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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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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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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花开红艳艳(中篇连载1)连载

1

蓝桥镇的日头永远红润,红得就像陈老栓手里拎着的大红叫鸡的鸡冠,色泽鲜明而饱满,院子里洒满了一片谷粒般的金黄,这难得的好天气就跟陈老栓的心情一样晴朗。天空仿佛印染过似的,湛蓝得剔不出半点杂质,缓缓飘动的云朵就像滩涂上觅食的羊群。

陈老栓敞开衣襟,裸出胸腹间的几根肋骨,不丁不八地站在高高的石碾上,缺槽少齿的石碾,透出几分岁月的痕迹和历史的苍凉。他子弹似地咳出一口浓痰,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扯直喉咙吼了几句花鼓调,锵则锵则锵锵则,运眼、行腔、吐字、归音,一气呵成。

站在高高的石碾上,可以眺望到全镇高低错落的房子和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隔壁支书家赭红色的琉璃瓦屋脊。陈老栓掏出一包烟,潇洒地耸出一支,叼上,燃着,深吸了一口。金盒子的芙蓉王,包装精美,味道绵和,是在省城攻博的大小子明权过年时捎回来的,他一直舍不得抽,贵是贵了点,可味道就是他妈的牛皮。他一般是不抽纸烟的,除非是喜庆的日子或者心情舒畅。

陈老栓吐掉烟蒂,织住公鸡的两只翅膀,公鸡的两只瞳孔放得大大的,颈上的喉管不停地收缩或扩张。他抽出挟在腋窝里的刀子,在碾石上抹了抹,“咔嚓”一声,汩汩的热血顺着刀刃涌出来,在豁了边的木碗里激起了血的漩涡和粉红色的泡沫。鸡压抑的惨叫细细碎碎的,就像它啄过的米。他搓掉手上粘着的鸡毛,又摸出一支烟来续上,掏出火机燃着,悠悠地深吸了一口,瞧那阵势,他根本不像是在杀鸡,而是在完成一项庄严而又伟大的仪式。

院子不大,被猪娃拱松的浮土上覆满了一层厚厚的落叶,疏篱上几串弯弯的白扁豆,就像寿星佬儿的眉毛。屋子显得有些寒伧,泥土坯的墙壁因为猪拱牛旋,四处都是漏风的窟窿,糟朽不堪的木窗棂,东扭西歪的薄门板,老太太的腮帮一样深深塌陷下去的屋顶,就像陈老栓身上的对襟褂子一样土不拉叽而又老气横秋。

唯一有点生机的是院子里的一座瓜棚,东一绺子西一绺子地攀满了瓜蔓,大大小小地吊满了瓜仔,远远望去就像一朵悬在半空中的云。院子当中的一棵老槐树枝柯蔽天盘根错节,树上盘着一只黑乎乎的喜鹊窝,花脖子的喜鹊高低不等地站在结满槐豆的树杈上,正伸长了脖子长舌妇似地叽叽呱呱叫个不停。

按照常理,喜事一般不会光顾这样的穷家小户,再加上一没过年二不逢节,陈老栓家凭什么杀鸡宰鸭大肆庆贺?不是钱多烧手,就是转错了哪根筋?陈老栓的有悖常理,惹得左邻右舍们像瞧无字天书一样,怎么也参不透其中的奥秘,要知道在整个蓝桥镇,陈老栓的节俭抠门和他的勤劳朴实一样远近驰名,放屁是为了排泄异物,而庆贺总得有一个庆贺的理由。

太阳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屋脊,空气里浮满了颗粒状的尘埃。陈老栓就着一盆滚水拔完了鸡毛,又捋胳膊卷袖开始擦桌子抹凳,妻子桃秀也瘸着一条腿,里里外外地拾掇屋子收捡床铺。二小子明健被他支使到镇上砍肉沽酒去了,他已反反复复交代过儿子了,肉要砍最精最精的后腿肉,酒要沽刚出锅的头子酒。女儿明瑛则骑了车子到洞庭湖里称活鱼,刚起水的活鲇鱼,炖上一锅嫩豆腐,透鲜透鲜的汤,原汁原味的肉,那可是连神仙也坐不稳的超级享受。

土话说得好 ,人一倒霉,喝凉水也塞牙,鸿运当头,门板也挡不住。前些天的一个晚上,陈老栓在支书家里接到了大小子明权从省里挂回来的电话,说他的对象已经谈妥了,是他同校同系一位正读研的姑娘,姑娘叫卢媚,二十七八岁,眉眼儿也还俊俏,姑娘的父亲陈老栓的亲家是省里的大领导,约好了乘视察蓝桥镇的机会来他家里瞧瞧,一是来认认亲家的门径,二是来联络联络感情,现在的儿女都十分娇贵,不再是旧时代的菜籽芝麻,撒在哪儿就在哪儿生根发芽。

