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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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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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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后爸我的天

1

厚重的红漆门吱呀一声开了。不是风,是我娘。娘站在细雨纷飞的屋檐下,麻利地收拢雨伞,摔了摔上面的水滴。娘的身后站着一个我十分陌生的男人。男人三十多岁,浓眉大眼,红红的蒜头鼻,厚厚的嘴唇,看样子有点憨。男人的两只手上拎满了大大小小的纸袋。左手提的是高档服饰;右手提的是鱼肉鸡鸭。袋子里有一条活鱼,身子一弓一弓的,瑟瑟地响个不停。我最爱吃鱼了,鱼补脑,老师说多吃鱼聪明,我潜意识的咽了口唾液,不由得多看了那个人几眼。

子薇!子薇!娘喊,调子一声比一声高。我不吭声,怨毒地看了娘一眼,佯佯不睬地转动着手上的铅笔。娘也太那个了,爹去世才一年,她就不顾我的感受,一个接一个地往家里领着男人,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娘拢了拢满头的湿发,摔了摔头,推开了半掩着的红漆门。那个人踌躇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脚步拖沓,做贼心虚的样子。他趿上娘递过来的棉拖鞋,把手上的东西一一放在桌子上,搓了搓手,怯怯地低下了头,眼睛发飘发虚,根本就不敢与我充满敌意的目光对碰。

子薇!娘拍了拍我的肩,口气十分炫耀。很俗气的那种。快来试试田叔给你买的新衣,李宁牌的,可漂亮啦!娘拿起一个纸袋,用牙齿撕开包装,抖了抖,在我身上比来比去。我噘起嘴,不理娘,也坚决不穿那个人买的衣服。我赌气似地扭过脸去,晾给他们一个脊背。娘又拿起另一个纸袋,不厌其烦地晃了晃,走马灯似地在我眼前转来转去,就像她是葵花,我是太阳。那个人也友好地抱着双臂,巴结地朝我点了点头,一张鲜花一样怒放的脸,灿烂得像雨后的阳光。

娘皱了皱眉,俊俏的鹅蛋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她笑了笑,又拿起袋子里的活鱼,口气十分显摆。子薇,这是你最爱吃的鳊鱼,田叔买的,跑了三家超市才买到。叫啊!快叫爹。娘期许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不叫。娘不傻,她又改变了策略,从我的胃入手了,目的只有一个,无非是想让我承认并接纳那个男人,娘的阴谋我早已识破。你聋了,还是哑了!快叫!娘缓缓地举起巴掌,眉骨隆起,竖起的柳眉就像两条春蚕。

我又犯犟了。昂起头,跺了跺脚。不叫,就不叫!我咬住嘴唇,忍了又忍,可那屈辱的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我霍地一声站了起来,抡圆胳膊,左右一扫,桌子上的东西全都划拉下来,乒乒乓乓一片响。娘火了,一把拧住我的耳朵,旋了旋,咬牙切齿地骂开了。你个臭丫头,胆子不小哇!叫一声爹你就会死人!娘踮起脚尖,顺手拿起放在柜顶上的笤帚,专门对付我用的笤帚,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幻起了一片弧影。看来,娘真的疯了,手上的笤帚没轻没重,又狠又辣,笤笤见血。放在平时,娘打我,是决不会朝脑壳下手的,她抽的是我的腿杆。我抱头鼠窜。

那个人咽了口唾液,挓挲着两只手,愣了愣,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张开双臂,母鸡护雏般地护住了我。脸上、脖子上狠挨了几笤帚,隆起了几条蚯蚓般的血痂。他左遮右挡,像个消防员,样子十分狼狈。猛地,他手腕一翻,劈手夺下了娘手里的笤帚,拗成几截,恨恨地掷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大喊。梦荷,你凶什么凶?她还是个孩子啊!你真糊涂!娘姓张,梦荷是她的名字。温柔的名字,火爆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

那个人的声音开了岔,在哭韵中开的岔。大颗大颗的泪,从他睫毛的缝隙里挤了出来,越过了眼皮那道屏障,珠子一样地在脸上滚动,越滚越小,把他脸上的毛孔扩得大大的,怪怪的。娘也完完全全地被他镇住了,粗粗地喘着气,高高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像一只呆鹅。她长长的睫毛扑了扑,扑出了两眶泪水。娘的睫毛硬撅撅的,帘子一样地遮住了整个瞳仁,却遮不住瞳仁里的点点泪光。泪光锥子一样地透了出来,就像草尖上的露珠,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浑身火辣辣的,疼痛无比,可我没哭。我愤怒地甩开了那个人的手臂,挣出他的怀抱,那不争气的泪又涌了出来。我恨我娘。她改变了自己,又试图来改变我。世界上有些人有些爱,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谁也无法替代。我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惺惺作态。我委屈地扁了扁嘴,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一阵风似地钻进屋里,重重地摔上了门。

