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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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婶摔了摔手上沾着的汤汁，把一大钵热气腾腾的丝瓜鸡蛋汤搁在桌子上，哆哆嗦嗦地吹了吹手指头，红红的鼻尖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粒。摆上最后一道压轴菜，饭桌上就有了四菜一汤的格局，一碗盐豌豆，一碗麻辣刁子鱼，一碗冬笋炒腊肉，一碗豆瓣酱，如果不是读高中的儿子回家过周末，满婶夫妇是难得这么奢侈的，他们一碗黑乎乎的豆瓣酱，就可以对付几个星期。
满叔咬开酒葫芦的木塞，满满荡荡地筛了一杯酒，老桑树下的空气里洋溢着谷酒的芬芳和怪怪的汗酸味。儿子建平把一碗盛好的米饭推到满婶的面前，筷子在桌了上顿了顿，瞅准一条最大最肥的刁子鱼伸了过去，几个星期的清汤寡水，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满婶解下腰上的白围裙，扑了扑身上的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肥肥的屁股硌得椅子吱吱咔咔地响，就像女人惨遭强暴发出的喊叫。老桑树下搁着麻罩和明晃晃的渔叉，几只嘎嘎乱叫的大灰鸭摇摇摆摆地爬上岸来，湿漉漉的脚掌重重叠叠地印在大青石上，一只只就像大腹便便的土豪劣绅。倒映在沱水河里的屋脊，被浪花揉得绉绉的，俨如一只面目狰狞的水妖。
对岸的一段河谷里，呼呼啦啦地飞起了一群麻雀，继而又响起了狗的吠叫和摩托车的引擎声，声音时而尖锐，时而舒缓，丝丝缕缕不绝于耳，就像攀满篱笆的藤蔓。桌子下的老黄狗也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叼在嘴里的鱼刺如同白芒芒的钢针。
摩托车的马达声越来越清晰了，空气里弥满了怪怪的汽油味，双流村的村长二胖子嘎地一声捏住车闸，单脚撑地，笑了笑，嘶哑的鸭公嗓就像喉咙里卡了一颗螺蛳。满叔，找你两三天了，今天总算把你堵在家里，嘿！伙食蛮不错嘛！有鱼又有肉！二胖子飞快地朝桌子上睃了一眼，翘起舌尖润了润嘴唇。
满叔摇了摇葫芦里不多的酒，脸上有些不快，可他还是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让座，并狠狠地踢了呲牙咧嘴的老黄狗一脚。满婶也风风火火地从厨房里拿来了碗筷和一只酒杯，十分殷勤地摆在桌子上。
儿子建平见势不妙，满满地挟了几块腊肉和几只刁子鱼堆在饭尖上，主动让出了椅子，蹲在河边的青石上大咽大嚼。夕阳渐渐地沉落下去了，火红火红的晚霞絮满了蓝蓝的天空，河面上飘荡着一股似岚非岚的雾气，丝丝缕缕地淹没了苦艾群和芦苇丛，梦幻般地若隐若现，就像七仙女的白纱巾。
二胖子顺水推舟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嘬起两瓣嘴唇把溢出的酒啜空了一大截，掌了掌筷子，挟了一大箸冬笋炒腊肉，牛吃稻草般地卷进嘴里，脖子抻了抻咽下了肚。二胖子是双流村有名的铁嘴铁筷子，就是铁公鸡他也可以蹭一点油水下来，虽说好酒贪杯，却没有量，一口酒下肚，脸就烧得红红的，就好像猴子屁股。他胡乱地抹了把嘴唇，喘了口浓浓的酒气，说满叔，发财的机会到了，镇里筹办万牛大会，我们双流村分了三十头牛的指标，我好说歹劝，总算给您争取了一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谁叫我是您的侄子哩！
满叔十分响亮地啜了口酒，没有吱声，对于本家的这位族侄，他烦得很。满婶扒了一口饭，偏着脸问，贤侄啊！出了牛，我们有什么好处？又劳神又费力的，耽误了阳春不说，还白搭票子，屙屎打喷嚏——两头蚀本。
二胖子重重地在大腿上捣了一拳，火烫似地站了起来，说婶子，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出一头牛除了包吃包住，还有一天二十个义务工的补助，三天展览就可以净得六十个义务工，五六三十，一六得六，就是九张现扎扎的红票子！
满叔格崩格崩地嚼着盐豌豆，咬肌绷得紧紧的，提起钱，他也来了精神，可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后天我就牵牛到镇上去走一遭，也不拘钱多钱少，混几顿酒喝呗！我的那些老伙计也好久没有扎过堆了。
叔哦！弄错了弄错了，您不问，我也差点忘了，镇上的万牛大会，可不是普普通通的耕牛，而是那种产奶的奶牛，叫什么荷兰牛的来着，大奶子，身上有花斑、犄角短短的那一种。
祖宗菩萨，那到哪里去弄？全镇也只有两个试点村养奶牛，满打满算也不上一百头，什么万牛大会，那不是欺骗领导嘛！
现在的领导都好蒙哪！只要政绩上去了，乌纱帽跟着就来了，遭殃的是小民，苦了的是我们这些狗腿子，呕领导的气不说，还得挨群众的骂，三十头牛的艰巨任务，压得我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有亲的靠亲，无亲的靠友，能借的就借，借不到的就租嘛！
找谁借？一样的都有指标都有任务？满叔搁下了酒杯，瞪圆了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
叔哦！您就别哄我了，山那边的瑞芸姑妈家不是养了六头奶牛吗？借来顶顶数，又少不了一根毫毛，您还可以净得九张毛爷爷的义务工，一本万利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哩！富不过父子，亲不过郎舅，您亲自出马，瑞芸姑妈一定会给您这个面子。
满叔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捣蒜似地点了点头，脸上的酡颜就像映在土墙上的黄昏，渐渐地遁入了砖的缝隙。无边无际的稻浪随风起伏，空气里飘满了稻花的香味，暮色中的双流村好安静哪！绿的树，青的瓦，绿色的田野，缎子似的河流，就像风景画里那些最优美的特写。
2
满叔跺了布鞋上的灰尘，东张西望地走进了一座院子，妹夫家的院子气派得很，深深的庭院里栽满了桃树、杏树和椪柑。用枳壳树嫁接过的椪柑，枝梢挺得高高的，繁茂的叶子里缀满了鹅蛋大小的果实。妹夫这些年贩运木材弄了点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里盖起了洋房不说，去年还摇身一变，成了养殖奶牛的专业户，县里重点扶持的对象。
庭院的两侧是猪圈、羊厩和牛栏，明净的窗子，石灰勾缝的墙壁，牲畜们居住的环境也比他满叔高了一个档次，在妹妹妹夫面前，他总感到抬不起头来。几只麻雀站在长满狗尾巴草的瓦楞上，叽叽喳喳的，就像在嘲弄他似的。满叔忿怒地跺了跺脚，惊得屋檐上的麻雀弹丸似地钻进了云霄，同时也惊醒了那条躺在阶基上的大狼狗。大狼狗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脖颈上的铁链绷得紧紧的，哗哗啦啦地直抖。满叔大惊失色地倒退了几步，扯起了嗓门大喊，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瑞芸哪瑞芸！
一个女人掀开帘子钻了出来，仓仓惶惶的，手上沾满了糠菜和麦麩，看样子她正在给猪们拌食。见到满叔，她先是一愣，继而双眼就像擦亮了的水晶，射出了两束灼灼的强光。她撂下盛猪食的木桶，情绪有些激动，满仓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兄妹俩边走边唠，不知不觉地进了堂屋，满叔把拎着的蛇皮袋搁在桌子上，轻手轻脚地掏出了两瓶烧酒一斤蛋糕以及一条红盒子的相思鸟。瑞芸也手脚麻利地拿出了男人待客的红金龙，客客气气地给敬了满叔敬了一根，随后又泡来了一壶浓醇的雀舌茶。虽说相隔不足七十里，兄妹俩却分属两个不同的省份，不是婚丧之类的红白喜事，一般是难得拢堆的。
瑞芸撩起围裙揩了揩沾满手指的水珠，把一盆洗过的蜜桃搁在茶几上。桃尖尖上红艳艳的，就像美女的嘴唇。她轻巧地捏住一只桃子，五指不停地旋动，桃子的皮越拉越长。满叔接住桃子，拣最红的咬了一口，红艳艳的桃子多汁而爽口，就像王母娘娘宴请众仙的蟠桃，娇羞欲滴。瑞芸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满仓哥，你来就来呗！买这些礼物干啥？有什么困难你就不妨直说，借个几千万把块钱，我们还是拿得出的。
满叔啃尽了桃核上的最后一点肉，拽了把卫生巾擦了擦手，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他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脸红脖子粗地说，等甲保回来了再说吧！借是不借？你们两口子也有个商量，免得我走了你们再吵架斗嘴反攻倒算。
瑞芸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因为丈夫孙甲保是个能人，她在家里一直处于从属的地位，借东借西还得靠丈夫最后拍板。她睫毛挑了挑，妩媚地笑着说，我早就给甲保打过电话了，叫他顺便割点肉买条鱼回来，中午陪你好好地喝一杯。你们郎舅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咳！仓哥，我不能陪你坐了，喂完猪，我就得张罗午饭了，这年头畜牲比人都难以伺候。瑞芸笑了笑，把半盒红金龙搁在茶几上，并顺手打开了电视机的按钮。
在电视嘈杂的声音里，满叔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鸡扑腾翅膀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的惨叫。
午饭弄得出奇的丰盛，可见妹夫一家并没有把他谷满仓当成一般的俗客。桌子上除了自己笼子里养的土鸡，还有妹夫称回来的后腿肉和两条猪腿，以及一条五斤多重的金色大鲤鱼。鱼是红烧，肉是清炖，而猪腿则是用卤汁卤出来的，香气溢满了整个院子。
读中学的外甥女孝英和上小学的外甥孝义，也坐父亲的顺风车回了家，左一声大舅，右一声大舅，叫得满叔心里甜滋滋、热乎乎的。他赶忙拿起了搁在茶几上的蛋糕，塞住了姊妹俩的嘴。姐姐孝英随她娘，瓜子脸，鹅胆鼻，柳眉凤目，皮肤也水灵灵的，出脱得像一个美人胚子。
弟弟孝义却长得不敢恭维，阔嘴巴，朝天鼻，两只大大的耳轮就像铝锅的两只提耳。既不随父，又不像娘，也不知妹妹和妹夫是怎么把这个怪物弄出来的。院子里的桃树下停着一辆崭新的铃木太子，镀铬的钢圈在金色的阳光下银光闪闪。
妹夫喝的是他喝惯了的啤酒，荆门产的金龙泉。而满叔却嫌啤酒不过瘾，把自个儿带来的谷酒满满荡荡地筛了一大盅。说实话，啤酒他喝来喝去总有一股潲水的味道，连打出来的嗝也是馊馊的，那玩意儿真不是人喝的，对于他纯粹是一种惩罚。一大盅谷酒下了肚，满叔声也宏了，嗓也大了，牛皮哄哄的，底气十足。他敲了敲桌子，笑着说，甲保啊！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找你借一样东西的。
只要我孙甲保家里有的，你就尽管开口。妹夫仰起脖子灌下了一大口啤酒，擂鼓似地拍响了胸脯。
借牛，借你们家的一条奶牛充充数，应付省里来的检查。
什么啊？借奶牛？妹夫的脸陡地黑了下来，就像一块臊臊的黑黑的尿布。沉吟了半晌，他结结巴巴地说，满仓哥哦！我的奶牛可不是一般的奶牛，它是从荷兰进口来的，每条都花了我三万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怕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可满叔的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他挟了一箸菜，虽说有些忿怒，可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说，不借就算了，免得你们两口子吵架，家和万事兴嘛！
瑞芸埋头扒了一口饭，暗暗地踩了丈夫一脚，鼻子缩了缩，眼泪巴娑地说，甲保啊！满仓哥来一趟也怪不容易的，跋山涉水，就把那头最小的奶牛借给他吧！反正它挤不了多少奶，闲着也是闲着。难道我嫁到你们孙家当牛作马一辈子，还抵不上一头奶牛？
孙甲保被妻子的话噎住了，哼哼哈哈了一阵子，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瑞芸泪光闪闪地笑了笑，满脸狼藉地泪水就像缀在脸上的珍珠。满叔一仰脖把大半杯谷酒倾进了喉咙，如释重负般地透了一口气，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3