陈老拴搁下听筒,欢欣鼓舞地飘出了支书家的院子,窝窝囊囊一辈子的他,生平第一次挺起了腰杆。要知道在支书和一些有钱人的眼里,他可是一个背上捶得稻草,脖子上屙得稀屎的顺民,受了泼天大的委屈,也不敢放一个萝卜大的响屁,借用一句日本皇军的话来说,真是大大大大的良民。人的一生总是在不停地转换着角色,穷或富,老实或滑稽,不是一个人永久的标签。

2

翻过一道蛇绕蛇弯的防洪土堤,陈老栓的家就座落在镇子南端的沱水河畔,和村子里的土地爷支书严克发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壁。由于是紧邻,尽管嘴上也叔叔婶子叫得挺热乎,骨子里却有着一些永远也不可调和的矛盾。支书的女人刁翠花和她两个膀圆腰粗的儿子,仗着有支书和当镇长的伯伯撑腰,不止一次地欺侮过他们,譬如在宅基地的范围,承包田的分界线,子女的就业上他就吃尽了苦头,并且只能一忍再忍,打落牙齿和血吞,连个申辩反抗的胆气都没有,就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绵羊。人穷志也短,陈老栓总觉得自己矮人一头。也难怪,他一个人微言轻的种田佬,怎么斗得过权大势大的支书,更何况支书还有胞兄严克俭给他壮胆。严克俭是蓝桥镇的一镇之长,一手遮天,骄横跋扈,那可是跺得地皮响的人物。

99年支书家拆了老宅砌新屋,硬是把界石移过来2米多,陈老栓麻起胆子去找支书理论,反被支书的两个儿子暴打了一顿,肋骨断了三根,在床上将息了两个多月,伤愈之后他把官司打到镇上,镇上的老爷们爱理不理的,推三搪四地敷衍他,一说证据不足,二又说界石本来就没有移,纯粹是他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狠狠地申斥了他一顿把他逐出了法庭。这狗日的世道,真不知还有没有天理,侵占了他家的宅基地,反而派了他的不是。

支书家的责任田和陈家栓家的田挨田唇齿相依,支书家的婆娘和他的两个儿子,长年累月只知道砌长城,麻疯病十足,田却抛荒了,庄稼拃把儿高,稗草足有几人深,简直可以撵出老虎兔子。可每到收割季节,支书一家也紧锣密鼓地忙开了,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割他家的稻子,摘他家的棉花,挖他家的红薯,掰他家的玉米苞谷,仗着人多势众,根本就不把陈老栓和他的瘸腿婆娘放在眼里。简直就像一群明火执杖的活土匪。

忍气吞声地熬到二小子明健从地区农校毕了业,女儿明瑛也读完了师范,陈老栓拎着高价买来的烟酒,四处烧香拜佛,总算把二小子明健塞进镇农技站做了个技术员,月薪四百五,撑不饱也饿不死,女儿明瑛也聘进了镇完小,教起了小学。陈老栓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谁也料不到的是:支书这狗日的畜生,竟在镇长面前煽阴风点鬼火,撺掇着让镇长下了二小子明健的岗,女儿明瑛也被轰出了学校,支书人模狗样地让自己的两个牌精儿子,拿着张不知从哪里混来的假文凭,滥竽充数,一个顶了二小子明健的岗,一个补了女儿明瑛的缺。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摊上了支书这么个阴损的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陈老栓呕了个半死,就差没抹脖子上吊了,肺都气炸了的他,真恨不得去挖了支书家的祖坟。

唯一让陈老栓感到欣慰的是,大小子明权大学毕业后考上了硕士,硕士毕业后又考上了博士,据说在整个蓝桥镇辖制的十七个自然村中,就仅仅出了明权这个博士,官儿不大但比镇长小不了多少吧!可儿子当上博士后,一没往家里寄过钱,二没给某某书记镇长捎过条子,日月照样更替,地球照样旋转,陈老栓的心情虽然亢奋了好大一阵子,但又以失望而告终,就像一只掉进秕谷堆里的鸭子,空欢喜了一场。

二小子和女儿相继失业,回家吃起了老米饭,握上了锄头把修理地球,陈老栓的心灰黯到了极点,本来供奉几个儿女完成学业就已经倾其所有,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外债,望眼欲穿地盼着儿女们考上了大学,勒紧裤带让他们熬完了学生,又烧香拜佛给他们找到了饭碗,本来指望日子会有点起色,虽不至于十分红火,但起码会有点盈余。欠债的不是人哪!除了雪球般越滚越大的利钱,还得忍受债主们恶毒的咒骂和雨点般的拳脚。每到年关他就像杨白劳似地东躲西藏,那情形跟旧社会躲壮丁没什么两样。瘸腿婆娘跟他勤扒苦做了一辈子,没有置下一套见客的衣衫,塌墙烂院需要修补,再不修补就无法住人了,晴天还好,雨天就没个存身的地方,而这些都需要钱,有了钱就可以玩转整个地球,而他陈老栓一个运交华盖的庄稼汉,就像一只下不了蛋的公鸡。钱,钱哪!