2

我木着脸,闷闷地扒了一口饭,桌子上放着我最爱吃的红烧鱼,可我竟忍住没去挟一筷子。娘吃了一小碗饭,就放了碗筷。像那些天生爱美的女人一样,娘一直都在减肥。在我看来,娘已经很苗条了,减来减去她也减成了一个林黛玉。坐在我对面的,是那个姓田的男人,他是镇自来水厂的水管工,粗手大脚,食欲好饭量也大,三下五除二就扒完了两大碗米饭,又舀了满满一碗冬瓜汤,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喉节跳鼠似地窜了窜。饭桌上的气氛有些紧张。

吃完饭,我擦了擦嘴,再也没有喝汤的欲望了,凡是那个人动过的菜,我就再没有胃口。尽管那个人也变着法子向我示好,给我一些小恩小惠,譬如橡皮啦!尺子啦!练习本啦!只要我需要,他也尽量满足,可我对他就是好不起来。天生抗拒,一种本能的敌意早已深入骨髓。娘叮叮口当口当地摞着桌子上的空碗,那个人也拎起管钳,背上了鼓鼓囊囊的工具袋。可我还赖在椅子上,双手撑着下巴。

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再一憋,我就得挨老师的骂了,卷了卷衣角,我鼓起勇气说。妈!今天下午学校召开家长会,每一个人的家长都必须参加,您抽个空,跑一趟吧!记住,我在四(二)班,第三栋教学楼。娘撩起围裙擦了擦手,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喋喋不休地数落。臭丫头,有事也晓得找娘;娘一求你,你就不给面子了。娘伸出手,在我的鼻子上刮了刮。我坏坏地笑了笑,踮起脚尖,附住娘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妈,您一定要亲自去,切莫让那个人代替,他一去,我的面子就掉光了,我可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后爸。我撒娇似的撇了撇嘴,偷偷地指了指那个人远去的背影。

上完第二节课,家长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教室里人声鼎沸。我左顾右盼,怎么也不见娘的影子。娘是镇政府机关的收发员,虽然是个临时工,却必须坚守岗位,遇上开会或者上级检查,她更是忙得焦头烂额,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莫非……?我不敢想。作为四(二)班的一班之长,我没有时间去瞎思量。我故作轻松,强颜欢笑,带领几个班干部,鞍前马后地给先到的家长们筛茶、添水、敬烟、签到,忙得团团转,给老师分忧。

千呼万盼,我的家长终于来了,就在班主任宣布开会前的那一个刹那。我的心咯噔一响,来的不是我娘,而是那个让我十分讨厌的男人。事后我才知道,娘工作的镇政府临时召开会议,她实在脱不开身。班主任马老师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声音十分洪亮。您是刘子薇同学的家长?马老师和我娘很熟,她用探询的目光扫了那个人一眼。是!我姓田,叫田水根,是刘子薇同学的后爸。那个人挠了挠耳朵,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地在我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一身劳动布的工装油腻腻的,骨节粗大的手上沾满了油污,脚上的大头鞋穿了一个洞,露出了黑乎乎的脚趾头。

趴在窗台上、挤在走廊里的孩子们,都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全是我们四(二)班的同学,个个我都熟。我面子掉光,威风尽失,几乎气炸了肺,我的脑壳嗡地一声响,全身的血都一齐往上涌。众目睽睽之下,我用肩膀撞开了门,一阵风似地卷了进去,羊角辫一颤一颤的,像个假小子。在我的座位前,我站住,粗粗地喘了口气,手指头戳了戳,气急败坏地大喊。不!不!你不是我爹。滚!你给我滚出去!我双手叉腰,重重地一跺脚!