一轮红日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点一点地爬出了莽莽苍苍的地平线，洞庭湖的湖面上涌起了万道霞光。湖水平滑如镜，远山凝止不动，漫天青苍苍的芦苇就像沉默的海洋。一群又一群的水鸟，掠着阳光从蓝桥镇的上空飞过来，落在疏疏朗朗的林子里，就像阳光的碎片。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了，一柱接一柱地冒出了高高矮矮的烟囱，歪歪扭扭地涂黑了火红火红的天空。
不大的蓝桥镇万头攒动，到处都是人和牛的海洋。披红挂彩的奶牛从四面八方的巷道里涌出来，就像汪洋大海里一条条的支流，把本来就不大宽敞的镇子挤得水泄不通。泥鳅一样溜滑的小贩，推车的推车，挎篮的挎篮，亮起嗓子叫卖着烤红薯、炸油条和五香茶叶蛋，满街的阳光都被人的喧嚣和翻盏般的牛蹄踩得支离破碎，人牛川流不息，蓝桥镇的空气又生动起来。
满叔拔了拔塌起的鞋根，腕上的牛绹勒得紧紧的。天刚麻丝亮，村长二胖子就督促众人上路了，村民们赶着租来或借来的奶牛，浩浩荡荡地朝镇上进发。大家的情绪都十分高涨，有唱歌呐喊的，有打情骂俏的，脏话痞话浑话就像遍地的瓦砾。进了镇子大伙儿都噤了声，泱泱大镇毕竟不同于郊野荒村。刚出山的太阳结结实实的，高高的树冠上，白白的墙壁上，黑黑的屋檐上都铺满了灿灿烂烂的阳光。
跟着排得长长的队伍，满叔走进了一个嘈杂的院落，院子里搭满了大大小小的牛棚，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无精打采地给牛编了号，拴进了划给他们双流村的七号牛棚。牛棚坐北朝南，棚顶上絮满了厚厚的稻草。村长二胖子拎来了两大袋铡碎了的苜蓿，满叔散了几根红桔烟，找乡食堂的伙伕借来了一只洋铁桶，打了满满一桶清水。这些宝贝奶牛疙瘩，都是上万或几万元的身价，够他忙活一辈子的了，他实在是不敢怠慢。
院子原本是镇生资公司的一座仓库，计划经济时，堆放的磷肥、碳铵摞成了山，实行市场经济后说倒闭就倒闭了。乍一闻，那刺鼻的碳铵味似乎还未消散，可仓库早就被人揭去了顶棚，物是人非。
满叔拽了拽拴牛的绳子，绳子还算牢靠。他绕着七号牛棚兜了几个圈子，才在二胖子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走出了院子。镇里的食堂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镇机关的食堂里闹哄哄的，以村为单位挤满了前来就餐的百姓，到处是豁拳拼酒的笑骂声，到处是锅盆碗盏碰撞的叮当。
场面虽说铺排得很大，菜肴却是些普普通通的菜肴。一大盆油炸花生米，一大钵冬瓜汤，一大碗炒芋梗，一大锅红烧鲢子鱼。鲢子鱼是镇里的关系户送来的，翻了塘的大头鲢，味道有些变了，但臭鱼不臭味，大伙儿仍然吃得十分开心。满叔找了个靠近鱼锅的位置坐了下来，满满荡荡地筛了一杯酒。这种吃大锅饭的日子很久没有重温了，他自然也不甘落后，既是吃不了，他也会松开裤带猛撑，反正不吃白不吃。
八人个一桌的席面坐的都是些酒鬼，千杯不醉的二勾子，泡在酒坛里的酒迷糊，再加上能吃善喝的满叔，是双流村公认的三位酒仙。三位酒仙凑在一起，那一定是一场精彩的较量。不瞒您说，他们可以从红日初升喝到金乌西坠，谁也不会趴下。哪怕醉了，也会倚着门框靠着树干，哈拉子糊一脸，也不会倒下。
有一次，满叔喝高了，就躲在稻草堆里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家里人都以为他掉下了沱水河，被大水冲走了，大河小汊都用笊篱捞遍了，寻人启事登了三天三夜。可满叔还是重出了江湖，他照样能喝善饮，照样罕逢敌手，照样是双流村一面不倒的旗帜。
虽说下酒的大头鲢有些变了味，酒也不如自己家里烧的谷酒味道醇，可满叔还是糊里糊涂地喝下了一大杯，没有六两也有半斤，他正要敞开肚皮和二个酒友拼个你死我活，镇食堂的事务长却吵嚷着要抹桌子收碗了。满叔见势不妙，赶紧把盆子里的油炸花生米塞进了裤兜。二勾子也趁乱把劣质酒装了一葫芦。三个酒仙骂骂咧咧地出了镇机关大院。
天空瓦蓝瓦蓝的，长毛的太阳朗朗爬上了屋脊，装扮一新的蓝桥镇就像一座欢乐的海洋，彩旗飘飘，悬在空中的横幅猎猎作响。
接下来的任务并不比喝酒轻松，双流村出了牛的三十个户主，被邀进了一座四面环墙的院落，分下来蹲点的镇党委吴委员开始给大伙儿训话，无非是一些大道理、条条框框以及应付上级检查应该注意的事项。
一是统一口径，奶牛是由镇政府牵头，信用社货款，农户自购的，加入了公司十农户的产业公司，每年光鲜奶的收入就有一万八千多块；二是端正心态，迎接省市县领导的检查。俗话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无论上面的头头官再大，他也不会为难你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该讲的就讲，不该讲的就不能讲，管住自己的嘴巴，言多必失，既要应对自如，又要处变不惊，万牛大会搞砸了，镇里的领导下不了台，义务工也会匡瓢。
坐在一把破破烂烂的木质圈椅里，满叔如坐针毡，他掏出一把油腻腻的花生米，往嘴里抛了几颗，嚼了嚼，接住二勾子递过来的酒葫芦，咬开瓶塞，偷偷摸摸地抿了一大口酒。吴委员叽叽歪歪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可怜的菩萨啊！早知道连检查也要记这么多的数据，他胡满仓就不会来凑这个热闹了。万分庆幸的是：今天来检查的是县里的领导，对于镇里面的政绩，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去刨根究底。看来，满叔还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和酒友们拼个你死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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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遂人愿，老天爷作美，红红火火的太阳连续照了三天，把蓝桥镇的万牛大会推向了高潮，推进了极致，随着省市领导的莅临和新闻媒介的传播，名不见经传的蓝桥镇几乎家喻户晓。近水楼台先得月。满叔也沾万牛大会的光，在电视上露了脸，懵里懵懂地成了双流村的风云人物。
那一天下午，满叔喝多了点，醉醺醺地歪在一捆稻草上晒太阳，温暖的阳光就像湿热的狗舌头，舔得他的心里热乎乎的，惬意之极。突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杂杂沓沓的脚步声，一行人指指点点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领头的老者滞下步来，蹲住身子，似笑非笑地问，老人家，喝多了呗！多大年纪了？生活过得还好吗？有没有酒喝？老者也像喝了点酒，脸膛红红的。酒鬼对酒精都十分的敏感。
满脸的络腮胡子再加上不修边幅，满叔虽说才五十出头，却显得十分老相。他尴尬地笑了笑，将错就错地说，我六十七岁了，生活过得蛮好，就是顿顿少不了这点猫尿。他捏了捏卷了梢的山羊胡，摇了摇葫芦里的勾兑酒，叮当叮当的酒水就像悦耳的清泉。
兄弟，酒是个好东西呀！喝了强身健体，但好酒切莫贪杯，浅尝辄止嘛！老者爽爽朗朗地笑了笑，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老人家，这奶牛是你自己养的？每年可产多少斤鲜奶？有多少钱的收入？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满叔脸上一窘，做了贼似地一阵红一阵白，吞吞吐吐地说，奶牛是我自己养的，每年可产鲜奶六千多斤，光买奶的收入就有九千多块？温饱已不成问题，凑合着过呗！
好哇！收入不错嘛！老者竖起了大拇指啧啧赞叹。等离休了，我也来帮你养奶牛，做个新世纪的农民，不愁吃穿。
满叔憨憨地搔了搔头，咧开大嘴笑了笑，豁了门牙的嘴就像一只深不见底的黑洞。老者握住他的手握了握，又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八号牛棚。二胖子附住满叔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叔哦！表现不错嘛！你猜猜他是谁？他就是新上任的省委谢副书记。
满叔一下子愣住了，不由自主地瘫坐在稻草上面，喋喋不休地大嚷，天啦！我的祖宗菩萨！他搀了搀颏下拉拉杂杂的山羊胡刚才的惊险他想起来都有些后怕，省委谢副书记那该是一个多大的官哪，不知算不算封疆大吏？
阳光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地照在大地上。地面上，屋顶上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汽，牛棚里充满了人的汗酸味和奶牛怪怪的羶气。几只银灰色的鸽子，在仓库的上空盘旋了几圈，然后歇在七号牛棚对面的顶棚上，用玉石般的嘴梳理着漂亮的羽毛，叽叽咕咕的，就像爱的宣言。俗话说得好，只羡鸳鸯不羡仙。鸽子的亲昵的举动，勾起了满叔对女人的无限遐想，那份感觉潮潮的，腻腻的，就像口香糖的胶基，怎么甩也甩不掉。
牛棚里嘈杂一片，村民们打牌的打牌，喝酒的喝酒，分成了南北两个阵营，村南的由村长二胖子领头，村北的归支书黑牯挂帅。二胖子的手气很痞，斗地主挨炸不说，还连关了几个反的，头上的尖壳斗笠戴了八顶，看上去就像吕仙亭畔的慈氏塔。
二胖子手心里攥着一把牌正要反攻，别在腰上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他摘下手机夹在耳轮上，眉头蹙得紧紧的。怎么？这么快？不是说下午四点吗？怎么两点钟就来了？二胖子摔下牌，弹簧似地站了起来，头上的斗笠车轮似地滚满了一地，就像横七竖八的轮胎。
开路的警车呜呜地拉响了警笛，街道上闹闹哄哄的，架在屋脊上的广播哇哇地响起来了，戴着红袖标的工作人员都已各就各位，互相串棚的村民们就像听到了空袭的警报，来来往往，抱头鼠窜，马踩日字象飞田，整个院子就像一盘乱棋。镇里的马书记对着扩音器连吼了几声，院子里总算安静下来了。村民们都抄着双手，站在各自的牛棚前，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一根根的树桩。奶牛们嚼食苜蓿的声音，悉悉索索，不绝于耳，就像枯草上落满了一层细沙。
满叔迷迷瞪瞪地站了起来，中午又喝多了点，酒精的作用还未完全消褪。他望了望天空和天空下慌乱的人群，正不住地暗暗发笑。悬在半空中的太阳就像哪吒的风火轮，千丝万缕的光芒灼得他的眼睛一阵阵地发痛。歇在电线上的几只麻雀，呆头呆脑地在议论着什么。它们的红红的爪子攫住了汹涌的电流，内心却像止水一样平静。
说起来，满叔的父亲就是一个捕捉麻雀的高手。他遍撒秕谷把麻雀诱入谷仓，然后，用竹笼封住唯一的出口——天窗，砰地一声炸响了一颗炮仗。麻雀们受惊，轰然地飞向天窗，撞得竹笼咔咔吱吱地响。他老人家慢慢吞吞地燃起了一支烟，勒下绳子封住笼口，把笼子和笼子里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浸在水里，然后，又迅速地提起来，往复几次，麻雀们互不相让，彼此踢蹬，身体上的羽毛都掉得干干净净。
这种笼子也叫撞篮，是乡下人洗竽头和荸荠专用的工具。满叔的父亲剖开麻雀的肚皮，掏出内脏，丢进卤锅里卤熟，然后，再浇上辣椒面、香油、蒜汁和葱花，用碟子盛了，一顿一顿地下酒。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满叔不知不觉地上了酒瘾，并且一喝就是三十七年，从来没有间断，一顿少了闷得慌，就像猫爪子七上八下挠他的心！
长长的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鱼贯地下了车，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影子，荡得阳光也一颤一颤的，就像一窝拱动的白蛆。干部们都很和蔼，一点也不摆官谱，钳住大伙儿的手，不厌其烦地摇来摇去，操着普通话和大家套着近乎，客气话了一遍又一遍，企图从人们嘴里掏出点什么！可满叔他们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就像洞庭湖里的老雀子，对于这点风浪早已见惯不惊。他们淡定而从容地应付着官员们的层层盘问，虽说假话连篇，倒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院子里就像一锅撤去了柴禾的沸水，渐渐地沉寂下去了。官员们都陆陆续续地上了车，纷纷离去，昔日的生资仓库如同潮水退走了滩涂，剩下了一地的烟头和杂杂沓沓的脚印。村民们都轻舒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声胜利的欢呼！