3

黑溜溜的乌龟车在篱笆前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车门开了,车上健步走下来一位仪表堂堂的汉子,汉子蓄平头,方方正正的脸,两撇浓眉像两把炭刷。他的身后跟着挟公文包戴眼镜的秘书和蓝桥镇的镇长严克俭,严克俭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像只啄米的公鸡。陈老栓在对襟褂子上蹭掉水迹,畏畏葸葸地迎了上去,脖子红得像根萝卜。汉子钳住了他的手摇了摇,爽朗地笑了笑,十分亲切地说:“亲家,辛苦你了,给你添麻烦了。”陈老栓笼罩在一种近乎荣宠的惶恐里,他感觉出汉子的手宽厚而温热,一股暖流不知不觉地自心底潜出,迅捷无比地占满了他感情的天空。他搓了搓手,口齿十分木讷地说:“不辛苦,不辛苦,领导辛苦了。”急切之下,陈老栓不知是叫“亲家”还是叫“领导”的好,两个称呼都弄得他满头虚汗手足无措。镇长严克俭用胳膊捅了捅他,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陈老栓,这是省里来的卢书记,他可是八抬大轿也请不来的稀客。”

一行人说说笑笑,转眼之间就进了院子,瘸腿婆娘带着二小子明健和女儿明瑛早已垂手恭候在槐树底下了,照例是相互介绍,照例是握手寒喧,陈老栓扯过一条杨木板凳,用袖子拂了拂,敦请亲家卢书记坐了下来,渐窜渐高的日头明媚得很,眩目的光芒透过叶的缝隙洒下了一院子重重叠叠的光斑,微风过处,叶动斑移,悉悉窣窣的就像满地乱爬的蝌蚪。

卢书记端起茶杯,吹开上面的浮沫,轻轻地啜了一口,环顾了一下四周,皱着眉头说:“不容易啊,不容易,亲家,你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能够培养出像明权这样顶尖的人才,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多好的人哇!嚼的是草根,挤的是牛奶,朴实厚道,就像我们脚下的土地一样实在,把女儿嫁给你们这样的人家,我卢子奇放心。”

“卢书记您过奖了,我们穷家小户的,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各位。”陈老栓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接过儿子明健用红漆木盘托过来的甜酒冲鸡蛋,一一地在各位面前摆上一碗,腆颜一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叶熏得黄黄的牙齿,湿热的雾气从青花瓷碗里漫出来,陈老栓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拿手背揩了揩眼睛,毕恭毕敬地说:“卢书记,您请用茶。”

卢子奇用调羹搅了搅碗里的甜酒鸡蛋,脸色十分凝重地说:“亲家,皇帝也有草鞋亲,你就莫自卑了,既然是儿子亲家,咱们地位平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困难你就直截了当地提出来,我好歹也是个省委副书记,官儿不大,权力可不少。”

一众人等都爽爽朗朗地笑了起来,有时候伟人的废话也等于幽默。陈老栓虽然也在陪笑,但那笑容很快就在脸上僵住,如同见了阳光的雪一样悄悄融化。陈老栓拘谨得两只手不知放在什么地方的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像被当场逮住了的偷牛贼。要知道陈老栓自小就生活在蓝桥镇这个狭小的圈子里,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村支书严克发和镇长严克俭,除了催缴公粮追讨陈年的旧债,他们一般是不会登门的,一登门就意味着大祸临头。久而久之陈老栓就有了怯官的毛病,见了官就不由自主地心底发虚,腿杆子打软,老鼠遇猫一样没有半点脾气。

卢子奇蹙了蹙眉,锁住的眉头就像迷雾锁着的江渚,亲家的老实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尴尬地笑了笑,埋头舀了一勺茶水送进嘴里,嚼肌动了动,咽下。停顿了片刻,他岔开了话题。“二伢子明健二十五六了吧!那眉眼就像他哥,小伙子农校毕业后分在哪儿工作?对象谈妥了吧!一家五口,既无外援,又无恒产,能够撑到今天就是个天大的奇迹。”

陈老栓拘谨地袖着双手,伸长脖子咽了口唾液,瞧了瞧镇长严克俭,又瞧了瞧妻子桃秀,磕磕绊绊地支吾了半天,憋得脸红脖子粗,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妻子桃秀急了,瘸着一条腿越众而出,一把搡开自己的丈夫,眼儿红红地接过了话茬。“亲家,我们心里憋屈啊!二伢子明健本来分在镇农技站当技术员,干得好好的,却被后台硬背上有筋的人抵了缺,只得又回到村里握起了锄头把,农闲的时候在镇上的砖瓦厂挖泥巴打砖坯,挣几个力气钱,一滴汗珠子摔八瓣呐!”瘸腿婆娘一边絮絮地数落,一边捶着自己的大腿。

“谁抵的?”卢子奇拍案而起,桌上的青花瓷碗受了惊吓似地跳了起来,汤水溢满了一桌子,然后开了岔,困厄地流淌。卢子奇眉骨隆起,蹙着的两撇浓眉就像两柄斜插入鬓的利剑。

“你问他吧!”瘸腿婆娘用指头戮了戮镇长严克俭,然后垂下脑壳,怯怯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从烂棉鞋里拱出来的脚趾头,就像一根灰不溜秋的蔫萝卜。女人后脑勺上苍灰的白发被风儿掠起,在秋后的阳光里一颤一颤的,极具韵致,浑浊的泪水顺着她深陷的眼窝涌出来,断线珠子般地摔在地上,然后又被土吃掉。