那个人支支吾吾,尴尬地搓了搓手,搓出了一团黑黑的油泥,定了定神,他说。子薇,你不要这么激动,请听我给你解释。我不听,紧紧地捂住耳朵。那个人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来给我擦泪。他手掌有些粗糙、有些脏,伸出来的是手背。我怨毒地瞪了他一眼,张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抱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狠狠地咬了下去。我绷住嚼肌,牙齿发颤,豁出了我几乎全身的力气。那个人一动也不动,站着,脸向上高高扬起,始终面带微笑。瞧他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像我嘴里咬的不是他的指头,而是一根与他毫不相干的萝卜。咸咸腥腥的血从我的牙缝里流了出来。我哇地一声哭了,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教室。

偷偷摸摸地溜回家,夜已经很深了。娘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我蹑手蹑脚地潜了进去。那个人坐在床沿上,逆着光,看不清脸。娘弯下腰,拿着一根棉签,小心翼翼地在那个人的手指上涂着碘酒。那个人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不停地哆嗦,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活该!我恨恨地朝地上吐了泡口水,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一个大活人,让一个小姑娘给咬了,你也太粗心了。娘说。

我没防着。那个人憨憨地搔了搔头。

咬了就咬了呗!你就不晓得把手指头抽出来?真笨!

你以为我不想抽?可我不能抽啊!子薇刚换牙,我一抽,力气猛了,牙齿就会松动,影响美观。牙齿虽小,却关系到一个女孩子的未来。再痛,我也只能忍着。

我木木地呆在黑暗里,绞弄着那根挎在肩上的书包带,脑壳发胀,鼻子酸酸的。两条毛茸茸的虫子顺着我长长的睫毛爬了下来,时而爬动,时而停顿,张牙舞爪,弄得我的腮帮子奇痒无比。我拿手一摸,居然又是那该死、该死的泪。

3

云越压越低,风越刮越猛,黑漆漆的天空就像被哪个顽皮孩子泼满了墨汁,天黑得张口不见牙齿。倾盆大雨哗哗啦啦地浇了下来,铺天盖地,绵绵不绝,就像魔鬼打开了天河的水闸。豆大的雨滴乱纷纷地落在地上,砸出了一只只的泥坑,溅起了满地的泥汤浊水。操场上的大杨树,顶着呼呼啦啦的老北风,弓一样地弯下了腰,披头散发,就像一群嘻嘻哈哈的疯婆子。

教室里陡然暗了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地灌进窗户,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水汽。我强忍着上到了第二节课,再也撑不下去了,一股一股的经血顺着腿根流了出来,又粘又稠,冰冷彻骨。我烦透了。雪上加霜的是,由于早上走得急,我忘记带卫生巾了。我跟别的女孩子不同,月经的量忽而大忽而小,周期时短时长,极不规则,一拖就是七八天,势不可挡。我紧紧地夹住双腿,心神不定地盯着讲台,物理老师讲了些什么,我半句也没听清。

月经也叫例假、天葵、来姨妈。用我们镇上的土话来讲,也叫来身上。来身上是每个女孩子的必经之路,就像果树开花一样自然。准确地说,我来身上是我十四岁的这年春天。从此以后,每个月的十五号左右,它就不挪子午,如期而至,就像签了合同,折磨得我死去活来。从一个怕血的女孩子,到一下子要面对这么多的经血,除了心理上的恐怖之外,我更多的是害怕,流血就会死人,这样一个陈腐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我不怕流血,但我害怕的是流血的这个过程。每个月的这几天,我精神恍惚,食欲不振,头晕耳鸣,记忆力减退,见什么烦什么,连天也可以去捅个窟窿。

我上牙磕着下牙,昏昏沉沉地翻着书本,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娘会给我送卫生巾来吗?她心细如发,应该会的。可今天大雨倾盆,她又怎么来得了啊?窗外,风越刮越紧,雨下疯了。炒豆般的雨乱纷纷地撒在瓦楞上,炸开,噼啪作响,然后,又顺着瓦楞一泄如注。均匀、壮观、气势如虹,就像人工瀑布,就像一道天然的珍珠的屏。暴雨中的金属旗杆,孤零零地站在风中,顶端的旗帜被豪雨打湿,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开一阖,就像是京剧演员的折扇。旗杆钟摆一样地晃动,划破了阴云四合的天空,急一阵,缓一阵,呜呜地响成了一片。

出于一个女孩子的本能,我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着窗外。猛地,我发现窗外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窗户的下两扇镶的是花玻璃,看不清人的脸。来人踮起脚,不停地往里窥探。天啦!来的是那个人——我的后爸。在老师的默许下,我拿起一本书,盖住了让我十分难堪的座位,拉长衣服遮住屁股,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我鼻子涩涩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个人撑着雨伞,身子在寒风中不停地瑟索,牙齿磕得崩崩响。湿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支楞着,像个喜鹊窝。他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裤脚上正滴答滴答地掉着水珠,水珠一滴趱着一滴,你追我赶,地面上汪着两滩浊水。在这么迅猛的暴风雨里,一把小小的雨伞又挡得住什么?见到我,他憨憨地笑了笑,一双湿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手越蹭越湿。他解开衣扣,伸进胸脯摸了摸,摸出一只白白的纸包,郑重地塞给了我。纸包软软的,还留着他的气味和体温,不用拆我也知道,那一定是我迫切需要的卫生巾。

