哄地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秀枝,你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等我转了正,我一定和你结婚。我们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吴秀枝狐媚地看了李伟一眼,心里甜滋滋的,幸福得快要爆炸了,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桌子上的菜也吃了不少。李伟喝了两瓶啤酒,嗝多话也多了起来。他把凳子拖了拖,凑了过去,拍了拍吴秀枝的肩,灿灿烂烂地笑着说:“秀枝,等我转了正,我就带你去见我的父母,把婚事堂堂正正地定下来!”

第二次见李伟,是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七日,吴秀枝满了十九岁。那一天,她正咬着牙,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黑汗水流地在工地上挑土防汛。李伟戴着草帽,拿着皮尺,正忙着给全镇十七个村场分配土方,村干部们都围住他讨价还价,挑肥拣瘦,十分恭敬地叫他李股长。看得出,他已经当上了一个小领导。

见到吴秀枝,李伟眼前一亮,十分友好也拍了拍禾丰村支书陈黑皮的肩,半是调侃半是挖苦地说:“老陈,这位是我的高中同学兼女朋友秀枝,你们怎么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让这么细皮嫩肉的美女来挑土呢?真是他妈的焚琴煮鹤!”

陈黑皮憨憨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回过头去吩咐会计春满,叫吴秀枝马上放下箢箕扁担,到村防汛指挥所来开广播。开广播也算是挑土,却轻松舒服多了,不用晒太阳不用爬陡坡。

几天之后,李伟收工,顺道来村指挥所看了吴秀枝一次,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兴高采烈的样子。“秀枝!好消息!好消息!我爸妈已经同意了,叫我后天把你带回家去看一看,丑媳妇见公婆,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哟!”喜从天降,吴秀枝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李伟的脸上亲了一口,算是奖赏,幸福的泪水流了一脸。

吴秀枝不敢怠慢,也怠慢不起。她翻出压在箱子底下的花格子衬衣,比了试,试了穿,还找姐姐秀玉借来了皮凉鞋和凡尼丁裤子,特意去理发店吹了个头发,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临行之际,她还从家里抓了两只最大最肥的母鸡,提了一筐土鸡蛋,骑着找邻居细满借来的飞鸽牌自行车,香汗淋漓地赶到了李伟家的楼下。

客厅里,李伟简单地介绍了吴秀枝之后,气氛有些紧张。李伟的父母居高临下,轮番上阵,就像公安局审讯犯人一样,仔仔细细地盘问着吴秀枝的家庭出生和阶级成份,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李伟的母亲问得更详尽,连她什么时候初潮!什么时候发育都问到了,就像古时候的太子选妃一样,怪得有些离谱,把吴秀枝问得瞠目结舌,支支吾吾,脸紫涨得就像红脸关公,恨不得一头撞死。

“爸、妈,秀枝是我的客人,又没犯罪,用不着你们这么审吧!”李伟气不过,不耐烦地说。

“儿子!我们这是为了你好!秀枝姑娘漂亮是漂亮,但漂亮又当不得饭吃,又抵不得钱用。她一没户口,二没工作,将来喝西北风,吃天上的云,半边户的罪我是受够了!这门亲事,我不赞成!”李伟的娘狠狠地白了儿子一眼,一拍大腿,振振有辞地说。

“当年你嫁给我爸,不也是一没户口,二没工作,不也是个吃闲饭的人。凭什么爸找得我就找不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李伟也犟了起来,昂起头,来了个针尖对麦芒。

“所以说半边户的苦我吃得最多,体会也最深刻。儿子!你有工作,有户口,相貌堂堂,又是国家干部,你还怕娶不到老婆!”李伟的娘仰天叹了口气,抹了把泪,唏唏嘘嘘地哭了起来。

“别人我谁也不娶,我就娶吴秀枝!”李伟重重地一跺脚,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狗日小子翅膀硬了,连娘也不要了,你娶吴秀枝,除非老娘抻了腿挺了尸!”李伟的娘也火了,啪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杯一个激凌跳了起来,茶水溅了一脸,她也顾不上去擦一擦。

吴秀枝夹在一对母子之间,左右为难,进也不是,退亦不能,想了想,她还是走了过去,正要开口相劝。李伟的娘猛地把她推了个趔趄,一转身,提起放在地上的两只母鸡和那只装蛋的竹筐,拉开门,劈手从楼梯口扔了下去。母鸡喔喔乱叫,绝望地扑腾起翅膀,鸡蛋卟卟地碎了一地,竹筐骨骨碌碌地滚下了楼梯。吴秀枝的心都碎了,就像散了一地的蛋黄。

回禾丰村的路显得格外漫长。李伟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吴秀枝默默在后面跟着,自行车的轮胎不停地摩擦着路面,沙沙作响。月亮悄悄地爬上了树梢,满天的星斗就像满天顽皮孩子的眼睛,慧黠地眨个不停,丝丝缕缕的暮霭就像吴秀枝脖子上围过的白纱巾。前行的路上,李伟突然停了下来,十分愧疚地说:“秀枝,真是委屈你了,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坦诚相待,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大不了我们在外面租一间房子,另起炉灶。”

吴秀枝深情地看了李伟一眼,激动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李伟的手温暖、宽厚,蕴藏着一股昂扬向上的力量,使吴秀枝在慌乱和绝望中找到了依靠。李伟苦涩地笑了笑,拉起了吴秀枝的手和自己的手,紧紧地贴在脸上,捂在胸前。

猛地,李伟扔下单车开始激吻,先很温柔,专注,再后是偏执和疯狂。他们呻吟着,情不自禁地滚倒在地上,滚进了庄稼地里,把正在抽穗的高粱压倒了一大片,吴秀枝也献出了她生命中最宝贵的第一次。他们的婚礼就在高粱地里举行,高粱叶子在为她们欢呼,蟋蟀、蝈蝈在为她们歌唱,大自然的天簌是最美好的祝福!

吴秀枝没等到李伟娶她,却等来了他另娶她人的消息。

那天,吴秀枝正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捡棉花,村支书陈黑皮骑着一辆摩托车突突地跑了过来,捎给她一封信。信封是镇水委会的专用信封,专用稿纸,字很熟悉,是李伟写的,墨迹未干的样子。吴秀枝有些紧张,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抖开,一口气读了下去。

亲爱的秀枝:

你好!

首先,我要谢谢你给我的爱,这么些年了,是你的爱照亮了我灰暗的人生。我何尝不想与你结成伉俪?可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我哭过,闹过,抗争过,孤军奋战了这么多的日子,却不得不屈从于父母的压力,就要跟镇粮管站的会计孙美霞结婚了,婚期就定在一九八三年十月一日国庆节,也就是大后天。秀枝,让我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我知道我给你的伤害太深太深,我恨我自己的懦弱。秀枝,你忘了我吧!就像忘掉一场恶梦或者一段生活中的不愉快!让往事都随风而逝,俱成云烟!

吻你!

永远爱着你的李伟

一九八三的九月二十八日

读完信,吴秀枝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她把信纸揉成了一团,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布兜里的棉花泼了一地。天在旋,地在转,她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地崩溃。

一连几天,吴秀枝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不梳不洗,蒙着被子嚎啕大哭。吴七婶抹着眼泪长吁短叹,吴七老倌倒剪住双手,不停地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姐姐姐夫都闻讯赶来了,大姐夫丑牛开着羊叉把的手扶拖拉机,二姐夫七斤骑着雅马哈摩托。

大姐夫丑牛恨恨地跺了跺脚,钵子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手扶拖拉机的厢板上,怒气冲天地说:“走!找李家评理去,世界上哪有睡了别人又不要的道理?老子倒要看看,是他李伟的嘴巴硬!还是老子的刀子硬!等会我去给他们送只花圈,搞得狗日的也结不成婚!”丑牛的性格十分鲁莽,有一身蛮力气,人称活阎王牛霸天,他的杀猪刀就藏在手扶拖拉机的座板下面。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响应,扛起锄头铁锹,拿上木扬杈和烧火棍,就像秋收暴动一样,一窝蜂地爬上了丑牛的拖拉机。二姐夫七斤也发动了摩托车的引擎。只有吴七老倌站着没动。他闷闷地吧嗒了一口烟锅,咳了咳,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这一闹,出尽了我吴家的丑啊!我的这张老脸都让你们丢光了,叫我下半辈子还怎么活人?”大家一一想也有道理,想不到紧要关头,吴七老倌还这么理性。

二姐夫七斤第一个下了摩托车,支好站脚,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半是嘲弄半是安慰地说:“秀枝,吃一堑,长一智,你要睁开眼睛找一个吃国家粮、当干部的老公,给爹娘挣挣脸,给我们也挣挣脸,气死李伟那狗日的畜生!”比起大姐夫丑牛,二姐夫七斤少了份冲劲,有些老实和懦弱,是树叶掉下来怕砸坏脑壳的那种人。

