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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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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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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上结蜜桃

1

我仰脖望了望戳在半空中的桃树,朝手心里吐了泡口水,搓了搓,脱下鞋子别在腰上,噌噌几声爬上了树干,粗糙的树皮蹭得我的脚板痒酥酥的,可我喜欢这种感觉。越往上爬,空气变得越恐怖,树梢也开始摇晃,摇晃的频率和幅度也越来越高,荡来荡去的天空就像娭毑的布围裙,瓦蓝瓦蓝的兜满了星星和白云。虽然胆子不小,我也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千丝万缕的阳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湿湿的露水淋了我一身。

虽然睁不开眼,可我还是夹住树干,逆着阳光眯起双眼朝隔壁的院子里张望。于蓝蹲在香椿树下生炉子,破蒲扇一摇一摇的,滚滚的浓烟一团接一团地袅袅升起,体积不断地发酵膨胀,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整个院子。裹在烟里的于蓝不停地咳嗽了起来,擤了把鼻涕弯腰抹在鞋跟上,脸上白一块黑一块地沾满了煤烟,腋窝里夹着书本,黑亮的瞳子就像点了漆。

我中了邪似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我多么希望于蓝能看上我一眼哪!哪怕就是短短的一瞥,我也心满意足了。可于蓝不理我,她捂住嘴不停地咳嗽,咳得脸红红的脖子粗粗的,她一边咳一边撅起屁股摇着蒲扇,地上摊着一本翻开了几页的书。我无计可施,伸手摘了一颗桃子奋力掷了过去,桃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弹子似地落在瓦楞上,跳了跳,顺着檐口骨骨碌碌地滚下来,啪哒一声掉在院子里。那只躺在檐下闭目养神的黄狗,十分警惕地竖起了耳朵,鼻子嗅了嗅,风暴似都跳起来去咬那颗桃,仓惶之间撞翻了香椿树下的炉子和于蓝,瓮里的水流了一地,煤球也碎成了几片,嗤地一声腾起了几缕半灰半白的轻烟。

于蓝两手淋漓地翻身爬起,挥舞着蒲扇去撵打那条闯了祸的狗。狗却叼住桃十分敏捷地从狗洞里溜走了,于蓝仅仅抓下了两撮细碎的狗毛,几只下蛋的母鸡也从窝里跳出来,灰灰白白的鸡毛扑得满院子飘啊飘,哼哼唧唧的猪崽也加入了暴乱的行列,尖厉地叫声把阳光也撕成了碎片。于蓝跺了跺脚,愤怒地剜了我一眼,目光里净是怨毒,我箍住树干噤若寒蝉。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手上捏着一把窄页子的纸牌,我们镇上的人都叫它歪胡子,歪胡子俗称鬼胡子,是从邻县传过来的。它虽然不像麻将有明确的掌故和起源,却是镇子里的懒婆娘闲汉们糊弄日子的一种方式。女人叉住腰,跺了跺脚,锥子一样尖锐的声音就像铁钉划响了玻璃。于蓝,你咯个蠢货,光会读书顶个屁用,连个炉子你都搞不燃,你去死呗!洞庭湖又冒捂盖子,咯顿早饭你会弄到中午。女人咽了口唾液,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不怨我,是狗撞的。于蓝捡起脏污了的书,拍了拍,怯怯地盯着被水泼湿了的鞋。

蠢货,你还敢犟嘴,一天不揍,你就尾巴翘上天了。女人趋前一步,不由分说,狠狠地在于蓝的胳膊上掐了一块肉,一扭一旋,牙巴骨咬得紧紧的,白白的粉底子掉了一地。

于蓝捂住胳膊哎唷哎唷地尖叫了起来,白白的泪花在她的瞳子里旋转。我的心猛地一颤,险些失手从树上掉下来,失控的树梢开始剧烈地摇晃,来来去去就像钟的摆。我越想止住摇摆,身子就抖得越厉害,哗哗啦啦的树叶完全盖过了女人的声音。女人劈手夺过于蓝手里的书,嗤嗤几声扯得粉碎,随风一抖,白白的纸片在阳光里飞旋。屋子里的人早沉不住气了,嘟嘟嚷嚷地扯直了喉咙。蛮姑,这牌你还抹不抹?别磨蹭了。蛮姑也确实长得蛮,两撇男人的眉毛就像两把炭刷,薄嘴唇,高颧骨,满脸横肉,不怒自威,叫蛮姑没有委屈她。蛮姑恨声不绝地跺了跺脚,随口敷衍。不抹就不抹,哪个稀罕你。吐了一口痰,蛮姑又沉下了脸。于蓝,弄完早饭,你去剜一篮猪菜,又没死爹死娘,你嚎什么丧?不读书又不会死人!读再多的书也是嫁人吃饭。

我的瞳孔里几乎快要喷出火来,对于于蓝的这个继母我厌恶到了极点,望着蛮姑一扭一扭地跨进了堂屋,我忍不住朝空中呸了几口,心还在嘭嘭乱跳,手心里也攥下了满把满把的汗泥,连树干也弄得滑溜溜的,就像涂了一层猪油。

这是一棵有了些年轮的桃树,水桶般粗细,枝枝杈杈呈放射状撑开。桃树虽然只适应在岭南一带生长,却已在我家的院子里安营扎寨,奇迹般地从围墙的砖缝缝里斜伸出来,横担在屋脊上,褐色的树根紧紧地抓住了泥土。树冠上的桃子已经不多了,零零星星地残留在枝头,干裂的果皮比娭毑的脸还要烙手,咬一口,酸酸甜甜的,肠胃里涌满了幸福的汁液。不知怎么搞的,自从我辍了学,离开了同学于蓝,我就像丢了魂似的,十七岁的我虽然懵懵懂懂,可几乎每天我都要爬上这棵高高的桃树,去看看于蓝,去听听隔壁院子里的动静,夜里才睡得安稳踏实,干活才有劲儿。虽然我已是镇办砖厂的窑工了,可我却把爬树当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

2

几口扒完娭毑弄的早饭,我没去砖厂,而是顺着村街不知不觉地爬上了湖堤。蛇绕蛇弯的湖堤就像一条金色的巨蟒,莽莽苍苍的洞庭湖一眼望不到尽头,归帆,芦荻,低悬的云朵,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地平线,黑雨一样翻飞的麻雀,风暴似地席卷了整个天空。一条疲惫不堪的沱江日夜兼程地赶来了,与洞庭湖胜利地汇合在一起,因修有六孔泄洪的水闸故而得名。村子叫六门闸村,镇子也叫六门闸镇,赵钱孙李诸子百家傍湖而居,聚合成一座三千多人的小镇。人因物传,镇以水名,当仁不让地成为华容县的水陆通衢——商品货物的集散之地——远近驰名的鱼都和猫的天堂。一年四季,空气中飘满了怪怪的鱼腥味,连走岔了路也可以看到用芦席晾晒的鱼干。休渔之后开湖的那段日子,出水的鱼贱如萝卜白菜,五块钱可以买来一大堆,镇上的生活垃圾里就长年累月地堆满了臭鱼烂虾和淡白色的鱼鳞。

出于街河口,我迎着猎猎的湖风,胡乱地套上了T恤,虽然才刚满了十七岁,可壮实的身体还是把T恤撑得鼓鼓的。随着荷尔蒙激素的大量分泌,我喉节增大声音变粗,也朦朦胧胧地有了性意识,并多次勃起和大量遗精。令人羞于启齿的是,我勃起和遗精的对象无一例外的都是于蓝。于蓝这个妖精让我欢乐让我痛苦让我萎靡不振让我走火入魔,我一次又一次地透支身体,连为于蓝去死的念头都动过。

我之所以不去砖厂上班,也是为了于蓝,我想找她问个究竟,本来高中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哩?其实凭她的资质和聪明,她应该上大学读博士出国留洋,而不像我擂槌吹火——一窍不通,连个ABCD都搞不懂,一辈子就只有盘泥巴戳牛屁股的命。人人都有幸福,而我的幸福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没有谁告诉我,反正于蓝哭我不会笑,别人不在乎她我在乎。我丧魂落魄,不停地在湖堤上踱着圈子,我必须堵住或找到于蓝,而这里就是她剜猪菜的必经之路。丝丝缕缕的风扑在脸上凉飕飕的,灿灿烂烂的阳光就像温暖的尿液。

薄雾还未散尽,防风林子里一片死寂。重重叠叠的浪花你追我赶,孩子似地爬上了滩涂,又嘻嘻哈哈地退走了,滩涂上留下了杂七杂八的浪渣和成堆成堆的白沫。泅在浪尖尖上的芦梢,随着风儿不停起伏,湖面上翠云翻滚,墨浪千倾。一艘破破烂烂的木船扣在林子中央,船舷残缺不全了,船底漏洞百出,腐朽的木质纤维上长着些霉菌和淡绿色的苔斑,苔斑上印满了牛屎八哥和黄鹂鸟的脚印。

于蓝伏在船底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她咬着笔头沉思的模样让我心痛。金灿灿的阳光从树隙里泻下来,十分安详地照在地上,阳光里的浪花在她的眉宇上跳荡,她的脚下扔着剜猪菜的镰刀和竹篮。那条闯过大祸的黄狗,也伸出猩红的舌头,温驯地舔着于蓝的脚趾头。

我的心又弦一样地绷紧了,脸也火烧火燎般阵阵发烫。我故作轻松地咳嗽了一声,倒剪住双手踱了过去,憨憨地笑了笑。说,于蓝,给谁写信哩!该不是给我癞子壳吧!我戳了戳自己的鼻梁。

我叫癞子也是有原因的。7岁那年我长了癞头疮,脑壳上流脓溢水寸草不生,干结的疮痂就像屎螂壳,又腥又臭,癞子壳的绰号就这么传开了,我真正的学名反倒无人提及。新学期编座位,同学们都捏着鼻子谁也不愿与我同桌,我成了人见人厌的臭狗屎,尴尬极了。最后是于蓝给我解了围,她举起手,她的勇敢和无畏超出了她的年龄,她大声地嘟嚷。老师,把我和刘国权同学编在一起吧!我不怕臭。同学们哄堂大笑,于蓝也臊红了脸。7岁的我还屁都不懂,可我却对于蓝有了好感,这点好感也成了我一直深爱着她的理由。

于蓝不出声,却有些恼火,紧张地拿起信纸叠了叠坐在屁股底下,然后抓起了篮子里剜猪菜的镰刀。我憨憨地拍了拍后脑勺,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嚷。收么子收,我又不是特务。迟疑了一阵子,我掏出揣在裤兜里的几颗杨桃,撩起T恤擦了擦,递给了她,连声催促。吃吧! 吃吧!甜得很哩!在我的记忆里于蓝最馋桃了。

于蓝不吃桃,哆哆嗦嗦地推开了我的手,长长的睫毛扑了扑,早已泪流满面。国权哥,我不吃桃子,我要读书!眼看着明年就高考了,我不能临阵逃脱啊!于蓝低下头,扑籁籁的泪水珠子似地掉在船底上,跳了跳,就被木质纤维稀释了。

我怔了怔,接过了话茬。读就读呗!谁妨碍你我跟谁急。我扬了扬拳头。

可妨碍我的是我爸我妈,我爸长年累月漂在外头,挣下的钱全让我后妈给输光了,还欠下了朱老八他们一伙一屁股的赌债,弄得衣无领裤无裆,我连书也读不下去了。我爸也太窝囊了,钱财由外人掌管,又不是一篙子撑上头的夫妻,后娘只痛她的伢崽,哪里顾我的死活,我爹再不回家,我这辈子就死翘翘了。

于蓝的父亲叫于顺生,是轮船上的水手,身材魁梧,脾气古怪,耳朵有些聋,钱袋掐得死死的,从不多花或乱花一分钱。轮船每停靠一个码头,船主都带着伙计们上岸寻欢作乐,守船的一定是于顺生。假如某天轮船一靠六门闸的岸,蛮姑就遭了殃,不弄个七进七出于顺生是不会收兵的。蛮姑也识穿了于顺生的脾气,常常穿上七八条裤子不让他拢边,把一个大男人治得服服帖帖。有个时候于顺生明明知道堂客在虐待于蓝,他也只当没看见,弄得于蓝对他也越来越反感。

不回就不回呗!活人难道叫尿给憋死了。

不回,你拿钱供我?

供就供,不就是几千块钱吗?我一拍大腿豪气陡升。

嗐!你娭毑精得要命,一分钱掰成了两半,她舍得拿钱给你?你哄鬼!