您怎么知道我来了身上?我的声音很细很小,脸儿臊得通红。

我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包卫生巾,没有拆,我想一定是你来了身上,忘记带了,就给你送过来了。他拘谨地搓了搓手。

这么大的雨,辛苦您了。

没什么!应该的!应该的!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半晌无言。

那个人撑着伞,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檐下的雨噼噼拍拍地抽在伞上,溅起了一蓬蓬的水花。雨伞逆着风,他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的艰难,伞骨也绷得紧紧的。没走几步,他又跑了回来,麻利地收拢雨伞,淡淡地笑着说。子薇,这把伞还是留给你吧!你来了身上,身体不适,伞你用得着的,有总比没有好!看脸色,他十分的诚恳,不像是客套。

那你?我蹙了蹙眉。

我反正已经湿了,大不了又是一湿。他挠了挠头,响亮地拍了拍胸脯。你放心,我身体好,抗得住!

那个人飞快地脱下上衣,两只手各揪住衣服的一只角,用力绷开,顶在头上,跌跌撞撞地钻进了雨帘。我的身体里涌起了一股暖流,热乎乎的暖流,从涌泉穴开始,电一样地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多么想喊一声爹啊,这一个在我的心里不知酝酿了多少遍的名字,在我的舌尖上滚了滚,几乎就要夺口而出。但我下意识地忍了忍,让声音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又艰难地咽了回去。我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4

穿过一条陋巷,就是镇里最热闹的五一广场了。五一广场座落在一座高高的山岗上,广场中央有一棵盘根错节的白果树。白果树也叫银杏,三个成年人也抱不拢,已逾千年,是镇子里唯一的标志性植物,树类中的活化石。镇子也因此而叫白果镇。站在白果树下,可以鸟瞰全镇。镇子不大,三四百户人家,很袖珍的那种。青砖黑瓦的木头房子,砖缝里长满了青苔,屋脊上摇曳着狗尾巴草,或向南,或面北,层层叠叠,横七竖八,靠着一条蛇绕蛇弯的沱江。

接到录取通知书,我高呼万岁,喜极而泣,十一载的寒窗终于有了结果。我骑着单车在镇子里瞎串,一半是心里高兴,一半是给这个镇子作最后的告别。我轻蹬慢踩,绕着白果树遛了几圈,然后拐过龙头朝另一条陋巷里骑去。在我的记忆里,这条陋巷叫范蠡巷。范蠡古称陶朱公,富甲天下,据说曾在这条巷子里隐居过。我一个十分要好的同学就住在这里,跟我一样,她考取的也是南方的那所工业大学。

巷子曲里拐弯,深不可测,像一个阴谋。斑驳的墙头上,不时有一些果树斜伸出来,枝头上结满了桔子、柚子或碰柑。阳光毒毒的,空气里弥满了桔、柚的芬芳,让我精神为之一爽。在一座古色古香的门楼前,我下了车,十分急促地按响了铃铛。没人来应门,院子里一片死寂。我左顾右盼,心情有些沮丧。蓦地,我发现一棵粗壮的苦楝树下靠着一辆单车。飞鸽牌的单车,五成新左右,钢圈锈了点,漆皮掉了不少。单车的衣架上挂着一个油迹斑斑的工具袋,袋子里鼓鼓囊囊地装着管钳和扳手。那是那个人的单车,烧成了灰我也认识,莫非?他背着我娘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的心怦怦乱跳,嗓子眼里就像塞满了鸡毛,有一种声音让我非喊不可,可我又喊不出,喉咙里痒痒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支好单车,轻抬步,慢落脚,凝神屏息,猫一样地摸了过去。屋子朝南,北面有一扇窗。我趴在高高的窗台上,贼一样地朝里张望。白白的窗玻璃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耀出了一片辉煌。我的眼睛习惯了阳光,根本就适应不子屋子里的黑暗,我揉了揉发胀的眼珠子,定睛望去。天啦!屋子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那个人,我的后爸。另一个我不认识,看样子,年龄跟我不相上下,嘴唇很厚,唇上有一圈淡淡的茸毛,两颗门牙很大很白,像《骆驼祥子》里虎妞长的那种。