吴秀枝咽回满腹的酸楚点了点头。她忍了半天的泪一下子又夺眶而出,就像一群投向光明的飞蛾,乱纷纷地扑了一脸。

4

挑挑拣拣的日子过得飞快。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时光的列车驶进了一九九○年九月,跟上一次相亲隔了二年零四个月的时间,吴秀枝足足满了二十八岁,是望九的人了。其间,吴秀枝又相过三次亲,凑齐了二十的整数,功德圆满。在三次相亲中,有两次是吴秀枝相中了别人,别人却不中意自已,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都嫌她年纪大了,眼角角里起了水波浪,额头上有了抬头纹。吴秀枝一心想夺回被命运掠走的东西,却一次次地被命运捉弄、折磨、欺骗,一次次地碰得头破血流。

在吴秀枝相中的两个人中,一个叫谭金满,是个解放军,参加过一九七九年的对越自卫还击,会开汽车,据说还是广西某部汽车连的连长。谭金满的老家就在禾丰村紧隔壁的东岗村,年纪跟吴秀枝相仿,也是二十八岁。媒婆刘四娭毑领着谭金满进门的时候,吴秀枝刚从田里扯完稗子回来,腿杆子上沾满了泥巴和稻叶,正站在铁罐子摇井下洗脚。她一只手扑哧扑哧地按着摇把,一只手洗着腿肚子上的泥巴,

有些顾此失彼。

一个小伙子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接过她手上的摇把扑哧扑哧地摇了起来,媒婆刘四娭毑赶紧介绍说:“秀枝,这位就是解放军连长

谭金满,特意请了半个月的探亲假回来相亲的,今天上午才到屋。”

听刘四娭毑这么一说,吴秀枝抬起头,把小伙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小伙子一米七二左右,戴军帽,穿一套草绿色的军装,风纪扣扣得规规矩矩,脚上的解放鞋洗得一尘不染,看上去高大、威猛、结实。邻居八癞子和八婶的大儿子秋山也当过兵,据他讲,部队里等级森严,只有提了干才能穿上四个兜的军服。吴秀枝看了看,小伙子的军服也有四个兜,左胸兜里并排插着两支钢笔,看样子,肚子里墨水不少、水平不低。

吴秀枝家的屋场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屋里屋外挤满了争着来看解放军的大人和小孩。邻居细满的儿子小虎和八癞子的孙子大宝,都拿出了自己的木枪要跟解放军叔叔的真枪比一比,看一看谁的中用漂亮!小伙子摊了摊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小朋友,部队里有明文规定,枪支不能乱拿乱带!”

小虎和大宝不信,非要亲自搜一搜。小伙子被逼无奈,只得把两个裤兜都翻了过来。真相大白,可小虎和大宝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吴七婶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端起了桌子上待客的豌豆碗,在他俩的口袋里各塞了一把炒豌豆,他们才一边格崩格崩地嚼着炒豌豆,一边依依不舍地离开。

堂屋里,吴秀枝一边择着韭菜,一边在听小伙子跟老少爷们聊天。邻居牛二问:“连长同志,听说你参加过自卫还击,你看到过越南鬼子没有?”

“见过!见过!”小伙子点了点头,接着又说:“跟我们一样,只是个子偏矮,皮肤粗糙,爬树快得像猴!”

“听说越南女人个个长得美若天仙,打起仗来不穿裤子,你怎么不找个越南老婆!”邻居细满说。

小伙子愣了一下,搓了搓手,面红耳赤地说:“都是瞎传,越南女人个子矮,脚板大,皮肤黑,个个丑得像夜叉,跟我们中国女人比,那是拿起簸箕比天!像秀枝姑娘这么漂亮的,一万个中也挑不出一个。”

吴秀枝的脸一下子臊得通红,甜蜜地看了小伙子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大家哄地一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刘四娭毑捅了捅吴秀枝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秀枝,小伙子怎么样?有感觉吗?”

吴秀枝看看爹,又看看娘,有些犹豫不决。一直跟吴秀枝坐一条板凳的八婶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说:“秀枝,可以了,虽说他只是个连长,可努一努,就可以当上营长。当上营长就有了带家属随军的资格,家属由部队安排正式工作,解决国家粮和城市户口。”听八婶一解释,吴秀枝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看了刘四娭毑和小伙子一眼,低下头,红着脸说:“我同意!我没意见!”

吴七婶喜出望外,吴七老倌也如释重负。早就准备好的鸡鸭鱼肉一碗碗地端了出来,满满荡荡地摆了一桌子。 屋子里的人都被主人盛情挽留,坐的坐,站的站,围着一张桌子大吃大喝。小伙子被众人轮番把盏,殷殷相劝,不由自主地喝了两杯谷酒,脸红得像泼了猪血。小伙子对酒精过敏,直到告辞出门,直到上演现代版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十里相送,他脸上的红晕始终没有褪去。

吴秀枝送给小伙子两双寓示着爱情和坚贞、绣着蝴蝶和鸳鸯的鞋垫。小伙子回赠给吴秀枝两张照片。一张是他驾驶着解放牌军车经过凭祥友谊关时照的,友谊关三个楷术大字清晰可见。一张是他站在凤尾竹下照的,他的身后是逶迤起伏的涂山和滔滔不息的北仑河。

等来等去,吴秀枝始终没有等到小伙子的回信。媒婆刘四娭毑说不伙子又相中了别人。他相中的是坛子口商店的售货员周小爱。周小爱不仅个子矮,满脸雀斑和粉刺,奇丑无比,还说话结巴,眼睛近视,真不知小伙子是怎么相人的?是鬼迷心窍?还是老眼昏花?世界上有人以丑为美那也没有办法。除了有国家粮和城镇户口,她跟吴秀枝根本没法比。刘四娭毑说小伙子相中的不是周小爱,而是周小爱身上的关系。周小爱的姐夫在县民政局安置股当股长,全县所有转业军人的工作都归他安置。世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吴秀枝实在琢磨不透。

吴秀枝相中的第二个对象叫郭春来,是县航运公司的正式职工,雷锋号货船上的大副。郭春来没请媒人,他是借口口渴自己找上门来的。那天,吴秀枝正坐在门前的树荫下搓着扎篱笆用的麻绳,一个小伙子翻过河堤径直朝她走了过来。小伙子戴着宽檐帽和一副墨镜,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吴秀枝筛了一大碗茶,看着小伙子喉节上下窜动,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抹了抹嘴,没有要走的意思。吴秀枝赶紧给她搬来了一条板凳,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吴秀枝了解到小伙子叫郭春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顶父亲的职成了县航运公司的正式职工,过起了朝辞白帝暮宿江陵的水上日子。算起来,郭春来小吴秀枝二岁,才二十六。两人惺惺相惜,越聊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那年的中秋和国庆,郭春来都提着烟酒来走了节,正式拜见了吴秀枝的父母。吴七老倌和吴七婶也默认了这个毛脚女婿。按照禾丰村的风俗,毛脚女婿逢年过节要给岳父岳母送礼,称之为走节,只有腿勤嘴勤的人才会笑到最后。郭春来几乎每一次从藕池河、从禾丰村的这段河道经过,他都会靠岸上来坐一坐。有时候赶时间,他会长长地拉响汽笛,向吴秀枝和她的家人深深致意,搞得隔河两岸的人都晓得吴七老倌找了个开轮船的女婿。

吴秀枝本来以为嫁给郭春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煮熟的鸭子还会飞。国庆节之后,郭春来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突然绝迹。一问,不是推工作忙,就是说身体不舒服。吴秀枝多了一个心眼,暗暗地一打听,才知道郭春来心里又有了人,移情别恋。郭春来相中的是禾丰村村支书陈黑皮的女儿陈彩萍。陈彩萍二十三岁左右,是村小学的民办老师。吴秀枝的心灰暗到了极点。与陈彩萍相比,她在年龄和长相上没有半点优势,她只有退避三舍,自认倒霉。

其实,吴秀枝高中毕业后,最有条件也最有希望当上村小学的民办老师,可每到关键时刻,总被支书掐住了脖子。那个时候,吴秀枝还很年轻,心高气傲,她一边与同学李伟谈着恋爱,一边有媒人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来。第一个上门来保媒的是谭婶,保的是村支书陈黑皮的亲侄子陈旭东。陈旭东无爹无娘,由叔叔陈黑皮一手带大,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腿有点残疾,陈黑皮照顾他在村里打米。那个时候,整个禾丰村只有一台米机,打一担米二块钱,村里出电费,陈旭东收钱。谭婶悄悄地把吴七婶拉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陈支书说了,只要秀枝姑娘点头,马上就安排她到村小学去教书,厚厚地送一笔彩礼,另外还拨两间砖瓦房,给旭东和秀枝做婚房!”