满叔解下牛绹正要回去，乡里的广播又哇哇地响了起来，是马副镇长的声音，他说，乡亲们，谢谢你们的密切配合，万牛大会已经胜利结束。镇里为了犒赏大家，决定给你们加几道菜，每个人半斤白酒八两精肉，让大家都尽兴，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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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挂在西天的蓝月亮，就像一只被饿狗咬残、咬缺了的烧饼，白云一团一团地飘过，而北斗七星恰似烧饼上抖搂下来的一粒粒白芝麻，在薄薄的云层里若隐若现。习习的湖风里挟带着鸟的叫声和芦苇的气息。雄鸡叫过三遍，天色已经微明，街道上有了绰绰的人影，树的影子就像铺在油纸上的一团黑墨。
满叔扒下裤子，对着墙根浇下了一泡骚尿，昨天晚上的庆功酒，他喝得实在是太多了，弄得他早已晕头转向，至今还找不到北。镇政府也确实是下了价钱，一大盆辣椒炒肉，一大盆红烧鳊鱼，一大盆杂骨炖粉条。酒也是小作坊里烧的纯粮酒，比那弄虚作假的勾兑酒强上了一万倍。
几位酒仙喝得兴起，就把附近几张桌子上的剩酒也捡来喝了，连酒带菜，每个人的肚皮都鼓了很多。喝来喝去，三个人都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鼾声长的长，短的短，彼此呼应，带酒味的哈拉子流了一脸，谁也记不清他们是怎么走进宿舍的？
满叔借着从窗子里透进来的第一缕晨曦，干脆披衣坐起，离开家已经整整三天了，庄稼也不知长得怎么样了，婆娘忙里忙外的，顾得了辣椒，顾不上玉米。再说，奶牛已经从妹夫家里牵出四天了，尽管他好草好料日夜伺候，但妹夫的那点德性，他十分清楚，可怜的瑞芸除了呕气，还得听一肚子的闲话。
俗话说：郎与舅，嫡嫡亲。但也亲不过各自的利益。满叔一个骨碌爬了起来，趿上布鞋，拽出床底下的蛇皮袋，把随身携带的酒葫芦和用油纸裹着的肉菜一一塞了进去，扛在肩上，踢踏踢踏地下了楼梯。屋子里吵吵嚷嚷的，村子里的伙计们也都起了床，庄稼人有庄稼人的谋划，阳春一刻值千金哪！
早上的街道静悄悄的，薄薄的晨雾在树梢上飘荡，藤萝的叶片上沾满了绿苍苍的露珠。白灿灿的花蕊就像呜哩哇啦吹奏的喇叭，繁盛的藤蔓一程一程地攀满了墙壁。雁翅儿排开的门面房都铁将军把门，阡陌一样纵横的巷道窄溜溜的。不时有人推着单车，驮着蔬菜，水泡似地冒了出来。几只毛发蓬松的野狗，从竹篱笆的阴影里钻了出来，把满叔吓了一大跳。
生资大院的门口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用花岗岩雕凿的石狮，豁牙露齿，线条粗犷，笨拙得有些可笑。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大开着，满叔随着人流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不大的稻草棚子灰苍苍的，或朝南，或面北，一片连着一片，看上去就像一抹玄黄色的云。
值班室里还亮着灯，当值的几个后生都喝得酩酊大醉，横七竖八地躺在支着蚊帐的床铺上，呼哧呼哧的喘息就像铁匠拉响了风箱。村长二胖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恶作剧似地踢了木门一脚，屋子里也不见动静，也没有人起来开门。
花团锦簇的奶牛脖子伸得长长的，或站或躺，耳朵一耷一耷的，嘴也不停地反刍，白白的涎沫里净是苜蓿的碎片，垂在肚皮下的奶头就像珠圆玉润的水晶。低矮的牛棚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和新鲜牛粪的气味，不知是哪一条奶牛把一泡骚尿浇在地上，呛鼻的尿臊味迅速挥发，就像满叔葫芦里的酒精。
七号牛棚里的奶牛挨挨挤挤，满叔顺着牛桩数了过去，光凭感觉他也知道，十七号牛桩是他那条奶牛的位置，四天来的朝夕相处，使他对这个憨头憨脑的家伙有了感情。满叔躬下腰去捞牛绹，却仅仅捞住了半截断了的绳头，十七号牛桩空空如也！那条借来的奶牛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满叔一屈膝跪在地上，天啦一声惨嗥如同一颗卡在喉咙里的弹珠。
大伙儿都傻了眼，七嘴八舌地嘟嚷开了。二胖子拨开众人挤了进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狗日的贼牯子胆子也太大了，竟偷到了镇政府的院里，张三不偷，李四不偷，偏偏偷了满叔借来的这一条，也不长长眼睛。满叔哽咽了几声，紧紧地箍住了二胖子的腿，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抹了抹眼窝，哭哭啼啼地说，二胖村长，你要给我做主啊！牛丢了，我也活不成了，就是卖房子典地，我也填不起这只大窟窿哪！
二胖子沉吟了片刻，手伟人似地在空中劈了劈，声音里带着命令的口气，几乎是不容置辩。黑皮，飞飞，吊吊，你们带一伙人出东关，沿沱水河下游寻找，找到牛就打我的手机。大毛、黄牯、麻子，你们领一路人出南站，顺沱水河上游搜寻，见牛就问，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二瘸、歪嘴、疤子沿西线，豆芽、茄子、斜眼走北路。乡里乡亲的，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也是些废话，找牛要紧。满叔你就留下来跟我到镇政府派出所报案，老子就不相信这牛是土行孙会地遁！
众人摩拳擦掌，一窝蜂似地散去了，满叔拖着僵滞的双腿木木地朝门口走去。远远近近的地平线隐隐约约地起伏不定，晨曦就像白白的鱼肚，天色已经微明。潮湿的空气里不时有金龟子蜾蠃嗡嗡地飞过，被牛粪诱惑来的蚊蚋撞在脸上，湿湿的，痒痒的，就像一场虚惊。
这里或那里的街道都热闹起来了，门面房的卷闸门都陆陆续续地打开，有人在整理货架，有人在打扫门户，蓝桥镇的空气里充满了生活的内容。到处都是烤红薯炸油条的味道，到处都是叫卖臭豆腐、五香茶叶蛋的声音。声音和香味杂糅在一起，又雨点似地抛向空中，撞进耳鼓，新的一天在满叔沮丧的情绪里开始了。
6
镇政府办公大楼是蓝桥镇唯一的标志性建筑。除了高耸入云的铝合金楼体，庭院里的环境也十分幽静。扑朔迷离的假山奇石，姿态各异的亭台楼榭，争奇斗妍的墨菊，秀颀挺拔的楠竹。蓊蓊郁郁的雏菊刚刚绽出了些青青的花骨朵儿，竹子一片连着一片。竹叶蓬勃向上，昂扬的竹节不屈地向空中伸展。
满叔和二胖子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石凳上，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书记和镇长的到来。凉丝丝的石凳浸得屁股冷冰冰的。斜斜的阳光从楠竹的叶隙里透了下来，白晃晃地一大片，青翠欲滴的露珠泪水似地闪闪发光。
来啦！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句。二胖子掼下烟蒂迎了上去，满叔也畏畏葸葸地跟在后面。三菱吉普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走下车来，腋下挟着公文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二胖子赶紧掏出一包烟盒挤得瘪瘪的白沙烟，抠出一支递了过去，毕恭毕敬地说：马镇长，我满叔的牛昨晚弄丢了，您要给他作主啊！
马镇长推开了二胖子的烟，偏起了脸问，报案了吗？
早报过了。满叔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上了楼梯，走廊里人来人往。太阳像一只粘在树梢上的红锈球，灼灼的光芒晃得窗玻璃金光闪闪。马镇长拖出一把椅子，在皮转椅里坐了下来，端起秘书沏过来的雨前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心平气和地说，老人家，您别着急，牛一定会找回来的，我发动全镇的群众，哪怕就是掘地三尺。
满叔搓了搓手，声音有些诚惶诚恐。马镇长，那就拜托您了，牛丢了，我也活不成了，这奶牛是我找亲戚借来的呀！就是豁出了我这条老命，我也填不满这只窟窿哪！
马镇长拍了拍二胖子的肩，笑容可掬地说，是祸躲不脱，躲脱的不是祸。二胖子，你带老人家在招待所先住下来，安安心心地等，吃好喝好！等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我就不相信这狗日的奶牛会钻天入地。马镇长捏了捏满是赘肉的下巴，接着又说，老人家，我上午还有个会议要主持，我就不陪你们了。
怅怅地望着马镇长挟着公事包，走进了人声鼎沸的会议室，满叔和二胖子垂头丧气地下了楼梯，扛着蛇皮袋在招待所的501房住了下来。501房是一间布置得十分奢华的豪华套间，专门负责接待县里市里省里来的首长，一般不对外人开放。满叔就像小说里的陈奂生进城一样，也润足了洋味。菜是四菜一汤，酒也管够。可奶牛丢了，他怎么也无法下咽，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一只吊在半空中的桶，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几拨出去找牛的村民们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带来的消息让满叔伤心欲绝。他们就像篦子似地，梳遍了整个蓝桥镇及邻近几个乡镇的所有村子，连牛毛也没有找回来一根，派出所那边也音信全无。满叔一下子也傻眼了，止不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吵吵嚷嚷地吃罢晚饭，乡亲们都陆陆续续地告辞了，牵着各自的奶牛回了家。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谁也没有时间、没有资本陪着满叔在这里干耗，长在地里的庄稼是他们一年的谋望哪！套房里终于寂静下来了，满叔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抱着双臂，游魂似地在房子踱来踱去，踱来踱去。
满叔心中郁闷，晚饭不知不觉地又多喝了几杯，借酒浇愁愁更愁，浇不灭的愁绪让他醉得一塌糊涂。牛丢了，他胡满仓也活不下去了，三万多块钱的巨债就像旧社会的三座大山，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要怪就只怪这狗日的万牛大会，要不是二胖子极力撺唆，他也不会来淌这河浑水了，妹夫那里他有五天之约，你叫他如何向妹妹妹夫交代啊！
冤有头，债有主。
满叔不由自主地把二胖子恨得牙痒痒的。他劈手揪住了二狗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吼开了。二胖子，你个狗日的傻逼，当初借牛你说得天花乱坠；牛丢了，你却不闻不问，跟没事人儿一样，老子急得火火跳，你却吃喝拉撒睡样样不缺。不看在你父亲的份上，老子真想揍得你满地找牙。满叔恨恨地松开衣领，手指不停地哆哆嗦嗦。他掩住脸，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浑浊的泪水珠子似地跌进了胡须和脖领，就像偷偷潜进水底的鱼。
二胖子怔了怔，脸红脖子粗地为自己辩解。叔喔！你这不是冤煞我吗？自从你丢了牛，我就像掉了魂一样，茶不思饭不想，掉了几斤肉。今天早上我骑摩托车回家，婆娘就把我当成了贼汉子收拾，马镇长那里我哪天没打电话催促？叔喔！讲话得讲有理的，上吊也要找一棵大树啊！一笔难写两个胡字，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二胖子摸出一根烟来叼上，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吐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白云飞渡的天空。
满叔胡乱地擤了把鼻涕，搓了搓，歇底里斯地大喊：贤侄啊！我心里像塞了一把稻草，瞀乱得很哪！言语有冒犯的地方，你要多多担待。牛丢了，找了两天也不见分晓，叔心里憋屈啊！你就领我到马镇长那里去走一遭吧！你面子大，路子阔。
去就去呗！谁怕谁？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要为你讨一个公道。二胖子果断地掐灭烟蒂，恨恨地站了起来。
推开半遮半掩的仿古门，马镇长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二胖子跺了跺鞋上的灰尘，撩开大步走了进去，满叔也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马镇长笑了笑，十分警惕地把正在起草的述职报告搁进了抽屉，套上笔帽，爽爽朗朗地笑着说，老人家，麻烦您久等了，牛丢了就丢了呗！您也不要过份的悲观，公家公事的，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这样吧！等我从县里开完会回来，就着手讨论赔偿的问题。老人家，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不会让您吃亏的。
