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严晓楠?”
陈老栓夫妇都倒吸了口凉气,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叠声地说:“使不得,使不得,镇长的千金,金枝玉叶,嫁到我们这样的穷家小户,真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屈煞了她?”
“不屈煞,不屈煞,这亲是晓楠自己提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猴子满山走,我只负责牵牵线,混双皮鞋穿穿。”
愣了愣,陈老栓的两只青芒眼又瞪得大大的,他真的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巧事,对于严晓楠,他也并不陌生。这个姑娘虽然出生富室,却没有一点干部子女的俗气,亲近随和得就像自己的闺女。前些年的某个日子,他为了给女儿明瑛筹措学费,偷偷跑到镇医院去卖血,由于体质太弱,刚出医院就晕倒在医院的台阶上,鼻梁也在水泥上磕出了血,晓楠凑巧有事路过这里,她热心地把他送进了医院,好吃好喝地侍奉了他几天。最令他感动的是:出院之后他竟发现她悄悄地在他的烟袋里塞进了二千五百元钱,帮他度过了那个生死攸关的九月,虽然有些时候他把镇长和支书恨得咬牙切齿,却对他的女儿心存感激。
瘸腿女人翻拣着簸箕里的豆子,而她的心情就像热锅里蹦跶的豆子一样久久也不能平静。严晓楠,多好的姑娘啊!明辨是非,谦和有礼,从不趋附她的父亲,对他们恶言相向,或者置之不理。叔叔家虽近在咫尺,她却很少光顾,而他们家她却跑得最勤,借书还书,交流心得,和明瑛明健相处得十分融洽,那感情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同学,早已超出了友谊的范畴。
瘸腿婆娘永远也不会忘记,有一次她跑到镇上去卖积攒了多日的鸡蛋,却被管街的纠察劈手夺去了竹篮,并把鸡蛋一古脑地砸在街上,蛋黄蛋清淌了一地,就像弄混了的油彩。女人的脸都憋青了,发怒的母狮一样抱住了纠察的腿,一声长一声短嚎得声嘶力竭,晓楠的出现有点像某些戏剧里的天使,她吼开了满头虚汗的纠察,温言软语地把她请进了她的宿舍,悉数赔了她的蛋不说,还给女儿明瑛捎了五个红皮的笔记本,给二小子明健捎了一件编织得相当精致的毛衣。
陈老栓把烟锅猛地往鞋底上一磕,又从烟袋里挖出撮烟丝密密实实地填上,用竹签子夯紧,然后抬起脸来说:“这桩婚事我没啥意见,姑娘我也中意。崽大不由爹,现在都兴婚姻自主,我看还是听听二小子自己的意见。”
10
“什么?娶晓楠你都不同意?你以为你是太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陈老栓歪了歪脑壳,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牛卵。
陈明健撇了撇嘴,一脸的嘲讽,耸了耸肩,他说:“镇长的千金又怎么样?我陈明健一个农夫,从来不会攀附权贵,管他什么镇长不镇长,我就偏不尿他那壶?”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敢!”陈老栓一抡旱烟管,弹簧似地蹦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陈明健不愿与父亲正面为敌,就趁势顺坡下驴,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讪讪地说:“爹,您总不能把您的意志强加给我吧!容我再考虑考虑!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皇帝不急太监急,您犯得着吗?”