“怎么回事?”卢子奇把目光投向镇长严克俭,他的话语虽平和却暗藏着雷霆。

这回轮到镇长严克俭发呆了,他垂着双手站了起来,像个挨了训的小学生,两只满是肉窝的手不知放在哪里的好。他心里十分清楚:卢子奇是主管组织和党政工作的省委常务副书记,能量惊天,只需一个小小的暗示就可以摘了他头上的乌纱,终结他的政治生命,他咽了口唾液,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卢书记,我不知道陈老栓是您的姻亲,不然就是借给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下他儿子的岗呐!我……我……”

“我……个屁,亏你还是个镇长,乱弹琴。”卢子奇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仰起脸望了望天上那轮朗朗的红日,刚刚破云而出的红日,向日葵似地镶上了一道道火红的金边,千丝万缕的光芒碎玻璃似地扎人眼睛。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蕴在眼角的两滴泪水就像两颗缀在眼角的珍珠。

4

绿荫匝地的槐树下摆满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红烧肘子,清炖全鸡,活鲇鱼煮嫩豆腐,陈老栓拔开酒葫芦的木塞,给卢子奇斟满一杯,自己也酌上,刚出锅的头子酒,抿一口齿颊留香,绰号叫做“闷倒驴”。本来镇上在省里请来了名厨,备下了满汉全席,蓝水县委也在沱水宾馆摆下了丰盛的午宴,专等他入席,可卢子奇却极力婉辞,他实在却不过蓝水县委一干人的再三邀请,只好派了贴身的赵秘书去虚与周旋。从省委党校的一名普通教师爬上省委组织部部长乃至省委副书记的位置,官海沉浮几十年,他对官场的那一套早已厌倦。

几杯头子酒一下肚,陈老栓就变得语无伦次了,脸上浮上了两抹酡颜,两只凸起的青芒眼也亮光灼灼。陈老栓平日不大喝酒,虽然他年轻时也喝翻过全队的后生,而罕逢对手,被社员们尊为“酒罐”。“酒罐”却难得喝一次酒,一半的原因是出于节俭,另一半的原因是他根本没这份闲工夫,庄稼汉子怕喝酒罗哩巴索耽误了阳春,由于长年累月的节制,他的酒量就像荒疏了多年的手艺,不但没有长进,反而已大不如前,以至于临阵就醉,醉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声也宏了,嗓也大了,牛皮哄哄的,底气十足。酒能浇愁,亦可壮胆,不然就没有色胆包天这个成语了。

卢子奇就不同了,他平日里大宴小宴,上的全是有档次的茅台五粮液威士忌人头马,虽然有秘书挡驾,可喝进胃里的也不少,尽管喝这种粗劣的粮食酒,他生平还是第一次,但对于这种酒,他也并不陌生,他的故乡陕北的吴起镇就主产这种烈性的高梁酒。一想起吴起镇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就像冷不丁地被蝎子螫了一口,从灵魂到肉体都止不住地一阵颤栗。传说中的吴起镇,是战国时期魏国大将吴起的故乡,南濒洛河,北靠安塞,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由于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红一方面和红四方面军在这里胜利会师,使它誉满天下,震古铄今。吴起镇虽然盛名在外,街道却简陋得有些可怜。一孔孔的土窑依山而筑,有的耸入云端,有的沉进谷底,云片石垒成的土墙断断续续斑驳陆离,红红的野山椒成串成串的干玉米,枣树的枝桠就像陕北汉子的性格硬朗而挺拔。

层层叠叠的黄土地,漫山遍野的红高梁,一茬一茬的高梁收割之后,除了留足口粮,余下的统统酿酒,酿出的酒香绵而醇烈,用坛子装了,抹上青泥,贴上某某供销社某某酒厂的条幅,骡驮马载,远销延安商州等十几个州府。

在卢子奇的记忆里,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典型的酒鬼,终日里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也不管他和母亲填没填饱肚皮。父亲是队上的羊倌,终日里围着羊群操磨。有次羊群进了圈,他实在挡不住那醇烈高梁酒的诱惑,撬开了队上的库房,抱起贮酒的坛子,抠掉青泥,咕咚咕咚地喝个没完。父亲搀了搀沾满酒水的山羊胡子,喘定了一口气,全身的毛孔都在乙醇的作用下通体舒泰,神志冉冉地飞入了云端。

酒精带来的亢奋使父亲彻底地放松了警惕,就在这个当口,虚掩的窑门“哐啷”一声开了,冲进来几条操着扁担的汉子,汉子们团团围定父亲,其中一个照腚踹了父亲一脚,父亲“扑嗵”一声倒下了,胡子拉杂的嘴在酒坛子上磕掉了两颗门牙,酒坛子也碎成了八瓣。