七
满叔望眼欲穿，跟马镇长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二胖子十分紧张地咳嗽了一声，竖起两根指头，咚咚锵锵地叩响了镇长办公室的仿古门。满叔袖着双手跟在后边，像一个挎着枪亦步亦趋的马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清清爽爽地照了进来，照在他疏疏朗朗的山羊胡里，就像树梢上面镶满了金色的碎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应门的是秘书小赵，看样子二胖子和他十分熟悉。二胖子掏出一包烟来，耸出一支自己叼上，给秘书小赵也扔了一棵，两人凑在一起逗上了火。赵秘书把鸡毛掸子扔在办公桌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跷了跷二郎腿，愤愤不平地大喊，前任走了有后任，老子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喂！二胖子，你是来讨牛钱的吧！你狗日的真他妈是个傻逼，马镇长早就调到城关镇当镇长去了，昨天正式走马上任。
可马镇长叫我今天来拿牛钱！二胖子掸了掸烟灰，两只眼睛瞪得就像两只铃铛。
那他纯粹是日哄你的，缓兵之计呗！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的牛钱就泡了汤。满叔也抄着双手凑了过来。
不泡汤，但拖也会把你们拖死！
兄弟，你见多识广，你给我们拿个主意，下一步我们该去找谁？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
找书记呗！镇长走了，书记还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书记是乡里面最大的官，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定夺！书记姓李，脾气有点儿暴躁，牛钱能不能拿上，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书记办公室座落在五楼的东隅，二狗并不陌生，每年为了计划生育和春油入库，他总要跑那么几趟，算起来也是轻车熟路。二胖子和满叔一前一后地穿过了一条摆满鲜花的长廊，轻轻地叩响了书记办公室的门。楼道里空荡荡的，清脆的敲门声就像啄木鸟在凿树洞。
敲什么敲？进来吧！一个嘶哑的声音，威严里透出几分霸气。二胖子推开门走了进去，习习的微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撩得满叔的裤脚一起一伏，就像风中的旗帜。蓝桥镇的书记五十开外，发际线很高，额上的头发由于日理万机已经疏疏朗朗了，躲在镜片后的目光却十分凌厉，刀芒似的，剜得满叔心惊肉颤，脊上早己冐出了冷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二胖子怯怯地看了书记一眼，有些紧张地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李书记下巴翘了翘，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二胖子，你是来找我讨牛钱的吧！讨了也是白讨，马镇长升了官，屁股一拍溜了号，留下了一副烂摊子叫我收拾，我李佑明虽说也是人民公仆，却不是专门给别人擦屁股的。再说，现在镇上资金紧张，连教师的工资也已经拖欠好几个月了，总不能叫我私人掏腰包去填这只窟窿吧！这可是姓马的捅下的娄子啊！
满叔脖子一抻，脑壳一昂，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恨恨地说，难道老子的牛钱就不还了吗？万牛大会是你们这伙人鼓捣出来的，难道你就没一点责任？你就脱得了干系？
李书记一点也不恼，敲了敲桌沿，心平气和地说。老人家，你不要这么尖锐嘛！你就是那个上了电视的胡满仓，久仰大名！您先别动气，怒急伤肝，我李佑明当了一辈子的书记，替人背了一辈子的黑锅，别人得道升天，我却受罪呕气，说多冤就有多冤。
满叔双手抄腰，怪眼一翻，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根根戟立的茅草。姓李的，我不管你官有多大，职务有多高，老子的牛钱非要不可。如果你们不欺上瞒下，搞那狗日的万牛大会，老子的牛就丢不了。满叔挥胳膊抡拳正要跟书记理论，被二胖子一把拦腰抱住，拉锯似地扯出了屋，连鞋也弄丢了一只，狼狈之极。
8
满叔提着半葫芦喝剩了的烧酒，摇摇晃晃地爬上了楼梯。桃芯木的扶手木质细腻，纹理清楚，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镶贴着红色大理石的台阶滑不留足，一步一级就像人生。满叔已记不清他已喝了多少酒了，他的每一次呼吸，他的每一寸肌肤，他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一股浓浓的酒气，怎么也挥之不去。气喘嘘嘘地爬上了三楼，太阳看上去就像一只捏扁了的柿饼。
踌躇了一阵子，满叔伸出手，咚咚锵锵地叩响了书记办公室的门，丢牛这些天来，他心里烦得很，尽管镇里发动全镇的干部群众，动用了派出所几乎所有的警力，可奶牛还是无影无踪，就像钻了地的土行孙。镇政府的一些官员也互相推诿，谁也不肯承担这份过失，这份责任，把他支来支去，就像踢一只皮球，狗日的牛钱却始终也没有着落，妹夫那里催得急，婆娘也捎来了口信，说地里的庄稼再不营务就荒芜了，一年的谋望也塌了空。
琢磨来琢磨去，满叔觉得自己亏透了，他就像一团湿湿的尿泥，任凭别人捏来捏去。一会儿捏成倭瓜，一会儿捏成茄子，一会儿又捏成了赶山的猴。心中的怒火渐渐地结成了块垒，酒水怎么浇也浇不透，满叔的身子一阵哆嗦，连杀人的念头也有过。可杀了人，他的牛钱就泡了汤，再也休想讨回来一分一角。
潜意识里，满叔东倒西歪地撞开了房门，书记办公室里人声鼎沸，椅子上坐满了人。满叔环顾了一下四周，酒气熏天地大喊，李书记，我是来讨牛钱的，有？还是没有？您给一句话，不要把我当宝来收拾。满叔醉眼朦胧，脚下一个踉跄，装在酒葫芦里的酒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李书记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报纸，口气很冲。老人家，我早就给您说过了，冤有头债有主，有种的你到城关镇去找马镇长，找到什么都解决了，你怎么老跟我缠夹不清哩！李书记端起茶杯十分响亮地喝了一口，仰起脸来漱了漱，噗哧一声吐在痰盂里。
满叔咬开酒葫芦的木塞，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一大口酒，嗓子嘶哑，舌头也像短了半截。姓李的，你不赔牛钱，我就死给你看看。满叔拽了一把沾在山羊胡子上的酒水，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就像爬满了墙壁的藤蔓。
李书记旋动了一下皮转椅，眉头蹙得紧紧的。老人家，人要寻死，谁也挡不住，梁上有绳，河里有水，洞庭湖又没捂盖子。老人家，为了区区一条牛，您何必丢了性命。镇政府一定会赔你牛钱的，只是眼下财政吃紧，实在抠不出这一笔钱来开支。李书记垂下眼睑，偷偷地打量了满叔一眼。
满叔仰天深吸了一口气，止不住的泪水顺着满脸的皱纹淌了下来，就像筛眼中的米粒。你们要圆就圆，要扁就扁，把我胡满仓当成了一团尿泥，你们耗得起，可老子耗不起啊！老子地里有庄稼，屋里有堂客和伢崽，堂上还有八十多岁的瞎眼老娘。今天我们必须作个了断，不赔牛钱我就死给你们看看。满叔摇了摇手上的酒葫芦，老瓢瓜掏成的酒葫芦，在夕阳下泛出了古铜色的光芒，叮当叮当的酒流仿佛有了铁的旋律。
李书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黑下脸来大声嚷嚷。老人家，您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镇财政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您死了也是白死。李书记很激动地站了起来，把桌上的纸笔划拉进了抽屉，掏出一串钥匙来晃了晃。说老人家，我没功夫陪你闲谝了，您出去吧！我要锁门了。李书记挟上了公文包，逐客出门的意思十分明显。
满叔扳住门框，脑壳一偏，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老子不出去，要死，老子也要死在你的办公室里。
李书记叹了一口气，不再坚持，他把钥匙挂在皮带上的锁扣上，一步一步地下了楼梯，把满叔一下子晾在那里。楼道里空空荡荡的，夕阳金粉似地涂满了天空，卓立在枝头的叶子就像风中的哨兵，叶片碰撞的音响裂纹似地向四处辐射。
满叔盘腿坐在地上，屁股上垫着从报架上撤下来的几张旧报纸。他掏出用油纸裹着的花生米，猪头肉，在报纸上一一摊开，然后，他又摸出一只随身携带的酒盅，满满荡荡地筛了一杯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谷酒里掺上了农药甲胺磷，喝起来味道怪怪的，实在难以下咽。就像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酒鬼一样，满叔一端杯就从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就忘了一切，就忘了所有的痛。
格崩格崩地嚼着花生米，葫芦里的酒已经不多了。满叔仰起头，叹了一口气，喉咙里的呼吸已越来越粗浊，毛孔里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满叔拿用一摸，粘乎乎的全是血。高浓度的酒精烧得他晕晕乎乎，五脏六腑就像火窑一样，四肢百骸也燃烧了起来。满叔攀住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脱下褂子，揉成一团垫在屁股底下。
夕阳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了，空气里弥满了玫瑰色的花粉，绿油油的竹子不停地在晚风中摇曳。满叔仰面跌在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一只手紧紧地端着一只酒杯，一只手上提着的酒葫芦却摔成了八瓣，凉凉的酒液淌了一地，空气里弥满了谷酒的芬芳。破碎的黄昏犹如一只软化了的柿子，淋漓的酒水里浮满了血红血红的流质。风和树都仿佛止住了呼吸，屋子里真安静哪！世界就像酒水一样透明。
9
二胖子嘎地一声刹住了摩托，两条腿撑住了地面，满婶捏了捏鼓鼓囊囊的口袋，疯疯魔魔地跳下车来。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愣在高大门楼的阴影里，犹豫了一阵子，她终于还是伸出手，叩响了那扇铁环铜兽的朱漆大门。白灿灿的阳光从翘檐上照了下来，地面上像落满了一层白霜。
开门的是小姑瑞芸，姑嫂俩乍一照面，情绪都有些激动。瑞芸抿了抿头上盘着的髻，眼眶红红的。说嫂子，哥走了，你还是节哀顺变，胡家的香火不能断了根脉。
满婶擦了擦鼻子，忍了忍，可夺眶而出的泪水却怎么擦也擦不完，一窝蜂似地爬满了她的双颊。她伤感地摔了摔头，早已泣不成声。瑞芸，你大哥死得冤哪！可镇里硬说他是喝酒喝死的，草草地赔了三万块钱，可我自己的男人我自己清楚，他喝了一辈子的酒，要死早死过一千遍了。
那是，那是！瑞芸仰起了泪光闪闪的脸，大声附和。
满婶在小姑的胛骨上捏了捏，抬起了泪水狼籍的脸，哽哽咽咽地哭着说，瑞芸哪！我是来给你赔牛钱的。
牛钱？什么牛钱？瑞芸也挣开了嫂子的手，两撇柳眉蹙得紧紧的。
满婶枯瘦的手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掏出了一叠红红的钞票，迎风抖了抖。沙沙作响的钞票就像籁籁晃动的秋叶。瑞芸，这里是四万块钱，你点点呗！
瑞芸的眉头拧得更厉害了，一迭声地推拒。嫂子，这钱我不能收，还是留给侄子吧！你供他读高中上大学，也怪不容易的。
满婶有些不快，黑煞着脸嘟嚷开了。瑞芸哪！这钱你一定要收。你不收这钱，你大哥会死不瞑目啊！
嫂子啊！我家的奶牛没有丢。
什么？你家的奶牛没有丢？满婶的两只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就像听到了谁家的牯牛下了崽一样满脸惊惧。
奶牛是昨天下午回来的，在我家屋后的山岗上兜来兜去，鼻子拽着半截断绳，牛角上挂满了荆棘和葛刺，牛毛上结满了厚厚的刺球。