陈老栓像盯怪物似地盯住儿子看了半天,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倒背着两手走出了屋子,狠狠地摔上了门,门一下子反弹过来,扇得悬在屋梁上的灰尘秋千似的荡来荡去。急归急,恼归恼,对于儿子的倔犟和执拗,他却无可奈何。
逼仄的厢房,搁上一间杂木床,摆下一张破旧的书桌,就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临窗的书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且拾掇得一尘不染,床对面那堵坑坑洼洼的土墙上,粘贴着用白纸书写的十个苍劲有力的泼墨大字。“宁在直中取,莫向屈中求。”稻草苫盖的屋顶垂挂着结满尘垢的稻茎。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使陈明健养成了洗冷水澡的习惯,自冬至夏,从未间断,就像他对生活的执著追求,不会因为命运的坎坷和挫折,而有一丝一豪的改变,即使刚从镇砖瓦厂打完砖坯回来,他也会用一桶冷水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然后一头扎进书斋。生活不会垂怜弱者,他从一次又一次的挫折里学会了坚强。
陈明健报考的是省农大的研究生,而且进入了备考的关键时刻,论专业他可以稳操胜券,他的弱项是英语。乡下的学校条件苦师资差,请不起像模像样的英语老师,只好由半吊子的老师兼职,有的学校干脆就取消了这门课。高考时陈明健的其它课目稳居学校的前三名,英语却只考了四十五分,最后与本科无缘,只好将就着读了市里的农校,人生没有完美,命运给他留下了一生的遗憾。
案上的书籍除了省吃俭用自购的,大部分的书本和英语磁带都是大哥明权从省里寄给他的,兄弟俩虽然年龄差距不大,性格却迥然不同,哥哥明权聪明、勤恳、务实、活泼开朗,不是那种啃死书的呆子,而是校篮球队的中锋,既能在球场上驰聘,又能在波澜起伏的生活里弄潮。弟弟明健则坚韧、正直、倔犟、百折不挠,甚至还带有一点冷色调的忧郁,是那种女孩子只见一面却终生也忘不了的男人。
接到哥哥和省委副书记的千金订亲的电话,惊讶之余,陈明健没有半点欣喜,反而有了层深深的忧虑,这种忧虑虽然近乎杞人忧天,却确确实实地存在过。权衡再三,他还是提笔给哥哥写了一封言辞犀利语气辛辣的信,他说:“亲爱的哥哥,恐龙化石之所以能遗存到今天,不是因为它庞大的躯体,而是由于它粗壮的骨骼,人活着是因为有骨头支撑。接到你和卢媚订亲的电话,我不敢苛同,人不能因为攀附权贵,而丢了自尊。”陈明健想了想,把信纸叠了叠塞进信封,骑着车子投进了镇上的邮筒。
哥的回信也来得很快,信是用学校的便笺写的,字迹龙飞凤舞空灵而飘逸,措辞却比他的要委婉得多。哥回信说:“骨气固始重要,但人不能因为骨气,而错过了自己一生一世的幸福,更何况我和卢媚恋爱在先,然后才知道她是省委副书记的千金,而卢媚却事先早已知晓我是乡下一个农民的儿子。我们的倾心相爱是心与心的交融,不带一丝功利和俗的杂念。”最后哥话锋一转,接着又说:“如果你真正了解了卢媚的为人,你才会觉得我的解释是多么的苍白。”
兄弟俩还在为这事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卢媚却在那年寒假天使般地降临了,她谢绝了蓝水县委派专车护送的美意,挤上了县城至蓝桥镇的篷篷车,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把她颠得灰头土脸,仅从这一点她就搏得了明健的好感。她比明健想象的要随和得多。虽然名叫卢媚,却一点也不媚俗,一点也不端高干子女的架子,一点也不居高临下,把自己扮得像个救世主。
虽然大哥明权的殷勤是出于本份,卢媚的贴意就显得难能可贵,她刚刚一放下行囊,就抢着帮妈洗碗涮锅择菜,钻在灶膛内烧火,白皙的脸颊涂满了黑黑的锅灰,湿湿的柴烟呛出了她的眼泪。闲常的时候她跟妈学扎用荆棘扎成的靶子,尖尖的葛刺把她嫩白的小手划得鲜血淋漓,但她却隐忍着没吭一声,那份从容和坚定连他这个男子汉也自愧不如。
11
冬季的洞庭湖已经水瘦山寒,干涸的湖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丰饶的水洼里多的是来不及随水退走的鱼儿,既有上等的青鱼鲇鱼桂鱼,也有次等的草鱼鲫鱼鲤鱼。只要向镇渔政站缴上几百上千元不等的税费,就可以占住一块水洼涸泽而渔,至于收成的多少,那得凭各自的造化。