父亲顾不上去捡磕飞的牙齿,屈膝跪在地上,脸贴着地面伸出长长的舌头嘬着汪在黄土上的酒水,那虔诚的神态,就像信徒吻着神灵的脚趾头。虽然离开陕北已经二十多年了,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牧羊铲子信天游,早已淡出了他的记忆。但父亲顾不上去擦挂在嘴角的带着血丝的涎水,伸出舌头嘬酒的那个场景至今仍栩栩如生。记不清是哪位哲人说过的了,粮食是庄稼人的胆子,酒是民族的灵魂。

5

历史惊人的相似,不同的是卢子奇和未来的女婿在若干年之后置换了角色。想当年他也是个从黄土高原来的穷书生,操一口夹生夹熟的普通话,满身的羊肉膻气,千层底的布鞋,布扣子的对襟褂,浑身上下土得掉了渣,要不得益于那桩地位悬殊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他也许爬不上省委副书记的高位。

卢子奇大学毕业后分在省委党校教哲学,妻子吴炫则是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卢子奇没有别的爱好,课余的时间喜欢泡在图书馆里啃书本,喝的是凉开水,嚼的是冷馒头,可开水和馒头一点也不妨碍他才气的发挥,他时不时地有文章在党刊和省报上发表。一来二去这个帅气的小伙子就引起了吴炫的注意,有时候爱的产生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关系公开之后,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吴炫的父亲,吴炫的父亲叫吴焕章,是新四军南下支队的干部,军中有名的儒将,转业之后时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兼省委党校校长,在省内呼声极高颇具名望。岳母的挑剔更加露骨,她直言不讳地讨厌卢子奇的出生,他的装束,他的乡谚俚语,他的卫生习惯,他的咬文嚼字,甚至连他吞咽食物的吧唧声,也成了她攻击他的理由。女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早已将她放置在虚拟好的幸福里,不愁前程,锦衣玉食,根本不容第三者把她从身边夺走,其中也包括他这个不受欢迎的毛脚女婿。

岳母叫谢燕秋,是省歌舞剧团的台柱,红极一时的名角,尽管息影之后当上了省档案局的副局长,可仍然有一种生与俱来的高贵和居高临下的矜持,正如一株怒放在绝壁上的寒梅,既芬芳又冷艳,只可仰视而高不可攀,在卢子奇的感觉里,那是一种不可触摸的美丽。

岳父岳母心目中的准女婿卢子奇的情敌叫韩刚,是某集团军副军长的公子,偏分的发式搽满发醋,皮肤白得像个娘们,一般他都坐军区的吉姆车来,拎着大包小包的高档礼品,叔叔婶婶叫得挺甜腻。韩刚的父亲是吴焕章一个战壕里出生出入死的战友,他们从同一个镇子同一家铁匠铺里逃出来置身于革命的熔炉。

韩刚对女孩子也很有一套,他膏药似地粘住吴炫,没话找话,东扯西拉,烦得吴炫像见了瘟神,她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个满腹稻草的奶油小生,对指鹿为马的父母甚至也心怀怨愤。有一次父亲实在逼急了,吴炫就拍桌子掼凳,俏脸红得就像关公。吴焕章实在捺不住愈窜愈高的怒火,嘴角在愤怒的牵引下一阵哆嗦,缓缓地扬起了手,狠狠地掴了女儿一个巴掌。吴炫死死地捂住脸颊,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眸子里的大焰灼得父亲的心隐隐作痛。她知道她和父母亲乃至韩刚的关系,就像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轰隆一声擦身而过,再也找不到交点。

吴炫的嘴唇动了动,再也忍不住嚎啕一声大哭起来,她掩住脸,狠狠地摔上门,黑发在门风的鼓动下抖了抖,脸上的肃杀就像门外的秋色。就在那一个晚上,吴炫和卢子奇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幸福的开端总是源自于某些人的不幸,不久女儿卢媚降生了,岳父母才和他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岳父岳母早已作古,而他卢子奇也已经白发如霜,妻子也由省委党校图书馆的管理员,爬上了省档案局局长的高位,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对女儿的婚姻表现出了少有的固执,直截一点来说就是粗暴干涉,门户之见,地位尊卑,左右着妻子的意志,使她一直想扼杀这桩婚姻,尽管它才刚刚萌芽。想不到若干年之后,妻子又和岳母戏剧性地交换了角色,历史所开的玩笑,又一次紧紧地绷住了卢子奇的神经,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他对女婿倾注的不仅仅是同情,而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关切。人生中的某些现象并不能完全用哲学来诠释清楚,妻子更年期的情绪变化就不可理喻。