男孩低着头,坐在一把藤椅里,双手托着下巴,脚上的网球鞋白得刺眼。书案上放着台灯和一些书籍,竹制的笔筒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笔。那个人坐在床头上,屁股上垫着一张报纸。他耸出一支烟来叼上,红盒子的芙蓉烟,两块钱一包。烟味很浓、很冲、很烧口。他口兹地一声擦燃了一根火柴,逗上火,美美地吸了一口,两只鼻孔就像两只冒烟的烟囱。男孩不出声,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脸儿涨得红红的。

爹,您就给我一次机会吧!人有失当,马有失蹄,虽说这次我发挥不好,可我也上了二本线,离一本也只差三分了。男孩满脸乞求。

不行!那个人伟人似地挥了挥手,在床脚上摁灭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擦了擦。我早就和你梦荷阿姨订了君子协议,二者选其一,谁考得好,我们就供谁!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你们俩个人一起读,我们实在是供不起啊!这么贵的学费,就是拆了我们的骨头,也填不满这只窟窿。

爹,您太自私了,只顾自己快活,哪里管我的死活?爹,我恨您!

亮伢子!你扪心自问,人都要讲良心,你阿姨又哪点亏待你了?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她给你添置的?爹把你撇在一边,也是事出有因。你子薇妹妹性子犟,脾气暴烈,难以相处,你们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天长日久,就影响学习,伤了感情,爹也是迫不得已啊!我和你阿姨一合计就给你租了这间房子,一日三餐,浆衣洗漱,你阿姨一心挂两头,为你操碎了心哪!

阿姨待我不薄,可您就差远了,阿姨早就说过,哪怕就是卖房子典地,也要供我读!男孩怨毒地剐了他父亲一眼,眼睛里泪光闪闪。

亮伢子!你是个男子汉,凡事要看开点,看远点,不能只顾自己。受人滴水之恩,甘当涌泉相报。这个书你就莫读了,跟着爹学一门手艺,哪里的水土不养人哩!那个人抖了抖衣服上的烟灰,坚定地站了起来,拍了拍男孩的肩,说。谦逊是一种美德,男子汉宽宏大量,宰相肚里好撑船。机会还是让给她吧!她人聪明、漂亮,又是班干部,德才双馨。她读,前途无量,我也放心。

我想哭,可我不敢。我紧紧地咬住辫子,生怕自己哭出声来。多好的后爸啊!为了另一个家庭的完整,他宁愿牺牲自己的儿子,委屈求全。为了能让继女上大学,他毅然中断了儿子的学业,省下钱来,供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孩。如果那个人的高风亮节是一座山,而我就是这座山峰下面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我惭愧,我渺小,我自卑。我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发憷,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也不管屋子里谁呀谁呀的喝问,我推起单车,一偏腿,飞了上去,躬下腰,踩脚飞旋,一溜烟地向巷口骑去。泪水断线珠子般地掉了下来,乱纷纷地在阳光里飘落。参差的树影山一样地压了下来,光线一暗一暗。树叶滤过的阳光,就像一片一片的金叶子,一片一片地在我的眼睛里飞旋。我鼓满了风的红裙子,就像鼓满了风的帆。

5

女生宿舍楼共七层,我分在三楼的三○二室。宿舍里吵吵闹闹的,高分贝的声音在空气里飞旋。女孩子们或蹲或坐,叽叽喳喳,就像一群多嘴多舌的麻雀。她们操着不同方言的普通话,咿咿哑哑,南腔北调,夹杂着丰富的肢体语言,逗得我笑破了肚皮。从小桥流水的江南古镇,到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从梅雨季节到热带雨林;从白雪纷飞到椰树婆娑。我经历着角色的转换和情绪的变化。就像所有从农村考上大学的女孩子一样,在趾高气扬的城里人面前,我自卑,怯懦,连大气也不敢出,羞愧得无地自容,带着那种没见过世面的谨慎和小心,俨然就是《陈奂生进城》的翻版。

娘脱不开身,那个人千里迢迢来送我,从没出过远门的他,也来到了这座南方的大都市。他一改平日的邋遢,穿上了西装,打起了领带,带着乡下农民的小聪明和狡猾,滑稽得就像赵本山。他干惯了体力活,一刻也不消停,刚领着我报完名,缴完学费,又抢着给我铺床叠被。他一个大老爷们,心都比女人还要细腻。他铺床的动作流畅而老到,一环扣着一环,一丝不苟,铺出来的床又柔软又暖和,想必睡上去十分舒服,我不知不觉地看呆了,心底里有水一样的东西柔柔地流过。