陈老栓雇不起喝柴油的抽水机,只好由你父子仨人用自制的戽斗夜以继日地往外舀水,吃在湖里拉在湖里,倦了连水裤也顾不上脱,就在用芦苇搭成的窝棚里摊开四肢打起了呼噜,迷糊了一阵子,马上又爬起来甩开膀子机械地重复着那个舀水的动作。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水儿一丝一丝地消退,人与自然就以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着最彻底的较量。风一阵紧似一阵地从湖面上掠过,挟带着金属的轰鸣,白云在湖面上翻涌,沙鸥和麻雀阵雨似地弥满了整个天空,漫天白灿灿的芦花海一样地汹涌,一浪接一浪地涌入了黄昏。
陈明健喜欢这种较量,不是因为他有强健的躯体和冷硬的性格,而是由于较量本身就是一种机遇一种挑战,人只有不停地挑战自我,才有可能去战胜对方。尽管丝丝缕缕的睡意阵阵袭来,疲倦就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大鸟,但他却咬住牙死死地挺住,在三支戽斗雄浑的合奏声中,一直由他那支在遥遥领唱,“泼喇喇”的水声撕裂了空气,犹如跳荡在琴键上的音符。
握着戽斗柄的手虽然有些迟滞,陈明权却舀得格外的卖劲,尽管贵为省城一所名校的在读博士,但他却从来没有将自己从这个苦难的家庭中剔除。几乎每年的寒暑假,他都候鸟似地飞回了家,插田扮禾挑把脱粒,扶犁使牛,莳弄庄稼,他从不怨脏累,总是抢最重最繁的活干,腾出父亲和弟弟去镇砖瓦厂挣点活钱,以还清那怎么也还不清的阎王帐。他深深知道,如果不是父母穷扒苦做供奉他读书,也许至今他仍是洞庭湖平原那个抠牛屁股的放牛娃,真实地再版父辈的喜怒哀乐,别说娶卢媚这样的高干子女为妻,连动一动这样的念头也是奢侈。
陈老栓的情绪有些低落,作为一家之长,他恨自己的懦弱无能。年关甫近,家里没有置下一分钱的年货,讨债的天天来堵门,掀桌子掼凳,嘴里还不干不净。虽说支书出面帮他劝走了不少,但欠的债实在太多,反正虱多不痒,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真正难为的是省城来的未来儿媳,他不摆高干子女和知识份子的架子,屈尊纡贵,和颜悦色地和债主的周旋,垫光了身上的三千多块钱不说,还怄了一肚皮的气,窘得他陈老栓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了进去。
反正都豁出去了,走投无路的陈老栓,跑到镇渔政站递上了一纸申请,好歹总算排上了号,不过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想都没想到的是申请出奇的顺利,往年要书记镇长的条子才能批下来的水洼也落实下来,天上掉馅饼似地扣在陈老栓的头上。不仅如此,镇渔政站还豁免了他的渔政税,并主动借给他水衣水裤和一台四匹马力的抽水机。陈老栓并不是不想雇抽水机,只是水洼里有鱼没鱼他心里没底,万一没鱼,又亏下了一个大窟窿,他陈老栓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挟着所有的赌资孤注一掷,甚至连贱命也押上了三条,是翻本?还是越陷越深?只有天才知道。
12
市场不大,可到处涌满了人,来买鱼的人不多,卖鱼的可不少,都是些衣衫褴褛的乡下人,窝着脖子,袖着双手,搁在竹筐里的称盘称杆都粘满了或大或小的鱼鳞,整个鱼市都洋溢着一股怪怪的腥味。杂在高高矮矮的鱼贩们中间,陈明瑛和卢媚做梦也没想到,她们会以这种方式进入这座人烟嘈杂的县城,虽然不是鱼贩,但她们却抱着和鱼贩同样的心境。
霜降一过,日子短了许多,太阳就像一只冻蒙了的柿饼,光线惨淡地照着集贸市场内潮水一样涌动的人流。四下里晃荡着挎着竹篮的男男女女,小贩们的吆喝此起彼伏。
陈明瑛和卢媚在摊开的蛇皮袋上席地而坐,她们面前摆着十几麻袋渐渐僵硬了的鱼,也许是她们生平第一次来市场卖鱼,她们始终驳不下面子像小贩们一样招徕主顾,哽在喉头的那一声吆喝就像哽在喉咙里的一块骨头。太阳一点一点地爬高,鱼摊前洒满了一地的碎银,市场内的人流也由稀变稠,又由稠转少,她们的称盘称秆却始终没有动过。卢媚搓了搓手,望了望那轮渐渐结实的日头,眉头锁着一川烟雨。陈明瑛不知咒了一句什么,恨恨地跺了跺脚,溅在麻袋上的泥点就像烧饼上的芝麻。
只觉得眼前的光线窒了窒,一辆江宁牌客货两用车稳稳当当地停下来,车上跳下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挟着真皮的公文包,偏分的发式梳得一丝不苟。中年人一步三摇地踱到陈明瑛卢媚的鱼摊前,立定,抿了抿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赞不绝口地说:“好鱼!好鱼,新鲜、齐整、匀称、个打个挑的野路货,腌腊鱼那可是没说的。”中年人把公文包递给司机,松开一只麻袋的口,兜底一抖,十几条清一色的大青鱼就摊在阳光底下了,熠熠的鳞片就像阳光下的金箔。中年人搓掉手上粘着的鱼鳞,抬起脸来问:“姑娘,这鱼我全包了,你开个价?”