你就别瞎想了,山人自有妙计。

于蓝皱着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脸色也开始回暖,她跳起来拍了拍手,欢呼雀跃而又满脸泪痕。太好了,太好了!国权哥,你是个好人。于蓝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我的颊上香了一口。故事说发生就发生了,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我紧紧地捂住被于蓝香过的脸,指缝里还残留着她的唾液,我幸福得快要爆炸了,铺天盖地的甜蜜就像八百里洞庭一片汪洋。风不知什么时候加大了力量,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防风的柳树披头散发,天边堆积着白云,浊浪滔天的洞庭湖如同一湖跳荡的水银。

3

端上一大钵丝瓜鸡蛋汤,娭毑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我也拿起木勺盛了两碗米饭。娭毑解下围裙抖了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肥肥的屁股压得椅子吱嘎乱叫。国权呐!你野到哪里去了。上午砖厂出窑,拉砖的车子排了一长溜,你姑父四处找你,嗓子都喊毛了,就差没跳湖了,你满了17岁进18岁了,怎么还这么淘气?娭毑你这样大的时候,早就和你爷爷圆了房,生下的伢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我挟了一筷子丝瓜搁进她的碗里,不耐烦地连声催促。娭毑,少嘀咕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了,吃吧吃吧!娭毑的这话我最不爱听。习惯成自然,根本不用脑子去想我也知道,下一步娭毑扯起的一定是我的父亲。扯起父亲她就永远有流不完的泪水,永远有唠不尽的话题。

我的父亲叫刘四毛,是个呱呱叫的泥水匠,和镇上的包工头胡老五一起在县里揽工程。也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疲劳过度,有一天他一脚踩空,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栽下来,脑壳摔开了瓢。父亲尸骨未寒,娭毑和我娘就为了三万块钱的抚恤金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还好烟好酒请来了族里的元老,最后娭毑赢了,她取得了我的监护权。把三万块钱的红票子原封不动地藏在柜里,谁也休想借走一分一厘。我娘一气之下带着我父亲一万多块钱的存款嫁给了包工头胡老五。我恨我娘,她嫁给阿猫阿狗我都可以原谅,她嫁给胡老五让我一生蒙羞,镇子里各种版本的谣言都有,唾沫星子淹死人!娭毑就一口咬定我父亲是我娘和胡老五合谋害死的,可惜空口无凭死无对 证,法院根本不受理这样的案子,告也白告。

娭毑很响亮地喝了口丝瓜汤,扒了口米饭嚼了嚼,腮帮子咯吱咯吱地响。国权呐!你姑父给你谋个差事也怪不容易,你要好好珍惜,他这个厂长也不能干一辈子,还得靠你自己站稳脚跟,有事先打个招呼,别老旷工,你记住了吗?没肝没肺,你给我长点记性。娭毑重重地搁下碗,饭粒溅了她一脸,就像白白胖胖的蛆。

我的身子猛一哆嗦,卡在喉咙里的刁子鱼不知是咽下还是吐出来的好。我仰起脖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液,支支吾吾地说。娭毑,我都记清楚了,您的最高指示我敢不听吗?我想……我想订一门亲,姨娭毑传话的这个姑娘就蛮不错,虽说比我大两岁,但人勤快能吃苦,扶起篱笆就是墙。

娭毑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根根舒展。国权呐!石头不转磨子转哩!你开窍了就好!捉猪看娘重,根蒂不好一辈子吃亏。秋云是姨娭毑和我看着长大的,屁股大,胸脯壮,这样的姑娘会生孩子奶水足,过日子是把好手,郑南桂12岁做爹,你17岁不算小了。

我不敢不出声了,提起郑南桂,还有这么一个典故。郑南桂是我们镇上的老地主郑玄奇的满崽,于蓝的叔伯姑父。11岁那年他父亲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妻大郎小,媳妇耐不住寂寞和长工有了一腿,渐渐地乳胀腹高。婴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天,郑南桂正光着屁股在池塘里嬉水,被父亲懵里懵懂地叫上岸来,赤身裸体还滴着水!小孩子生性顽劣,郑南桂也不例外,不给点瓜瓜果果先哄住他,他就坚决不哄儿子。儿子尿了床,父子俩哭成了一堆。久而久之,这个典故就渐渐地演变成一条歇后语:郑南桂12岁做爹——戴绿帽子。虽然碍着郑南桂儿女的面,我们不便当面揭穿,但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老辈子们也经常援引这个典故去教训那些不肖的子孙,我的娭毑也在此之列。

我扒净碗里的最后一粒饭,搁下碗筷抹了抹嘴!嬉皮笑脸地摊开了手掌。娭毑,拿来呗!山就水不就的,订一门亲也不容易,咱总不能空口说白话吧!

多少?娭毑抿了抿头上的抓髻。

至少两千。我心虚地盯着自己的掌纹。

两千?娭毑的两只瞳孔瞪得大大的。你杀人抢劫?我跟你爷爷圆房,就是让他用一担粗壳骗来的,这阵子就涨成了两千,黄瓜还刚起蒂!这又不是国民党的金圆券。

娭毑,你就少啰嗦了,爷爷的骨头都可以敲鼓了,你还在揭他的疮疤。你不拿钱来,我就不去了,大不了打一辈子的光棍,无牵无挂。我拂袖而起。

我的小祖宗,两千就两千。你成了家,我也心死眼闭了,也不冤我痛你一场。娭毑一边摞着桌上的空碗,一边眼泪巴挲地叹气。然后,她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的额角上戳了戳,叮当作响地掏出一串钥匙,晃了晃,剜肉似地说。冤孽啊冤孽,娭毑前辈子欠了你的,你个狗日的鬼崽子。

正午的阳光从桃树的密叶里漏下来,土窗上甲壳虫似地趴满了光斑,屋子里的光线有些阴暗,门风扬起的灰尘吸入鼻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娭毑拣出一片铜钥匙,轻轻巧巧地插进锁孔,一扭一拧,铜锁咔嗒一声开了。

拉开红漆柜门,娭毑把柜里的衣服拢在一边,掏出一只描金的小匣子,依样画葫芦地开了锁,一只用麻线捆着的纸包就呈现在我的眼底了。娭毑掠了掠苍灰的白发,掇了条凳子坐了下来,摊开膝上的纸包,露出三大叠钞票,她沾了点唾液来来回回地数了一遍, 抽出二十张红版递给了我,声音有些伤感。国权呐!这是你爹的卖命钱,你千万不能打了水漂。谨慎一点,莫让贼盯上了。

我接住有些霉腐味的钱,仔仔细细地卷了卷,团紧,捏实,小心翼翼地插进了裤腰。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手也有些发抖,我真怕我百密一疏露了马脚。我也清楚,纸是包不住火的,骗局总有一天会戳穿,可我不怕也不在乎,只要能讨得于蓝的欢心,只要她能多看我一眼,我就没什么遗憾了。我冲娭毑点了点头,打起飞脚朝于蓝家的院子里奔去,耳旁的风在呼呼作响,布鞋也溅起了两溜灰尘,娭毑追出门叮嘱了几句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4

不行!于蓝是家里的主劳力,她走了,烂摊子就推给了我,作田,喂猪,做饭,拉扯孩子,没完没了,我烦都给烦死了。蛮姑顺了顺手上的牌,脑壳拨浪鼓似地摇来摇去,她的椅背上用麻绳拴着她的儿子狗蛋,狗蛋才2岁多一点,刚长了两颗乳牙,屎一手尿一手地坐在地上,脏得像灰堆里的土蛆。

我掏出一包烟,撕开锡纸,给牌桌上的各位每人敬了一棵,声音客客气气,态度也十分的恭谨。于婶,您怎么油盐不进,又不用您掏一分钱,于蓝的身子骨什么活都捡不起,七亩水田打水不浑。您放她一马,还不等于自己也积德修善。我也叼上了一支烟,噌地一声擦燃了一根火柴。

于蓝坐在香椿树下搓衣服,肩膀一耸一耸的,手腕浸红了,指缝里粘满了洗衣粉的泡沫。她仰起脸,摔了摔头,开始发育的胸脯已经微微隆起了,随着手搓动的旋律一颤一颤的,极具韵致,齐耳的浅发潇洒地掠在耳后。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了两帘阴影,阴影里面是两只浸满了泪水的大眼睛。我的心触了电似地猛地一震,全身的毛孔都收紧了。我狠狠地吸了口烟,仰头喷了口烟雾,浓浓的烟雾呛出了我的眼泪和鼻涕。

牌局还在继续,哗哗啦啦的洗牌声就像鬼在翻书。二狗子糊了个13红,眉开眼笑地点着票子,顺手拿出5角钱给看牌的毛货吃红,毛货吆喝得更起劲了,比几个打牌的还要上心。二狗子是镇里的老混混,40好几了还是一条光棍,爱耍点小聪明,人也刻薄得出了名,我就在他的教唆下搞过不少的恶作剧。

蛮姑给于顺生填房的那一年,我已经9岁了,我夹在看热闹的孩子们中间,乘其不备把一只点燃了的炮仗插进了新娘子的裤兜。炮仗轰然一声巨响,把新娘子的裤裆揭去了大半边,露出了里面猩红色的底裤。新娘子大惊失色,失禁的小便顺着腿根流下来,淋湿了脚上的高跟鞋。孩子们欢声雷动,几个老光棍都笑歪了嘴。

新娘子在两个伴娘的搀扶下,躲进茅厕七手八脚地换下了湿衣湿裤,随手搭在屋后的窗台上。二狗子拉住我走了过去,拈起新娘子的短裤嗅了嗅,邪里邪气地笑着说:嘿嘿!新娘子的尿——不骚不骚,不信,你也闻闻,我呸了他一口。二狗子口无遮拦并四处扬言,说我用炮仗炸烂了新娘子的X,弄得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好在于顺生结的是二婚,比较低调,也就没怎么追究,可我心里毕竟有些发虚,见了蛮姑不由自主地矮了半截。

蹲在门槛上抽了一阵子闷烟,我掼下烟蒂站了起来,朝牌桌走去,支吾了几声,可我还是鼓起了勇气。于婶,我求求您了,您就高抬贵手,放于蓝一马吧!给她一条生路,我给您作揖了。我团团转转拱了拱手。要不,您家里家外的活,我全给您包了,割谷插秧耘田薅草样样难不倒我。我嘭嘭地拍响了胸脯。

二狗子一边洗牌,一边阴阳怪气地逗趣。癞子壳,还有个任务你包不包?你丈母娘的尿罐你倒不倒,是不是也要弄干净!你狗日小子艳福不浅。二狗子吐掉烟蒂,露出了满口被劣质烟叶熏得黑黑的牙齿。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蛮姑啐了他一口,我也接口说。二叔,您就别瞎搅和了,您还嫌天下不乱吗?脏人脏话,难听死了。我搓了搓烧得发烫的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了进去。

哟!八字还没一撇哩!丈母娘就和女婿结成了攻守同盟,一致对外了。二狗子耸出一支烟来叼上,我赶紧擦燃一根火柴递了过去。二狗子眯起眼睛吸了口烟,仰天吐了口气。蛮姑,这笔生意划得来,一匹母马换了一条牯牛,你那几亩田土有救了,免得茅深草长抛荒照月,都像你这样,镇上的人都会吃风屙屁。

烧窑的不损卖瓦的,你就看不见你裤裆里的屎,如果不是毛货帮你抓扯几把草,你那几亩田又几时见过天日!

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二狗子堂堂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老子坛里没米了,我到支书的锅里去盛饭,口袋里又几时缺过票子?

长三只手偷来的吧!听说昨天派出所把你请了去,说是二组的水泵丢了,你额角上的这道新疤,是不是警察用电棍电的?

二狗子捂住额角上的伤疤,讪讪地笑了笑,脸儿涨得红红的。蛮姑,你就别损我了,我还要娶妻做新郎倌的,坏了名声谁嫁给我?到时我找你赔老婆。

二狗子,你就别嚼舌头了,你揭的什么牌?宽五?哈哈!老娘糊了,对对糊,喝桐油,呕生漆,都给老娘拿钱来。蛮姑笑逐颜开地点着票子,架着的二郎腿跷了跷。国权哪!趁老娘心情好!你的要求我答应了。俗话说空口无凭立字为据,我们娘儿俩是不是也签份协议。

协议就协议,只要不是卖身契。我从于蓝的书包里找出一支钢笔,扭开笔帽,并顺手从作业本里撕下了两张纸,在膝上摊开。蛮姑口述,我作记录,我握不惯笔的手抖得很厉害,字迹就像扭成了一堆的麻花。

协议书

甲方刘国权,男,17岁,本镇本村人,本人愿为于顺生家耕种水田七亩旱土二丘,全额负担于蓝的学费、生活费及料理于家的部分家务。

乙方于顺生,男,57岁,在甲方履行上述义务期间,保证于蓝的学习不受任何干扰。特此协议,不得有误。见证人:二狗子(何逢甲)。

甲方:刘国权

乙方:于顺生(李蛮姑代)

2008年6月20日

签完协议,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满天的乌云都散尽了,我有一种云开日出的感觉。我把一式两份的协议叠了叠,插进了牛仔裤的裤兜,站了起来,满面春风地给大伙儿派烟。二狗子接住烟,捻了捻,叼在嘴上,拍了拍我的肩。你小子让狐狸精媚昏了头,连吃饭的家伙也卖了。于蓝考上了大学,她会喜欢你一个泥腿杆子吗?再说于蓝能考上大学吗?你狗日小子的钱和力气都白白地打了水漂,不信,我们打赌!