真的？
真的，它正站在牛圈里嚼草哩！我刚刚扫过牛圈，还牵它饮过水。
一行三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院子，就像冲锋陷阵的士兵。瑞芸轻车熟路地推开了牛圈的门，牛圈里静悄悄的，奶牛嚼草的声音如同春蚕噬叶。那条奶牛，那条满婶熟悉的奶牛，赫然地站在牛圈中央，似懂非懂地瞅着满婶。
满婶的嘴唇抖了抖，渐渐瘫软的身子就像一口袋粮食。一抹阳光从长满狗尾巴草的屋脊上溜了下来，天空瓦蓝瓦蓝的，银灰色的鸽子三三两两地飞过，悠悠地白云就像厚厚的飘絮。
1
满婶摔了摔手上沾着的汤汁，把一大钵热气腾腾的丝瓜鸡蛋汤搁在桌子上，哆哆嗦嗦地吹了吹手指头，红红的鼻尖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粒。摆上最后一道压轴菜，饭桌上就有了四菜一汤的格局，一碗盐豌豆，一碗麻辣刁子鱼，一碗冬笋炒腊肉，一碗豆瓣酱，如果不是读高中的儿子回家过周末，满婶夫妇是难得这么奢侈的，他们一碗黑乎乎的豆瓣酱，就可以对付几个星期。
满叔咬开酒葫芦的木塞，满满荡荡地筛了一杯酒，老桑树下的空气里洋溢着谷酒的芬芳和怪怪的汗酸味。儿子建平把一碗盛好的米饭推到满婶的面前，筷子在桌了上顿了顿，瞅准一条最大最肥的刁子鱼伸了过去，几个星期的清汤寡水，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满婶解下腰上的白围裙，扑了扑身上的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肥肥的屁股硌得椅子吱吱咔咔地响，就像女人惨遭强暴发出的喊叫。老桑树下搁着麻罩和明晃晃的渔叉，几只嘎嘎乱叫的大灰鸭摇摇摆摆地爬上岸来，湿漉漉的脚掌重重叠叠地印在大青石上，一只只就像大腹便便的土豪劣绅。倒映在沱水河里的屋脊，被浪花揉得绉绉的，俨如一只面目狰狞的水妖。
对岸的一段河谷里，呼呼啦啦地飞起了一群麻雀，继而又响起了狗的吠叫和摩托车的引擎声，声音时而尖锐，时而舒缓，丝丝缕缕不绝于耳，就像攀满篱笆的藤蔓。桌子下的老黄狗也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叼在嘴里的鱼刺如同白芒芒的钢针。
摩托车的马达声越来越清晰了，空气里弥满了怪怪的汽油味，双流村的村长二胖子嘎地一声捏住车闸，单脚撑地，笑了笑，嘶哑的鸭公嗓就像喉咙里卡了一颗螺蛳。满叔，找你两三天了，今天总算把你堵在家里，嘿！伙食蛮不错嘛！有鱼又有肉！二胖子飞快地朝桌子上睃了一眼，翘起舌尖润了润嘴唇。
满叔摇了摇葫芦里不多的酒，脸上有些不快，可他还是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让座，并狠狠地踢了呲牙咧嘴的老黄狗一脚。满婶也风风火火地从厨房里拿来了碗筷和一只酒杯，十分殷勤地摆在桌子上。
儿子建平见势不妙，满满地挟了几块腊肉和几只刁子鱼堆在饭尖上，主动让出了椅子，蹲在河边的青石上大咽大嚼。夕阳渐渐地沉落下去了，火红火红的晚霞絮满了蓝蓝的天空，河面上飘荡着一股似岚非岚的雾气，丝丝缕缕地淹没了苦艾群和芦苇丛，梦幻般地若隐若现，就像七仙女的白纱巾。
二胖子顺水推舟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嘬起两瓣嘴唇把溢出的酒啜空了一大截，掌了掌筷子，挟了一大箸冬笋炒腊肉，牛吃稻草般地卷进嘴里，脖子抻了抻咽下了肚。二胖子是双流村有名的铁嘴铁筷子，就是铁公鸡他也可以蹭一点油水下来，虽说好酒贪杯，却没有量，一口酒下肚，脸就烧得红红的，就好像猴子屁股。他胡乱地抹了把嘴唇，喘了口浓浓的酒气，说满叔，发财的机会到了，镇里筹办万牛大会，我们双流村分了三十头牛的指标，我好说歹劝，总算给您争取了一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谁叫我是您的侄子哩！
满叔十分响亮地啜了口酒，没有吱声，对于本家的这位族侄，他烦得很。满婶扒了一口饭，偏着脸问，贤侄啊！出了牛，我们有什么好处？又劳神又费力的，耽误了阳春不说，还白搭票子，屙屎打喷嚏——两头蚀本。
二胖子重重地在大腿上捣了一拳，火烫似地站了起来，说婶子，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出一头牛除了包吃包住，还有一天二十个义务工的补助，三天展览就可以净得六十个义务工，五六三十，一六得六，就是九张现扎扎的红票子！
满叔格崩格崩地嚼着盐豌豆，咬肌绷得紧紧的，提起钱，他也来了精神，可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后天我就牵牛到镇上去走一遭，也不拘钱多钱少，混几顿酒喝呗！我的那些老伙计也好久没有扎过堆了。
叔哦！弄错了弄错了，您不问，我也差点忘了，镇上的万牛大会，可不是普普通通的耕牛，而是那种产奶的奶牛，叫什么荷兰牛的来着，大奶子，身上有花斑、犄角短短的那一种。
祖宗菩萨，那到哪里去弄？全镇也只有两个试点村养奶牛，满打满算也不上一百头，什么万牛大会，那不是欺骗领导嘛！
现在的领导都好蒙哪！只要政绩上去了，乌纱帽跟着就来了，遭殃的是小民，苦了的是我们这些狗腿子，呕领导的气不说，还得挨群众的骂，三十头牛的艰巨任务，压得我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有亲的靠亲，无亲的靠友，能借的就借，借不到的就租嘛！
找谁借？一样的都有指标都有任务？满叔搁下了酒杯，瞪圆了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睛。
叔哦！您就别哄我了，山那边的瑞芸姑妈家不是养了六头奶牛吗？借来顶顶数，又少不了一根毫毛，您还可以净得九张毛爷爷的义务工，一本万利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哩！富不过父子，亲不过郎舅，您亲自出马，瑞芸姑妈一定会给您这个面子。
满叔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捣蒜似地点了点头，脸上的酡颜就像映在土墙上的黄昏，渐渐地遁入了砖的缝隙。无边无际的稻浪随风起伏，空气里飘满了稻花的香味，暮色中的双流村好安静哪！绿的树，青的瓦，绿色的田野，缎子似的河流，就像风景画里那些最优美的特写。
2
满叔跺了布鞋上的灰尘，东张西望地走进了一座院子，妹夫家的院子气派得很，深深的庭院里栽满了桃树、杏树和椪柑。用枳壳树嫁接过的椪柑，枝梢挺得高高的，繁茂的叶子里缀满了鹅蛋大小的果实。妹夫这些年贩运木材弄了点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里盖起了洋房不说，去年还摇身一变，成了养殖奶牛的专业户，县里重点扶持的对象。
庭院的两侧是猪圈、羊厩和牛栏，明净的窗子，石灰勾缝的墙壁，牲畜们居住的环境也比他满叔高了一个档次，在妹妹妹夫面前，他总感到抬不起头来。几只麻雀站在长满狗尾巴草的瓦楞上，叽叽喳喳的，就像在嘲弄他似的。满叔忿怒地跺了跺脚，惊得屋檐上的麻雀弹丸似地钻进了云霄，同时也惊醒了那条躺在阶基上的大狼狗。大狼狗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脖颈上的铁链绷得紧紧的，哗哗啦啦地直抖。满叔大惊失色地倒退了几步，扯起了嗓门大喊，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瑞芸哪瑞芸！
一个女人掀开帘子钻了出来，仓仓惶惶的，手上沾满了糠菜和麦麩，看样子她正在给猪们拌食。见到满叔，她先是一愣，继而双眼就像擦亮了的水晶，射出了两束灼灼的强光。她撂下盛猪食的木桶，情绪有些激动，满仓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兄妹俩边走边唠，不知不觉地进了堂屋，满叔把拎着的蛇皮袋搁在桌子上，轻手轻脚地掏出了两瓶烧酒一斤蛋糕以及一条红盒子的相思鸟。瑞芸也手脚麻利地拿出了男人待客的红金龙，客客气气地给敬了满叔敬了一根，随后又泡来了一壶浓醇的雀舌茶。虽说相隔不足七十里，兄妹俩却分属两个不同的省份，不是婚丧之类的红白喜事，一般是难得拢堆的。
瑞芸撩起围裙揩了揩沾满手指的水珠，把一盆洗过的蜜桃搁在茶几上。桃尖尖上红艳艳的，就像美女的嘴唇。她轻巧地捏住一只桃子，五指不停地旋动，桃子的皮越拉越长。满叔接住桃子，拣最红的咬了一口，红艳艳的桃子多汁而爽口，就像王母娘娘宴请众仙的蟠桃，娇羞欲滴。瑞芸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满仓哥，你来就来呗！买这些礼物干啥？有什么困难你就不妨直说，借个几千万把块钱，我们还是拿得出的。
满叔啃尽了桃核上的最后一点肉，拽了把卫生巾擦了擦手，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他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脸红脖子粗地说，等甲保回来了再说吧！借是不借？你们两口子也有个商量，免得我走了你们再吵架斗嘴反攻倒算。
瑞芸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因为丈夫孙甲保是个能人，她在家里一直处于从属的地位，借东借西还得靠丈夫最后拍板。她睫毛挑了挑，妩媚地笑着说，我早就给甲保打过电话了，叫他顺便割点肉买条鱼回来，中午陪你好好地喝一杯。你们郎舅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咳！仓哥，我不能陪你坐了，喂完猪，我就得张罗午饭了，这年头畜牲比人都难以伺候。瑞芸笑了笑，把半盒红金龙搁在茶几上，并顺手打开了电视机的按钮。
在电视嘈杂的声音里，满叔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鸡扑腾翅膀的声音，一声高一声低的惨叫。
午饭弄得出奇的丰盛，可见妹夫一家并没有把他谷满仓当成一般的俗客。桌子上除了自己笼子里养的土鸡，还有妹夫称回来的后腿肉和两条猪腿，以及一条五斤多重的金色大鲤鱼。鱼是红烧，肉是清炖，而猪腿则是用卤汁卤出来的，香气溢满了整个院子。
读中学的外甥女孝英和上小学的外甥孝义，也坐父亲的顺风车回了家，左一声大舅，右一声大舅，叫得满叔心里甜滋滋、热乎乎的。他赶忙拿起了搁在茶几上的蛋糕，塞住了姊妹俩的嘴。姐姐孝英随她娘，瓜子脸，鹅胆鼻，柳眉凤目，皮肤也水灵灵的，出脱得像一个美人胚子。
弟弟孝义却长得不敢恭维，阔嘴巴，朝天鼻，两只大大的耳轮就像铝锅的两只提耳。既不随父，又不像娘，也不知妹妹和妹夫是怎么把这个怪物弄出来的。院子里的桃树下停着一辆崭新的铃木太子，镀铬的钢圈在金色的阳光下银光闪闪。
妹夫喝的是他喝惯了的啤酒，荆门产的金龙泉。而满叔却嫌啤酒不过瘾，把自个儿带来的谷酒满满荡荡地筛了一大盅。说实话，啤酒他喝来喝去总有一股潲水的味道，连打出来的嗝也是馊馊的，那玩意儿真不是人喝的，对于他纯粹是一种惩罚。一大盅谷酒下了肚，满叔声也宏了，嗓也大了，牛皮哄哄的，底气十足。他敲了敲桌子，笑着说，甲保啊！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找你借一样东西的。
只要我孙甲保家里有的，你就尽管开口。妹夫仰起脖子灌下了一大口啤酒，擂鼓似地拍响了胸脯。
借牛，借你们家的一条奶牛充充数，应付省里来的检查。
什么啊？借奶牛？妹夫的脸陡地黑了下来，就像一块臊臊的黑黑的尿布。沉吟了半晌，他结结巴巴地说，满仓哥哦！我的奶牛可不是一般的奶牛，它是从荷兰进口来的，每条都花了我三万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怕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可满叔的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他挟了一箸菜，虽说有些忿怒，可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说，不借就算了，免得你们两口子吵架，家和万事兴嘛！
瑞芸埋头扒了一口饭，暗暗地踩了丈夫一脚，鼻子缩了缩，眼泪巴娑地说，甲保啊！满仓哥来一趟也怪不容易的，跋山涉水，就把那头最小的奶牛借给他吧！反正它挤不了多少奶，闲着也是闲着。难道我嫁到你们孙家当牛作马一辈子，还抵不上一头奶牛？
孙甲保被妻子的话噎住了，哼哼哈哈了一阵子，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瑞芸泪光闪闪地笑了笑，满脸狼藉地泪水就像缀在脸上的珍珠。满叔一仰脖把大半杯谷酒倾进了喉咙，如释重负般地透了一口气，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3