吴七婶不敢做主,把乞援的目光投向老倌吴七。吴七老倌吧嗒了一口烟锅,仰头喷了口烟雾,慢慢吞吞地说:“好是好!就是不晓得秀枝同不同意?”吴七老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想找个机会来巴结支书。正在织着毛线衣的吴秀枝一听说要她嫁给支书的跛子侄儿陈子东,脸马上晴转多云,她扔下毛衣,风一样地卷进了自己的闺房,哐地一声摔上了门。那个时候,吴秀枝年轻气盛,一心只想嫁给吃国家粮、当国家干部的同学李伟,哪里还会在乎一个村支书?哪里还会把村支书的跛子侄儿看在眼里?

殊不知,吴秀枝中国家粮的流毒,以至于走火入魔,时间可以追溯到一九七八年。那个时候,吴秀枝读初二,刚满了十五岁。暑假里的一天,邻居八癞子的小女儿秋菊邀吴秀枝到城里去玩,顺便买一点粮折上的指标米。秋菊的大哥秋山当过汽车兵,退伍后在湘运车站开客车,娶了城里吃国家粮的老婆。

城里人油水好,饭量小,每个月都有吃不完的指标米,每斤只要一角二分钱。在秋山大哥家吃完午饭,吴秀枝和秋菊逛完了南门市场和新市街,急匆匆地赶到了设在北门的粮油供应站。北门粮油供应站人山人海,抢购议价粮的人排成了两条长龙,把半边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供应国家粮的窗口却空空如也!

秋菊赶紧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粮折和揉得皱皱巴巴的钞票,紧张地从窗口递了进去。营业员翻开粮折看了看,点好钱,盖上一个图章,另一个营业员马上拿起一只布袋接在漏斗上,拉开卡栓,白花花的大米水一般地流了出来,袋子一点点地膨胀,在四十斤的刻度上定格。

而另一边,人们还在排着长长的队伍,翘首等待,米价也贵得离谱,一斤六角四。吴秀枝隐隐觉得,有无数道羡慕的目光电一般地从身后射了过来,一种吃国家粮的优越感不知不觉地油然而生。那感觉,真爽!从那个时候起,吴秀枝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跳出农门,一定要吃上国家粮。可一晃十三年过去了,吴秀枝还是形单影只,剩女一个。为什么嫁一个吃国家粮、当干部的人就这么难呢?生活中还会不会奇迹发生?

5

奇迹说发生就发生了,事前没有半点的征兆。

那一天,吴秀枝刚刚过完二十九岁生日,还没有完全从人似秋鸿事如春梦的伤感中恍过神来,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爬上了陡坡,笔直地开进了她家的屋场。车门开了,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领头的竟是二姐夫七斤和七斤的大嫂喜鹊,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个子不高、挺胸凸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腋下挟着公文包的中年人。

吴秀枝赶紧放下手上正织着的毛线衣,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喜鹊嫂紧紧地握住了吴秀枝的手,摇了摇,眉飞色舞地说:“秀枝,我给你送喜来了!”说完她又转过身去,向身旁的中年人引荐说:“怀德,这位就是秀枝姑娘,七斤的姨妹子,秀玉的亲妹妹,百里挑一的美人儿,模样不错吧!”

中年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吴秀枝一眼,一只满是肉窝的手径直朝她伸了过来,给自己来了个毛遂自荐。说:“我叫邱怀德,今年三十七岁,是县粮食局裕华饲料厂供销科的科长,不,副科长,排第一的副科长。”邱怀德点了点头,回过头去,亮开嗓子大声吩咐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小刘,快帮我把后备箱里的礼物提进来,小心点哦!”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地进了堂屋。司机小刘也把后备箱里的礼物提了进来,不声不响地放在桌子上。两条长沙烟,两对茅台酒。除了烟酒之外,额外还有一刀好肉、两条金光闪闪的大鲤鱼、一只大红冠子的公鸡。细满的儿子小虎用棍子撩拨了它一下,大公鸡脖子一抻,头一昂,骨碌起两只血红的眼睛,摆出了一副要啄人的架势,骇出了小虎的三魂六魄。

喜鹊嫂端起桌子上的芝麻豆子姜盐茶喝了一口,看了邱怀德、吴秀枝和屋里的人一眼,字正腔圆地说:“两边都是亲戚,一边是我小叔子七斤的亲姨妹,一边是我娘家四表叔的大儿子,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条条框框都摆在明处。实不相瞒,我表弟邱怀德今年三十七岁了,去年老婆得急症死了,家里还有个六岁的儿子。不过他是国家粮、城镇户口,而且不大不小还是个科长。秀枝哩!也已经老大不小了,高不成来低不就,再也不是十七、八。秀枝、怀德,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同意,就点个头。不同意就一拍两散,互不相扰。两边都是亲戚,都是撑不开的土船。”

吴七老倌不喝茶。他抖抖索索地摸出别在腰上的烟锅,密密实实填上一锅,抖抖索索地擦燃了一根火柴,深吸了一口,字斟句酌地说:“我女儿秀枝挑来挑去,年纪也不小了,再也挑不得,再也挑不起了。她挑的最终目的就是想要嫁一个吃国家粮、当干部的。要不,她早就出了阁,伢子都可以打酱油了,也轮不到你们上门来提亲。依我看,怀德除了年纪大了点、死过老婆、有个六岁的孩子之外,各方面的条件都还不错,很合我女儿秀枝的条条框框,我也没有半点意见。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要提一提,我看是不是在怀德和秀枝结婚之前,先解决我女儿的国家粮和城镇户口,这样船过桨过舵也过得,我也完完全全落了心。”

喜鹊嫂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坐在另一条板凳上的邱怀德。邱怀德耸出一根烟来叼上,擦燃一根火柴,美美地吸了一口,说:“解决国家粮、城镇户口是有点难!全县一年才几十个指标,何况我爹一不是县委书记,我娘又不是县长,天上不会掉馅饼!”

“那就没有办法可想了?”吴七老倌磕了磕烟锅,鼓起了一双牛眼,额头上的抬头纹牵出了满脸密密麻麻的松树皱。

“办法倒是有一个,除非…除非…”邱怀德偷偷地看了吴秀枝一眼,咽了口唾液,接着又说:“除非秀枝妹妹跟我到县民政局去登记,把结婚证扯了。否则,人家凭什么给你解决国家粮和城镇户口?只有我们登记了,办了证,明确了夫妻关系,才有了解决国家粮、城镇户口的根据和理由!牵牛要牵鼻子,打蛇要打七寸。”

“先扯证,再办国家粮和城镇户口。假如秀枝先跟你登记了扯了证,你不办,或是办不下来,那秀枝岂不是扁担无札两头失塌,屙屎打喷嚏两头蚀本!”一直默不作声的二姐夫七斤冷不丁地冒了几句。

“办!我一定办!我邱怀德大小也是个科长,敢打这个包票,在场的老少爷们都可以作证。假如我和秀枝妹妹扯了证,昧了良心,不给她解决国家粮和城镇户口,天打五雷轰!”邱怀德掐灭烟蒂站了起来,一张柿饼脸涨得通红。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催秀枝趁早把结婚证扯了,把粮折和户口办下来,再择个日子举行婚礼。”吴七老倌摸了摸下巴,爽爽朗朗地笑着说:“来来来,饭菜都凉了,大家入席,皇帝不差饿兵!”

午餐显得格外丰盛。虽说是借汤下面就地取材,用的都是邱怀德带来的鱼肉鸡,可吴七婶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拿出了看家的本领,把鸡弄成了黄焖土鸡,把鱼弄成了红烧鱼,把肉弄成了猪肉炖粉条。另外她还加了一个韭菜煎鸡蛋,一个红烧冬瓜,一个虎皮辣椒,一个油

淋茄子,一个凉拌莴笋丝,荤荤素素摆了一桌子。

酒也是邱怀德带过来的茅台酒,一开瓶异香满室。邱怀德的酒量很大,一餐半斤不在话下,吴七老倌也不是个马虎角色,轻轻松松可以来六两。岳婿俩将遇良才棋逢对手,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一瓶茅台

就见了底,喝得头大舌头也大了。邱怀德借着酒劲说:“岳父,扯证的事您定个日子!”

吴七老倌仰起脖子喝了口酒,看了正在给客人们端茶递水的女儿一眼,粗门大嗓地吩咐说:“秀枝,你抽个时间,不,就是明天,选日不如撞日,你去跟怀德把结婚像照了,把证领了,等粮折户口一下来,

就把喜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吴秀枝满脸涨得通红,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看吴七老倌的意思,好像女儿是个千年祸患,巴不得一下子嫁出去了事。

气愤归气愤,委屈归委屈。可吴七老倌的命令她还是不敢违拗,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搭大姐夫丑牛拉谷的拖拉机进了县城,在十字路口看见等在四海照像馆门前的邱怀德。邱怀德挟着公文包,头发梳得油光水亮,一边抽烟,一边左顾右盼。看见吴秀枝正在横穿马路,邱怀德眼前一亮,兴奋地迎了上去,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一迭声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真是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哩!”