我搓了搓香椿树的树干,情绪有些激动,朗朗的声音充满了磁性。赌就赌,谁怕谁?事在人为,于蓝一定会考上大学,远走高飞,说不定这棵香椿树还会结出蜜桃哩!我轻轻地摇了摇树干,树叶簌簌抖动的声音就像在为我鼓掌欢呼,我并不孤单。

两只男人的手掌清脆地碰在一起了,震得两人都咚咚咚地倒退了几步,我稳住身子。我看见于蓝站在丝瓜架下晾衣服,衣服抖得噼啪响,要踮起脚尖才够得上架得高高的铁丝。于蓝的脸儿窘得红红的,好比向阳枝头的一颗桃,谁都忍不住想去咬一口,我不知不觉地看呆了。

5

丁字型的沱江就像一把餐刀把县城切成了三块,林林总总的高楼大厦夹杂着破破烂烂的黑壳子瓦屋,潇洒与猥琐为伍,新潮落拓兼而有之,如同一个穿西装打领带脚蹬解放鞋的村干部,土洋结合,不伦不类。沱江不宽,但灵动飘逸,来来去去的轮船喷吐着黑烟,拖拽的驳船就像一串串掳来的民夫。岸边的垂柳无精打采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嘻嘻哈哈地把河水搓得一塌糊涂。

汽笛一声长鸣,轮船缓缓地靠岸了,船舱里开始骚动起来,给伢端尿的婆娘把一泡骚尿不知浇在谁的鞋面上,惹起了一连天的咒诅。篓子里的鸡鸭都抻长了脖子,嘎嘎地拍打着翅膀,灰灰白白的羽毛扇了我一脸。人喊,狗吠,猪崽的尖叫,把整个船舱都搅成了一锅粥。尿的氨味,鸡屎鸭粪的腥臭,掺和着男男女女身上的汗酸,扑面而来,盖过了轮船本身散发出的汽油味,让人的嗅觉渐渐麻木。

可我不凭嗅觉也摸得准于蓝的手,她的手温暖,细腻,柔若无骨,宛如一个温馨的梦幻。我握紧扁担站了起来,于蓝也挎上了书包,木箱不重,装满了于蓝的换洗衣服和她历年来读过的书,窄窄的扁担压在肩上软乎乎的,用苧蔴搓成的悬索秋千似地荡来荡去。

火红火红的太阳不知不觉地爬上了屋脊,天空中悬浮着呆滞的云朵,蝉的叫声没完没了,麻石铺成的街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脚窝。粘稠的汗液源源不绝地从毛孔里钻出来,湿透了我的褂子,我浑身上下粘滑得就像泥鳅。于蓝的掌心里也汗津津的,淋漓的香汗浸透了她薄薄的衬衣,隐隐露出凝脂般的胸脯和紫红色的乳罩,乳罩上面绣着些花花草草,玲珑浮凸撑满了诱惑,我止不住地浮想联翩。

坑坑洼洼的街面宽阔起来,行人也渐渐地稠密,雁翅排开的店铺无穷无尽,来来往往的车流卷起了漫天的灰尘。于蓝不时摘下草帽给我扇风,掏出贴身的帕子擦擦我脸上脖子上的汗,完全忽视了路人的存在和那些怪怪的眼神,一股淡淡的少女体香钻入鼻孔,撩得我全身的毛孔都高度亢奋,我幸福得快要融化了。

对于蓝的勇敢,我其实早已领教。9岁那年,我的癞头疮还未彻底痊愈,头上寸草不生,干硬的疮痂就像厚厚的盔甲。因为臭不可闻,一般人是不愿与我为伍的,我也自然成为别人奚落和打击的对象,毛砣就经常欺负我。毛砣叫毛顺昌,绰号搅屎棍,是支书毛贞义的儿子。他仗着个子高,拳头硬,鱼肉百姓,常常带着一群小把戏追着我齐声高喊。

癞子壳,扁担剁

剁出血来我有药,

什么药?膏药。

什么膏?鸡蛋糕。

……

老实说,一般我是不会跟毛砣翻脸的,除非我跟于蓝走在一起。在于蓝面前,我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我飞快地摘下书包,束了束裤带,状如疯虎般地撞了过去,毛砣也不是菜鸟,他撸起袖子拉开架式,就跟我斗在一起了。拉锯似地扯了几个来回。我力薄,被他几下子掼倒在地,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

于蓝急了,恨恨地一跺脚,暴风似地扑了上来,死死地拽住毛砣的胳膊,呲出满口的白牙,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毛砣捂住血肉模糊的伤口,脸红脖子粗地大喊。你这个死丫头,癞子壳又不是你的丈夫。

于蓝骄傲地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反驳。只要你欺负刘国权,癞子壳就是我的丈夫。于蓝叉住腰,愤怒地跺了跺脚,羊角辫上的蝴蝶结颤了颤,涨得红红的脸蛋就像秋天的苹果。

9岁就想男人了,你羞也不羞?

不羞,不羞,我就是要气死你。

我半晌无言,虽然我也希望于蓝能给我援手,但她的直截和勇敢却让我大吃一惊。一个9岁的女孩可能还不理解丈夫一词的真正涵义,却让我感动一生。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把自己当成了于蓝理所当然的丈夫。为她挡寒,为她遮雨,为她忍受白眼,为她撑起一片荫凉。只要她高兴,二千块钱算个屁!

卿卿我我的出了书院路,街面有些倾斜了,树木也越来茂盛越来越阴森,高高矮矮的房子层次分明地座落在山坡上,绿油油的禾苗一眼望不到尽头。山不高,但颇有气势,隐隐露出青色的肩胛和峻拔的脊梁,袅袅的炊烟和低悬的云朵在山尖尖上缭绕。林子里的犬吠渐渐地衰竭下去了,红旺旺的日头在高高的树杈上燃烧。顺着于蓝的指头望过去,我看见了华容一中亘绵数里的围墙和鳞次栉比的楼宇。

给于蓝办完复学手续,找妥宿舍开好铺,已经是中午了,我们找了家僻静的馆子坐了下来。馆子不大,但清幽,整洁,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很合我的胃口。我点了个于蓝最爱吃的青椒爆猪肚,于蓝也给我要了一瓶兴华啤。撬开瓶塞,我默默地倒着酒,碳酸钠的泡沫倾了一桌。于蓝只顾埋头扒饭,很少挟菜,我把菜碟推给了她。于蓝不喜欢别人给她挟菜,不然我会给她挟满一碗。不知怎么搞的,本来我有千言万语要给她叮嘱,这阵子却如鲠在喉,气氛紧张得快要爆炸了。

我喝干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残酒,就渐渐地有了点醉意。揪了点卫生纸擦了擦嘴,我嗫嚅了几下,可我还是鼓起了勇气。于蓝,你只管读书,家里有我哩!没钱花了你打声招呼,天塌下来有我撑着。我豪爽地拍了拍胸脯,男子汉的气概使我无所畏惧。

于蓝偷偷地瞧了我一眼,迅即就埋下了脖子,不停地用手指绞弄着衣角,黑亮的瞳子里泪水泫然。我的心猛地一震,全身的毛孔都在哆嗦。我拍了拍后脑勺,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沓我平时积攒下来的毛票,塞进了于蓝的掌心,我的声音有些伤感。于蓝,别嫌少,这点钱你先拿着。我感觉出于蓝的掌心乃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这种颤抖又电一般地从我手上传导过来,我的身子也在酥麻。

于蓝抽出手,羞羞怯怯地站了起来,四顾无人,她压低了声音,脸上早飞上了两朵云霞。国权哥,你是个好人,我爱你。于蓝轻轻地俯下身子,飞快地在我的颊上亲了一口,游鱼似地从我身边溜走了。

我抄起扁担赶了出去,远远看见于蓝冲我笑了笑,吐吐舌头,偷偷地扮了个鬼脸,然后融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我泥塑木雕般地僵在那里,眼睛望痛了,脖子望酸了,可于蓝再也没有出现。

6

忙完窑里的活,我扛着一把铁锹出了街口。太阳就像那吒的风火轮,树影渐渐地开始倾斜了,泥土的气息和稻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我真忍不住想吼一嗓子。毛货提着裤子从一蓬茅草后面转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他一边系裤子一边问我。做啥去,急火燎毛的。毛货打不过我,他不敢叫我癞子或癞子壳。

去我家的地里看看。我说。

莫扯乱谈了,你家的地在东头,怎么转到西头来了?鬼捧了头吧!喔!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于蓝那骚狐狸媚昏了你的头,你狗日小子傻到家了。

我火了,晃了晃手上的铁锹。关你个屁事,老子愿意,你再胡说,小心老子铲掉你的脑壳。毛货吐了吐舌头,挤眉弄眼地笑了笑,一溜烟似地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扯起喉咙吼:

牛打架,角碰角。

驴子打架,脚踢脚。

我循着毛货的声音望过去,只见王怀香家的菜园里围满了人,黑糊糊的人影就像一窝拱动的蛆。王怀香是篾匠陈老七的堂客,嘴巴结,背微驼,她有一手祖传的绝技,专捏男人的下身,无论多么强悍的男人,都不堪一捏,唯一能降住她的是她的丈夫。

我趴在别人的肩头观望了一阵子,人群闹哄哄的,我始终理不出个头绪,就弓下身子,从腿缝缝里钻了进去。王怀香手里拿着一团瓜蔓,嘴里絮絮不休地在找二狗子评理,眼泪巴挲的,屁股上糊满了黑黑的稀泥,她一边擤着鼻涕,一边哭哭啼啼。二……二叔,这……这是人干的事吗?瓜……瓜藤全给扯了,瓜儿摘得一个不剩,还是……是些生瓜哩!指……指望给伢们混一张嘴,倒全……全让这个老畜生给糟蹋了,割你娘的屁马草。

众人交头结耳,一个精精瘦瘦的老汉被人推了上来,老汉70开外,蓄一部山羊胡,赫然正是胡老七的父亲王怀香的公爹胡满仓。胡满仓拽了拽沾在胡须上的水滴,一只手拎着一只装满马草的蛇皮袋。老头子跺了跺脚,红着脸大声为自己辩解。我真的只割了马草,没摘瓜,老汉今年72了,又不是吃屎长大的。二狗子,你 还穿开裆裤我就抱过你,你给我评评理。

二狗子倒剪住双手踱了几个圈子,突然滞下步来,沉吟了半晌才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您是我叔,可王怀香也是我的隔壁邻居,咱不能厚此薄彼。您说您没摘瓜,那您把袋里的马草倒出来看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胡满仓仰天吐了口气,迟迟疑疑地捏住了蛇皮袋的两只角,兜底一抖,哗地一声,绿油油的青草掉了一地,青草里面骨骨碌碌地滚出了两只虎皮纹的大西瓜,老汉一下子傻了眼。

王怀香扯起嗓子一声嚎啕,捶胸顿足地骂开了,结巴的毛病也一下了全没了。睁开眼睛说瞎话,胡满仓你个老狗日的,你说你没摘瓜,这瓜是从哪里滚出来的?

胡满仓紫红的脸膛涨得一片青乌,粗粗的喘息使胸膛也在剧烈的起伏。他掼下手上的蛇皮袋,揪住儿媳妇的头发,左右开弓地扇了几个耳光,啪啪的声音在空气里爆响。王怀香的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抓挠,絮絮的咒骂就像芦苇丛中的小径,时而狭窄,时而开阔,时而峰回路转,时而柳暗花明。胡满仓掸了掸粘在指缝里的头发,呼哧呼哧地喘定了一口气。

王怀香急了,因为她的背驼,我根本没看见她怎么弯腰,她就飓风似地卷了过来,一伸手捏住了胡满仓裆里的玩意,牙巴骨一咬。胡满仓黑下脸来哎唷哎唷地大声嚎叫,源源不绝的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没有人上去劝架,众人都笑弯了腰,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脸红脖子粗地大喊。满仓老倌,看你还扒不扒灰?捏烂了你裆里的玩意儿,你就再也不敢打媳妇的坏主意了。

翁媳俩正在僵持,紧攒的人墙裂开了一条缝,篾匠胡老七大汗淋漓地赶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声大吼。你个狗日的贼婆娘,胆子不小哇!竟敢捏起爷老倌的玩意儿来了,给你一只簸箕,你就想把天给遮了。

王怀香触电似地缩回了手,嘴里喋喋不休。我捏过的玩意儿没有千千万,也有万万千了。镇上男人的家伙我哪个没捏过?女人偷偷地瞧了男人一眼。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蠢货,爹的你也敢捏?你还有没有一点老幼尊卑?

王怀香努了努嘴,藉词反驳。爹的算个鸟,胡山爷的辈份比爹还大哩!我也捏过了,天也没塌下来。

胡老七怒不可遏,在众人的讪笑声里揪住堂客的头发,叉开五指,噼噼啪啪地抽打起来,就像弹花匠在抽打着一床棉絮。王怀香炸了箍,轰然一声倒在地上,脚蹬手舞,如同一头恋泥的老母猪,撕开几条口子的土布褂子脏兮兮的,沾满了屎一样的黄泥和瓜藤的青汁。众人哄然一声散了,菜园子就像潮汐退走了的滩涂,留下了一地的烟头和杂沓的脚印。

看完二狗子一手导演的恶作剧,我又扛起铁锹朝田野走去。夕阳渐渐地沉落下去了,天地间一片空濛,纵横交错的阡陌把一望无际的稻田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翡翠。淙淙的溪水从石缝缝里迸了出来,满溪的碎玉在哗哗流淌,袅袅的炊烟从镇上,从林子里,从晚归的渔舟中,一柱一柱地升了起来,寥寥几笔,把火红火红的天空涂得一塌糊涂。

跨过一条田埂,就是于蓝家的责任田了,扬花灌浆的稻子郁郁葱葱,叶片碰撞的声响就像漫天摇曳的雨丝。我躺在田埂上,嘴里含着一茎草叶,仰望着蓝天和白云,悠悠往事水一般地漫过心头,我耕种的不仅仅是几亩稻田,而是我这一辈子的幸福。

我掏出于蓝的来信,一遍又一遍地朗诵起来,就像老牛咀嚼青草。于蓝在信里告诉我,她的筛考成绩已跃居全县的前30名,如果发挥正常,考个重点本科不在话下。我把信纸紧紧地贴在胸前,让它感受着我的体温我的心跳。我仔细倾听着禾苗拔节的声音,我和于蓝的爱情也在悄悄成长。

7

麻绳深深地勒进肩膀,板车越来越沉了,烫人的窑灰蒙住了我的眼睛。淋漓的老汗顺着毛孔钻出来,柏油似地涂满了一身,汗的盐份掺杂着窑灰中的颗粒,渍得我的伤口火辣辣地痛。周而复始的出窑拉砖盘泥打坯,磨穿了我的手指,红肿的肩膀就像溃了口的烂桃。

虽说每块砖才二厘钱的力资,可我还是揽下了窑里近乎一半的活,日夜连轴加班加点,浑身累得散了架,手脚不听使唤,身体好像是别人的。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钱对于我太重要了,我吝啬得像一个有些变态了的守财奴,看到金钱,占有金钱,腚沟里夹水,巴不得连稻草也捞它几根。熄火不久的砖窑,温度达到了摄氏40度以上,我就不管不顾,钻进砖窑忙活起来,拉出来的砖码了一长溜。

出窑口是一道陡坡,我弓腰蹬腿死命地往上拉,肌肉绷得紧紧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粗糙的麻绳勒住伤口如同刀剜。拉车就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稍一不慎就会弄得人仰车翻,命之亡矣,我丝毫不敢怠慢。不知不觉的板车轻了不少,麻绳也松垂了,是谁在帮我推车哩?而且这么卖力。上了坡,我搁下扶手,扭头望去,天啦!推车的竟是于蓝,她笑盈盈地望着我,黑亮的瞳子里泪水泫然。

不是说明天到家吗?怎么今天就回了?我忍住泪水,搔了搔寸草不生的秃瓢,可恨的秃瓢让我变得十分自卑。

想你呗!于蓝的头垂得更低了,连后颈窝也臊得红红的。

考得怎么样?是穿皮鞋还是穿草鞋?我搓了搓手,把关节掰得咔咔作响。

你在前方卖命,我敢不考好吗?考个重点本科应该不成问题吧!