陈明瑛和卢媚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一咬牙狠起心肠说:“青鱼十块,草鱼四块五,现钱买现货。”钓到了第一个顾客,姑嫂俩都有些激动,尽管急着想将鱼儿脱手,俩人表面上却不露声色。
中年人搔了搔头,沉吟了半晌,才说:“你们乡里人捕点鱼也挺不容易的,我就不压价了,青鱼十二块一斤,草鱼五块,过完称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中年人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要得,要得。”陈明瑛扯了扯卢媚的衣角,脸上的笑容就像早春二月的阳光。她说:“叨大老板的光,我们就不客气了,马上过称。”姑嫂俩七手八脚地翻出竹筐里的称盘称杆,却被中年人挥挥手阻住了。
称鱼用的是磅称,而磅称是管理市场的工商干部从办公室里推来的。四只生锈了的小滑轮不停地滑动,震得空气一颤一颤的。客货两用车上的编织袋都用朱笔从头至尾标上了号,六十斤一袋规规矩矩地装好,用绳子扎紧,按先后顺序码进了车厢。中年人指手划脚地喝令众人装袋过磅,一举一动都透着权威,管理市场的工商干部也唯唯诺诺的,左一声“胡主任”,右一声“胡主任”,叫得陈明瑛和卢媚的脸都有些发烫。
搁好最后一袋鱼,胡主任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脸儿涨得红红的,就像一只得胜凯旋的公鸡。他倒剪住双手踱了几个方步,突然滞下步来,夺过市场管理员手里的码单,一五一十地开始统计起来,末了,他说:“青鱼累计一千四百二十五斤,计币壹万柒仟壹佰元,草鱼累计二千四百三十六斤,计币壹万贰仟壹佰捌拾元,共计鱼款贰万玖仟贰佰捌拾元,姑娘再核实一下,看算没有算错?”中年人递过码单,脸上的微笑比大肚子的弥勒佛都还要慈祥。
同样的青鱼草鱼,却卖出了十二块一斤和五块一斤的天价,鱼贩们眼红得快要发疯了。其中一个自以为精明的鱼贩子,摸出一包白沙烟越众而出,拱了拱手,满脸堆笑地说:“胡主任,我们这里还有些鱼,是不是给我们也一起捎走。”胡主任一把挡开了他的烟,眉头敛起了两缕乌云。 “别烦了,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给我站远点,少来碍手碍脚。”鱼贩子的脸刷地一下从脖子红到了耳根,嘴里不知嘟嚷了一句什么?悻悻地在众人的哄笑声里挤入了人丛,就像融进了大海里的一滴水。
胡主任扯开皮包的拉链,正要往外面掏钱,包里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他把手机夹在耳轮上,皱住眉头问:“喂!谁呀!我是胡长生。”对方报上名号之后,胡主任的脸色渐渐地舒展开了,神情也恭谨了许多。“哎呀,黄书记喔!你交代的事情我全都办好了,鱼我都一斤不剩地收了上来,比市价高出了二块,哎呀,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应该的。”胡主任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关了手机,接着又往外掏钱,花花绿绿的一沓钞票,还带着崭新的捆条,像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手里握着硬扎扎的钞票,目送着客货两用车缓缓地驶出了市场。陈明瑛和卢发媚就像两只置身于幻境的木偶。太阳顺着树梢悄悄地爬上了民政大楼的屋顶,眩目的光芒晃得街对面的玻璃窗就像千百面魔镜。
13
阔大的梧桐叶子掩映下的窗口一直都亮着灯光。严晓楠独坐在窗前,桔黄色的台灯映满了她清秀但又略显憔悴的脸,长而密的睫毛上沾满了珍珠般的泪滴。桌上凌乱地摊着几页信纸,那是心仪已久的男人陈明健写给她的回信,字迹有些潦草,文理却十分缜密。记不清她已反反复复地读过多少遍了,每读一句,就哭一声,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濡湿了整个纸面。
难道爱得愈切,就痛得愈深吗?难道一切在冥冥中就早已注定?难道所有的谶言都要在她的身上应验?陈明健的来信,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句式,每一个段落,就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悬着她的心,一扯一扯的,牵绊着她的灵魂。陈明健这个冤孽,就像泛滥成灾的洪水涨满了她的心灵。