一轮红日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点一点地爬出了莽莽苍苍的地平线，洞庭湖的湖面上涌起了万道霞光。湖水平滑如镜，远山凝止不动，漫天青苍苍的芦苇就像沉默的海洋。一群又一群的水鸟，掠着阳光从蓝桥镇的上空飞过来，落在疏疏朗朗的林子里，就像阳光的碎片。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了，一柱接一柱地冒出了高高矮矮的烟囱，歪歪扭扭地涂黑了火红火红的天空。
不大的蓝桥镇万头攒动，到处都是人和牛的海洋。披红挂彩的奶牛从四面八方的巷道里涌出来，就像汪洋大海里一条条的支流，把本来就不大宽敞的镇子挤得水泄不通。泥鳅一样溜滑的小贩，推车的推车，挎篮的挎篮，亮起嗓子叫卖着烤红薯、炸油条和五香茶叶蛋，满街的阳光都被人的喧嚣和翻盏般的牛蹄踩得支离破碎，人牛川流不息，蓝桥镇的空气又生动起来。
满叔拔了拔塌起的鞋根，腕上的牛绹勒得紧紧的。天刚麻丝亮，村长二胖子就督促众人上路了，村民们赶着租来或借来的奶牛，浩浩荡荡地朝镇上进发。大家的情绪都十分高涨，有唱歌呐喊的，有打情骂俏的，脏话痞话浑话就像遍地的瓦砾。进了镇子大伙儿都噤了声，泱泱大镇毕竟不同于郊野荒村。刚出山的太阳结结实实的，高高的树冠上，白白的墙壁上，黑黑的屋檐上都铺满了灿灿烂烂的阳光。
跟着排得长长的队伍，满叔走进了一个嘈杂的院落，院子里搭满了大大小小的牛棚，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无精打采地给牛编了号，拴进了划给他们双流村的七号牛棚。牛棚坐北朝南，棚顶上絮满了厚厚的稻草。村长二胖子拎来了两大袋铡碎了的苜蓿，满叔散了几根红桔烟，找乡食堂的伙伕借来了一只洋铁桶，打了满满一桶清水。这些宝贝奶牛疙瘩，都是上万或几万元的身价，够他忙活一辈子的了，他实在是不敢怠慢。
院子原本是镇生资公司的一座仓库，计划经济时，堆放的磷肥、碳铵摞成了山，实行市场经济后说倒闭就倒闭了。乍一闻，那刺鼻的碳铵味似乎还未消散，可仓库早就被人揭去了顶棚，物是人非。
满叔拽了拽拴牛的绳子，绳子还算牢靠。他绕着七号牛棚兜了几个圈子，才在二胖子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走出了院子。镇里的食堂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镇机关的食堂里闹哄哄的，以村为单位挤满了前来就餐的百姓，到处是豁拳拼酒的笑骂声，到处是锅盆碗盏碰撞的叮当。
场面虽说铺排得很大，菜肴却是些普普通通的菜肴。一大盆油炸花生米，一大钵冬瓜汤，一大碗炒芋梗，一大锅红烧鲢子鱼。鲢子鱼是镇里的关系户送来的，翻了塘的大头鲢，味道有些变了，但臭鱼不臭味，大伙儿仍然吃得十分开心。满叔找了个靠近鱼锅的位置坐了下来，满满荡荡地筛了一杯酒。这种吃大锅饭的日子很久没有重温了，他自然也不甘落后，既是吃不了，他也会松开裤带猛撑，反正不吃白不吃。
八人个一桌的席面坐的都是些酒鬼，千杯不醉的二勾子，泡在酒坛里的酒迷糊，再加上能吃善喝的满叔，是双流村公认的三位酒仙。三位酒仙凑在一起，那一定是一场精彩的较量。不瞒您说，他们可以从红日初升喝到金乌西坠，谁也不会趴下。哪怕醉了，也会倚着门框靠着树干，哈拉子糊一脸，也不会倒下。
有一次，满叔喝高了，就躲在稻草堆里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家里人都以为他掉下了沱水河，被大水冲走了，大河小汊都用笊篱捞遍了，寻人启事登了三天三夜。可满叔还是重出了江湖，他照样能喝善饮，照样罕逢敌手，照样是双流村一面不倒的旗帜。
虽说下酒的大头鲢有些变了味，酒也不如自己家里烧的谷酒味道醇，可满叔还是糊里糊涂地喝下了一大杯，没有六两也有半斤，他正要敞开肚皮和二个酒友拼个你死我活，镇食堂的事务长却吵嚷着要抹桌子收碗了。满叔见势不妙，赶紧把盆子里的油炸花生米塞进了裤兜。二勾子也趁乱把劣质酒装了一葫芦。三个酒仙骂骂咧咧地出了镇机关大院。
天空瓦蓝瓦蓝的，长毛的太阳朗朗爬上了屋脊，装扮一新的蓝桥镇就像一座欢乐的海洋，彩旗飘飘，悬在空中的横幅猎猎作响。
接下来的任务并不比喝酒轻松，双流村出了牛的三十个户主，被邀进了一座四面环墙的院落，分下来蹲点的镇党委吴委员开始给大伙儿训话，无非是一些大道理、条条框框以及应付上级检查应该注意的事项。
一是统一口径，奶牛是由镇政府牵头，信用社货款，农户自购的，加入了公司十农户的产业公司，每年光鲜奶的收入就有一万八千多块；二是端正心态，迎接省市县领导的检查。俗话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无论上面的头头官再大，他也不会为难你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该讲的就讲，不该讲的就不能讲，管住自己的嘴巴，言多必失，既要应对自如，又要处变不惊，万牛大会搞砸了，镇里的领导下不了台，义务工也会匡瓢。
坐在一把破破烂烂的木质圈椅里，满叔如坐针毡，他掏出一把油腻腻的花生米，往嘴里抛了几颗，嚼了嚼，接住二勾子递过来的酒葫芦，咬开瓶塞，偷偷摸摸地抿了一大口酒。吴委员叽叽歪歪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可怜的菩萨啊！早知道连检查也要记这么多的数据，他胡满仓就不会来凑这个热闹了。万分庆幸的是：今天来检查的是县里的领导，对于镇里面的政绩，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去刨根究底。看来，满叔还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和酒友们拼个你死我活了。
4
天遂人愿，老天爷作美，红红火火的太阳连续照了三天，把蓝桥镇的万牛大会推向了高潮，推进了极致，随着省市领导的莅临和新闻媒介的传播，名不见经传的蓝桥镇几乎家喻户晓。近水楼台先得月。满叔也沾万牛大会的光，在电视上露了脸，懵里懵懂地成了双流村的风云人物。
那一天下午，满叔喝多了点，醉醺醺地歪在一捆稻草上晒太阳，温暖的阳光就像湿热的狗舌头，舔得他的心里热乎乎的，惬意之极。突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杂杂沓沓的脚步声，一行人指指点点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领头的老者滞下步来，蹲住身子，似笑非笑地问，老人家，喝多了呗！多大年纪了？生活过得还好吗？有没有酒喝？老者也像喝了点酒，脸膛红红的。酒鬼对酒精都十分的敏感。
满脸的络腮胡子再加上不修边幅，满叔虽说才五十出头，却显得十分老相。他尴尬地笑了笑，将错就错地说，我六十七岁了，生活过得蛮好，就是顿顿少不了这点猫尿。他捏了捏卷了梢的山羊胡，摇了摇葫芦里的勾兑酒，叮当叮当的酒水就像悦耳的清泉。
兄弟，酒是个好东西呀！喝了强身健体，但好酒切莫贪杯，浅尝辄止嘛！老者爽爽朗朗地笑了笑，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老人家，这奶牛是你自己养的？每年可产多少斤鲜奶？有多少钱的收入？生活上有什么困难？
满叔脸上一窘，做了贼似地一阵红一阵白，吞吞吐吐地说，奶牛是我自己养的，每年可产鲜奶六千多斤，光买奶的收入就有九千多块？温饱已不成问题，凑合着过呗！
好哇！收入不错嘛！老者竖起了大拇指啧啧赞叹。等离休了，我也来帮你养奶牛，做个新世纪的农民，不愁吃穿。
满叔憨憨地搔了搔头，咧开大嘴笑了笑，豁了门牙的嘴就像一只深不见底的黑洞。老者握住他的手握了握，又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八号牛棚。二胖子附住满叔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叔哦！表现不错嘛！你猜猜他是谁？他就是新上任的省委谢副书记。
满叔一下子愣住了，不由自主地瘫坐在稻草上面，喋喋不休地大嚷，天啦！我的祖宗菩萨！他搀了搀颏下拉拉杂杂的山羊胡刚才的惊险他想起来都有些后怕，省委谢副书记那该是一个多大的官哪，不知算不算封疆大吏？
阳光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地照在大地上。地面上，屋顶上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汽，牛棚里充满了人的汗酸味和奶牛怪怪的羶气。几只银灰色的鸽子，在仓库的上空盘旋了几圈，然后歇在七号牛棚对面的顶棚上，用玉石般的嘴梳理着漂亮的羽毛，叽叽咕咕的，就像爱的宣言。俗话说得好，只羡鸳鸯不羡仙。鸽子的亲昵的举动，勾起了满叔对女人的无限遐想，那份感觉潮潮的，腻腻的，就像口香糖的胶基，怎么甩也甩不掉。
牛棚里嘈杂一片，村民们打牌的打牌，喝酒的喝酒，分成了南北两个阵营，村南的由村长二胖子领头，村北的归支书黑牯挂帅。二胖子的手气很痞，斗地主挨炸不说，还连关了几个反的，头上的尖壳斗笠戴了八顶，看上去就像吕仙亭畔的慈氏塔。
二胖子手心里攥着一把牌正要反攻，别在腰上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他摘下手机夹在耳轮上，眉头蹙得紧紧的。怎么？这么快？不是说下午四点吗？怎么两点钟就来了？二胖子摔下牌，弹簧似地站了起来，头上的斗笠车轮似地滚满了一地，就像横七竖八的轮胎。
开路的警车呜呜地拉响了警笛，街道上闹闹哄哄的，架在屋脊上的广播哇哇地响起来了，戴着红袖标的工作人员都已各就各位，互相串棚的村民们就像听到了空袭的警报，来来往往，抱头鼠窜，马踩日字象飞田，整个院子就像一盘乱棋。镇里的马书记对着扩音器连吼了几声，院子里总算安静下来了。村民们都抄着双手，站在各自的牛棚前，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一根根的树桩。奶牛们嚼食苜蓿的声音，悉悉索索，不绝于耳，就像枯草上落满了一层细沙。
满叔迷迷瞪瞪地站了起来，中午又喝多了点，酒精的作用还未完全消褪。他望了望天空和天空下慌乱的人群，正不住地暗暗发笑。悬在半空中的太阳就像哪吒的风火轮，千丝万缕的光芒灼得他的眼睛一阵阵地发痛。歇在电线上的几只麻雀，呆头呆脑地在议论着什么。它们的红红的爪子攫住了汹涌的电流，内心却像止水一样平静。
说起来，满叔的父亲就是一个捕捉麻雀的高手。他遍撒秕谷把麻雀诱入谷仓，然后，用竹笼封住唯一的出口——天窗，砰地一声炸响了一颗炮仗。麻雀们受惊，轰然地飞向天窗，撞得竹笼咔咔吱吱地响。他老人家慢慢吞吞地燃起了一支烟，勒下绳子封住笼口，把笼子和笼子里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浸在水里，然后，又迅速地提起来，往复几次，麻雀们互不相让，彼此踢蹬，身体上的羽毛都掉得干干净净。
这种笼子也叫撞篮，是乡下人洗竽头和荸荠专用的工具。满叔的父亲剖开麻雀的肚皮，掏出内脏，丢进卤锅里卤熟，然后，再浇上辣椒面、香油、蒜汁和葱花，用碟子盛了，一顿一顿地下酒。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满叔不知不觉地上了酒瘾，并且一喝就是三十七年，从来没有间断，一顿少了闷得慌，就像猫爪子七上八下挠他的心！
长长的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鱼贯地下了车，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影子，荡得阳光也一颤一颤的，就像一窝拱动的白蛆。干部们都很和蔼，一点也不摆官谱，钳住大伙儿的手，不厌其烦地摇来摇去，操着普通话和大家套着近乎，客气话了一遍又一遍，企图从人们嘴里掏出点什么！可满叔他们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就像洞庭湖里的老雀子，对于这点风浪早已见惯不惊。他们淡定而从容地应付着官员们的层层盘问，虽说假话连篇，倒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院子里就像一锅撤去了柴禾的沸水，渐渐地沉寂下去了。官员们都陆陆续续地上了车，纷纷离去，昔日的生资仓库如同潮水退走了滩涂，剩下了一地的烟头和杂杂沓沓的脚印。村民们都轻舒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声胜利的欢呼！
满叔解下牛绹正要回去，乡里的广播又哇哇地响了起来，是马副镇长的声音，他说，乡亲们，谢谢你们的密切配合，万牛大会已经胜利结束。镇里为了犒赏大家，决定给你们加几道菜，每个人半斤白酒八两精肉，让大家都尽兴，不醉不归。
5
斜挂在西天的蓝月亮，就像一只被饿狗咬残、咬缺了的烧饼，白云一团一团地飘过，而北斗七星恰似烧饼上抖搂下来的一粒粒白芝麻，在薄薄的云层里若隐若现。习习的湖风里挟带着鸟的叫声和芦苇的气息。雄鸡叫过三遍，天色已经微明，街道上有了绰绰的人影，树的影子就像铺在油纸上的一团黑墨。