往事就像窑藏了的陈年老酒,一下子激活了卢子奇的记忆,虽然在仕途上一帆风顺,虽然已在南方的这座都市里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他却始终找不到半点家的感觉,他潜意识里把自己劈成了两半,一半已爬上了省委副书记的高位,忙于大大小小的应酬,行使着人民赋予他的权力。而另一半他的实质,却仍然是陕北那个羊倌的儿子,他喜欢盘腿坐在炕上品咂旱烟,喜欢用手掌搓挠自己的脚趾头,喜欢喝羊杂碎汤,喜欢就着一根大葱嚼羊肉泡馍。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的血管里流动着农民的血液,他对农民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感,陈老栓的出现,使他眼前为之一亮,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力的震撼。这就是他的父亲,这就是他的兄弟,这就是他永远也丢不开的亲人。一种久违的情感,一种比亲人还亲的温暖,美酒一样地淌过他的心田。

倾听是一门艺术。卢子奇一边喝着酒,一边支楞起两只耳朵,默默地聆听着陈老栓控诉着他一生中的不平。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鼻翼上的毛孔颗颗血红。卢子奇简直不敢相信,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下,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今天,蓝桥镇还会出现像严克发这样的村匪,欺男霸女,为祸一方,把党和国家的形象糟蹋得干干净净,卢子奇有些冲动地站了起来,掏出手机,拨通了蓝水县委黄书记的电话,可坐在他对面的陈老栓死死地拽住了他的手,仰起黑红的脸膛,口齿不清地说:“亲家,算了吧!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暂且放他一马。”

卢子奇愤愤不平地把手机捺入了皮套,陈老栓的宽厚仁慈,使他想起了汪洋大海,能容纳百川波澜壮阔的大海,它的磅礴气势淹没了世界上所有的狭隘。

杯来盏往几个回合,葫芦里的酒已经不多了,两人都有了些醺醺然的醉意,潮湿的风从远远的滩涂上刮过来,挟带着一股青涩的芦苇气息。毫不讳言,这是卢子奇当上省委副书记后,喝过的第一场好酒,在酒里他率性而为坦诚相待,找回了迷失多年的真正的自我。他依然还是陕北那个羊倌的儿子,历经了岁月的磨洗,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就像一座山峰,你可以改变它的高度,却永远也无法把它从视野里抹去。

陈老栓也喝得非常开心,尽管这位亲家已是省里的高官,却一点也不端官老爷的架子,亲近随和得就像自己的弟兄,以至于卢子奇站起来跟他握手告辞的时候,陈老栓有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双唇止不住地一阵翕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眼眶里涌起了两缕潮雾。卢子奇拍了拍他的肩,面带遗憾地说:“亲家,时间仓促,我就不陪你了,等有了时间,我再接你到省里喝个痛快,让我也腐败这么一回。”陈老栓仰起脸笑了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卢子奇的手,他的手像一道铁箍,在卢子奇的腕上烙出了一圈红印。

目送着卢子奇有些踉跄地迈开了步子,陈老栓木讷地挥了挥手臂。司机发动引擎,乌龟车缓缓地启动了,刺耳的警笛划破了玫瑰色的苍穹。趴在豁墙上瞧热闹的乡邻们也潮水般地退去了,蓝桥村又回复了往日的宁静。

6

桌上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烟蒂,磁化杯里的开水早已没了热气,镇长严克俭倒剪住双手,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踱着圈子,凸出的啤酒肚就像西部崛起。昨天晚上县委黄晋东书记非常严厉地斥责了他一顿,措辞粗鲁,语气辛辣,连“嗯哈”之类的语气助词都带着一股呛人的硝烟,根本就不像个耍笔杆子出生的文人,倒似一个骂街使横的泼皮小混混。

严克俭一下子傻了眼,凭心而论,由于平日的腿勤嘴勤礼勤,他和书记县长的关系都很铁,书记早就拍过胸脯了,等下次干部调整,一定让他坐上城关镇镇长的位置。虽然同是镇长,但城关镇就相当于拱卫京畿的直辖市,地位的显要不可同日而语。在偏僻而又闭塞的蓝桥镇呆久了,他对什么都已厌倦,早就巴望着能挪一个窝儿,虽不至于捞得盆满钵溢,但起码也给自己寻下了一个养老的窠巢。本以为万事俱备,谁知半路上杀出了陈老栓这尊丧神。命里只有八斛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他妈这几年的贡真是白敬了,便宜了书记县长这狗日的畜生。

咒天恨地骂了一回,严克俭恨得咬牙切齿,诸事全都坏在弟弟严克发手上,这个憨头,仗着有他这个哥哥撑腰,牛皮哄哄的,欺男霸女,雁过拨毛,要不是他在上面扛着,早就被愤怒的村民轰下了台,别说风风光光当支书,恐怕连个肚皮也混不饱。弟弟的脾气他太清楚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小事不想干,大事干不了,是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角色。

作为镇长,他对弟弟的一些劣行也略有所闻,时不时地有些刁民把状告到镇上,他也私底里劝他收敛一点,可他权当了耳边风,依然我行我素。这么些年来,蓝桥镇的书记是棵病秧子,长年累月泡医院,除了找镇财政报销药费。一般他从不露面,蓝桥镇的权力实际上就掌控在他严克俭手里,亲情大于法理,他感情的天平渐渐倾斜,对于弟弟的一些暴政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个耳根子清静。