那几页信纸就清清爽爽地摆在桌上,一字一句都让她痛心,她严晓楠是个感情专一的女孩,柔弱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坚韧的心,无论命运怎么残酷,她都不会妥协,而如今她却被苍颉的几个汉字轻轻松松地击倒,精神几乎崩溃。她又一次拂平了桌上的那几页信纸,一字一句地开始读那封信,每读一句,痛苦就愈深一层,绝望就像潮汐几乎快要将她淹没,成串成串的泪水如同簌簌扑落的珍珠。
晓楠;
也许我们命中注定只能成为彼此欣赏的红颜知已,永远也无法成为生死相许的夫妻。我们不同的出生,早已注定了今天的结局,你是堂堂镇长的千金,而我却是一个卑微农民的儿子。婚姻的纽带能把你送上天堂,也能使你跌进地狱。
我宁可,我宁可选择地狱,也不愿进入这样的天堂,没有自尊只有屈辱的天堂。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有农民的勤劳、憨厚、倔犟、朴实,甚至一点点的愚蠢,却没有半点媚骨,我宁可靠自己磕磕绊绊的站起来,也不愿意借用别人赐予的拐杖。人一旦没有自己的骨头,他也只能算个一等残废,比起那些站着的侏儒,跪下的巨人也许更可悲。
也许攀上这根婚姻的藤,我就已前程无忧,尽管当初你的父母待我只有白眼,可我更应该放下架子夹起尾巴,像狗一样地四处钻营。晓楠,卑躬屈膝的狗,永远也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晓楠,我是爱着你的,可我却没有勇气去越过这道世俗的藩篱。或许你不是镇长的千金,而我不是一位农民的儿子,我们会有一段美满的婚姻,生儿育女,白头相守。爱就是这么残酷,它除了给予,还有放弃。晓楠,你也是二十六七的人了,我根本不可能给你什么承诺,你还是选一个爱你或你爱着的人嫁了吧!我既然选择了孤独,飘泊才是我唯一的归宿。
永远深爱着你的明健
草于2006年12月10日凌晨
严晓楠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的脑海里蒙太奇似地叠印出陈明健的影子,怎么抹也抹不掉,谁说爱没有理由?陈明健闯入她的生活,纯粹是出于一个偶然。13岁那年,她升入了初中,上学要淌过一条小河,用脚板丈量十几公里的黄土路。记不清是个什么日子了,该死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荡荡的河水淹没了通往河对岸的列石。眼瞅着伙伴们捋胳膊卷袖,战战兢兢地涉过了小河。严晓楠面对着湍急的河水发怵。她正在茫然四顾,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小男孩跑了过来,小男孩的裤管挽得高高的,挎一只用麻袋片缝制的书包,皴裂的小手就像咧开了嘴的石榴。男孩停下来,十分厌恶地盯了她一眼,脱下布鞋,掖在腰上,沉下肩,大大咧咧地说:“丫头,上来呗!我背你过河!”晓楠抹了把眼泪,十分温驯地趴上了他的脊背,环住了他的脖子,她嗅到了一股醉人的男子气息。暴涨的河水一下子使河面宽阔了许多,汹涌的激流如同千万匹奔马。男孩咬紧牙根,反搂住她的腿,一步一探地沿着列石朝对岸趟去。
上了堤岸,男孩半蹲下一条腿,晓楠顺势溜下了他的脊背,她掏出一块皱皱的帕子,揩净了男孩额上细密的汗珠,依然沉浸在那怪怪的温馨里。男孩坚定地推开了她的手,脸一下子红得就像猴腚。回过头来冲她涩涩地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白的虎牙,云似地飘得无影无踪,歪歪斜斜的列石上,留下了他抖落的水珠和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13年过去了,这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在她的记忆里不停地延伸,生根、发芽、长叶、分杈、枝繁而叶茂。