“大人做大事,说来怎么会不来哩!”吴秀枝抽回自己的手,撇了撇嘴。两个人会心一笑,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四海照像馆,投在地上的影子麻杆似地晃来晃去。

照像的是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样子。她看了吴秀枝和邱怀德一眼,满脸疑惑地问:“你们……你们……?”

“照结婚像,彩照,立等可取的那一种!”吴秀枝趋前一步小声说。“跟他!”照像的徐娘冲邱怀德努了努嘴。

“不跟她,跟你!”邱怀德反唇相讥。

“我都奔五的人了,当对象不行,当妈还可以!”照像的徐娘笑了笑,亮出了五根手指头。

吴秀枝想笑,可又不敢,把一股涌进喉咙的气流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紧接着,吴秀枝和邱怀德在徐娘的指挥下,又是摆姿势,又是秀表情,照像的一再叮嘱吴秀枝要笑要放松,可吴秀枝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徐娘竖起一根手指,喊了声一二三茄子,咔地一声按下了快门。历史永远在邱怀德的微笑和吴秀枝的刻板之间定格。

照片说是立等可取,却让吴秀枝和邱怀德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照片上的吴秀枝虽说表情有些刻板,却丰姿绰约,青春逼人。邱怀德微笑着,却像假笑,冷笑,脸色腊黄,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

吴秀枝和邱怀德领完证走出民政大厅,已经是十一点了。邱怀德拦了一辆麻蜢,当地人都把那种带蓬的三轮车叫做麻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钻进麻蜢,直奔邱怀德在裕华饲料厂的宿舍。裕华饲料厂僻处在书院路的状元街,占地不大,却显得十分气派。

厂里机声隆隆,人声鼎沸,等着装货卸货的拖拉车和汽车把不宽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在厂门口的商店里,吴秀枝在人们怪怪的目光里,给她从未谋面的儿子买了五斤苹果和一只毛毛熊,也不知小家伙喜不喜欢,接不接受她这个后妈。吴秀枝心中忐忑。

邱怀德居住的宿舍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上下两间为一个单元。下面一间是客厅和厨房厕所,上面一间有一前一后两个卧室,面积跟李伟家的差不多,却没有他家的方便适用。吴秀枝和邱怀德进屋的时候,儿子明明正带着一帮小把戏在客厅里看电视,看的是日产动画片《聪明的一休》。

吴秀枝匆匆地扫了客厅一眼,十分紧张地把苹果和毛毛熊放在茶几上。邱怀德弯下腰,晃了晃手上的毛毛熊,往儿子面前凑了凑,笑着说:“明明,快叫阿姨,不,叫小妈。叫了小妈,这只毛毛熊就是你的了。”邱怀德妄想一步到位。

明明眨巴着两只淘气的眼睛,看了看她的父亲邱怀德,又看了看吴秀枝,骨嘟起小嘴,一声不吭。邱怀德火了,拉长了脸说:“快叫!”明明也犟了起来,一把夺过邱怀德手上的毛毛熊,狠狠地摔在地上,踩了几脚,一边踩一边哭:“不叫!不叫!我就不叫!”邱怀德扔下挟在腋下的公文包,一把拖过儿子,照准他的小屁股啪啪就是几巴掌。明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搞得吴秀枝手足无措。

吴秀枝的午饭是在邱怀德家里吃的。本来邱怀德说屋子里冷锅冷灶,提议到外面馆子里去吃个便饭,庆祝庆祝!可吴秀枝死活不让,说居家就要有个居家的样子,馆子里不仅贵得离谱,还不干净,油水也不好!于是,两个人升火的升火,择菜的择菜,就像一对小夫妻,荤荤素素炒了四个菜。一碗糍粑鱼,一碗蒜苔香干子炒腊肉,一碗油煎豆腐,一碗清炒莴笋丝。邱怀德兴致很高,自斟自饮地喝了两杯白酒,喝得红光满面,酒气薰天。

整整一个下午,邱怀德没去上班,坐在人造革的沙发上陪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家常,色迷迷的样子。要不是碍着儿子明明在场,他随时都可能发起攻击。有一次明明去厕所尿尿,邱怀德就趁着这个空档,在吴秀枝的脸上乱亲乱啃,在她的胸脯上乱摸乱捏,就像一只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猴,弄得吴秀枝十分反感,精神也高度紧张。

吴秀枝不是圣人,她也有七情六欲,她已经上过李伟的当,就不能再吃邱怀德的亏了。如果男人弄清了她的底细,知道她不是处女,会不会又悔婚、又打退堂鼓哩?吴秀枝实在有些担心。

半下午的时候,儿子明明被几个小朋友邀走了,邱怀德的胆子大了起来,他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荧屏上飘着雪花。邱怀德暗暗地在吴秀枝的屁股上捏了一把,不怀好意地说:“秀枝,我们连结婚证都扯了,你迟早都是我的人了,早给是给,晚给是给,不如现在就给我,免得欠我一个人情。”

吴秀枝红着脸,左躲右闪,本来她还想矜持,可一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九岁了,不给男人一点甜头和念想,不吊足男人的胃口,是栓不住男人的心的。一想到这里,吴秀枝屈辱地闭上眼睛,打开身体,任凭邱怀德的手在她的胸腹间游走,在她的身上攻城掠地,肆意轻薄。邱怀德尝到甜头,得寸进尺,一只手去解她的裤带,另一只手沿着小腹长驱直入。

吴秀枝的心悬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全线失守。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客厅的门梆梆地响了起来,吴秀枝赶紧扣好扣子系好裤带跑去应门。来人竟是吴秀枝的大姐夫丑牛,他刚在城关粮站卖完稻谷,是顺便来接吴秀枝回家的。他的手扶拖拉机就停在门外,还没熄火,正突突地冒着黑烟。

6

粮折和户口终于办下来了。

那是一九九一年七月的一天,吴秀枝正冒着炎炎烈日在棉花田里抹赘芽打顶,两只手都沾满了芽苞的青汁。邻居细满骑着自行车气喘嘘嘘地赶了过来,隔着一丘田就尖起了嗓子大喊:“秀枝,你爹你娘叫你马上回去,说你的国家粮和城镇户口都办下来了,邱怀德还等着你

回话哩!”

算起来,细满是吴秀枝青梅竹马的朋友,吴秀枝是细满的初恋,吴秀枝却对细满没有感觉。细满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十九岁就娶了亲,老婆孩子一大群。吴七老倌动不动就说,你看人家细满,比你还小两个月,崽伢子都可以打酱油了。吴秀枝烦不胜烦,耳朵听出了厚茧。

吴秀枝没坐细满的自行车,她怕打翻细满家里的醋坛子,她怕长舌妇们乱嚼舌头,她抄近路向家里赶去。她一再告诫自己要淡定,可心还是卟卟地跳个不停,解决了国家粮和城镇户口,她就是吃皇粮的公家人了,身份和地位有了质的飞跃和重大转变,彻彻底底跳出了农门,彻彻底底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十年的挑挑拣拣总算没有白费。吴秀枝上了屋场,在摇井里洗掉手上的青汁,绕过停在禾场里的吉普车,忐忑不安地进了堂屋。

堂屋里,邱怀德一只脚踩在矮凳上,正在手舞足蹈地讲述着他拉关系走后门给吴秀枝办理粮折和户口的经过,一屋子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鸡啄米似地点着头。邱怀德看见吴秀枝,客客气气地站了起来,谄媚一笑,讨好地说:“秀枝,你的国家粮和城镇户口都办下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取出了一个红本本和一个淡黄色的折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接着又说:“秀枝,我们是不是把结婚的日子也定下来,免得日久生变。我看……我看就定在今年的十月一日国庆节吧!”