那个人很招人喜欢,他有一双巧夺天工的手。宿舍里擦秃了的拖把,跛了脚的凳子,烂了的窗户,穿了洞的门,一经他的手就变了样,钉是钉,铆是铆,严丝合缝,焕发出第二次青春。更绝的是,他不用眼睛,光凭手,也能找准墙上的砖缝,一锤子敲下去,不偏不倚,钉子站得稳稳的。两边的钉子上拉上铁丝,花花绿绿的毛巾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间三十平米的宿舍,四张上下两层的绷子铺,经他用彩布条一缠一绕,就换了个样,变成了人人羡慕的香巢,颇有点张仲繇画龙点睛的味道。

趁着我与同学们聊天的空档,他出去了一趟,扛上来一只简易的组合衣柜。呢绒料的组合衣柜,蓝底碎花,质地很厚,缝有两条拉链,内核由钢骨支撑。他蹲在地上,熟练地拧着螺丝,薄薄的钢骨在他的指缝间跳跃。衣柜分左右两格,左边备有塑料衣架,可以挂衣;右边分上下两层,方便贮藏。他弯下腰,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拖出我的皮箱,嗤的一声撕开拉链,衣分四季,该挂的挂,该藏的藏,萝卜白菜,各归其垄。他背着双手,眯起眼睛,踌躇满志地站在衣柜前,就像一个伟大的画家,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眉宇间溢满了说不出的幸福。

蓦地,他拍了拍后脑勺,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身,拉开门,大踏步地走下楼去,熟悉而亲切的脚步声,震得地板也嗡嗡发响。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变戏法似地多了一个纸袋。他诡诈地笑了笑,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搓了搓手,感激地点了点头,疾步迎了上去。人是世界上最恋旧的动物,有些人有些爱让你感动一生,铭记一生。但不管你印象多么深刻,都架不住时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而爱哩?另一个人的爱可以把它覆盖,甚至更深更浓,色彩更斑斓。虽然嘴里不说,其实在我的心底里,我早已承认并接纳了这个后爸。我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给!他说。

谢谢!又让您破费了。接过纸袋,我诚惶诚恐。

你猜猜看,这是什么?他挠了挠耳朵,调皮地眨了眨眼。

我不敢猜。我掂了掂手里的纸袋。质地很厚的牛皮纸袋,调子明快。不沉,沉甸甸的是他的爱。我心里清楚,给我交完学费和生活费,他手里的钱就不多了,好像就只有168块,刚够买一张回程的火车票,而县城到白果镇的这段山路,他只有靠步行了。是什么东西让他非买不可呢?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天啦!纸袋里装的是两副文胸和两条短裤。丝质的文胸,棉质的短裤,色彩鲜艳,攥在手心里软绵绵的、暖烘烘的,我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前,心也一点一点地温暖了起来,四肢百骸就像着了火。它一点一点地煮沸了我的感情,烧烫了我的泪水。

爹!我张了张嘴,亮开了嗓子,一个压抑得太久太久的声音,就像埋藏在地壳下的熔岩,一下子从我的胸腔里喷发了。他怔了怔,张开了嘴巴,不停地搓着手,转着圈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脸上的笑容就像一朵刚打开花苞的雏菊,一丝丝,一瓣瓣,不知不觉地迎风绽放,连带着他满脸的皱纹,也一根根地灿烂起来。我孩子似地伏在他的肩上,唏唏嘘嘘地哭出了两滩泪。他哭一阵,笑一阵,伸出一只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我的背,柔柔的,极具韵致,像哄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仰起泪光闪闪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好女儿,你莫哭!自己却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无语凝噎,身子发颤,我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向他诉说啊!可我鼻子发酸发涩,嗓子发堵,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笑了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钱包,从钱包里数出一沓毛票,郑重地塞给了我,哽咽着说。子薇,这是135块钱,你留着用吧!你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身份不同了,不再是那个懵里懵懂的乡下丫头,结交的人也有了档次。你买一套好一点的衣服,充一充门面吧!女孩子不能搞得太寒酸。

那你!我果断地推开了他的手。

你放心,我早就打听好了,车站有一趟拉煤的火车,每天下午五点多钟出发,明天夜里就到了我们县城,我早就谋划好了,就扒这趟煤车,又方便又省钱!何乐而不为哩!

煤车太脏了,又没座位,您还是坐火车吧!