读完陈明健的来信,她心灰意冷,连死的念头都动过,一缕芳魂,几抔黄土,掩尽了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可她不想死,她才二十六岁,她只觉得她就像逐日的夸父,为了心目中的那缕光明,她宁愿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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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县府大院里黑甲虫似地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走廊尽头不时有些气宇轩昂的官员挟着公文包出出进进。严晓楠敛了敛衣角,沿着花岗石的台阶拾级而上。缀在坤包上的松鼠尾巴就像随风抖动的璎珞。
伸出手,敲响了县长办公室的橡木门,来应门的是一位秘书模样的中年人。严晓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县长办公室。
“同志,援藏是在这里报名吗?”严晓楠欠了欠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中年人滞住笔,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子,然后笑着说:“同志,我们援藏遴选的是国家干部,除了一纸文凭还得有高深的专业知识。”中年人干脆搁下笔,揭开茶杯盖吹开上面的浮沫,轻轻地啜了一口。
严晓楠急了,弹簧似地跳了起来,飕地扯开坤包的拉链,掏出一叠证件在桌上一一摊开,愤愤不平地喊:“同志,我难道不合适吗?我是蓝桥镇财政所的办公室主任,业务尖子,大专毕业,自修本科,在职的注册会计师,在整个蓝水县获得这个高级职称的人只有两个,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中年人翻了翻她的证件,然后一一合上,挥手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沉吟了一阵子才说:“我们县援藏的对口单位是西藏的聂拉木,那里空气稀薄,地势险要,海拔在五千五百米以上,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吃的是青稞面的糌粑和手抓羊肉,喝的是酥油,睡的是简易毡房,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不到一个月就会变成皱皮柑柑的老太婆,连许多的男同志都望而却步,你一个柔弱的女孩又何必去趟这河浑水呢?”
“女孩子怎么啦!难道女的就不能建功立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戴着有色眼睛看人?还有这种性别歧视?”严晓楠柳眉一轩,气势有些咄咄逼人。
“你别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是为你着想。”中年人窝了一肚子的火,口气自然生硬了许多,镜片后的目光也愈来愈严厉。
“反正援藏我是去定了,聂拉木再苦再累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屁不相干!同志还是先让我填了这份表吧!”严晓楠从坤包里掏出钢笔,拧开笔帽,她的两只手掌平静地放在两腿间,垂在膝上的黑发绸缎似地闪闪发光。
中年人哗地拉开抽屉,捡出一摞表格,赌气似地一一摊在严晓楠的面前。她惶恐地搓了搓手,身子前倾,柔柔的发丝拂在中年人的脸上,中年人很响很响地打了个喷嚏,空气中弥满了一种醉人的发质的幽香。
“同志,援藏可不是儿戏,填了这份表格就已是铁板钉钉了,只等组织部的商调函一下来,就得向西藏开拔,聂拉木非洞天福地,光高原反应就会晕得你不知东南西北,你还是慎重一些,否则悔之晚矣!”中年人把骨节掰得“咔咔”作响,又恢复了当初的慈蔼和平和。他用笔梢敲了敲桌面,歪着头问:“同志,你还没结婚吧!在聂拉木那样的冰天雪域,根本不可能找到你理想的爱情,等你挣扎着调回内地,又已经人老珠黄。”
泪水一下子盈满了严晓楠的眼眶,漫过眼睫,滴哒滴哒地溅在花格子的呢裙上,旋即就找不到半点痕迹,就像一条潜回了水底的鱼,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萧瑟地摔了摔头,有些伤感地说:“放弃有时也是一种争取,聂拉木虽然遥远,但它不是两颗心的距离,我就不信我感动不了陈明健。”她的声音像一片枯叶,被一阵风摘下枝头,一时颤动得厉害,旋即就像泻地的水银一样不见了踪影。