吴七老倌看了看邱怀德,又看了看到女儿秀枝,沉吟了片刻,斩钉截铁地说:“婚事不能再往后拖了,我看八月一日蛮好的,八月一日是建军节。瞅有空的时候叫上你大姐夫丑牛,先把书桌柜子脚盆提桶先送过去再说,免得日后花冤枉钱。嫁妆我十年前就置齐了,用桐油油过三遍。”

吴秀枝在裤子上揩掉水迹,接住邱怀德递给她的粮折和户口簿,紧紧地贴在胸前,止不住的泪水一下子又夺眶而出。虽说她的名字登记在户主邱怀德的名下,关系一栏写着配偶,可她毕竟是城里的人了,每个月有了一斤半油和二十四斤大米,在城里终于有了自己的窝厝,原来石头也有翻身的时候。吴秀枝看看爹,看看娘,又看看屋子里的老少爷们,回想起她这些年所遭受的白眼和委屈,嘲讽和挖苦,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掩住脸,跌跌撞撞地冲过了自己的闺房,把满屋子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日子一天天地重复,八月一日一转眼就到了。吴七老倌家的屋场热闹非凡,禾场里,两台迎亲的汽车披红挂彩。一台是从县粮食局借来的伏尔加,一台是裕华饲料厂的北京吉普。新郎倌邱怀德胸簪红花,西装革履,一遍一遍地给亲友们派着纸烟。吴七老倌也衣帽光鲜地站在大门口迎客。

不知是谁,点燃了挂在竹篱笆上的鞭炮,一时里红雨纷飞,硝烟弥漫,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硫磺味。左邻右舍和沾亲带故的贺客们,满满荡荡地坐了十几桌,操筷子的操筷子,拿勺的拿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像鬼抢斋包一样一哄而上,把桌子上的盘盘碗碗都一扫而光。

下午三点正,发亲的时刻到了。花枝招展的新娘在两个伴娘的搀扶下,哭哭啼啼地钻进了花车。二姐夫七斤叼上一根烟,点上火,深吸了一口,大声地提议说:“等会儿我们的花车就走鲇鱼须镇弯一弯、绕一绕,在镇水委会门口停上几分钟,显摆!显摆!气死李伟那狗日的畜生!”

“显摆个屁,人家的崽伢子都可以打酱油了,你妹二十九岁才嫁了人,而且还是个二婚,我看该气死的人是你自己,你就莫出馊点子了,狗屎不臭挑起来臭!”吴七老倌白了小女婿七斤一眼,摸出烟锅狠狠地吧嗒了一口。二姐夫七斤怯怯地看了吴七老倌一眼,就像秋后的蝉,彻彻底底噤了声。

下午五点钟左右,迎亲的花车缓缓地驶进了裕华饲料厂,整个厂区沸腾起来了,争着来看新娘子的大人小孩把不宽的砂石路堵得严严实实。人们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啧啧赞叹。哇!好一块肥肉掉进了狗嘴里,邱怀德这狗日杂种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婚宴摆在饲料厂宽敞的食堂里,一溜三十六桌,二十、三十不等的礼金收了一万多。

婚礼由供销科科长谭明义主持,厂长苏尚文苏癞子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新郎结结巴巴、新娘扭扭捏捏作了答谢。在大家的哄笑声里,损友们在新郎倌的脸上抹上了锅底灰,描上了三羊胡,拿出一面早已准备好的破锣,叫新娘子一边镗镗地敲,一边耍猴耍猴地高喊,逼着新郎倌玩猴子跳火圈和踮脚咬苹果的游戏,贺客们都笑弯了腰。

捉弄完新郎新娘,婚宴热热闹闹地开始了,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一道道地端了上来。新郎倌邱怀德人脉广,朋友多,狐朋狗友来了不少,东边喊,西边叫,新郎倌只得带着新娘挨桌挨桌地给大家敬酒。在朋友们老牛吃嫩草的挖苦声里,新郎喝了不少的酒,喝得张口结舌,迷迷糊糊,脸红得就像斗牛用的红布。

新娘子也被人糊里糊涂地灌了一杯白酒,第一次有了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的感觉。在姐姐秀兰秀玉的暗示下,吴秀枝借口上厕所,来了个金蝉脱壳。她偷偷地逃进了自己的洞房,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喷上香水,躺在蚊帐里守株待兔。本来吴秀枝想趁着忙乱,趁着新郎醉得不省人事,把自己不是处女的秘密永远地保守下去。为此,吴秀枝特意准备了一支钢笔,笔肚子里吸满了红墨水,放在席子底下随手可以够得着的地方,准备来一个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新郎倌邱怀德脱衣上床的时候,雄鸡已经叫过头遍了,吴秀枝睡得迷迷糊糊。邱怀德摁熄台灯满身酒气地钻进了蚊帐,就像屠户给猪刳毛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扒掉了她身上的衣服,掏出一条折叠过的白手帕,抖了抖,平平整整地垫在她的屁股底下,一张酒气薰天的嘴在她的脸上拱来拱去,轻轻地运动起来。

吴秀枝潜藏在身体内部的性一下子被唤醒了,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九年前的那个晚上,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梢上,圆润得就像观音的脸,微风送过来一阵阵新翻泥土的气息和稻菽的清香。她和李伟激吻着,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仿佛要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身体。他们情不自禁地滚倒在地上,滚进了高粱地里,把正在抽穗的高粱压倒了一大片。李伟的动作温柔,专注,执着,一丝不苟,用魔鬼之手拨动了她的情欲之弦。

吴秀枝仰起脸,全身烫得就像着了火一样,她和她的身体宛如一朵永远向着太阳的葵花,大胆,热烈,激情,奔放,在秋日的暖阳下悄悄盛开,有了一种被大雨淋透的酣畅淋漓。她哭!她喊!她大声歌唱!

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雨住了,阳光透出了浅浅的云层,吴秀枝正伸臂搭腿,嘴嚼余韵,台灯啪地一声亮了,邱怀德抽出垫在她屁股底下的手帕,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脸立马变了颜色,两只眼睛鼓得像暴起的铃铛,仰起脸,声嘶力竭地大喊:“天哪天!老子以为捡了个天大的漏子,谁知你他妈的竟是只破鞋,是个二货!吴秀枝,你给老子老实交待,睡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看我不骟了那个狗日的畜生!”

吴秀枝一下子呆住了,像被人施了定身法。脸白了红,红了白,最后竟紫涨成猪肝色。她仔仔细细地看了手帕一眼,那里有血?分明只有两个豌豆大小的黄点。她忍了忍,迎风摔了摔头,可那不争气的泪,还是顺着腮帮子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沁进嘴里,味道酸酸咸咸的,像放了盐的咖啡,像她苦涩的初恋。

7

对于吴秀枝来说,婚姻不是享受,而是忍受;不是恩恩爱爱,而是委曲求全。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猴子满山走。嫁给邱怀德之后,吴秀枝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丈夫儿子是她的上帝,家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她从生资商店买来了锄头铁锹和粪勺粪桶,冒着炎阳酷暑,把屋前屋后的荒坪隙地都开垦出来,夹上篱笆,种上了大蒜、香葱和韭菜,种上了应季的时令蔬菜,一畦青,一畦绿,菜地里就像开了家绿色博物馆。

种菜就好比投资,你付出得越多,它回馈得越大。除了送一些给左邻右舍,供应自己的餐桌,吴秀枝还把多余的瓜菜摘下来,用篮子盛了,摆在厂门口的早市上叫卖,每天可以挣回十几二十元的小钱,买粮折上的油油米米绰绰有余,她还会隔三岔五地称点肉或者买条鱼,把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茄子辣椒煎得油汪汪的,供儿子下饭丈夫下酒。早在出嫁之前,吴七婶就反反复复地叮嘱过她,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必先抓住男人的胃。

对于儿子明明,吴秀枝也倾注了不少心血,无奈小家伙本能恋旧再加上天生叛逆,对她不理不睬。可吴秀枝始终坚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世上没有捂不热的石头。有一次,明明患急性脑膜炎,不停地说着胡话,小脸烧得通红。而当时正是深夜,暴雨倾盆,邱怀德也出差在外。人命关天。吴秀枝顾不上多想,立马背起明明,撑开雨伞,一头钻进了绵绵密密的雨帘,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县人民医院跑去。

到了医院,吴秀枝找医生,挂急诊,做完引流手术,已经是下半夜了。主治医生拍了拍她的肩,心有余悸地说:“真险哪!再晚来一脚,孩子的脑筋就烧坏了,不成脑残,也是白痴。”吴秀枝也骇出了一身的冷汗。明明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天,她就一直守了二十天,熬得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明显地瘦了一圈。丈夫邱怀德也很感动,破天荒地地给她买了一件花格子衬衣,以示奖赏。明明也对她有了改变,肯叫她阿姨了,吩咐他做一些小事,也不再使性子发脾气摔东砸西。

因为愧疚,几乎每一次房事,吴秀枝都有求必应,从来没有驳过丈夫邱怀德的面子。既使来了例假,她也会委屈求全。吴秀枝一直把夫妻感情看得很重很真,几乎每次和丈夫那个,她都把它当作一次巴

结丈夫弥补过错的机会,全身心地付出与投入。

其实,吴秀枝也有自己的盘算和目的。她想要个孩子,她和丈夫邱怀德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有了孩子,她的婚姻就上了保险,就更加牢靠,她和丈夫的关系就会更加紧密,就像迷雾中找到了方向,

随风飘荡的小船有了锚。

除了孩子,吴秀枝还想有份工作。在家里,有工作才有了进项,有了发言权,有了人最基本的尊严。俗话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隔双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一次,吴秀枝和丈夫爽过之后,又正式向邱怀德提出了想出去工作的想法。邱怀德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半是调情半是挖苦地说:“工作!工作!你就知道工作,难道侍候丈夫就不是工作?生儿育女就不是工作?”