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祝贺你。我拱了拱手。

八字还没一撇哩!拉车拉车!再不用力我可要拿鞭子抽你了,驾!驾!

我和于蓝又来来往往地拉了十几趟,下完最后一块砖,我累得骨头都散了架,四仰八叉地瘫在柳树荫里,任凭滔滔的沱江水濯洗着我的脚掌,在我的趾缝里一路欢歌。于蓝也紧挨着我坐下来,高高地挽起了裤脚,露出白白的脚踝,双腿交叉踢腾,溅起的水珠子劈头盖脑地浇了我一脸,咯咯咯的娇笑就像和风中悦耳的银铃,我不知不觉地看痴了,身子也酥麻了半边。

想什么?于蓝歪着头问我。

想我们的未来!我嚼了嚼嘴里的草茎。

俗!你就这副德性,一句话就现了原形。于蓝拍了拍我的肩,一脸的刁蛮和任性。

哎哟一声,我呲牙咧嘴地坐了起来,长吸了一口冷气。轻点!轻点嘛!我的祖宗菩萨,笨手笨脚的,你就不晓得温柔一点。

于蓝轻轻地扒开我肩头的衣服,露出胛上红肿溃烂了的伤口,由于麻绳糙来糙去,伤口已经感染化脓,引来了一群嗡嗡嘤嘤的苍蝇,在我头上飞来飞去,就像一个驱之不散的恶梦。于蓝缩了缩鼻子,眉头蹙得紧紧的,泪水一下子涌满了她的眼眶。她捏了捏我磨穿了的手掌,尖俏的下巴在我的脊上蹭来蹭去,扑籁簌的泪水珠子似地掉下来,在我身上冲下了一层厚厚的泥垢。

我嗅到了一股似兰非麝的少女体香,脑垂体大量分泌,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亢奋,眼睛也越来越潮湿了。上初中那年,我已经12岁了,乡里人日子空虚精神贫乏,偶尔看一场露天电影,就像过年吃肉,事后总要为电影里的某些精彩情节而争论好些天,我们的足迹遍布了附近的几个村镇,方圆十几华里。对湖的沙堤村放电影,我们得到消息已经很晚了,电影已经开锣,湖堤上闹闹嚷嚷的,电影的插曲和对话隐隐约约地飘过来,我们就像猫爪子抓心。我和同学毛砣合伙偷了一条渔船,载着于蓝她们一伙,齐心协力朝对岸划去,桨声欸乃,波光粼粼的湖面泛起了月光的清辉。

岸上有一道一人多高的陡坎,长满了杂草和蓬蒿。毛砣朝手心里吐了泡口水,自告奋勇地往上爬,土块土渣乱纷纷地掉了下来,毛砣也摔了个仰八叉,大伙儿都傻了眼。我搓了搓手,沉下肩,马步弓得稳稳的,声音斩钉截铁。上,大伙儿踩我的肩。在于蓝面前我永远都无所畏惧,勇敢得就像黄继光或董存瑞。

大伙儿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布鞋,胶鞋,硬底的皮鞋,踩住我的脊背,我的肩,我寸草不生的秃瓢,蚂蚁似地一哄而上。我累得快要趴下了,衣服上粘满了从鞋底上掉下来的土屑,肩也火烧火燎。最后只剩下于蓝了,她迟迟疑疑地走了过来,搓了搓手,迟迟疑疑地踩上了我的脊背。我咬住牙,死死地支撑着于蓝身体的重量。可关键时刻我那不争气的肩还是哆嗦了一下,也就是这不经意的小小哆嗦,让于蓝滞下了手脚,退回船舱。于蓝轻轻地扒开我的衣服,裸露出肩头上的鞋印和瘀血青乌的一大块,黑而长的睫毛抖了抖,泪水一下子跑出了她的眼眶,把我的心也揪得紧紧的。

我倔犟地耸了耸肩,声音有些固执。于蓝,上吧!捱来捱去,你就看不上电影了。于蓝擦了擦眼睛,不知不觉地哭出了声。不看就不看,叫我去踩你的肩,我实在是不忍心。我不再坚持,和于蓝肩并肩地坐在船舷上,感受着湖风明月和她发质的幽香,心里比看了电影还要舒坦。明月悄悄地爬出了芦荡,笼烟的柳树带来了阵阵习习的清凉,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就像一块绝版的铜镜——而我和于蓝就是铜镜里的仙侣。都说往事如同过眼烟云,而我记忆里某些关于于蓝的片断,却愈来愈深刻。

于蓝掏出一块帕子,弯腰醮了点清水,轻轻地在我的肩上擦拭起来,仔仔细细地剔去伤口里的灰渣,五根指头就像五缕春风。一股淡淡的乳香钻入鼻孔,撩得我心猿意马。我趁势握住了于蓝的手,搂住她的脖子,摸索找准了她的嘴唇,津津有味地吮咂起来。她的嘴唇丰满而性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于蓝也笨拙地回吻着我,舌如一枚灿烂的丁香,她唔唔哇哇地喊着我的名字,五根指头深深地掐进我的肉里。

我的身体在急剧地膨胀,可我害怕这种膨胀,它不仅会毁了我,也会毁了于蓝。猛地我摄住元神收住手脚,心还在兀自嘭嘭乱跳。于蓝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儿红红地瞅着我傻笑,她拍了拍我的秃头,怪怪的声音让我怎么也琢磨不透。国权哥,你是一个十足的傻子,我最亲最亲的人。

河面上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拂水的柳丝搓洗着日头,倒映在水里的大烟囱也在渐渐地倾斜了,滚滚的浓烟涂黑了河面和整个天空,灰朴朴的镇子沐浴在灿灿烂烂的阳光里,灰灰白白的鸽子在瓦蓝瓦蓝的空中自由飞翔。

8

推开于蓝家虚掩着的院门,嘈杂的声音钻入了我的耳鼓,屋子里朦朦胧胧地亮着灯,皎洁的月光就像无处不在的白色乳液,把院子里的景物涂抹得黑白分明,香椿树下坐满了人。抽烟的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丝丝缕缕的烟雾淹没了他们的脸,破蒲扇此起彼伏,震得空气嗡嗡发颤。于蓝抹着围裙拎着水壶,穿梭在客人们中间,不停地给大伙儿添水敬烟。

院子里的香椿树其实只剩下了半截树桩,去年秋天我锯掉了树的上半部份,嫁接了一棵桃树。在我的精心呵护下,桃树开始发芽,抽穗,蓬蓬勃勃,就像秃子头上新长的几根头发。本来我对嫁接技术一窍不通,我拎了两瓶好酒,找镇里的技术员借来了《果树嫁接手册》和一些必备的药水,潜心钻研了两个星期,居然大功告成,效果还蛮不错。

我找了条凳子坐了下来,于蓝的父亲于顺生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蛮姑也把一盒拆了封的白沙烟塞给了我。于顺生新做了手术,躺在一把木质圈椅里。人一倒霉,喝凉水也塞牙,于顺生近年来诸事不遂,早些年他可是镇水运公司的正式职工,捧的是金饭碗,在镇上也是掼得响的人物。公司破产后,几艘轮船烂的烂卖的卖,被几个有钱的人瓜分了。于顺生又摇身一变,成了昔日的徒弟胡八斤船上的水手,每月尚可挣个千几八百。谁知好景不长,近年来他又害上了腰病,落了个腰脊劳损半身不遂,泥饭碗也摔成了八瓣,一下子垮了半壁江山。

于顺生接住于蓝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眯起双眼翻翻覆覆地看了几遍,英雄未路般地叹了口气,然后把纸片递给了坐在他右侧的表兄郑南桂,满天的愁云苫住了脸。郑南桂已经74岁了,颏下有一绺古须。他掏出老花镜戴上凑在亮处看了一遍,拈须一笑,赞不绝口。考上了好!考上了好!考上大学就等于跳出了农门,这辈子就再也不与锄头铁锹打交道了,嫁一个有背景的夫婿,吃香喝辣衣食不愁,说不定还可挣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哩!

虽说嘴上也唯唯诺诺,可郑南桂的这话我最不爱听,我站起来给大伙儿派烟,派到郑南桂的面前,我故意把他漏了,凭他嚼这话的份上,我真恨不得拔了他的舌头下酒。郑南桂瞪了我一眼,掏出自己旱烟袋里的烟丝,密密实实地填满了一锅,噌地一声擦燃了一根火柴,仰头喷了口烟雾。

哇噻!于蓝考上了湖大,不简单哪不简单,湖大历来就是湖南的一张王牌,俗称“小清华”,出来就是国家干部,于家上辈子烧了高香。二狗子很响亮地喝了口茶,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十分夸张。毛贞义接住二狗子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并不看,而是续上了一支烟,深吸一口。毛贞义是蛮姑的表兄,六门闸村的村支书,派头十足,嗓门粗得像炮膛,他说现在这个世道,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我的大家伙在市里读中专,一个学期就花了老子八千多。于蓝考的是重点本科,学杂费生活费也不少,少说也得五千出头,而且还必须在报名之前筹齐。毛贞义掸了掸烟灰,挟在指缝间的烟头就像一团萤火。

妈耶!这么多钱,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就是拆了老娘的骨头,也剔不出四两肉啊!老头子刚动了手术,就花费了我一万多,我娘家的兄弟姐妹都借遍了,账债欠下了一河滩,现在老头子又只能坐吃山空了,成了一只下不了蛋的公鸡。嗨!这日子没法过了,散伙!散伙!蛮姑一下子撂下手上的水壶,水从壶嘴里溅出来流了一地。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情绪激动地捶着大腿。

顺生哥下不了蛋,你下蛋嘛!你是一只母鸡。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借呗!活人还叫尿给憋死吗?二狗子取下夹在耳轮上的纸烟,捻了捻,叼在嘴上,很响很响地打了个喷嚏。

你借给我?蛮姑白了他一眼。

我借给你?我二狗子除了肩上扛着的一张嘴,就剩下裤裆里的玩意了,你借不借?我借给你,不算利息。二狗子坏坏地笑了笑,眼睛鼻子乐成了一堆。

呸!就你那家伙,喂狗都嫌臭!蛮姑狠狠地啐了二狗子一口,又扭过脸去跟郑南桂攀谈起来。南桂哥,你的崽女都混得不错,大崽开药行,小崽开当铺,女儿又嫁了个好人,嫁给了一镇之长,家里余钱剩米,拔根闲毛比我们的腰还粗。你多给我们美言几句,借几个银子花花!拜托!拜托!蛮姑又是打拱又是作揖。

看样子郑南桂也是个俗人,不谈钱还是亲兄弟,谈到钱就拉长了脸。他神情激奋地磕了磕烟灰,咳出一口浓痰,声音有些慢条斯理。崽大爹难做啊!我这几个忤逆子,提起就脑壳痛,平时摊几个赡养费,也是骂骂咧咧推三阻四,生怕吃了一分钱的亏。你想找他们借钱,你别想歪了脑壳。

贞义哥,你是村支书,有头有脸,该不会这么小器罢!再说你的酱菜厂办了三年了,洞庭湖里的臭鱼烂虾让你赚饱了,从你指头缝里漏几个,我们都是富翁了,没钱?你没钱洞庭湖里没水。蛮姑摘下手指上的银戒指,擦了擦,眉飞色舞地和支书套着近乎。

毛贞义不出声了,没说借也没说不借,哼哼哈哈地打着马虎眼。他掏出别在腰上的手机瞧了瞧,吐掉烟蒂站了起来,笑着说。时候不早了,我也该休息了,明天镇里还有个碰头会,失陪失陪!几个客人也都随声附和,客客气气地起身告辞,扑沓扑沓的脚步声一路响出了院子,狗吠声连成了一片。

蛮姑恨恨地踢了凳子一脚,尖声尖气地咒开了。老娘的茶水都喝到狗肚子里去了,谈起借钱都成了缩头乌龟。于蓝,我看这个大学你还是别读了,咱一没背景二没靠山三没米米,读了也是白读,就像四组的二癞子,读了大学也是握锄头把修理地球,弄得洋不洋土不土的,连个老婆都讨不起,别人都戳脊梁骨哩!