满叔扒下裤子，对着墙根浇下了一泡骚尿，昨天晚上的庆功酒，他喝得实在是太多了，弄得他早已晕头转向，至今还找不到北。镇政府也确实是下了价钱，一大盆辣椒炒肉，一大盆红烧鳊鱼，一大盆杂骨炖粉条。酒也是小作坊里烧的纯粮酒，比那弄虚作假的勾兑酒强上了一万倍。
几位酒仙喝得兴起，就把附近几张桌子上的剩酒也捡来喝了，连酒带菜，每个人的肚皮都鼓了很多。喝来喝去，三个人都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鼾声长的长，短的短，彼此呼应，带酒味的哈拉子流了一脸，谁也记不清他们是怎么走进宿舍的？
满叔借着从窗子里透进来的第一缕晨曦，干脆披衣坐起，离开家已经整整三天了，庄稼也不知长得怎么样了，婆娘忙里忙外的，顾得了辣椒，顾不上玉米。再说，奶牛已经从妹夫家里牵出四天了，尽管他好草好料日夜伺候，但妹夫的那点德性，他十分清楚，可怜的瑞芸除了呕气，还得听一肚子的闲话。
俗话说：郎与舅，嫡嫡亲。但也亲不过各自的利益。满叔一个骨碌爬了起来，趿上布鞋，拽出床底下的蛇皮袋，把随身携带的酒葫芦和用油纸裹着的肉菜一一塞了进去，扛在肩上，踢踏踢踏地下了楼梯。屋子里吵吵嚷嚷的，村子里的伙计们也都起了床，庄稼人有庄稼人的谋划，阳春一刻值千金哪！
早上的街道静悄悄的，薄薄的晨雾在树梢上飘荡，藤萝的叶片上沾满了绿苍苍的露珠。白灿灿的花蕊就像呜哩哇啦吹奏的喇叭，繁盛的藤蔓一程一程地攀满了墙壁。雁翅儿排开的门面房都铁将军把门，阡陌一样纵横的巷道窄溜溜的。不时有人推着单车，驮着蔬菜，水泡似地冒了出来。几只毛发蓬松的野狗，从竹篱笆的阴影里钻了出来，把满叔吓了一大跳。
生资大院的门口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用花岗岩雕凿的石狮，豁牙露齿，线条粗犷，笨拙得有些可笑。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大开着，满叔随着人流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不大的稻草棚子灰苍苍的，或朝南，或面北，一片连着一片，看上去就像一抹玄黄色的云。
值班室里还亮着灯，当值的几个后生都喝得酩酊大醉，横七竖八地躺在支着蚊帐的床铺上，呼哧呼哧的喘息就像铁匠拉响了风箱。村长二胖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恶作剧似地踢了木门一脚，屋子里也不见动静，也没有人起来开门。
花团锦簇的奶牛脖子伸得长长的，或站或躺，耳朵一耷一耷的，嘴也不停地反刍，白白的涎沫里净是苜蓿的碎片，垂在肚皮下的奶头就像珠圆玉润的水晶。低矮的牛棚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和新鲜牛粪的气味，不知是哪一条奶牛把一泡骚尿浇在地上，呛鼻的尿臊味迅速挥发，就像满叔葫芦里的酒精。
七号牛棚里的奶牛挨挨挤挤，满叔顺着牛桩数了过去，光凭感觉他也知道，十七号牛桩是他那条奶牛的位置，四天来的朝夕相处，使他对这个憨头憨脑的家伙有了感情。满叔躬下腰去捞牛绹，却仅仅捞住了半截断了的绳头，十七号牛桩空空如也！那条借来的奶牛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满叔一屈膝跪在地上，天啦一声惨嗥如同一颗卡在喉咙里的弹珠。
大伙儿都傻了眼，七嘴八舌地嘟嚷开了。二胖子拨开众人挤了进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狗日的贼牯子胆子也太大了，竟偷到了镇政府的院里，张三不偷，李四不偷，偏偏偷了满叔借来的这一条，也不长长眼睛。满叔哽咽了几声，紧紧地箍住了二胖子的腿，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抹了抹眼窝，哭哭啼啼地说，二胖村长，你要给我做主啊！牛丢了，我也活不成了，就是卖房子典地，我也填不起这只大窟窿哪！
二胖子沉吟了片刻，手伟人似地在空中劈了劈，声音里带着命令的口气，几乎是不容置辩。黑皮，飞飞，吊吊，你们带一伙人出东关，沿沱水河下游寻找，找到牛就打我的手机。大毛、黄牯、麻子，你们领一路人出南站，顺沱水河上游搜寻，见牛就问，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二瘸、歪嘴、疤子沿西线，豆芽、茄子、斜眼走北路。乡里乡亲的，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也是些废话，找牛要紧。满叔你就留下来跟我到镇政府派出所报案，老子就不相信这牛是土行孙会地遁！
众人摩拳擦掌，一窝蜂似地散去了，满叔拖着僵滞的双腿木木地朝门口走去。远远近近的地平线隐隐约约地起伏不定，晨曦就像白白的鱼肚，天色已经微明。潮湿的空气里不时有金龟子蜾蠃嗡嗡地飞过，被牛粪诱惑来的蚊蚋撞在脸上，湿湿的，痒痒的，就像一场虚惊。
这里或那里的街道都热闹起来了，门面房的卷闸门都陆陆续续地打开，有人在整理货架，有人在打扫门户，蓝桥镇的空气里充满了生活的内容。到处都是烤红薯炸油条的味道，到处都是叫卖臭豆腐、五香茶叶蛋的声音。声音和香味杂糅在一起，又雨点似地抛向空中，撞进耳鼓，新的一天在满叔沮丧的情绪里开始了。
6
镇政府办公大楼是蓝桥镇唯一的标志性建筑。除了高耸入云的铝合金楼体，庭院里的环境也十分幽静。扑朔迷离的假山奇石，姿态各异的亭台楼榭，争奇斗妍的墨菊，秀颀挺拔的楠竹。蓊蓊郁郁的雏菊刚刚绽出了些青青的花骨朵儿，竹子一片连着一片。竹叶蓬勃向上，昂扬的竹节不屈地向空中伸展。
满叔和二胖子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石凳上，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书记和镇长的到来。凉丝丝的石凳浸得屁股冷冰冰的。斜斜的阳光从楠竹的叶隙里透了下来，白晃晃地一大片，青翠欲滴的露珠泪水似地闪闪发光。
来啦！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句。二胖子掼下烟蒂迎了上去，满叔也畏畏葸葸地跟在后面。三菱吉普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走下车来，腋下挟着公文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二胖子赶紧掏出一包烟盒挤得瘪瘪的白沙烟，抠出一支递了过去，毕恭毕敬地说：马镇长，我满叔的牛昨晚弄丢了，您要给他作主啊！
马镇长推开了二胖子的烟，偏起了脸问，报案了吗？
早报过了。满叔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上了楼梯，走廊里人来人往。太阳像一只粘在树梢上的红锈球，灼灼的光芒晃得窗玻璃金光闪闪。马镇长拖出一把椅子，在皮转椅里坐了下来，端起秘书沏过来的雨前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心平气和地说，老人家，您别着急，牛一定会找回来的，我发动全镇的群众，哪怕就是掘地三尺。
满叔搓了搓手，声音有些诚惶诚恐。马镇长，那就拜托您了，牛丢了，我也活不成了，这奶牛是我找亲戚借来的呀！就是豁出了我这条老命，我也填不满这只窟窿哪！
马镇长拍了拍二胖子的肩，笑容可掬地说，是祸躲不脱，躲脱的不是祸。二胖子，你带老人家在招待所先住下来，安安心心地等，吃好喝好！等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我就不相信这狗日的奶牛会钻天入地。马镇长捏了捏满是赘肉的下巴，接着又说，老人家，我上午还有个会议要主持，我就不陪你们了。
怅怅地望着马镇长挟着公事包，走进了人声鼎沸的会议室，满叔和二胖子垂头丧气地下了楼梯，扛着蛇皮袋在招待所的501房住了下来。501房是一间布置得十分奢华的豪华套间，专门负责接待县里市里省里来的首长，一般不对外人开放。满叔就像小说里的陈奂生进城一样，也润足了洋味。菜是四菜一汤，酒也管够。可奶牛丢了，他怎么也无法下咽，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一只吊在半空中的桶，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几拨出去找牛的村民们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带来的消息让满叔伤心欲绝。他们就像篦子似地，梳遍了整个蓝桥镇及邻近几个乡镇的所有村子，连牛毛也没有找回来一根，派出所那边也音信全无。满叔一下子也傻眼了，止不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吵吵嚷嚷地吃罢晚饭，乡亲们都陆陆续续地告辞了，牵着各自的奶牛回了家。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谁也没有时间、没有资本陪着满叔在这里干耗，长在地里的庄稼是他们一年的谋望哪！套房里终于寂静下来了，满叔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抱着双臂，游魂似地在房子踱来踱去，踱来踱去。
满叔心中郁闷，晚饭不知不觉地又多喝了几杯，借酒浇愁愁更愁，浇不灭的愁绪让他醉得一塌糊涂。牛丢了，他胡满仓也活不下去了，三万多块钱的巨债就像旧社会的三座大山，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要怪就只怪这狗日的万牛大会，要不是二胖子极力撺唆，他也不会来淌这河浑水了，妹夫那里他有五天之约，你叫他如何向妹妹妹夫交代啊！
冤有头，债有主。
满叔不由自主地把二胖子恨得牙痒痒的。他劈手揪住了二狗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吼开了。二胖子，你个狗日的傻逼，当初借牛你说得天花乱坠；牛丢了，你却不闻不问，跟没事人儿一样，老子急得火火跳，你却吃喝拉撒睡样样不缺。不看在你父亲的份上，老子真想揍得你满地找牙。满叔恨恨地松开衣领，手指不停地哆哆嗦嗦。他掩住脸，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浑浊的泪水珠子似地跌进了胡须和脖领，就像偷偷潜进水底的鱼。
二胖子怔了怔，脸红脖子粗地为自己辩解。叔喔！你这不是冤煞我吗？自从你丢了牛，我就像掉了魂一样，茶不思饭不想，掉了几斤肉。今天早上我骑摩托车回家，婆娘就把我当成了贼汉子收拾，马镇长那里我哪天没打电话催促？叔喔！讲话得讲有理的，上吊也要找一棵大树啊！一笔难写两个胡字，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二胖子摸出一根烟来叼上，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吐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白云飞渡的天空。
满叔胡乱地擤了把鼻涕，搓了搓，歇底里斯地大喊：贤侄啊！我心里像塞了一把稻草，瞀乱得很哪！言语有冒犯的地方，你要多多担待。牛丢了，找了两天也不见分晓，叔心里憋屈啊！你就领我到马镇长那里去走一遭吧！你面子大，路子阔。
去就去呗！谁怕谁？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要为你讨一个公道。二胖子果断地掐灭烟蒂，恨恨地站了起来。
推开半遮半掩的仿古门，马镇长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二胖子跺了跺鞋上的灰尘，撩开大步走了进去，满叔也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马镇长笑了笑，十分警惕地把正在起草的述职报告搁进了抽屉，套上笔帽，爽爽朗朗地笑着说，老人家，麻烦您久等了，牛丢了就丢了呗！您也不要过份的悲观，公家公事的，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这样吧！等我从县里开完会回来，就着手讨论赔偿的问题。老人家，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不会让您吃亏的。
七