“没工作,将来我们的宝宝吃天上的云,我可不想让他跟着我们受穷,我想让他过最好最好的生活。”吴秀枝嗔怒地白了丈夫一眼,撒娇卖痴地说。

“你的事我跟苏厂长汇报过了,人事科的老张说有两份差事,二者择其一。一是在生产车间给混合饲料装袋、过称、缝口。车间里噪音大,灰尘多,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容易得肺病,我担心你受不了。二是在职工食堂给厨子打下手帮厨,择菜洗菜切菜,一天忙完两阵可以休息,工资一样都是一百八,你考虑清楚!”邱怀德捏了捏下巴上的赘肉,沉吟了半晌,坏坏地笑了笑。

“怀德,不用考虑了,我还是去食堂吧!食堂里忙完了,我还可以搞搞菜园,照顾孩子,晚上给你煨脚也有精力,工作生崽两不误!”吴秀枝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有了底。

有了工作,吴秀枝显得格外开心。她声也粗了,气也壮了,腰杆子挺得笔直,脸上精神焕发,神气得像当了县长。在帮厨的一伙人当中,她来得最早,走得最迟,脏活累活重活都抢着干,把农家女的吃苦耐劳发挥到了极致。中途休息,她也不和那些婆娘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嚼舌头,她一头钻进了自家的菜地,扯草、间苗、松土、浇粪,像侍候丈夫和儿子一样,把地里的瓜瓜菜菜侍候得叶如翡翠果满枝头。

菜多了,吴秀枝却实在抽不出卖菜的时间,她在丈夫的授意下,试着给食堂的司务长苏长子送了一条长沙烟,苏长子马上发话叫采购王二按市场价收购她家的蔬菜,有多少收多少,现金结算。苏长子是厂长苏尚文的亲弟弟,在厂里说话算数,权力很大。这样一来,吴秀枝既挣了工资,又赚了外快,干劲十足,一个月下来,十元五元二元一元五角的钞票攒了满满一土罐。她一边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数钱,一边偷偷地笑出了声。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止是一句谚语,更是吴秀枝心情的真实写照。在丈夫邱怀德的辛勤耕耘下,吴秀枝的肚皮一天天地显鼓,乳胀腹高,喜酸厌辣,一向十分准时的例假也久等不来。她慌了,跑到医院里一检查,医生说她是害喜,怀了毛毛已经二个多月了。吴秀枝喜极而泣,马上向亲戚朋友发布了这个大好消息。

一时里,平日里八竿子也捅不着的三舅妈,四大姨,五表姑,都提着喔喔叫的母鸡和满筐满筐的鸡蛋,车水似地上门探望。吴秀枝只得在客厅里架上绷子铺,称肉打酒,屋里像开流水席。虽说身体有些不适,可吴秀枝还是强打起精神,有些炫耀地带着亲戚们参观了她工作的食堂和机器轰鸣的饲料车间,惹得亲戚们一脸羡慕,啧啧赞叹,十分眼红地说:“吃国家粮当大干部就是不一样,家里电视、冰箱、缝纫机、自行车一样都不缺,秀枝,你真是掉进福窝里了。”

吴秀枝就有些得意起来。

其实,亲戚们都怀着各自的目的。三舅妈想给她女儿秀芬找一个吃国家粮的对象,四大姨想给她儿子九毛在厂里找个活干,五表姑提得更加直接,她想在饲料厂门口摆个水果摊。能答应的吴秀枝都一口答应了,不能答应的她只能说等等看、试试看,暗含着敷衍和搪塞的成份。丈夫的能耐她十分清楚,她有分寸。

三舅妈、四大姨、五表姑前脚刚走,吴七老倌、吴七婶、秀兰、秀玉后脚就进了门,她们是搭大姐夫丑牛拉稻草的拖拉机来的,顶着一头的稻草屑。那天,吴秀枝正挺着个大肚子在食堂里择芹菜,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远而近,她凝神谛听了一阵子,声音有些熟悉,是大姐夫丑牛的拖拉机。吴秀枝立马扔下芹菜朝家里走去,老远就看见大姐夫丑牛叼着根烟,不停地在门口走来走去,吴七老倌吴七婶秀兰秀玉都等在门外,地上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空气里充满了卜豆角和燎辣椒的气味。

吴秀枝只觉得精神一爽,快步迎了上去。娘老了,瘦了,牙齿掉得只剩下了四颗,鬓边添了少许如霜的白发。爹的腰佝偻得更厉害了,胡子拉杂像只乍毛的刺猬,一抽烟就咳个不停。吴秀枝紧紧地握住了娘有些粗糙的手,止不住热泪潸然。

吴七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女儿一眼,最后竟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定格,泪光闪闪地笑着说:“佛菩萨保佑!佛菩萨保佑!怀上了就好!怀上了就好!前些天娘去了一趟湘妃娘娘庙,给你求了一道神符。”吴七婶四处看了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带子,压低了声音神神叨叨地说:“秀枝,湘妃娘娘说你怀的是个带把的儿子,带上这道神符母子平安!”

吴秀枝忍住泪点了点头,顺从地伸出了手腕。她心里清楚,爹当年想生个儿子,娘却偏偏一溜儿生下了三个女儿,三个赔钱货,弄得自个在村里永远也说不上话,抬不起头,一辈子遭受爹的白眼和世人的冷落,要不是大姐夫丑牛这个活阎王牛霸天在村子里戳着,欺也会被别人欺死。一家人正在唏嘘,邱怀德闻讯赶了回来,一只手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鲇鱼,一只手拎着一对晃出了酒沫的湘莲酒,眉开眼笑地说:“岳老子,今儿个我们弄个鲇鱼炖豆腐,好好喝上一杯!”

8

佛菩萨没有显灵。

吴秀枝生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坛酒,一个重七斤半的天使。邱怀德嘴里说生个女儿好,儿女双全,心里却有些阴影。天使是一九九二年八月十八日子夜时分降临的。吴秀枝给她取名子婷,邱怀德嫌婷字笔划难写,改名子汀。子汀就子汀吧!吴秀枝也懒得跟他去争论,名字只不过是人的一个符号而已。

天使女儿并没有给吴秀枝带来好运。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是自然规律,也是人的生存法则。月子里,吴秀枝三番五次地听邻居们议论,说国家粮要取消了,粮食实行自由流通,让市场说话市场定价。吴秀枝听是听说了,却根本没把它当一回事儿。再说,她也不信,偌大一个中国,吃国家粮的人千千万万,不可能说取消就取消吧。坐完月子,吴秀枝不顾吴七婶的多次警告,拿上钱和粮折,骑着自行车直奔城关镇的粮油供应站。

平日里热闹非凡的粮油供应站门可罗雀,铁将军把门,吴秀枝扒住门缝一看,屋子里的办公桌椅搬得干干净净,铁漏斗也拆除了,米不见一粒,油不见一两,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墙上挂满了密密的蜘蛛网。吴秀枝叹了一口气,看见墙上张贴着一张关于取消粮食补贴、实行粮食自由流通的公告,公告上盖着省人民政府的朱红大印。吴秀枝想把公告揭下来研究研究,可她又不敢,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好不容易吃上了国家粮,国家粮就取消了,曾经很多人羡慕的粮折眼睁睁地成了一张废纸。回到家里,吴秀枝眼泪汪汪,长吁短叹,把手里的粮折翻一翻,看一看,哭一哭,笑一笑,游神似地在卧室里兜起了圈子,兜得邱怀德根本无法入睡,黑煞起脸,疯婆娘贱货地骂开了。

吴秀枝一直纠结于她那本变成废纸了的粮折,耿耿于怀而又魔魔怔怔,可日子还在继续。国家粮事件就像被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首先是粮食系统的职工大面积地分流、下岗,大大小小的粮站被陆陆续续地拍卖,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学会狗刨,就被市场一下子推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作为县粮食局的二级机构,裕华饲料厂的日子也不好过,失去了资金来源和政策支撑,裕华饲料厂随时都有破产倒闭的可能。厂里的头头脑脑们一心只想着大捞一笔,快点走人,把国有资产据为已有,职工们更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坏消息不断传来,先是供销科科长谭明义和保管员老张内外勾结,一车一车地盗卖仓库里的饲料,后是厂里的苏尚文厂长和美女出纳刘姗姗携款潜逃。饲料厂就像一棵被蠹虫蛀空了的大树,轰然倒下。一九九七年九月,香港回归的那一年,在吴秀枝嫁给邱怀德六年二个月二十一天之后,女儿子汀出生五年一个月零四天,夫妻俩双双下岗,国家粮没了,国家干部和国营企业职工的身份也跟着泡了汤。