填完表,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县长办公室,太阳像一只烂柿饼,天空显得格外的开朗。太阳其实也不是纯粹的黄色。太阳是五颜六色的,它镶着一道金黄的边,有一个苍白的核,然后是一圈套一圈的暧昧的变幻不定的色彩,像一幅色彩纷呈的水粉画。严晓楠也是第一次发现:太阳竟是如此的充沛旺盛永恒,燃烧着激情,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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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沉着半轮霜月,沱水河泛出幽幽的蓝光,籁簌抖动的树叶就像情人的抚摸和絮絮的低语。芜杂的防风林子静谧得很,密不透风的树梢把整个丛林糊里糊涂地涂成了黑色,夜色像一张浸满了油的纸。
陈明健搓了搓手,朝手心里哈了口热气,声音颤颤地问:“什么时候走?”他耷下头,不敢去看严晓楠忧郁的眼神。
“快了快了,行期就定在后天。”严晓楠笑了笑,眼睛里亮汪汪的,水在里面晃动。
“我查过地图了,聂拉木就座落在希夏帮马峰的山脚下,翻过山口与尼泊尔接壤,希夏帮马峰是喜马拉雅山的第二大高峰,海拔达8027米。雅鲁藏布江穿境而过,雅鲁藏布江藏语的意思就是“奔腾”,爬上了世界的屋脊,人世间的恩怨又是多么的渺小。”
严晓楠的心就像一根绷得很紧很紧的弦,只一拨,就断了,颤颤的余音“嗡嗡”不绝地回荡。她不由自主地钳住了陈明健的手腕,身体抖得就像一片瑟瑟的树叶,她的唇好烫好烫,舌如一枚灿烂的丁香,酥软的身子就像盛夏狂风中的荷叶,舒张开来了,铺展开来了,恣意地翻卷、颠簸、摇曳,甚至还带有一点荡妇般的奉承。
陈明健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一齐往上涌,整个身躯膨胀得几乎快要爆炸了。他不停地说话,好些话都说得有些过火,又不敢高声,一字一句都像通了电。严晓楠开始急促地换气,烫人的嘴堵住了男人的唇,她的手一边动作,一边痛苦地请求:“别喊,明健,我的男人!我的亲亲!”严晓楠只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在狂风的吹送下飘上了云霄。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所有的声音都归入了静寂。陈明健和严晓楠就像两条脱水的鱼,伸臂搭腿,嘴嚼余韵,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陈明健幽幽地叹了口气,揉乱了严晓楠的头发,半是爱怜半是遗憾地说:“进了藏,你要保重自己,有空就给我写信,等拿到硕士学位,我会去找你的,聂拉木就是我们的洞房。虽然在内地我也可以找到理想的工作,但我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哥哥的阴影里,聂拉木虽然地处高原环境恶劣,但它却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严晓楠仰起脸,手托住尖俏的下巴,黑亮的眸子就像月光下的沱水河闪闪发光,飘逸的发夜一样地深邃。她说:“到时我们一定举办一场盛大的藏式的婚礼,弹起马头琴,跳起美丽的锅庄,给我心爱的男人献上洁白的哈达。毡房里燃着篝火,煨在瓦罐里的酥油芳香扑鼻。毡房外的山坡上,长满了金黄金黄的向日葵和绿油油的青稞,缓缓移动的羊群就像天上的云朵。”
陈明健紧紧地攥住了严晓楠的手腕,他只觉得一股暖流自心底溢出,身体本能地一阵亢奋,一翻身又压了上去。月儿挂在高高的树梢上,地面上铺上了一层白霜,防风林子里偶尔响起了几声鸟雀们的啁啾,远远近近的树庄和山的轮廓都被月色稀释成淡淡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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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三天的时间说过去就过去了。蓝水县县府大院里人山人海,扯得高高的横幅猎猎作响,悬在空中的彩旗迎风飘扬,腆着啤酒肚的县委黄书记作了简短的发言之后,“援藏工作团”一行四人在刘副县长的率领下,戴着大红胸花鱼贯地走进了会场,掌声炒豆似地爆起。