好女儿,你就别打击我了,我连干粮都备好了,脏一点怕个屁!他摇了摇手里的塑料袋,袋子里盛着几包方便面和一塑料瓶子自来水,自来水咣咣作响。这就是他所谓的干粮,我的心就像锥子锥过一样,痛入了骨髓。

爹,您还是坐火车吧!火车安全。我哭着请求。

看你这张乌鸦嘴!爹身体棒,扒火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有分寸。乖女儿,你莫哭!祝爹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我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遍又一遍,一个字就是一颗滚烫的心,就是一句衷心的祝福。我目送着后爸背起行囊,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他的步幅很大,一步等于我两步。步子很沉、很稳,踩得楼板也铿铿发颤,我的心心有灵犀地颤动起来,随着他的脚步声一声声地远去、远去,身体也被他一丝一缕地掏空,只剩下了一具空空的茧壳。我不顾一切地冲到窗子前,凝望着后爸的身影,由一堵墙变成了一棵树,由一棵树变成了一只老鹰,由一只老鹰变成了一只黑点,直到肉眼再也看不见。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的泪,一下子又夺眶而出。

6

绕过我家门前那两棵枝柯蔽天的龙爪槐,出租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刹车的湍流卷起了地上的落叶。我抱着襁褓中的毛毛,一脸郁闷地开了车门。接到爹病危的通知,我揣上了家里所有存钱的卡,给顶头上司简短地打了个电话,不顾产后的虚脱和旅途的疲惫,日夜兼程地赶回了老家。故地重游,我没有半点衣锦荣归的喜悦,我的心就像这个萧瑟的秋天一样,一片冷灰。爹得的是肺癌,已到晚期。为什么好人就命不长呢?我恨我自己!我恨这个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混蛋上帝,他愚弄了天下的苍生。龙爪槐褪尽了昔日的繁华,铁硬的枝丫划破了苍穹,一棵站在另一棵的阴影里。云丝丝缕缕,天空温润如玉,太阳苍白得像一张失血的脸。

娘垂着两只面手迎了出来,笑逐颜开的样子,看得出,娘老了,瘦了,眼底里藏着一丝悲哀,满头的青丝里有了几根白发。娘笑眯眯地弯下腰,甜甜地亲了亲我儿子的脸,脸上的皱纹根根舒展,灿烂得像雪地里的阳光。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拎起我放在后备箱里的行李,一步一挨,十分吃力。母女俩一前一后,心事重重地朝屋子里走去。上了阶基,娘粗粗地喘了口气,尖着嗓子大喊。老倌子!子薇回来看你了,还有你冒见过面的小外甥哩!

是吗?屋子里有人应声,声音沙嘎而疲惫,夹杂着痰的呼噜和粗重的喘息。那是爹的声音。我如遭雷击,心猛地一震,全身就像上紧了发条,脚不沾尘地朝屋子里奔去。毛毛不安份地在我怀里拱来拱去,一只白胖的小手攫住了我的乳房,他饿了,他在抗议!我掀起衣服,拽出一只乳头,吧嗒一声塞进他的嘴里,儿子粉嘟嘟的小嘴又吮又吸,吮得我全身的毛孔痒酥酥的,就像一下子通了电。母性的那种温柔那份温馨无法言传,除非你也是女人,除非你也在哺乳。奶着孩子,我脚步缓了一缓,用膝盖顶开了那扇我十分熟悉的木门。

顶开门,我一下子惊呆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我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爹瘦得不成样子了,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像一条死了多日的壁虎。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是他那两只眼睛,两只死鱼般的眼睛,白多黑少,不时地还在转动,转出了他内心的恐怖和绝望,转出了世事的迷茫和沧桑。记得去年秋天,他到深圳看我,当时,我刚买了房子,正在张罗婚事,他自告奋勇地揽下了所有的水电活,一干就是七天,那个时候他多么健壮哪!一餐可以吃下八个馒头,十二磅的大锤抡得呼呼响。可今天,他就躺在我的面前,像一具僵尸。难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生命的无常吗?他不相信宿命,却又不得不给宿命买单。