按照补偿安置方案,邱怀德是厂里的中层骨干,补偿安置费一千七百二十四元,吴秀枝作为普通职工减半,补偿八百六十二元。县里的清算组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金,一律以饲料折价抵扣。吴秀枝家的饲料是请大姐夫丑牛的拖拉机拉回来的,一摞一摞堆满了大半个客厅。也幸亏拉得早,拉到后来饲料都是些残包漏包,份量明显不足,下岗的职工们你争我抢,脑壳打得头破血流。

吴秀枝望着堆满一屋且碍手碍脚的饲料,一时束手无策,怎么才能把这一屋饲料变成现钱呢?看来只有喂猪。事不宜迟,说干就干,吴秀枝把楼下的杂屋间腾出一间,垫上厚厚的红砖,在窗子下面挖了一口不大不小的化粪池,捉了四只圆圆滚滚的猪崽,走马上任当起了猪司令。

为了节约成本,吴秀枝与远远近近的餐馆老板和食堂里的大师傅套着近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满身馊味地骑着一辆黑不溜秋的三轮车,三轮车上载着六只胶桶,穿街走巷收集饭馆和食堂里的剩饭剩菜,几年功夫就把客厅里的饲料用得一干二净。

其实,喂猪有三怕。一是怕猪发瘟;二是怕猪跌价;三是怕贼惦记。三样中遇上了一样,你就倒了霉,血本无归。渐渐地,吴秀枝就积累了一些经验,她学会了给猪打针看病,学会了给猪消毒检疫,学会了估算猪的毛重,测算猪的长势,成了远近有名的猪把式。

邱怀德下岗之后,跟他一起跑过销售的哥们在广西柳州注册成立了一家饲料公司,邀他入伙,吴秀枝也全力支持。她罄其所有拿出了家里的二万七千五百八十五元存款,另外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二万二千四百一十五元,凑齐了五万元的整数,鼓励丈夫外出打拼。

邱怀德豪情满怀,踌躇满志,赌咒发誓说一定要混出个人模狗样,让老婆孩子过上幸福日子。可一晃三年过去了,邱怀德不仅没挣回一分钱,反而欠下了一屁股的赌债。他是扒拉猪的货车回来的,蓬头垢面,满身都是猪的尿骚味。他哭着说他被骗子骗了,五万块钱的股金血本无归,还搭进了三年多的青春。

吴秀枝不信,暗暗地找邱怀德的铁哥们小武一打听。小武说邱怀德嗜赌成性,钻进了赌博集团早就设好的套子,输光了五万块钱的本金,还把结来的货款输掉了二十三万。果不其然,年关时节,股东们拿着欠条按图索骥找上门来,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把吴秀枝猪栏里的十二头肥猪赶得一头不剩。

吴秀枝欲哭无泪。邱怀德倒好,没事人儿一样,饭照吃,酒照喝,牌照打,屎照屙,优哉游哉,没半点悔意,没半点愧疚。如果不是牵挂两个儿女,吴秀枝早就羚羊挂角,一命归西。

可吴秀枝不能死,儿子明明才十五岁,读初中三年级,女儿子汀七岁,读小学二年级,正是嗷嗷待哺的年龄。她一死,这个家就像水桶断了箍,会一下子四分五裂。吴秀枝只好擦干眼泪,装出笑脸,死乞白赖地找老客户赊来了饲料和猪崽,一茬接一茬地养猪,一茬接一茬地还债,规模越扩越大,先是客厅,后是整个楼下的一个通间。她整天骑着一辆黑不溜秋的三轮车,风里来雨里去,左邻右舍们都亲切地叫她猪嫂或者秀癫子,既敬且服。

9

其实,养猪也有竞争,也有风险,也要凭运气,通俗的说法叫有血财。养猪户之间相互倾轧、互挖墙角,更是家常便饭。一天,吴秀枝正在埋头打扫猪栏,一直在富豪大酒店帮厨的邻居三毛刚蹲完坑出来,他一边系着裤带,一边神神秘秘地说:“秀枝姐,我们酒店新来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厨师长,你收潲水的事怕是靠不住了,最好咪西咪西!”三毛做了个数钱的动着。

吴秀枝忧心忡忡。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骑着三轮车直奔富豪大酒店,在酒店门前的人行道上锁好车,她挟着一条早已准备好的长沙烟,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厅,在邻居三毛的指点下,七弯八拐地找到了厨师长。

一见面,吴秀枝呆住了,止不住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新来的厨师长原来竟是李伟,吴秀枝的高中同学和初恋情人。

李伟比吴秀枝还要吃惊,两只眼睛瞪得像凸鼓鼓的莲蓬。吴秀枝擦了擦脸上的泪,灿灿烂烂地笑着说:“李伟,听说你当上了镇水委会的副主任,前景一片光明,怎么干起厨师来了?”

“嗐!真是一言难尽。不错,我是当上了镇水委会的副主任兼工程股股长,可前些年藕池河卡口扩宽,我卷入贪腐窝案,挨了一个处分,去年水利系统大范围地裁员,我首当其冲。工作丢了,饭还是要吃吧!我就转行到我小舅子开的这家酒店做了厨师长,我老婆孙美霞也下了岗,在前台做咨客。秀枝,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听说你嫁了粮食系统的一个科长,解决了城镇户口和国家粮。”李伟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有些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吴秀枝不敢去看李伟的脸,她把目光投向远方,忍了又忍,可那不争气的泪还是不知不觉地涨满了眼眶,期期艾艾地说:“我能好到哪里去呢?看我的这双手就知道了,我是天生的鸡扒命。”吴秀枝亮了亮自己的手,她的手粗糙而峋嶙。吴秀枝想了想,嫣然一笑,赶紧拿出挟在腋下的长沙烟,接着又说:“李伟,我是来给你烧香上贡的!你就高抬贵手让我收这里的潲水吧!”

“秀枝,你…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剩饭剩菜我都给你留着,找个机会,我…我们再好好叙叙。”李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声音有些结巴。

吴秀枝长舒了一口气,感慨万千地走出了富豪大酒店。她放眼望去,怪呀!自己锁在人行道上的三轮车不见了,六只胶桶也不翼而飞,是谁搞的恶作剧呢?吴秀枝急了起来。她带着哭腔问遍了街头大大小小的摊贩,摊贩们都摇着头说不晓得,幸亏碰上了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乡,老乡说你的三轮车停在人行道上妨碍了交通,我看见几个交警把它抬上了一辆卡车,你到停车场去看看吧!

吴秀枝千恩万谢,急急忙忙赶到了停车场。她扒住门缝一看,自己的三轮车果真关在里面。她找到停车场看门的老传达,眼泪巴娑地求老传达法外开恩。老传达摊了摊手,无可奈何地说:“女同志,我没权力给你放车,我建议你去找路面秩序股的谭股长,他是股里的一把手,你去找他批个字条或是给我打个电话,我马上给你放行!”

吴秀枝感激地点了点头,拔腿朝交警大队走去,气喘嘘嘘地爬上了三楼,挨门挨户地找到了路面秩序股,笃笃地敲开门一看,吴秀枝呆住了,那个路面秩序股的谭股长,原来竟是跟她相过亲的解放军连长谭金满。几年不见,他也发了福,胸宽了,体胖了,头发秃了不少。谭金满端起桌子上的盖碗茶吹开浮沫,浅浅地啜了一口,眼睛电一般地扫了过来,吴秀枝赶紧低下了头,她生怕被谭金满认出,弄得自己尴尬谭金满也尴尬。

“女同志,你就别绕弯子了,我认识你,你是禾丰村的吴秀枝,我们还相过亲哩!”谭金满放下手上翻来覆去看过的报纸,爽爽朗朗地笑着说。

吴秀枝满脸通红地看了谭金满一眼,赶紧拿出挟在腋下的长沙烟,客客气气地放在桌子上。谭金满的脸憋得黑一阵,红一阵,一边推辞,一边笑着说:“秀枝,收你的礼,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听刘四娭毑说,你嫁了县粮食系统的一个科长,解决了国家粮和城镇户口,怎么又踩起了三轮车收起了潲水?”

吴秀枝有苦难言,脸一下子红得就像秋天的高梁穗。她低着头,不停地用脚尖在地上划着圆圈。一直等到谭金满嗡嗡嘤嘤地拨响了老传达的电话,吴秀枝一颗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

吴秀枝有惊无险地取出了三轮车,捡了点烂菜叶,在富豪大酒店装上剩饭剩菜,时间就已经不早了。她眯起眼看了看已渐渐偏西的太阳,把三轮车骑得呜呜响。今天真是撞到鬼了,李伟和谭金满那里一耽搁,栏里的猪也不知怎么样了?邱怀德喂没喂食?