不!我偏不!于蓝倔强地跺了跺脚。

你他妈的反天了,你这个赔钱的蠢货,有种的你卖身弄钱呐!嫁了你爸这个窝囊废,老娘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本来还图他一个国家粮铁饭碗,没承想倒赔进了老娘的一生。蛮姑捶胸顿足地嚎啕起来,一根指头哆哆嗦嗦地戳住了于蓝的鼻梁。

于蓝扪住脸,唏唏嘘嘘地啜泣起来,耸动的双肩就像一片卓立枝头的树叶。不知是不是条件反射,于蓝一哭,我也慌了,鼻子也一阵阵地发酸发憷,胸腔里如同塞满了鸡毛,一片瞀乱,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9

娭毑哆哆嗦嗦地吮了吮指头,把一大钵热气腾腾的精肉氽汤搁在我的床头上,撩起围裙揩了揩手上的汤汁。我翻转身子,拉起毯子蒙住了头,晾给娭毑一个脊背。娭毑抹了抹泪,红肿的眼眶就像一颗烂桃。国伢子,你三天没吃了,人是铁饭是钢,万一有个三长二短,你叫娭毑怎么活!于蓝这个骚狐狸勾走了你的魂,你为她花的钱还少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阳世上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木脑壳。娭毑仰天叹了口气,额上的抬头纹牵出了满脸细细密密的皱纹,就像头羊后面跟着的羊群。

娭毑的这话我最不爱听,为了于蓝我还需要理由吗?我翻了翻白眼,装出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其实我早在枕头底下打了埋伏,绝食三天吃光了三斤桃酥,如果娭毑再不妥协,我就只有真的挨饿了。我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睁眼闭眼全是于蓝的影子,她哭哭啼啼的样子让我心痛,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神经。如果不给她弄到学费,我也只有跟她一起去跳湖了。

娭毑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端起床头上的精肉氽汤,用勺子搅了搅,腾腾的热气蒙住了她的眼睛。国伢子,喝了这碗汤吧!娭毑喂你。我不喝汤,我紧紧地抿住了嘴唇,我揩了揩额上的虚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娭毑,您让我去死呗!我死了,您就爽心了,这些钱留给您养老送终,恕孙子不孝,我先走一步了。我咳出一口带白沫的浓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脖子也痛苦地扭来扭去。

娭毑傻了眼,犹如一部机器拔掉了电源,一下子就瘫痪了,瞳孔睁得大大的,卡在嗓子里的一声嚎啕就像卡在嗓子里的一颗弹珠。国权!我的乖孙,娭毑给你,娭毑什么都给人。你个鬼崽子让猪油蒙住了心,逆耳忠言一句也听不进,早听我的早和秋云结了婚,指不定肚子都弄大了,怎么硬要一条路走到天黑,找于蓝这棵树上吊呢?真是鬼扪了心!娭毑擤了把鼻涕摔在地上,弯腰在床脚上擦了擦手。

信不信全由你,想起来都有些玄乎。我虽然是个人见人厌的癞子壳,却和于蓝玩得十分投机,就是天王老子冒犯她,我也敢和他拼个鱼死网破。读初二那年,我14岁了,渐渐地进入了青春期,第二性征也开始发育,男孩子开始梦遗,女孩子有了月经。

那一天上的是一节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愣头青,唇上刚刚拱出了一圈淡淡的绒毛,长相和声音都比较幽默。不凑巧的是,于蓝在这节课上流了红,热乎乎的经血顺着腿根流下来,湿了大半个裤裆和木质的座板。由于是第一次,于蓝被这个突然的变故吓呆了,紧紧地守住座位,死活也不肯挪窝,一泡尿把她的脸儿憋得红红的。

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响了下课铃之后,我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从操坪边的池塘里摘了两片荷叶,一片递给了她,一片盖住了她血糊糊的座位。于蓝接荷叶的手虽然有些哆嗦,可她还是十分感激地瞧了我一眼,匆匆地用荷叶兜住裤裆,急急忙忙朝女厕所跑去,塑料凉鞋甩得扑沓扑沓地响。

课余的教室是孩子们嬉耍的天堂,毛砣他们一伙就为一枝荷花而争得不可开交,他们来来去去的在教室里疯跑,踩得课桌哗哗响,污言秽语满天飞。嗨!一片荷叶!不知谁喊了一声,孩子们轰地一声围了过来,就像一群嗜血的苍蝇,毛砣大胆地揭开叶片,露出了木板上殷红的血丝,怔了怔,一下子恍悟过来,尖起嗓子大喊。大家快来看呐!流氓!流氓!于蓝是个女流氓!

于蓝推开虚掩着的门,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教室,可她还是被这意外的变故和流氓这个词震得目瞪口呆,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泪水一下子就溢了出来。我火了,弹簧似地跳了起来,朝毛砣他们一伙奔去,拳头捏得吱嘎响。喊谁哩?谁是流氓?再喊,我揍你个狗日的。我晃了晃手上的拳头,两撇眉毛蹙得紧紧的。

毛砣也被我的傲慢激怒了,毫不示弱地迎了上来,重重地一跺脚。就喊你,癞子壳,难道你想翻天不成?流氓!流氓!你和于蓝都是两个臭流氓!我的肺都气炸了,呼吸也粗重起来,我扑过去揪住了毛砣的头发,死命地往怀里扯。毛砣也伸出手来反揪我,却揪了个空,原来,癞子也有癞子的好处。

我愈斗愈勇,生平第一次把毛砣压在身底下,一顿乱拳揍得他满脸鼻血,如果不是班长搬来了老师,说不定我还不会罢手。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送进了镇上的医疗室,娭毑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筐鸡蛋也化为乌有,我也饱尝了一顿笤帚炒肉。可我没哭也没躲,眼睛里连一滴泪屑都没有,为了于蓝我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饿,我挺得住,痛,我不在乎,五千块钱算个屁!

娭毑探出身子,手忙脚乱地掐完我的人中,又开始翻我的眼皮了,滚烫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腮帮子淌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我的脸上,弄得我也鼻子酸酸的,眼睛潮潮的,我好想哭。可我必须忍住,为了于蓝我只有闭上眼睛歪着脖子装死,以博取娭毑最后的一点同情。

娭毑的鼻翼翕动了几下,就一下子崩溃了,她摘下拴在裤腰带上的铜钥匙,恶狠狠地摔给了我,尖锐的声音有些刻薄。国伢子,你个狗日的败家精,前打后掀,把这点钱都折腾光了,我看你拿什么去娶老婆,金钱吊葫芦不能空了藤哪!于蓝你靠得住吗?只有你这个傻子才当她的跳板,老生前世里作了孽,这辈子受磨折,折在你狗日的鬼崽子手里。娭毑撩了撩额前的几绺白发,阴郁的脸布满了乌云。

我捏住钥匙翻身爬起,抱起床头上的精肉氽汤,一仰脖,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三天来我吃光了三斤桃酥,喉咙里早干得冒绿烟了,连马尿我也喝得下半壶。我抹了抹嘴上的汤汁,吐了吐舌头,挤眉弄眼地笑了笑。娭毑,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拿四千,再加上我出窑挣的一千,凑齐五千块钱的整数。我抖了抖手上的钥匙,疾步朝娭毑住的厢房走去。

娭毑挓娑着两只手追了出来,脸上复杂的表情我始终也琢磨不透,她一边追一边喊。国伢子,这钱是你爹拿命换来的,你要精打细算哪!我看你和于蓝是不是先为个凭,订个亲,请亲戚朋友吃餐饭,钉钉抹脚,免得日后红口白牙死无对证。娭毑撩起围裙擦了擦手,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开了柜门。

我不知应了一句什么?掏出柜里的描金匣子,咔嗒一声开了锁,在膝上摊开包裹,沾了点唾液数了数,抽出五叠百元钞揣进了裤兜。夕阳恋恋不舍地挂在桃树杈上,朦朦胧胧的树影开始倾斜。

10

我早早地忙完窑上的活,胡乱地搓了个凉水澡,换上了我只有见客才穿的西服。佛靠金妆马靠鞍,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我就显得神气多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寸草不生的秃瓢,踌躇再三,我还是戴上了一顶宽檐灰呢子的鸭舌帽,俗话说一俊遮百丑嘛!

于蓝家的院子里一片嘈杂,嫁接过的香椿树下挤满了人,于蓝的被褥箱笼用绳子扎缚停当,穿在一根长长的扁担上。于顺生一遍又一遍地给大伙儿敬烟逗火,脑壳点得像鸡啄米。于蓝怯怯地绞着衣角,脚上的网球鞋晃出一片耀眼的白光。蛮姑抱着狗蛋,狗蛋津津有味地吮着棒棒糖,嘴角上挂满了甜蜜而幸福的涎水,天空瓦蓝瓦蓝的,就像我的心一样晴朗。

我掂了掂扁担,理所当然地挑起了箱笼,于蓝也拎着她的洗漱用具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扑扑沓沓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响出了院门,如镰的残月挂在高高的树杈上,太阳悄悄地冒出了屋顶。薄薄的雾气丝丝缕缕地浮上来,幽深的街巷就像空洞的嘴巴一样,金龟子蜾蠃扑在脸上凉飕飕的,于蓝的发丝上就结满了湿湿的雾气。高低错落的房子依序一字排开,恍如一只只爬上岸来的怪兽,紧攒在湖汊里的渔船,乌蓬,棕缆,双桨斜挂,树叶似地在浪尖上颠来颠去,船与船之间浮满了浪渣和泡沫。

街面斑驳得不成样子了,凹凸不平的麻石上布满了杵印和深深的脚窝,这里或那里的铺子早早地开了门,高高矮矮的匾额悬在古老的门楣上,透出几分笔力的遒劲和翰墨的清香。我像半夜里捡了只金元宝,笑哈哈地和乡邻们打着招呼,于蓝考上了大学,我也十分开心,百十斤的担子挑在肩上轻飘飘的,别人一口一声叫我癞子我也不恼。

拐过郑南桂儿子家开的郑记药行,街面越来越狭窄了,麻石梯磴从脑壳顶上斜上去,脚步声一滴不漏地渗入空中,隐约的飞檐再加上缭绕的雾气,镇子有了仙的感觉,如梦似幻。可我不是传书的柳毅,于蓝也不是牧羊的龙女,我们是一对爱的傻子。

于蓝就要离我远去了,这些天来我茶不思饭不想,病病恹恹的,身上没有半点力气,虽然我也强颜欢笑,可我的内心比什么都要苦涩。我知道于蓝是一只鸟,她要飞翔,飞得更远更高,而我没有她想要的高度,我不是她的天空。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贫贱的出生,我恨我丑恶的外表,我恨我的无知和我的浅陋。太阳越来越结实了,巷子里真安静呐!我仔细地聆听着我和于蓝的脚步声,任它一声声地叩问着我的心灵。

房屋连着房屋,巷子套着巷子,六门闸镇就像一座古老的迷宫。爬上陈老七篾铺前的那道陡坡,轮船码头就已经遥遥在望了,横七竖八的驳船桅杆林立,搁浅在黑黑的沙滩上,嘹亮的汽笛震耳欲聋。滩涂上沙鸥翔集,翠云翻滚,无边无际的芦苇卷起了阵阵不息的波涛,云蒸霞蔚的洞庭湖就像一只盛满了水的脚盆。

爬上陡坡,我擦了擦汗,粗粗地喘了口气,乘换肩的间隙我半开玩笑地说,于蓝,上了大学你就是知识分子了,吃了公家饭,穿上四个兜,你该不会把我刘国权彻底忘了吧!我不敢去看于蓝忧郁的眼神,就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湖面,远处的湖面上烟水茫茫,沙鸥点点,君临万物的太阳耀出了满天的金光,波光粼粼的湖水宛如千万条游动的金线。

于蓝忍不住噗哧一笑,脸儿窘得红红的,欲嗔还羞。国权哥,你别拿我开涮,我就是失去记忆,忘掉了整个世界,也不会忘记你呀!你是一个好人。于蓝在我的额角上狠狠地戳了一把,长长地叹了口气,眸子里泪光闪闪。国权哥,家里的活儿就交给你了。我爹新近做了手术,身子还没完全复原,你要多多体恤他一点,我弟还小,后母总爱唠叨,你大人大量,俗话说女婿半边子哩!你敢偷奸耍滑,我可饶不了你。

岂敢!岂敢!我倒退了几步,双手攀住悬着的绳索。于蓝,你也要顾惜身体,该花的就花,该吃的就吃,不要那么小气!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该不会见了张三忘了李四,见了白面书生,忘了种田的癞子吧!