土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平日里磨子压不出个屁来的陈老栓,居然攀上了省里的皇亲,儿子明权平步青云地做了省委副书记的乘龙快婿,多年的蚌壳熬成了精。一个省有几位省委常务副书记,那可是一等一的封疆大吏,摔在地上也掼得响的人物,像他严克俭这样的基层干部,就等于是攥在他手心里的一只蚂蚁。

虽然绞尽了脑汁,严克俭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他陈老栓可以攀龙附凤?为什么他严克俭不能偷梁换柱?即使不能钓到像陈明权这样的金龟婿,但他至少可以招到像陈明健这样的坦腹东床,有了这一层姻亲关系,他和省委副书记就是同一个起点的儿女亲家,拥有这份筹码,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找县委黄书记伸手要官,讨价还价,有油水可捞的要害部门还不是任他挑拣,混进县委的常委班子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女儿的婚事一直使他伤筋动骨?

女儿晓楠的性格也太犟太倔了,师专财会班毕业后,分在镇财政所当会计,高高矮矮的男人相了几乎一个排,却一个也瞧不上眼,其中也不乏某某局长某某书记的公子哥儿。低不成来高不就,挑来挑去也就二十六七了,他也曾支使婆娘去探探女儿的口风,女儿放出话来说,她要嫁人就要嫁一个像陈明健那样的男人,健康、豁达、百折不挠。严克俭仿佛一下子凉了半截,陈明健虽然人长得不赖,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穷光蛋,这该死的冤家,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被这穷小子掏走了心。他想都没想就像掐灭烟蒂一样掐灭了女儿这个近乎荒诞的念头。

历史真是太荒唐了,该掐断的却怎么也掐不断,就像女儿晓楠这段令人困惑的感情。严克俭不由自主地干笑了几声,他因自己的壮举而有些得意,人一得意,脑瓜子就急剧充血,充血后的脑枢神经晕晕乎乎的,贴在对面墙上的那幅中国地图,怎么瞧也像满是筋筋绊绊的丝瓜络。靠在皮转椅里凝神屏息地抽了几口烟。他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熄,抓起听筒,拨通了弟弟严友文家的电话。

7

“让晓楠嫁给陈明健?”严克发搓了搓肥厚的手掌,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铃铛。“哥,你不是发高烧,说胡话呗!女儿是你的心头肉,你也舍得让她往火坑里跳?”

“克发,你不懂?”陈克俭捏了捏满是赘肉的下巴,然后把手往空中一劈,姿式果断而优雅,他说:“陈老栓攀上省委副书记的亲家,他就是省里的皇亲国戚,早已今非昔比,等着把女儿嫁给他儿子的不仅仅是我严克俭,也许还有张克俭,李克俭,权力比我大,地位比我高。”严克俭从烟盒里耸出两支烟来,自己叼上一支,递了一支给弟弟克发。严克发接住烟,捻了捻,掏出火机燃着,兄弟俩凑在一起逗上了火,屋子里弥满了尼古丁的气味。

严克发深吸了一口烟,掸了掸烟灰,说:“哥,你还是请别人去保媒吧!反正我不去,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陈老栓上蹿下跳地告我的黑状,我反倒要去舔他的屁股,热锅贴冷灶,你这不是寒碜我?”

严克俭倒剪住双手,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突然滞下步来说:“克发,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去也得去,陈老栓是你得罪的,你平日里欺侮他还不够,总不能每次我都给你去擦屁股吧!陈老栓现在攀上了省委副书记的亲家,我的头都给弄大弄炸了。”

“县官不如县管,我怕他个屌,我一个无品无级的支书,谅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克发,你别鸭子死了嘴巴硬,蓝桥村的农具厂拍买你拿了多少好处?村东的那一块基建地皮你又吃了多少回扣?别人不清楚,你瞒得过我?要不是我在上面替你扛着,你支书的位置能坐到今天!蓝桥村像你这号货色门弯里能扫出几撮箕,我的乌纱帽弄丢了,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严克俭咳出了一口浓痰,一脸不屑地剜了弟弟一眼。

严克发被点中了软穴,像断了颈椎似地窝下了脖子,讪讪地笑了笑,说:“哥,你就别哆哩吧嗦了,我去还不成吗?只是我脸上有些挂不住,陈老栓他何许人也!村子里最窝囊最委琐我最瞧不起的人,如今倒要让我去低三下四地巴结他,这狗日的世道,真是翻了个筋斗。”

严克俭仰头喷了口烟雾,不紧不慢地说:“克发,你想通了就好,做人有四得,一要忍得,二要受得,三要穷得,四要富得。忍得一时之气,方无百日之忧,我的官当大了,你也跟着水涨船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

“哥,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大不了厚着脸皮再去挨陈老栓一顿臭骂,只是便宜了陈明健那个臭小子。哥,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谁也不会拒绝?”严克发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鼻翼上的色斑也深沉了许多。