爹!我是子薇呀!您一直痛着、宠着、爱着的子薇。我一屈膝跪在爸的床前,头一声一声地撞着床脚,毛毛在哇哇大哭我也不管不顾。娘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腰。爹费力地睁开眼睛,张了张嘴,窄窄的眼缝里透出两盏灯火。那是生命的灯火。它热烈、神奇、奔放,殷切而又不失惊讶,谁也不敢相信,爹两只死鱼般的眼睛,竟会透出如此明亮的光芒,就像黑夜里的两盏孤灯。爹叹了口气,抖抖索索地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青筋毕露、骨节粗大的手,掌心里结满了厚茧,手握多了锤把,五根指头已扭曲变形。我心里一热,也把手伸了出去。手,生命的另一种语言。我在期待着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手颤颤地伸了一半,爹皱了皱眉,身子猛地一震,手触电般地缩了回去。他挣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厉害,胸膛一起一伏,咳出了一团带血的浓痰,咳出了五脏六腑。娘放下痰盂,拿起搭在床头上的湿毛巾,轻轻地擦去粘连在他嘴角的痰丝。爹粗粗地喘了喘气,手无力地挥了挥,张了张嘴,喉咙呼噜呼噜地响,含混不清地说。出去!出去!子薇,你给我出去!他眉骨隆起,苍白的脸上透出一股铁青,很凶很凶的样子。我抱着毛毛悻悻地退了出去,娘扯了扯我的衣角。

饭桌上,我没半点胃口,虽然我饿得厉害。娘撩起围裙擦了擦泪,呜呜咽咽地哭着说。你爹是个好人,他这一辈子命苦哇!三岁死了爹,四岁死了娘,孤苦伶仃。长大后,学了一身装水装电的本事,苦日子本该熬上了头,谁知他又鬼迷心窍,在他25岁那年收养了一个弃婴,婚事高不成来低不就,一拖就到了三十岁。也难怪,哪个黄花闺女愿意没结婚就先当娘哩?娘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也是前世的孽缘,我们一相就相上了,我早就听说他这个人了,出于他爱孩子的原因和你性格上的考虑,我才答应嫁给他的。喜欢孩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特点,也是他最致命的硬伤。

那亮子哩?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就是那个弃婴。没有他,你爹也不至于娶我这么一个寡妇。娘抬起头,深情地望了我一眼,又岔开了话题。亮子在深圳过得还好吧!他也该成个家了。你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

过得还好!我点了点头。他做事卖力,人又勤奋,自学了大学本科的全部课程,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我们公司工程部的经理。他现在的对象叫阿琪,是个研究生,还是我做的媒哩!

那就好!那就好!娘搓了搓手,说。你爹说亮子没上过大学,基础差,底子薄,找份工作不容易,就是死了也叫我们不给他传信,免得耽误了他的工作,拖了他的后腿。

我背过脸去擦了擦泪,愤愤不平地说。爹病得这个样子了,你怎么不送他去医院?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争取。上次我寄的三万块钱都用完了?不够?我这里还有。我侠义地拍了拍口袋,豪气顿生。

没动一分,你爹都给你存着。你爹说医生治得了人的病,治不了人的命,他得的是肺癌,到了晚期,神仙也救不了他。他认命。一个一辈子俭省惯了的人,叫他整天耗在床上,成百上千地在医院里烧钱,他实在是舍不得啊!他说你刚买了房子,家里也不宽裕,存几个钱也不容易。

四目相对,我泪流满面。

爹咳得越来越厉害了,他始终把我挡在门外。我一跨进门,他就粗门大嗓地怒斥我,不给我半点面子,就像换了一个人。爹不爱我了,我心如死灰,难道爱就要和生命一起终结?爹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里离我们而去的。我好不容易哄睡了儿子。爹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尖叫。那是我娘的尖叫。这突兀的声音拔得很高很高,就像一只炮竹,在半空中炸响、膨胀、开了岔,长出了血糊糊的根须,尖锐得像铁器划响了玻璃。我的心怦怦乱跳,我顾不上去趿那双拖鞋,光着脚丫,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生和死只隔着一条门槛。

葬完爹,我收拾好行李,恹恹地踏上了归程。娘用单车驮着我的皮箱,我抱着毛毛,母女俩踩着满地的落叶,一前一后地朝巷口走去。鲜艳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晃一晃,就像两根长了腿的竹竿。娘迎风摔了摔头,笑了笑,泪光闪闪地哭着说。子薇,你知道吗?你爹多么想见你和毛毛最后的一面哪!可他就是忍着,一直没叫。嘴唇咬出了血,手心里攥满了汗珠。他一次次地把你逐出门外,也是事出有因。他说你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毛毛的免疫力又差,他是怕把他的病传染给你啊!原谅爹,好吗?他不给你面子,是因为他爱你爱得太深太深。

我忍住泪点了点头。刀子一样尖锐的疼痛,活生生地撕裂了我的肉体和灵魂,风暴一样地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牙齿发颤,四肢冰冷,身子疟疾似的抖个不停。夺眶而出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完。活着,并不是生命的唯一形式。有些人的生,就是从死后开始的,譬如梵高,譬如徐渭,譬如我伟大的后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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