于蓝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两撇柳眉挑得高高的,厉声叱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国权哥!你叫我怎么给你证明,等我大学毕业了我们马上就结婚,我保证给你生一大群儿女。我们婚也订了,客也请了,你难道还不放心吗?四顾无人,于蓝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我的颊上亲了一口,少女的体香灌满了我的鼻子,撩得我醺醺欲醉,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出窍了的元神怎么也收不拢了。

轮船泊在湖堤下,码头上一片嘈杂,横七竖八的箱笼、包裹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搁下担子,摘下帽子扇了扇风,于蓝也掏出帕子揩着我额头上的汗,吹气如兰,我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进我的怀里,于蓝也不挣扎,勇敢地迎住了我的目光,手水蛭般地环住了我的脖子,茁壮的胸脯紧紧地压迫着我的胸膛。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也在急剧膨胀,我哆哆嗦嗦地对准了她的嘴唇,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于蓝也热烈地响应着我,妖娆的舌子划破了我内心的黑暗,五根指头就像五根铁爪,紧紧地抓住了我的皮肤,沁在我嘴角的泪水酸酸的,咸咸的,怎么擦也擦不完。

安顿于蓝和岳父在船舱里坐了下来,我依依不舍地走下了跳板。家里家外的活绊住了我,我实在脱不开身,送于蓝的任务就交给了岳父于顺生了,他是个老资格的水手,对码头的行情十分熟悉,完事后他可以乘船原路返回,便捷省钱。长长的汽笛拉响了,轮船缓缓地启锚了,铁链碰得哗哗地响。于蓝伏在舱口,不停地朝我挥手,舞弄着那条我十分熟悉的红手绢,我嗓子喊哑了,脖子望酸了,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我呆呆地靠在栅栏上,目送着轮船喷吐着黑烟,渐渐地驶出了湖汊,潮水漫上了滩涂,又轰然一声退走了,两边滩涂上的芦苇奴才似地点头哈腰。

我僵在那里,一种肉体被活活撕裂了的锐痛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看不见的血液在我的脑海里弥漫,墨浪千顷的芦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野狼似地一声长嗥,跃过栅栏,朝一艘驳船跑了过去,黑黑的淤泥陷住了我的鞋,甲板上留下了一串串湿漉漉的泥印。我朝手心里吐了泡口水,噌噌几声爬上了高高的桅杆,手搭凉蓬朝湖心里眺望,眺望。

糟朽的桅杆剧烈地摇晃起来,喀嚓一声巨响,我连人带杆栽倒在甲板上,屁股摔痛了,膝盖也磕出了血,可我顾不上去揉一把,一个骨碌翻身爬起,一跛一跛地顺着滩涂追了过去,四溅的水花在我的脚踝上跳荡,千丝万缕的阳光就像挣不断的丝线,我的眼睛胀胀的木木的,八百里洞庭一片汪洋。

11

送走于蓝,我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孤伶伶的影子在地上晃荡,一拐一拐的像一只幽灵。我的裤脚一只高高卷起,一只低低耷拉着,正滴答滴答地淌着浑水,两只手拎着两只泥鞋,说多狼狈就多狼狈,心里也乱糟糟的,恨不得找人打上一架,天王老子我也敢惹。鸽子站在瓦楞上啄食着腐叶里的籽粒,街巷两边是首尾相连的鱼摊。

拐过街角,是郑南桂的小儿子经营的郑记当铺,苦楝树下挤满了人,人们支招的支招,呐喊的呐喊,正在观看篾匠陈老七和包工头胡老五下棋。篾匠抹着帆布围裙,围裙上满是篾刀的划痕,包工头胡老五的耳轮上夹着纸烟。毛砣和毛货在人缝里穿来插去,二狗子刁钻地笑了笑,又在策划着什么恶作剧。

我不理他们,垂头丧气地往前走,我改嫁了的母亲就住在附近,可我实在不愿意和她照面。毛砣截住我,掏出兜里的烟,耸出一支自己叼上,扔了一棵给我。我不抽烟,见什么烦什么,八只角的王爷我也敢掰掉他一只角。毛砣美美地吸了一口烟,拍了拍我的肩,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铃铛,声音也怪怪的。你狗日的弄得像只土蛆,抓鱼咧?二狗子扭过头来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接过了话茬。抓个鸟鱼,眼睁睁地看着于蓝从指缝里溜走了,秃子就是秃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喂!有个荤段子你听不听?二狗子轻蔑地吐了泡口水,然后用鞋底擦了擦。

我不听荤段子,也懒得去理他们,就一直闷声不响地朝前走,二狗子拽住我的胳膊,狡诈地眨了眨眼睛。国癞子,就几句,听完了再走。有个傻子在看一位智者做俯卧撑,看得智者不耐烦了,就厉声喝道:走走走!这有啥看头,傻瓜!傻子挠了挠头,反唇相讥。你他妈的才傻哩!你下面的人早溜了,你还在瞎折腾什么!国癞子,于蓝去了省城,你他妈的还在白费劲,你是智者还是傻子?众人捧腹大笑,横飞的口沫喷了我一脸。

我的脑壳嗡地一响,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个荤段子无疑是在影射我。我趋前一步,啪地一声,两只泥鞋同时扣在二狗子脸上。二狗子擦了擦脸上的稀泥,一张脸越擦越黑,越擦越糟。他泥猴似地呲了呲牙,声音十分的尖厉。刘国权,你这个狗日的秃瓢,于蓝那个骚货走了,我碍着你了吗?大伙不过是耍耍嘴巴图个快活,老子又不是你的出气筒,拿我撒气!

你他妈的再瞎说,老子掌你的嘴。我一抡手上的鞋,黑黑的泥点子溅了一地,大点如膏药,小点像芝麻,在铺满阳光的石板上显得十分醒目。

于蓝又没和你同床共枕,爷们开个玩笑,你他妈的犯得着吗?你个狗日的迟早会死在那个骚货手里。二狗子竖起两撇秃眉,满脸的皱纹就像筋连筋绊连绊的丝瓜络。

我撂下鞋,旋风般地扑了上去,一股难抑的怒火贯穿了我的整个胸膛。这么些年来,我可以丧尽尊严,忍受屈辱,我都认了,可于蓝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神圣得不可侵犯,捍卫她的名誉,就像捍卫我的生命一样,哪怕再强大的对手我也毫不在乎。打不打得过二狗子?我也心里没底,二狗子毕竟是个成人了,桩子稳,劲儿足,据说小时候还练过童子功哩!

虽说出手比我慢了半拍,可二狗子顺势箍住了我的脖子,勒得我直翻白眼,口吐白沫。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牙巴骨咬得紧紧的,我感觉出我的牙缝里沁满了咸咸腥腥的液体。二狗子本能地垂下手,杀猪般地嚎叫了起来,猪肝色的脸上爬满了豆大的汗粒,殷红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溅在石板上,就像一朵朵娇艳的梅花。

我不松口,死活也不松口,众人乱了阵脚,棋摊早散了,街上挤满了人,不时有人大喊。捏鼻子,灌水!王八咬了人,也是不轻易松口的,哪怕你就是斩断了它的脖子。有经验的渔民抓住它往水里浸一浸,它的嘴就自然松开了。我虽然不是王八,我却有比王八大得多的仇恨,谁污辱了于蓝,谁就是我的敌人。

街坊们闹闹嚷嚷,堵塞了整条老街,由于二狗子生性刻薄,得罪了不少人,大伙儿除了幸灾乐祸拍掌大笑,没有人肯上来帮手。二狗子的一个本家侄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分开人群挤了上来,一边撸袖子一边大喊。让开!让开!看我的,老子就不信马王爷有三只眼。

二狗子的侄子我也十分熟悉,他叫何老四,膘肥体壮,是个屠户。何老四油腻腻的手捏住了我的鼻子,一股怪怪的猪屎臭刺激着我的嗅觉,令人作呕。我松开嘴,喘定了一口气,又猛地一口咬住了何老四的虎口,何老四挣了几下没有挣脱,顺着拇指渗出来的血就像一条条红红的蚯蚓。何老四倒吸了一口凉气,脸红脖子粗地跳脚大喊。国癞子疯啰!国癞子咬人了。围观的人虽然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我没疯,我清醒得很,对于那些狂妄之徒,牙齿是我唯一的武器。

我弄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才脱开身。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鞋,胳膊上搭着脏不拉叽的西服,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于蓝家的院子。这么些年来,我经常串错门,经常犯一些常识性的错误,走错院子已经成为我的一种潜意识或者本能。于蓝这个妖精,就像一块磁铁,紧紧地吸住了我的心,为了能多看她一眼,我几乎绞尽了脑汁。

阳光下的院子静悄悄的,哼哼唧唧的猪崽拱松了院子里的浮土,浮土上覆盖着一厚厚的腐叶。鸡们抻长了竹节脑壳,哼哼唧唧地扒食着浮土里的石子,姹紫嫣红的喇叭花一路吹吹打打地爬上了丝瓜架。

嫁接过的杨桃树枝繁叶茂,蓬蓬勃勃的叶片一律向上,就像于蓝的人生。粗糙的树干下搁着我那十分熟悉的木脚盆,磨秃了的搓衣板和捣衣的木杵依然还在,可洗衣的人儿却不是于蓝了。我的心宛如一棵尖尖的竹笋,有了一种被层层剥蚀的痛,泪水不知不觉地涌出了我的眼窝,怎么忍也忍不住。

蛮姑摔了摔沾在手上的泡沫,站了起来,撩起围裙揩了揩手,灿灿烂烂地笑着说。坐坐吧!喝了茶再走。蛮姑搬了条板凳,用湿漉漉的手拢了拢头发,空气里弥满了洗衣粉的芬芳。我不坐,也不想喝茶,就折转身子朝门口走去。我神思恍惚,真怕蛮姑瞧见了我脸上的泪水和满腹的辛酸。

12

轮船一靠岸,客舱里热闹起来了,爽风一阵紧似一阵地从江面上吹过来,浩浩荡荡的湘江就像一根银光闪闪的缎带,江岸上浮满了高楼大厦和都市的繁华。沿江路上的古树一棵挨着一棵,能把你的脖子望酸,喷吐着黑烟的货轮,来来往往的在江面上穿梭。

我挠了挠头,扣上了一顶鸭舌帽,然后不大习惯地抻了抻脖子上的领带,挎上了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包里塞满了烤鱼干、熏腊肉和我娭毑亲手灌制的火腿肠,这些都是于蓝最爱吃的,我想象着她见到这些美味馋涎欲滴的样子,脑壳都想得木木的,眼窝里噙满了幸福的泪水。其实,包里最具现实意义的是那两颗大大的桃子,我优中选优,用报纸包着,搁在帆布包的最上面,一路上就像母鸡护雏一样,生怕不小心碰坏了。

天从人愿,今年的桃树开始挂果了,大大小小结了十二颗,我和狗蛋掐着指头一天天盼着它长大、变绿、褪去粗毛,桃尖尖上绽出了红颜,就像醉了酒的模样。狗蛋嘴馋,偷吃了八颗,两颗给蛮姑和岳父尝了鲜,还有两颗我舍不得吃,摘下来用报纸包着,等于蓝回来享用。等来等去我实在等不及了,就带上桃子背上挎包来到了省城。桃子的寿命不长,再加上我也不太想见于蓝了。

虽然心疼钱,可我还是截了一辆的士,大模大样地钻了进去,尽管是第一次进省城坐的士,土包子开洋荤,可我也装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大大咧咧吩咐司机。河西、岳麓山、湖大。司机扭过头来,怪怪地盯了我一眼,然后发动引擎,的士驶出了沿江路,拐上了立交桥,路两边的灯杆旋转着向后退去,浴满阳光的高楼就像造型别致的积木。

车轮沙沙地摩擦着路面,的士在车海里遨游。岳麓山是湖湘文化的发祥地,藏龙卧虎群贤毕至,我一个大字识不了几筐的初中生,除了诚惶诚恐,我还有什么哩!我抹了抹鼻尖上渗出的汗粒,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聊以自慰的是:我最亲近最亲近的那个人——我的未婚妻子,她也是岳麓山的一份子,湖湘文化的一个细胞,敬畏之中我也有自豪。

付罢车钱,我下了车,正了正了帽檐,大踏步地朝湖大走去。尽管心跳得很厉害,可我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楼顶上的白云羊群一样地飘过,瓦蓝瓦蓝的天空就像我的心一样晴朗。青翠欲滴的草地上到处都站满了穿着绿裙子的树们,少女一样亭亭玉立或勾肩搭背。我敲了敲玻璃窗,掏出一盒烟撕开锡纸,抠出一支递了过去,门卫推开了我的手,冷眉冷眼地问,你找谁呀?

我咳出一口浓痰,声音有些拘谨。我找于蓝,于是于谦的于,蓝是蓝色的蓝,生物系二0一一届的,华容籍,住女生宿舍E栋506室,麻烦您通融通融。我拱了拱手,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容。不管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人都有自己奴性的一面,包括我。

好吧!我帮你查一查,你千里迢迢,来一趟也怪不容易,你叫么子名字?于蓝是你什么人?门卫拿起听筒,嗡嗡嘤嘤地拨响了号码。我拘谨地搓了搓手,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叫刘国权,于蓝是我的……是我的……。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措词,吞吐了一阵子,我还是鼓起了勇气。于蓝是我的表妹,我们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关系铁得很!