一想到这里,吴秀枝心里一着急,就把车子踩得飞了起来,三轮车就像离弦之箭冲出了巷口。说时迟,那时快,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冷不防地从斜刺里开了出来。吴秀枝惊恐地闭上眼睛,死死地捏住了刹车,可三轮车还是被乌龟车重重地撞翻在地,人也凌空飞了起来,胶桶里的剩饭剩菜泼了一地,地上掉满了从批发市场捡来的烂菜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潲水味。

看热闹的人轰地一声围了过来,吴秀枝捂住脱臼了的脚踝痛得呲牙咧嘴。小轿车在刹车的嘶叫声里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从里面走下来一个烫着螺丝头、穿着裘皮大衣的时尚女子。女子画过眼睑,两片嘴唇涂得像喝了人血,她有些心痛地看了看被撞得凹下去了的引擎盖,扬了扬手上的坤包,拉长了脸,咬牙切齿地骂开了:“你他妈的骑这么快,找死去啵?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老娘花了一百八十多万新买的奔驰车,你他妈的赔得起吗?”

“赔得起赔不起以后再说,我明明看见人都被你撞飞了,先打110报警,把人送进医院里再说。”人群里有人打起了抱不平。

“是啊!是啊!救人要紧!”人们纷纷响应。

“哼!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女子鄙夷地嘟嚷了一句,捏住鼻子十分轻蔑地看了吴秀枝一眼,有些刁蛮地说:“公了私了你看着办吧!要公了也可以,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爸是县人民政府的副县长。要私了的话,你赶紧拿上这二百块钱,马上给老娘滚蛋!”女子从坤包里抽出二张百元大钞,劈头摔在吴秀枝的脸上。

围观的人一下子沸腾起来,人们正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纷纷,忿忿不平,一直惊魂未定的司机拉开车门走了下来。他看了看躺在地上呻吟不止的吴秀枝,又看了看被撞得翻了过来的三轮车和扭成麻花了的轮胎,习惯性地往上推了推眼镜,两只瞳孔猛地迸射出两缕精光,半是意外半是惊喜地说:“喔!我想起来了!你是禾丰村的吴秀枝,你看看我是谁?”

司机摘下眼镜,脸往前凑了凑,接着又说:“我是旗杆村的白昌明哪!那个到你家里相过亲的小木匠。这位是我的老婆徐敏,她的父亲、我的岳父是县人民政府的常务副县长徐长林。”

“活见鬼!”吴秀枝暗暗地骂了一句。她忍往痛,把头垂得更低更低了,如果面前有条地缝,她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到医院里去看看吧!身体要紧!”白昌明掏出烟盒,耸出一支来叼上,深吸了一口,仰起头,缓缓地吐了口烟雾。

“不去不去!我实在抽不出时间,家里二十四头猪二十七张嘴,都找我要吃要喝!”吴秀枝咬住嘴唇,皱了皱眉,把头摇得像面拨浪鼓。

“听媒婆姚妈讲,说你嫁进了城里,嫁给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干部,解决了工作和城镇户口,守得云开见日出,我还替你高兴哩!你怎么骑起了三轮车收起了潲水?日子蛮过不下去!这点钱你先拿去看病修车,不够的话再打我的电话,或者到昌宏公司来找我,我是昌宏公司的董事长,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和地址。嗐!怪只怪当初你一根筋,一心只想着嫁一个吃国家粮的干部,让狗日城镇户口蒙住了心,一辈子也都没逃出国家粮的魔咒!”白昌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挟在腋下的皮包里抽出一大叠钱和一张名片,迎风抖了抖,郑重其事地塞给孒吴秀枝。

吴秀枝泥塑木雕般地呆在那里,白昌明的几句话就像劈在她身上的炸雷。

10

有钱能使鬼推磨。

吴秀枝就近找了家修理铺修好三轮车,并趁隙在简易诊所里给脱臼的脚踝消了炎,上了药,裹上了纱布,瘸着一条腿推着三轮车,呲牙咧嘴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天已完全黑透。屋子里冷火湫烟,儿子明明和女儿子汀用开水泡了点冷饭吃了,正趴在桌子上做作业。一问丈夫邱怀德,女儿子汀说他打了一下午的牌,这会儿正在隔壁细毛伯伯家里蹭酒喝。

猪栏里,嗷嗷叫了一整天的猪们,愤怒地拱翻了猪槽,把墙也拱塌了半边,搞得精疲力竭,已沉沉睡去。相处久了,猪们都有了灵性,吴秀枝一出现,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猪们就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嗷嗷叫着向她冲来,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样子。吴秀枝瘸着腿忍住剧痛翻转猪槽,舀了几瓢饲料,兑上米糠和剩饭剩菜,天女散花似地向猪食槽撒去。猪们你争我抢狼吞虎咽,仿佛吃到了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佳肴。

对于栏里的二十四头肥猪,吴秀枝都十分熟悉,孰轻孰重,食杂个性,她全都了然于胸。从某种意义上讲,丈夫邱怀德就是她喂养的另一头猪。他懒惰、贪婪、饱食终日、庸庸碌碌,还时不时地在外面打牌喝酒玩女人,他就是一头被国家粮和计划经济惯坏了的猪,早已习惯了衣来伸手和饭来张口。

一开始,一些跟邱怀德搞过销售的哥儿们,见他日子过得窘迫,偶尔也会周济他一下,鼓励他东山再起,重操旧业,后来见他稀牛屎糊不上壁,也就淡了心。这么些年来,朋友们都一致认为,光凭丈夫当供销科副科长时积攒下来的关系和人脉,不管他做哪个品牌的饲料生意,都会赚得盆满钵溢,不至于混得现在这么狼狈,沦落到蹭吃蹭喝的地步,被吴秀枝从心底里厌憎,被左邻右舍斥之为话痨和酒疯子。

夜越来越深了,一轮明月朗朗地爬上了塔顶,光和影、白和黑分割着这个世界,夜色透明得就像一张浸满了油的纸。隔壁屋里,丈夫邱怀德和张细毛正在喝酒猜拳。丈夫喝不得酒,端不得杯,他一喝酒端杯就牛皮哄哄,就翻来覆去说着现话,声音特别洪亮。

吴秀枝一边打扫猪栏,一边听见丈夫在说:“老子邱怀德当供销科长的时候,那个日子就过得比神仙还要快活!屁股后面跟着十七、八岁的美女,手里提的钞票用蛇皮袋子装,餐餐吃的是大鱼大肉,喝的是西凤茅台,谁不恭恭敬敬叫我邱科长?”

“过去不等于现在,你还是干了这口白酒,回去看看秀枝回没回?猪喂没喂?两个孩子吃没吃饭?”张细毛的老婆有些不耐烦了,半是讥诮半是挖苦地提醒说。

“喂猪做饭那是女人家的事,我们男子汉要做就做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创就创万世不朽的伟业。”邱怀徳斜乜了张细毛的老婆一眼,把凑近嘴的酒杯又放了下来,牛皮哄哄地拍了拍胸脯。

什么大事、伟业?吴秀枝听在心里,不禁哑然失笑。一个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的懒人,一个连区区小事都干不好的庸人,他还有什么资格奢谈大事和伟业。要怪就只怪狗日的国家粮和城镇户口,要怪就只怪自己的虚荣心在作祟,才和邱怀德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才沦落到如此窝囊、如此狼狈的地步。

吴秀枝走一走,停一停,一步一喘地爬上了楼梯,摸索着摁亮了卧室里的台灯。她叹了口气,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她的户口簿和那本早已报废了的粮折,紧紧地贴在胸前,止不住地泪如泉涌。她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忍住剧痛蹲在地上,抖抖索索地擦燃了一根火柴,抖抖索索地点燃了手上的户口簿和粮折。

火焰愈烧愈旺,吴秀枝的影子被墙角折叠了一下,很夸张地匍匐在另一面土墙上,不停地在风中跳荡。一切从国家粮和城镇户口开始,它又在这里结束,就像人和人的一生,在人世间划了一个圆圈,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吴秀枝就像长征路上负过伤的战士一样,咬紧牙关爬上了一条木凳,踮起脚尖抛了几抛,才把一根栓猪用的、用黄麻搓成的绳子抛过了横梁,细细致致地结成了一个套子。公元二00一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她就要用这根绳子来结束自己,了断一生。酥润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从窗口吹进来,吹得她的头发飒飒作响,月光皎洁得像镀上了一层白霜。

这么多年了,吴秀枝就像一只穿着衣服的鸡,被生活不停炖煮,任凭命运一点一点地把她吞噬。看来,是时候了,她只有狠起心肠,把绳子往脖子上一套,踢翻踩在脚下的凳子,她就一了百了,与这个世界彻底拜拜,被生活炖煮的下一只鸡,就是她的女儿子汀了。

这是残酷?还是仁慈?吴秀枝仰天叹了一口气,明月如轮,一程一程地爬上了她的额头,秋虫唧唧,仿佛在诉说着她心底里的忧伤。吊,还是不吊呢?吊是解脱,也是逃避;不吊是忍辱,也是偷生。思前想后,吴秀枝实在有些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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