“克发,话要委婉点说,千万不能动粗,我的酒橱里还有一条极品芙蓉王和两瓶茅台,你也给我捎上,帮了我的忙,就是救了你侄女的命,晓楠这个蠢丫头,早就对明健那小子铁了心,并且扬言非他不嫁,弄得成天丧魂落魄的,我烦都给烦死了。”严克俭摘下钥匙扣上的钥匙递给弟弟,红润的脸庞就像那轮悬在槐树杈上的太阳。

8

踌躇再三,村支书记严克发的脚还是跨进了陈老栓家瘪瘪塌塌的门槛。苍白的阳光从低矮的木窗户里溜了进来,屋子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晦涩和阴暗。瘸腿婆娘坐在一只树墩上剥着毛豆,胀鼓鼓的豆粒从干硬的豆荚里蹦了出来,孩子似地在簸箕里撒着欢儿。尽管支书的出现使室内的阳光里窒了窒,可女人也懒得抬头和他打一声招呼,在瘸腿婆娘的记忆里,支书不登门则已,一登门就从来没给他家里带来过好运,不是摊款,就是派工,甚至还带来一伙气势汹汹的民兵,扛着枪拿着拇指粗细的绳索,就像是对付土豪劣绅。

陈老栓坐在一条板凳上咂着旱烟,旱烟杆的铜嘴被他粗糙的手掌磨得油光锃亮,就像久雨后的阳光一样熨帖。锄了一下午的地,只有此刻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休憩,虽然才刚刚过了五十天命,但他看上去却像个古稀老人,腰也哈了,背也驼了,身子骨也不大硬朗,腮帮深深地塌陷下去,剩下了满脸多余的皱皱的皮。陈老栓在凳脚上磕了磕烟灰,又装上了一锅烟,就在这个当口,支书倒剪着双手,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屋子,在堂屋中央立定,皮笑肉不笑地干咳了几声,说:“栓哥,咱兄弟俩好久没叙叙了,闹得越来越生份,今儿个我带来了好烟好酒,咱哥俩好好聊聊,有什么怨气你就冲我发吧!打虎还靠亲兄弟,邻居没有隔夜仇。”

虽然支书一声哥一声弟叫得十分亲热,可陈老栓却对他们仍然怀有一种天然的戒备,甚至深深的敌意。冷冷地瞧着严克发把茅台酒和芙蓉王搁在桌子上,陈老栓既不点头也不拒绝,他的脸就像那张破旧得分不清颜色的缺脚桌子,被油腻遮盖了所有的表情。尽管陈老栓一家人的傲慢激怒了支书,但他却隐忍住没有发作,又皮笑肉不笑地干咳了几声,说“栓哥,明健都二十六七了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该成个家了,老弟我就是来给他保媒的,这桩婚事门当户对,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姑娘不单人品好,模样儿也挺俊俏,要奶子有奶子,要屁股有屁……”支书马上意识到要介绍的是自己的的亲侄女,自己乃嫡亲的长辈,于情于理都不该粗鲁,旋即硬生生地咽住了下半截话头,喉节止不住地一阵上下窜动,就像误吞了一只苍蝇。

支书的一席话击中了陈老栓夫妇的要害,要知道这么些年来,二小子明健的婚事一直是他们的一块心病,在蓝桥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男女,一旦越过了二十七岁的坎,如果没有自己的家室,就算事业干得再成功,也是被别人嘲弄和讥讽的对象,人前人后总要矮人一头,听到支书的介绍,夫妻俩都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脸上的颜色,瞳孔里有了两缕灼灼的光芒,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问“支书,您介绍的是哪家的姑娘?”瘸腿婆娘撩起围裙擦了擦手,陈老栓的脖子伸得像长颈鹿。

支书趁势掇了条板凳坐了下来,摸出一支烟来,在烟盒上墩了墩,说:“姑娘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国家的机关干部,拿一千多元的工资,镇上还有三室二厅的住房,追她的人从我们蓝桥村排到了蓝桥镇,少说也不下百十号人。”支书掏出火机燃起了烟,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眼角的鱼尾纹就像干硬的桃核。

“那她瞧得起我家明健?还不是调我们的口味。”瘸腿婆娘的脸就像霜打蔫了似的,瞳孔里的火焰也渐渐地熄灭,脸上的绝望暮色一样地弥漫开来。陈老栓也耷拉着头,像一棵沉甸甸的谷穗。

“瞧得起,瞧得起,姑娘那边我可以打包票,你家的大小子可以娶回省委副书记的千金,那你的二小子就已身价百倍。”支书仰天打了个哈哈,把一泡口水“噗”地啐在手心里,得意地搓了搓手。

“支书,您绕来绕去,到底介绍的是哪家哪户的姑娘?”陈老栓端住早烟杆深吸了一口,仰头喷了串烟雾,额上的皱纹蛛网似地辐射开来。

支书友好地拍了拍陈老栓的肩,说:“急啥嘛!心慌喝不得热粥。”嗽了嗽喉咙,咳出了一口绿痰,他接着又说:“我哥哥的千金,我的嫡亲侄女——严晓楠!没委屈你们家老二吧!那可是蓝桥镇数一数二的皇族。”严克文翘了翘大拇指,眼神里即有炫耀也有倨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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