门卫摘下大檐帽扇了扇风,目光怪怪地瞧了我一眼,头发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额上的皱纹也说明他不年轻了。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嗽了嗽,一仰脖喷在痰盂里,然后抬起脸来对我说。506室有个女孩子叫于蓝,但不是蓝色花的蓝,而是雾岚的岚,你坐下来等一等吧!下完课后她会来找你的。

于蓝?于岚?我真的有些弄不懂,于蓝是嫌蓝字俗气?还是另有原因?我取下肩上的帆布挎包,找了个树荫蹲了下来,太阳像一只烤糊了的烧饼,空气热透了,我解开扣子,松了领带,长长地吐了口气。但我却不敢摘下帽子,一摘下帽子,我就原形毕露了,我的这副尊容除了于蓝,所有的女孩子都会退避三舍。

我伏在膝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涎流了一脸,正在朦朦胧胧,一个女孩子朝我走了过来,悄悄地拍了拍我的肩,轻言细语地说,国哥,我是于蓝啦。我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窝。妈吔!女孩子果然是于蓝,二年多不见,她瘦多了,也长高了不少,一双黑亮的眸子顾盼生辉,满脸的轻颦浅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T恤衫和网球鞋,根本藏不住她蓬勃的青春。我不知不觉地就红了脸,激动万分地搔了搔头。

要死喽!国权哥,真的是你,这该不是天方夜谭吧!于蓝迅猛地捣了我一拳,眯起眼睛笑出了满脸的泪水。我也抹了抹潮湿的眼窝,逆着阳光笑了笑。于蓝,你还没吃饭吧!我们找个馆子嘬它一顿,慢慢聊细细品。

馆子僻处在离校不远的一条陋巷里,不大,却相当整洁,老板娘是个讲长沙话的中年妇女,绕起舌来就像噼哩啪啦放鞭炮,不愧是长沙俚手,烹调上也很有一套,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几个荤素菜肴就摆在桌子上了,一碟油淋凤爪,一碟凉拌猪舌,一碟醋溜土豆丝,一碟脆黄瓜,这些都是于蓝最爱吃的,我还要多点几个菜,却被于蓝止住了,天气热,于蓝给我要了一瓶啤酒,我也给她要了一罐椰子汁。

酒酣热肠,半瓶啤酒一下肚,我的话就渐渐地多了起来,挟了一箸菜,嚼了嚼,我说。于蓝,你知道吗?我嫁接过的这棵桃树又长粗长高了,今年还挂了果,结了12颗杨桃。我取下挂在椅背上的帆布包,撕开拉链,拿出桃子郑重地递给了她,我说。于蓝你也尝尝鲜吧!味道肯定不错。

于蓝接住桃,并不吃,原封不动地搁在桌子上,垂下睫毛,声音有些伤感。我也想回去看看,我太想家了,太想你了,你还好吗?我顺势握住了于蓝的手,她的手纤巧柔弱,五根手指就像五瓣兰花,我稍一用劲,手上的硬茧铬得她皱起了眉头。我本能地松开了手,说,我身体棒着哩!狗蛋又长高了不少,爸的腰病也好多了,可以下地干一些轻省活了,妈也比以前勤快了,喂了一头母猪,下了8只猪娃,一只只长得圆圆滚滚嘴短脚长。

于蓝抽出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娇嗔地噘起了嘴唇。国哥,你就别提那些阵谷子烂芝麻了,我还要上课哩!快点吃!菜都凉喽!我端起碗,笑着说。那你吃了桃子再走不迟,桃子美容开胃。于蓝在我的催促下,层层叠叠地揭开了报纸,桃子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了,伤口溢出了些红红的汁液,就像血。于蓝住了手,两撇柳眉蹙得紧紧的。我说,臭桃不臭味,你不吃我吃,扔了怪可惜的。于蓝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手,两只杏眼瞪得像圆圆的弹珠。馋鬼!变了质的东西还能吃吗?

13

我在于蓝的陪同下找了家廉价旅馆住了下来。旅馆大概也属于那种传说中的黑猫旅馆,门口有两个浓装艳抹的女子在搔首弄姿,眼睑涂得像猴子屁股,很倒胃口。我握住于蓝的手,不管不顾地上了楼梯,木质楼梯吱吱嘎嘎不堪重负。渐渐苍老的夕阳透过树叶从天窗里漏了进来,星星点点,就像筛子,晃得我睁不开的眼睛。

推开木门,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根本适应不了屋子里的黑暗,就摸索着开了灯,屋子里的陈设尽收眼底。一架木床,一张书桌,书桌上搁着一盏蒙满尘垢的旧台灯,可能是这间房子最时髦的东西了。房子里热得像蒸笼,却连电风扇也没有,床头上搁着一把破蒲扇,嗡嗡嘤嘤的蚊子一抓有几只,不堪其扰,不胜其烦。

于蓝掸了掸床单,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也松开领带,扑沓扑沓地摇响了蒲扇,飒爽的风吹乱了于蓝的头发,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她的气味,甜蜜洪水一样地泛滥起来,几乎淹没了我的理智。我摄住心神,憨头憨脑地问。于蓝,功课还跟得上吗?学习上有没有压力?其实,人最重要的还是身体,你不要学那些城里人,挖空心思追求所谓的骨感和曲线,却丢掉了健康这个最美丽的东西,减肥减死人的新闻满大街都是。

于蓝骄傲地昂起了头,一脸的得意。傻瓜,我瘦吗?本小姐身高1米65,体重54公斤,标标准准的淑女身材,如果选美一定夺魁。你也别小看我了,本小姐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学生会的干部,二百米短跑的冠军,三千米中长跑的第二名,品学兼优,德才兼备,追我的男孩子少说也有一个排。我放下扇子,紧张地问,你答应了吗?于蓝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俏皮地说。可是除了你,我谁也瞧不上,你虽然是个癞子,却有一颗美好的心灵。于蓝摘下了我的鸭舌帽,摩了摩我的秃瓢。

我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我虽然不喜欢奉承,可我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夕阳渐渐地沉落下去了,成群成群的鸽子在城市上空盘旋,翅膀切割着空气,屋子里的光线陡然一暗。扇子一停,蚊子就猖獗起来,轮番叮住你乱咬一气,迫得你手忙脚乱。我跺了跺脚站了起来,提议说。于蓝,我们出去走走吧!于蓝娇怯地望了我一眼,沉吟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我掏出火机熏上蚊香,返身锁上了门,一前一后地下了楼梯。

我在于蓝的引导下走上了一条条荒僻的小路,古树的浓荫淹没了我们的影子,蠹蠹的脚步声踏碎了一地的清辉。满天的星斗就像满天藏在草丛里的眼睛,月亮却越来越憔悴了。行人不多,可于蓝还是碰到了不少班上的熟人,弄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的,就像当场逮住了的贼。我默默地踢着一颗石头,从路的这头踢到了路的那头,我的心也惴惴不安。

路四通八达,岳麓山就像一只巨大的棋盘,兜来兜去我们又回到了起点。于蓝拢了拢耳后的头发,灿灿烂烂地笑着说。国哥,离开华容已经二年多了,我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你看我还像个农民吗?算计着鸡可以下多少只蛋,一分一分地把钱攒足,忙里偷闲,去农贸市场捉一只便宜的猪崽。或者,为了生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娃娃,驾一只木船,漂泊在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忍辱负重,餐风露宿,任肚皮一天天地涨大,满脸妊娠的痕迹!

我搓了搓手,沉默了一阵子,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说。于蓝,农民是苦!他们就像蜻蜓一样自己吃自己的尾巴。我也是个农民,可我无力改变农民的生活方式,我没有选择。也许对于十亿多像我一样身份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他们的宿命。

你也应该尝试着多读一点书,背叛自己其实就是最大的超越。

我已经在读了,我喜欢卡夫卡,马尔克斯,托尔斯泰和屠格列夫。我也尝试着把我们之间的这份感情写成一部小说,题目我都取好了,就叫《香椿树上结蜜桃》。我是一棵丑陋的香椿树,而你就是那树美丽而诱人的桃。

什么时候能够读到你的大作?

快了,快了。我本来想说你已经天天在读了,可我咽了一口唾液,还是忍住了下半截话头。于蓝拔起鞋跟,紧赶了几步,然后客气地说。国哥,你来一趟长沙也不容易,玩几天再走吧!明天我请一天假,陪你去看看海底世界和世界之窗。

我都出来几天了,家里的活丢不下,再说我也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免了免了,下次吧!

心痛钱?

我摇了摇头,淡淡地笑了笑。其实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世界,而我的世界就是于蓝,就是洞庭湖边的六门闸镇,就是六门闸镇的那一大片黄土。都市的繁华不属于我,我只是个匆匆的过客。月亮挂在高高的树杈上,林荫路上绣满了斑驳的月光,都市的霓虹闪闪烁烁,辉映着天上的银河,如梦似幻,涌动的车流就像银河里的水在哗哗流淌。

我掏出钥匙开了门,蚊香的气味丝丝缕缕钻入鼻孔,我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冷溶溶的月色从天窗里直泻下来,就像一匹闪闪发光的瀑布,风中的树叶在窗子上婆娑。我凭感觉摁亮了台灯,松开领带坐了下来,于蓝也紧紧地挨着我坐在床沿上,柔和的灯光照在她长长睫毛上,在颊上投下了两帘阴影,洗得褪了色的T恤衫,怎么也挡不住她迷人的丰韵。我目光直直的,我又犯了花痴。

我挠了挠寸草不生的秃瓢,有些怪不好意思地说。灰姑娘都有一双金舞鞋。于蓝,你也该包装包装自己了,俗话说佛靠金妆马靠鞍。停顿了片刻,我从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掰开她的指头,塞进了她的掌心,我的声音有几分调侃。于蓝,你现在是大学生了,身份不同了,品味也提高了,结交的人也有了档次,这一千块钱,你拿去买两套衣服,充一充门面吧。

虽然只是些零碎票子,却还带着我的体温,于蓝的脸窘得红红的,一只手就那么悬在空中,眸子里泪光闪闪。于蓝的嘴唇机械地蠕动了几下,扁了扁,就一下子扑倒在我的怀里,眼泪口红鼻涕涂满了我一脸,手就像一根藤蔓,结结实实地缠住了我的脖子,零零碎碎的票子树叶似地撒了一地。

我只觉得一股气血不停地往上涌,脑壳嗡地一响,人的兽性淹没了我的理智,我猛地一下吻住了于蓝的嘴唇。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这种颤抖,又通过我的手,电一般地传导了过来,我也机械地抖个不停。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桌子上的台灯哐地一响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片。我吃了一惊,本能地站了起来,顺着书桌望去,只见一只黑猫夹着尾巴溜下了窗台,踩得檐上的瓦片哗哗响。

于蓝怯怯地扣上扣子,搓了搓有些火烧火燎般的脸,眯缝起两只细长的眼睛,声音有几分愧疚。国哥,我明天还要上课,就不去码头送你了,你也要顾惜身体。你先回去,把房子粉刷一遍,置套像样点的家俱,等我一毕业,我们马上就结婚,好吗?

我忍住泪水点了点头。

14

我脱下衣服光着膀子,抄起一根木棍搅拌着桶子里的涂料,液态的涂料卷起了阵阵不息的漩涡,油漆的怪味直冲鼻子,我的裤子上溅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点。院子里一片狼藉,我雇来的几个木匠,也像我一样光着膀子,拉锯的拉锯,凿眼的凿眼,松软的刨木屑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用香椿嫁接的桃树又长粗、长高了不少,叶片蓊蓊郁郁,绿得逼你的眼睛,灿灿烂烂的桃花热热闹闹地开满了枝头,就像一树振翅欲飞的蝴蝶。

横亘在两座院子中间的一堵土墙,也被我从视觉上连根拔除了,两座院子连成了一个整体,天堑变成了通途。于蓝家的鸡鸭大模大样地侵入了我家的领地,我家栽在墙根下的丝瓜藤,也前呼后拥地爬满了于蓝家的竹篱笆。我和于蓝的婚姻就像文成公主和番,历史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一片欣欣向荣。

娭毑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她解除了对于蓝家的警惕和戒备,变得平易近人了。某些时候,她甚至肯抠出自己精心盐渍的酸菜,端给于蓝一家尝鲜,或者掏出一些零散钱,给狗蛋买一根棒棒糖什么的。当然,于蓝一家也毫不含糊,他们也礼节性地给娭毑回赠一些物品,譬如:一碗剥好了的螺蛳肉,或者一捆新采的芦笋,彼此心照不宣,心灵的篱笆撇得干干净净。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它无坚不摧。

在我的眼里,世界也变得美好起来,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阳光灿灿烂烂,丑陋的老母猪也成了天仙。我也一天比一天的宽厚仁慈,我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大年初二的那个晚上,我提着一条烟和一对好酒,拜访了我改嫁的母亲和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的那个男人,一切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母亲拘谨地搓了搓手,情绪激动地转来转去,一会儿给我泡茶,一会儿给我拿烟,一会儿又给我端来了水果和点心,脸上溢满了泪水和灿灿烂烂的笑容。在邻居家打牌的继父也被母亲找了回来,弄了一桌子的菜,陪我喝酒。躲是躲不过去了,万般无奈,我只得厚着脸皮叫了一声爸,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虾。

继父就像着了魔似的,手也僵在空中,虽然酒还没喝下肚,脸却涨得红红的。他咬开瓶塞,给我斟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满上,拍了拍我的肩,豪气干云地说。国权,有你这声爸就够了,证明你没把我胡老五当外人。黄金有价,只有情义是买不来的,我也知道,为了你爸的死,你一直都耿耿于怀,但我胡老五只求问心无愧!继父一只手举起杯子,一只手嘭嘭地拍响了胸脯。

我不出声,闷头挟了一箸菜,仰起脖子张开嘴巴,把一杯酒硬生生地倒进了喉咙,五脏六腑就像着了火。继父抹了抹沾在唇髭上的酒水,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脸红脖子粗地敲了敲桌子。国权呐!这么些年来,我和你娘一直忽视了你的存在,惭愧啊惭愧!你老大不小了,早该成个家了,和于蓝发展得怎么样了?该谈婚论嫁了吧!继父酒量浅,一喝酒就红脸,出门谈个业务什么的,也常常把我娘带在身边护驾,我娘倒是能喝一点。

我和于蓝的婚期定在9月28,到时请你们喝一杯喜酒。我没继承娘的酒量,却染上了爸碎嘴的毛病。我挟了一箸菜,絮絮叨叨地说。于蓝是个好女孩,她六门功课门门优秀,当上了班里和学生会的干部,还是运动健将,品尝兼优。

那你也不能亏了人家姑娘,恕我直言,你家的房子早就该翻盖了,整个六门闸镇只剩下了你家惟一的一栋土砖房,脏不拉叽的,像个出土文物,女人的生活质量就是男人们的脸!