虽然也夹杂在众多的来宾们中间,虽然也坐在一个显目的位置上,陈明健只觉得鼻子酸酸的涩涩的,眼眶里涌起了两缕潮雾,书记和县长胡诌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台上的人脸谱也变得影影绰绰的,就像一群呲牙咧嘴的怪物。
送走了扭扭捏捏的秧歌队,喧天的锣鼓响彻了云霄。援藏的干部在亲友们的簇拥下,面色凝重地走向那辆停在院子中间的大客车。森森的树叶把阳光滤成了粼粼闪闪的碎片,太阳纯粹就像一只蚀得百孔千疮的大锅盔。陈明健提着严晓楠的铺盖行李,机械地晃开了步子,他的头耷拉着,清癯的脸上布满了阴霾,唇上新近拱出来的胡须,就像一圈 一圈的稻茬。
严晓楠默默地跟在陈明健身后,她半天也不敢吱一声,红红的眼眶蓄满了浓浓的雨意,就像暴风雨欲来的前夜。她实在是不忍心打破这内心的平静,她的心就像一座蓄满了水的堤坝,一句话一个字就是一座蚁穴,足以使她苦心固守的防线一下子崩溃。她故作轻松地挺了挺胸,把涌出的泪水又咽了回去,眸子里愈来愈重的忧伤就像浓得化不开的墨。
在客车的门前,他们不由自主地滞下了脚步。严晓楠搓了搓手,拢了拢头发,有些伤感地说:“我走了,明健,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读书的日子虽然清苦,但要靠你自己去调剂,该吃就吃,该花就花,不要太在乎钱。你有寒胃的毛病,平时要少喝点酒,前些天我去西禅寺拜佛,向方丈求了一剂土方:用新鲜的猪肚一只,再配上二两冰糖,十只大枣,枸杞十钱,糯米半斤,放进猪肚里连同猪肚一起用文火慢慢蒸熟,连服三贴,就可以断根。拿到硕士文凭,你就是高级知识分子了,你不仅是国家的栋梁,也是我的未来和希望……”严晓楠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忍了半天的泪止不住地又夺眶而出。
陈明健擦了擦那怎么也擦不完的泪水,一字一顿地说:“晓楠,你放心,等拿到硕士文凭,我一定会到聂拉木去找你。在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下,找一座僻静而又开阔的山谷,盖上我们漂亮的毡房。我们未来的儿子他叫“达娃”,“达娃”藏语的意思就是月亮。”
严晓楠浅浅的梨涡里盛满了女性的妩媚和羞涩,她不吭一声,静静地凝视着她心仪已久的男人,眸子里的忧郁就像愈来愈厚的乌云,挟带着一股凉凉的雨意。蓦地,她睫毛一扬,半嗔半怨地叱道:“死明健,你少臭美了!谁给你生儿子?空口嘞嘞也不知害臊!”她伸出一根指头,刮了刮男人的鼻梁,垂下眼帘,脸一下子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陈明健憨憨地搔了搔头,两只手不知放在哪里的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严晓楠就嘤咛一声扑倒在他的怀里,伏在他的肩头,唏唏嘘嘘地哭出了两滩泪水。她的手水蛭般地环住他的脖子,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肉里。陈明健不敢挣扎,他默默地承受着这份痛苦的甜蜜。
客车在呛人的硝烟里开始缓缓地启动,空气里弥满了硫磺的气味和鞭炮的纸屑。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在惯性的作用下渐渐地松开,就像一棵攀附在墙头的青藤,彼此都失去了凭藉。陈明健追着客车紧跑了几步,绊着了一颗石子,脚底一滑,摔了个马趴,他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冲向客车。客车爬上了一道陡坡,隐入了林子对面的山谷。
陈明健泥塑木雕般地僵在那里,他渐渐地感觉出一种被活活撕裂了的痛苦,他的心就像一只被渐渐抽空的茧,虚弱得只剩下了一副空空的骨架。归林的倦鸟三三两两地掠过天空,挂在树梢上的夕阳被千丝万缕的枝条捅得支离破碎,血色的云彩涂满了火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