满叔望眼欲穿，跟马镇长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二胖子十分紧张地咳嗽了一声，竖起两根指头，咚咚锵锵地叩响了镇长办公室的仿古门。满叔袖着双手跟在后边，像一个挎着枪亦步亦趋的马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清清爽爽地照了进来，照在他疏疏朗朗的山羊胡里，就像树梢上面镶满了金色的碎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应门的是秘书小赵，看样子二胖子和他十分熟悉。二胖子掏出一包烟来，耸出一支自己叼上，给秘书小赵也扔了一棵，两人凑在一起逗上了火。赵秘书把鸡毛掸子扔在办公桌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跷了跷二郎腿，愤愤不平地大喊，前任走了有后任，老子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喂！二胖子，你是来讨牛钱的吧！你狗日的真他妈是个傻逼，马镇长早就调到城关镇当镇长去了，昨天正式走马上任。
可马镇长叫我今天来拿牛钱！二胖子掸了掸烟灰，两只眼睛瞪得就像两只铃铛。
那他纯粹是日哄你的，缓兵之计呗！
照你这么说，那我们的牛钱就泡了汤。满叔也抄着双手凑了过来。
不泡汤，但拖也会把你们拖死！
兄弟，你见多识广，你给我们拿个主意，下一步我们该去找谁？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
找书记呗！镇长走了，书记还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书记是乡里面最大的官，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定夺！书记姓李，脾气有点儿暴躁，牛钱能不能拿上，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书记办公室座落在五楼的东隅，二狗并不陌生，每年为了计划生育和春油入库，他总要跑那么几趟，算起来也是轻车熟路。二胖子和满叔一前一后地穿过了一条摆满鲜花的长廊，轻轻地叩响了书记办公室的门。楼道里空荡荡的，清脆的敲门声就像啄木鸟在凿树洞。
敲什么敲？进来吧！一个嘶哑的声音，威严里透出几分霸气。二胖子推开门走了进去，习习的微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撩得满叔的裤脚一起一伏，就像风中的旗帜。蓝桥镇的书记五十开外，发际线很高，额上的头发由于日理万机已经疏疏朗朗了，躲在镜片后的目光却十分凌厉，刀芒似的，剜得满叔心惊肉颤，脊上早己冐出了冷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二胖子怯怯地看了书记一眼，有些紧张地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李书记下巴翘了翘，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二胖子，你是来找我讨牛钱的吧！讨了也是白讨，马镇长升了官，屁股一拍溜了号，留下了一副烂摊子叫我收拾，我李佑明虽说也是人民公仆，却不是专门给别人擦屁股的。再说，现在镇上资金紧张，连教师的工资也已经拖欠好几个月了，总不能叫我私人掏腰包去填这只窟窿吧！这可是姓马的捅下的娄子啊！
满叔脖子一抻，脑壳一昂，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恨恨地说，难道老子的牛钱就不还了吗？万牛大会是你们这伙人鼓捣出来的，难道你就没一点责任？你就脱得了干系？
李书记一点也不恼，敲了敲桌沿，心平气和地说。老人家，你不要这么尖锐嘛！你就是那个上了电视的胡满仓，久仰大名！您先别动气，怒急伤肝，我李佑明当了一辈子的书记，替人背了一辈子的黑锅，别人得道升天，我却受罪呕气，说多冤就有多冤。
满叔双手抄腰，怪眼一翻，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根根戟立的茅草。姓李的，我不管你官有多大，职务有多高，老子的牛钱非要不可。如果你们不欺上瞒下，搞那狗日的万牛大会，老子的牛就丢不了。满叔挥胳膊抡拳正要跟书记理论，被二胖子一把拦腰抱住，拉锯似地扯出了屋，连鞋也弄丢了一只，狼狈之极。
8
满叔提着半葫芦喝剩了的烧酒，摇摇晃晃地爬上了楼梯。桃芯木的扶手木质细腻，纹理清楚，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镶贴着红色大理石的台阶滑不留足，一步一级就像人生。满叔已记不清他已喝了多少酒了，他的每一次呼吸，他的每一寸肌肤，他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一股浓浓的酒气，怎么也挥之不去。气喘嘘嘘地爬上了三楼，太阳看上去就像一只捏扁了的柿饼。
踌躇了一阵子，满叔伸出手，咚咚锵锵地叩响了书记办公室的门，丢牛这些天来，他心里烦得很，尽管镇里发动全镇的干部群众，动用了派出所几乎所有的警力，可奶牛还是无影无踪，就像钻了地的土行孙。镇政府的一些官员也互相推诿，谁也不肯承担这份过失，这份责任，把他支来支去，就像踢一只皮球，狗日的牛钱却始终也没有着落，妹夫那里催得急，婆娘也捎来了口信，说地里的庄稼再不营务就荒芜了，一年的谋望也塌了空。
琢磨来琢磨去，满叔觉得自己亏透了，他就像一团湿湿的尿泥，任凭别人捏来捏去。一会儿捏成倭瓜，一会儿捏成茄子，一会儿又捏成了赶山的猴。心中的怒火渐渐地结成了块垒，酒水怎么浇也浇不透，满叔的身子一阵哆嗦，连杀人的念头也有过。可杀了人，他的牛钱就泡了汤，再也休想讨回来一分一角。
潜意识里，满叔东倒西歪地撞开了房门，书记办公室里人声鼎沸，椅子上坐满了人。满叔环顾了一下四周，酒气熏天地大喊，李书记，我是来讨牛钱的，有？还是没有？您给一句话，不要把我当宝来收拾。满叔醉眼朦胧，脚下一个踉跄，装在酒葫芦里的酒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李书记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报纸，口气很冲。老人家，我早就给您说过了，冤有头债有主，有种的你到城关镇去找马镇长，找到什么都解决了，你怎么老跟我缠夹不清哩！李书记端起茶杯十分响亮地喝了一口，仰起脸来漱了漱，噗哧一声吐在痰盂里。
满叔咬开酒葫芦的木塞，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一大口酒，嗓子嘶哑，舌头也像短了半截。姓李的，你不赔牛钱，我就死给你看看。满叔拽了一把沾在山羊胡子上的酒水，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就像爬满了墙壁的藤蔓。
李书记旋动了一下皮转椅，眉头蹙得紧紧的。老人家，人要寻死，谁也挡不住，梁上有绳，河里有水，洞庭湖又没捂盖子。老人家，为了区区一条牛，您何必丢了性命。镇政府一定会赔你牛钱的，只是眼下财政吃紧，实在抠不出这一笔钱来开支。李书记垂下眼睑，偷偷地打量了满叔一眼。
满叔仰天深吸了一口气，止不住的泪水顺着满脸的皱纹淌了下来，就像筛眼中的米粒。你们要圆就圆，要扁就扁，把我胡满仓当成了一团尿泥，你们耗得起，可老子耗不起啊！老子地里有庄稼，屋里有堂客和伢崽，堂上还有八十多岁的瞎眼老娘。今天我们必须作个了断，不赔牛钱我就死给你们看看。满叔摇了摇手上的酒葫芦，老瓢瓜掏成的酒葫芦，在夕阳下泛出了古铜色的光芒，叮当叮当的酒流仿佛有了铁的旋律。
李书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黑下脸来大声嚷嚷。老人家，您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镇财政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您死了也是白死。李书记很激动地站了起来，把桌上的纸笔划拉进了抽屉，掏出一串钥匙来晃了晃。说老人家，我没功夫陪你闲谝了，您出去吧！我要锁门了。李书记挟上了公文包，逐客出门的意思十分明显。
满叔扳住门框，脑壳一偏，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老子不出去，要死，老子也要死在你的办公室里。
李书记叹了一口气，不再坚持，他把钥匙挂在皮带上的锁扣上，一步一步地下了楼梯，把满叔一下子晾在那里。楼道里空空荡荡的，夕阳金粉似地涂满了天空，卓立在枝头的叶子就像风中的哨兵，叶片碰撞的音响裂纹似地向四处辐射。
满叔盘腿坐在地上，屁股上垫着从报架上撤下来的几张旧报纸。他掏出用油纸裹着的花生米，猪头肉，在报纸上一一摊开，然后，他又摸出一只随身携带的酒盅，满满荡荡地筛了一杯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谷酒里掺上了农药甲胺磷，喝起来味道怪怪的，实在难以下咽。就像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酒鬼一样，满叔一端杯就从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就忘了一切，就忘了所有的痛。
格崩格崩地嚼着花生米，葫芦里的酒已经不多了。满叔仰起头，叹了一口气，喉咙里的呼吸已越来越粗浊，毛孔里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满叔拿用一摸，粘乎乎的全是血。高浓度的酒精烧得他晕晕乎乎，五脏六腑就像火窑一样，四肢百骸也燃烧了起来。满叔攀住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脱下褂子，揉成一团垫在屁股底下。
夕阳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了，空气里弥满了玫瑰色的花粉，绿油油的竹子不停地在晚风中摇曳。满叔仰面跌在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一只手紧紧地端着一只酒杯，一只手上提着的酒葫芦却摔成了八瓣，凉凉的酒液淌了一地，空气里弥满了谷酒的芬芳。破碎的黄昏犹如一只软化了的柿子，淋漓的酒水里浮满了血红血红的流质。风和树都仿佛止住了呼吸，屋子里真安静哪！世界就像酒水一样透明。
9
二胖子嘎地一声刹住了摩托，两条腿撑住了地面，满婶捏了捏鼓鼓囊囊的口袋，疯疯魔魔地跳下车来。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愣在高大门楼的阴影里，犹豫了一阵子，她终于还是伸出手，叩响了那扇铁环铜兽的朱漆大门。白灿灿的阳光从翘檐上照了下来，地面上像落满了一层白霜。
开门的是小姑瑞芸，姑嫂俩乍一照面，情绪都有些激动。瑞芸抿了抿头上盘着的髻，眼眶红红的。说嫂子，哥走了，你还是节哀顺变，胡家的香火不能断了根脉。
满婶擦了擦鼻子，忍了忍，可夺眶而出的泪水却怎么擦也擦不完，一窝蜂似地爬满了她的双颊。她伤感地摔了摔头，早已泣不成声。瑞芸，你大哥死得冤哪！可镇里硬说他是喝酒喝死的，草草地赔了三万块钱，可我自己的男人我自己清楚，他喝了一辈子的酒，要死早死过一千遍了。
那是，那是！瑞芸仰起了泪光闪闪的脸，大声附和。
满婶在小姑的胛骨上捏了捏，抬起了泪水狼籍的脸，哽哽咽咽地哭着说，瑞芸哪！我是来给你赔牛钱的。
牛钱？什么牛钱？瑞芸也挣开了嫂子的手，两撇柳眉蹙得紧紧的。
满婶枯瘦的手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掏出了一叠红红的钞票，迎风抖了抖。沙沙作响的钞票就像籁籁晃动的秋叶。瑞芸，这里是四万块钱，你点点呗！
瑞芸的眉头拧得更厉害了，一迭声地推拒。嫂子，这钱我不能收，还是留给侄子吧！你供他读高中上大学，也怪不容易的。
满婶有些不快，黑煞着脸嘟嚷开了。瑞芸哪！这钱你一定要收。你不收这钱，你大哥会死不瞑目啊！
嫂子啊！我家的奶牛没有丢。
什么？你家的奶牛没有丢？满婶的两只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就像听到了谁家的牯牛下了崽一样满脸惊惧。
奶牛是昨天下午回来的，在我家屋后的山岗上兜来兜去，鼻子拽着半截断绳，牛角上挂满了荆棘和葛刺，牛毛上结满了厚厚的刺球。
真的？
真的，它正站在牛圈里嚼草哩！我刚刚扫过牛圈，还牵它饮过水。
一行三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院子，就像冲锋陷阵的士兵。瑞芸轻车熟路地推开了牛圈的门，牛圈里静悄悄的，奶牛嚼草的声音如同春蚕噬叶。那条奶牛，那条满婶熟悉的奶牛，赫然地站在牛圈中央，似懂非懂地瞅着满婶。
满婶的嘴唇抖了抖，渐渐瘫软的身子就像一口袋沉重的粮食。一抹阳光从长满狗尾巴草的屋脊上溜了下来，天空瓦蓝瓦蓝的，银灰色的鸽子三三两两地飞过，悠悠地白云就像厚厚的飘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