于蓝她不在乎。

于蓝不在乎,你也应该在乎,谁叫你是个爷们。这样吧!翻盖房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我包你9月28号结婚,能够住上漂漂亮亮的新房,客气话你就别讲了,我和你爹是砍掉脑壳共得疤的兄弟。

我半晌无言。

尽管我一再反对,可继父还是率领他的包工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我家的院子,拉砖拉瓦的拖拉机把我家的禾场碾出了两道深槽。院子里人喊马嘶,叽叽喳喳的泥瓦匠就像搞集体吃大锅饭一样轰轰烈烈。继父的善举却遭到了娭毑的极力反对,她戳住继父的鼻子骂骂咧咧,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着他的十大罪状。说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爹根本就是他们合谋害死的,一对狗男女,还惺惺作态假充好人。娭毑英勇地护住屋子,根本不容任何人去动一草一木,我们都拿她没辙,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在我和亲戚朋友们的斡旋下,继父又改弦易辙,拆去了于蓝家的三间砖房,砌起了一幢漂漂亮亮的洋楼。洋楼设计精巧,做工讲究,用料和质量都是继父一手督导。继父也确实下了血本,光钢筋就用了4吨,水泥用了两车,不仅没赚一分钱,反而亏了不少。洋楼坐北朝南,三间两层,底层是厨房客厅和于蓝父母的卧室,楼上是我和于蓝的婚房,按照农村人的习惯,布置得美轮美奂。继父雇了一帮木匠夜以继日地赶制家俱,我也挑起了粉刷新房的重担。

随着婚期一天天地逼近,我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开朗起来,连最粗笨的活儿也有了诗意。我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在田里、窑上和新房之间穿梭,不知疲倦。于蓝也捷报频传,她以门门功课全优的成绩毕了业,被省里的一家生物制药厂聘用,试用期每个月也可以拿二千多元的工资。我提着沉甸甸的涂料桶,轻飘飘地爬上了楼梯,握住滚筒,醮饱漆水,把墙壁当天空,一遍又一遍地复制着蓝天和白云,生命里的另一种颜色,被我挥洒得淋漓尽致。

更多的时候,我像个抠字索句的宿儒,近乎苛刻地挑剔着新房里存在的每一个疵漏每一个错误,并逐渐用心去完善去纠正。从家俱的式样到床单和被子颜色的搭配,我都反复比较,亲自过问。于蓝就要嫁给我了,我不能让她有一丁点的委屈,面对着一大片一大片撞击心灵的白色,我像个真正的王者。

15

我衣帽光鲜地站在院门前迎客,红光满面地给大伙儿派烟,点火,客气话说了一轮又一轮,脑壳点得像捣蒜。来客都是于蓝家和我家的老亲戚,农民居多,偶尔也有几个骑摩托车夹公文包的国家干部,昂然而入,傲慢得如同救世主。我身后的门楼高大气派,兽角飞檐,镶满洁白的瓷片,檐上悬挂着大红灯笼,门楣上贴满了红旺旺的喜联,也像我一样透出几分喜庆的意味。

桃树下坐满了人,油汪汪的八仙大桌排成了一个方阵,客人们聚在一起抹牌,喝茶,抽烟,插科打诨,婆娘们吱吱地纳着鞋底,索子勒得咕咕叫。不知谁讲的一个荤段子,婆娘们都笑弯了腰,把嘴里含着的茶水喷了一地。二狗子、毛砣和毛货是第几拨走进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二狗子抱抱拳,挤眉弄眼地说。恭喜恭喜!我也拱了拱手,十分客气地回应:同喜同喜。二狗子趋前一步,爽爽朗朗地笑了笑。国权呐!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你狗日的小子把于蓝弄到手了,香椿树也结上了蜜桃,你帽儿光光地当上了新郎。大人不记小人过,哥们来混一顿酒饭,挟几片肥肉润润喉咙,你不介意吧!二狗子满怀醋意地捣了我一拳,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

毛砣和毛货客客气气地把一个纸包塞给了我,二狗子他们一伙惯用的伎俩,不用拆我也知道,纸包里面包着的是一粒红枣、一块生姜、一颗桂圆和一双筷子,合起来就是早生贵子的意思,明知道是恶作剧,可我还是十分开心。毛砣拍了拍我的肩,嬉皮笑脸地问。新娘子到没到?我和她是同班同学,也该去讨点喜糖喜烟,反正不吃白不吃。

我掏出火机,十分恭敬地给毛砣和毛货点上火,自己也叼上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我说。于蓝早到了县城,说是要去发廊做个发型,顺便买两套合身的衣服,过一阵子就到了。我抬腕看了看表,跺了跺鞋上的灰尘。客人们越聚越多,闹闹嚷嚷的,就像歇在树胶上的麻蜢,酒肉的香味隐隐约约地飘来,让我们精神一振。

就在这个当口,一辆豪桑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开处,浓妆艳抹的于蓝款款地走下车来,轻移莲步,仪态万千,洁白的婚纱上缀满了美丽的流苏,颈上的钻石项链折射出太阳的光辉。我不知不觉地看呆了,半晌我才回过头来,挥了挥手,司仪的小伙子抱出了一挂长长的炮仗。我揉了揉涩涩的眼窝,真的有些弄不懂,挽住于蓝手腕的竟是一个陌生而又漂亮的小伙子,小伙子修眉细眼,脸色白净。他们一起提步,又一起落足,配合得天衣无缝。

尽管心存疑窦,可我还是疾步迎了上去,我钳住于蓝的手摇了摇,情绪有些激动。于蓝,恭候你大半天了,快进去吧!亲戚们都等着你开席哩!我挠了挠头。于蓝迅即抽回了手,怯怯地瞧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那个男人,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一双手也不知放在哪里的好。

于蓝摘下白纱手套,垂下睫毛,沉默了一阵子,抬起脸来笑了笑。说,国权哥,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拍了拍我的肩,她接着又说,刘国权,我的表哥,他一直资助我,我才机会读完了大学。至于这位,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叫孟前,是省卫生厅药监处的一个处长。男人趋前一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一双娘们的手,细腻而柔若无骨。我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恨不得一拳把那张白脸捣得稀巴烂。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喉咙里就像误吞了一只苍蝇,胃液一阵阵地往上涌。我愤怒得快要着火了,我戳住于蓝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质问。于蓝,你没搞错吧?今天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啊!你把这个野男人带回来,你这不是存心捣乱吗?给我们添堵啊!我握紧拳头,骨节咔咔作响,掌心里也沁满了汗水。

于蓝茫然无措地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在地上磕得崩崩响,她哭着说。国权哥,我对不起你啊!我是一个浑蛋,你打我吧!我已经跳出了农门,我不想再重新回到起点,我早已厌倦了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嫁给你,我不幸福啊!于蓝仰起脸,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狼藉的泪水爬满了她的双颊,一颗摞一颗,就像满天灿烂的星辰。

嫁给这个男人你就幸福了吗?我极力地忍住泪,可那不争气的泪水还是一下子夺眶而出。

国权哥,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也许我的做法超出了常规,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伤害了你十多年已经够了,我不想让自己的良心再受煎熬。于是,我不顾好友们的重重劝阻还是来了,我们之间必须作个了断。哪怕你今天就是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我卑鄙,我无耻,我贪图虚荣,我沾满了铜臭。大学毕业后,我多么想留在繁华的省城哪!看到那些成绩远不如我的同学们,一拨又一拔地被关系单位要走了,孤伶伶的我一没靠山二没背景,就像一只落群的孤雁。湖大学生虽然不愁分配,可留在省城的名额毕竟有限哪!我悲哀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踌躇再三,我还是拨通了他留给我的电话,他叫孟前,是我的校友,我在校庆典礼上结识了他,并顶住了他三年多的爱情攻势,你以为我容易吗?

不!不!我不信!一切都是骗人的,你是我的,谁也休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重重地跺了跺脚。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木已成舟,我……我怀上他的孩子,我承认我伤害了你,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但我都用钱来补偿,好吗?于蓝接过男人递过来的坤包,撕开拉链,掏出一叠砖头一样厚重的钞票,郑重地塞给了我。国权哥,这是十二万块钱,你用这些钱娶一个好姑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忘了我!好吗?

我仰脖一笑,眼眶里溢满了泪水。玩笑,真是天大的玩笑,十二万块钱可以和于蓝划上等号吗?难道我神圣的爱情就要在钱眼里终结。我始终也弄不明白,失去了于蓝,对于我又意味着什么?我握住一大叠钱,在手心里掂了掂,撕去捆条,漫天一撒,花花绿绿的钞票在阳光里起舞,渐渐迷乱了我的视线。

于蓝的父亲我的岳父,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抱起一扇石磨咬牙切齿地砸向那一辆豪桑,哐当一声巨响,引擎盖上陷出了一只凸坑,挡风玻璃也震成了碎片,黑黑的漆皮和玻璃渣掉了一地。岳父呼哧呼哧地喘定了一口气,又顺手抄起一根扁担走了过来。其实,扁担是二狗子他们一伙故意放在那里的。岳父一边走一边骂,抡起的扁担幻出了一片弧影。狗日的贱婆娘,忘恩负义的畜生,农民就下贱了,农民就不娶老婆了吗?老子也是农民哪!岳父仰天叹了口气,沾在胡须上的泪水闪闪发光。二狗子他们一伙也在瞎起哄,愤愤不平地大喊。大学生就了不起了,农民就不是人吗?这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

于蓝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白灿灿的婚纱就像一朵盛开了的雪莲。她不动也不躲,潸然的泪水就像一串串的珍珠。于蓝的性格我最清楚,就是打死她也不会告饶,吃亏的是她自己,于蓝的疼就是我的疼哪!我心如电转,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格开了扫向于蓝的那一轮扁担,肘上,腰上,肩膀上狠挨了几下,衣服剐破了,丝丝缕缕的血液渗出了衬衫。

我也一屈膝跪在地上,撩起衣襟擦去于蓝脸上狼籍的泪水,摘下我新房的那一串钥匙,郑重地塞进了她的掌心,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泣地说。于蓝,我祝你们幸福,祝你们早生贵子。我掸了掸衣服站了起来,大踏步朝门外走去,把一轮红日甩在身后,把人们的惊愕和叹息也远远地甩在身后。阳光好灿烂哪!高高的树,低低的云,金灿灿的稻田,蛇绕蛇弯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平原,能把你的脖子望痛,望酸。

16

停了的唢呐又呜哩哇啦地吹响了,欢乐的锣鼓点子敲得我的心尖尖直打颤,空气里弥满了呛人的硝烟,于蓝就要嫁人了,可新郎却不是我,我头痛欲裂。一笔一划地写完小说的最后一个字,我伸了个懒腰,长长地透了口气,掷笔而起。这部小说它真实地记录了我的心灵轨迹,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遗言。我胡乱地披了件衬衣,跌跌撞撞地朝旷野里走去,瘦瘦的影子在阳光里晃荡。

夕阳沉入了莽莽苍苍的地平线,七彩的虹横亘在天边,远山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模糊了,潮湿的风呼呼啦啦地吹过来,随风起伏的芦花海一样地汹涌。我逆着风朝滩涂上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地上,隔年的芦茬就像暗藏的阶级敌人,它戳穿了我的鞋底,钻进我的肉里,黑黑的淤泥陷走了我的鞋,泥地上留下了一只只殷红的脚印。脚印重重叠叠,顺着滩涂延伸,弯弯曲曲地伸进了黄昏。

所有的疼我都无所谓了,我就像一片百孔千疮的树叶,早已不在乎蚊虫的叮咬,早已不在乎再添上一只窟窿,失去了于蓝,我就像失去了整个世界。这么些年来,我就是那棵丑陋的香椿,支撑着整个桃树的生命,彻底地背叛了我自己。我不后悔,洞庭湖因为广纳百川才胸怀宽广,人类因为有了爱才代代传承,千古流芳。

美和丑相互依存,爱与恨却无法界定,就像我,有人叫我秃瓢,有人叫我癞子,但秃瓢和癞子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恨,我恨那些伤害过我的人,难道癞子就十恶不赦了吗?所有的疼都要加诸一身。于蓝无端地被人夺走了,我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恨,要我原谅那个男人,我实在是做不到啊!

滩涂上的水越来越深了,渐渐地没过了我的膝盖,浪渣和泡沫粘在裤脚上,跟着湖水一路攀升。夕阳就像一滴硕大的血缓缓地跌进了湖面,一望无际的洞庭湖都被血光笼罩,远山凝眸张望,湖面上跳跃着万道金光。深秋的水已经冰冷彻骨了,渐渐地漫上了我的秃瓢,一个浪头卷走了我的鸭舌帽,鼓满了空气的衣服就像鼓满了风的帆。

如果人死后可以投胎,如果真有来世,于蓝,下辈子我不做癞子,不做农民,癞子上不了台盘,农民来自草根。我一定要托生在富贵之家,像那个叫孟前的处长一样,大权在握,漂漂亮亮,赢得你的欢心。于蓝,你会等我吗?这一辈子的缘分,下一辈子的夫妻。我在阴曹地府里遥祝你们永远幸福。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头浸进水里,嘴里冒出了一串一串的水泡,液态的水充满了我的每一个毛孔,肠胃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水无处不在地压迫着我哟,把我的灵魂一点一点地挤出了躯壳。我听见了风吹动芦苇的声音和一声声凄厉的雁鸣,那一轮揉得皱皱的水月,怎么看都像是于蓝的脸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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