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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园不愧是雅园,除了房间里陈设的优雅,院子里的花圃内一律都种满了菊花,碧绿的枝叶间缀满了拳头般大小的花蕊,一团团一簇簇就像燃烧的火焰。院子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经典、假山、流水、回廊、曲径、再加上翘檐吻兽的楼台亭榭,虽然已是百叶凋零的寒秋,院子里却花木扶疏。据领他进来的赵秘书神神叨叨地讲,这里就是雅园,俗称九所,是专门负责接待中央首长的,轻易不对外人开放。
雕梁画栋的暖阁里摆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虽然餐具精美,却是些平平常常的菜肴,红烧肘子、清炖全鸡、狗肉煮粉条及几碟时令小菜,酒却是山西汾酒杏花村。陈老栓忐忑不安地坐在做工精细的木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赵秘书聊着家常,最要命的是他们身后垂手侍立着几位肤色白皙身材娉婷的美眉,美眉们的雍容华贵和陈老栓的卑微猥琐,形成了非常强烈的反差,使陈老栓根本不敢仰视连呼吸也感到急促。
陈老栓是生平第一次来到省城,除了亲家的邀请,其中也有些别的原因 ,大小子明权完婚后给他陈氏一脉添下了第一个男丁,儿媳卢媚立下了头功。忙完了秋收,忙完了冬播,农事已告下了一个段落。陈老栓逮了几只土鸡挑了几斤绿豆沽上了一葫芦好酒,马不停蹄地赶往省城。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县委黄书记把他请进了沱水宾馆,好酒好肉地招待了他一顿,酒至半酣,黄书记拍了拍他的肩,泪流满面地说:“老栓,作为蓝水县的父母官,我真是惭愧,已经立项十几年了,可蓝水县城至蓝桥镇还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晴天灰尘蔽天,雨天脏水四溢,交通厅到公路局,公路局到交通厅,我们跑烂了鞋帮,磨断了舌根,可资金却始终到不了位,只闻雷声,不见下雨。老栓,你是省里的皇亲国戚,我们蓝水县的一张王牌,如果你能把这份批文拿下来,我代表全县人民给你请功。再说你那两间土屋也该翻盖了,你的脸面就是我们蓝水人民的脸面。”黄书记拿手背揩了揩红红的眼眶,一拱手团团作了个箩圈揖。然后他又启开一瓶洋酒,给他斟上一杯,举起杯,豪气干云地说:“来!老栓,我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黄书记爽朗地笑了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陈老栓也局促不安地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他的心止不住地热血沸腾。
碟子里的瓜籽壳越嗑越多,能聊的话题却越聊越少,可陈老栓的亲家却始终也没有露面,他做贼心虚地捏了捏揣在兜里的那份报告,手心手背都沁满了密密的汗珠,一颗狂跳不已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据差来陪他的赵秘书讲,亲家因临时主持召开省委的常委会议。要耽搁一些时辰,不想这一耽搁就是整整的两个钟头,桌上的菜热了又热,酒烫了又烫,垂手侍立的美眉却始终没有变换过姿式,就像街头的一些雕塑,她们的美已经成为一种永恒。
院子里终于响起了一阵奔驰车的马达声,有人开了车门阔步走了过来,铿铿的脚步声震得整个暖阁都微微发颤,赵秘书溜下椅子,赶紧跑过去应门。来人果然是陈老栓的亲家省委的卢子奇书记,他的一只手搂着自己的外套。一只手旋开了房门。赵秘书接过他的外套挂在铜质的衣架上,随后又轻轻地掩上了门。
卢子奇径直走过来,紧紧地钳住了陈老栓的手,摇了摇,略带几分愧疚地说:“亲家,让你久等了,该罚该罚!”他撕开封条,掏出锦盒里的杏花村,正要拧开瓶盖,陈老栓挥挥手阻住了他,他脸儿红红地搬出一只藏在桌底下的葫芦,声音怯怯地说:“亲家,瓶装酒味道太绵,还是喝这个过瘾!”卢子奇的情绪就有些激动起来,他接过葫芦,拔开木塞,给自己倾上一杯,然后又给陈老栓满上,眼睛和声音都有些潮湿。“亲家,难得你这么有心,爽快!爽快!今儿个我俩一醉方休!”卢子奇挥挥手斥退了秘书和垂手侍立的美眉,脸上挂满了慷慨赴死的壮烈。
杯来盏往几个回合,陈老栓声也大了,嗓也粗了,声音裸裸的,舌头直打滚,人的理智毕竟敌不过乙醇。卢子奇的脑门上也冒出了虚汗,他搁下筷子,颇有几分感慨地说:“亲家,去了一趟蓝桥镇,我感触很深,想不到都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有蓝桥镇这样的穷山恶水,山不像山,路不成路,蓝桥镇距县城仅仅四十公里,却要耗去整整五个小时 ,路成了制约蓝桥镇经济发展的瓶颈。”
陈老栓灵光一闪,他趁热打铁地掏出揣在兜里的那份表格,悉悉索索地在桌上摊开,脸红得就像关公。“亲家,修路的事蓝水县的父母官黄书记已全权托给我,只要您在这上面签上名字,我就可以拿回去交差了。”已经陈旧泛黄了的表格,被不同的手揉得皱皱巴巴的,就像擦屁股的卫生纸。
卢子奇皱着眉头翻了翻那叠表格,然后抬起脸,半是调侃半是揶揄地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亲家,想不到你一个老实人,居然也开起了后门,搞起了腐败,跟上了时代的节奏。”陈老栓搓了搓手,憨憨地笑了笑。卢子奇拍了拍他的肩,然后笑着说:“亲家,名我就不签了,这份材料你交给我,你马上回去通知蓝水县委,叫他们着手准备开工,我是省委的常务副书记,我的话一言九鼎。”卢子奇小心地叠好材料,放进皮包,“嗤”地一声合上了拉链,接着又说:“闲话少叙,亲家,我们还是接着喝,不分出个高下我不会罢休!”
修路资金的意外落实,使陈老栓有些喜出望外,高涨的情绪让他变得无所畏惧,他来者不拒,放开肚皮多喝了几杯,半斤的量却喝了七两的酒。尽管是超能量的发挥,可他还是不知不觉地就醉了,竟伏在桌上流出了一滩涎水,桌面上的残酒浸湿了他大半片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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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噼啪啪的鞭炮终于炸响了,空气里弥满了呛人的硝烟,老槐树上的喜鹊也被这阵式吓得不知去向。平坦的水泥路上鱼咬尾似地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挺着大肚皮的官员挟着公文包进进出出,院子里乱得像蜂巢。
陈老栓衣帽光鲜地站在院门前迎客,他穿一套藏青色的名牌西服,配一条湖绿色的真丝领带,脚下的皮鞋擦得像一面镜子。他的身后是瓷砖镶顶的门楼,翘檐吻兽,门前蹲着两只威武的石狮。高高的门楣上贴着一幅大红的对联,苍劲的魏体力透纸背,左联是:乔迁新居,笑逐颜开登华堂。右联是:玉种蓝田,扬眉吐气嫁淑女。横披是:双喜盈门。
陈老栓满脸的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名牌西服把他衬得格外的精神。他不卑不亢地站在门楼前,与前来贺喜的贵客们不时地握手言欢,除了蓝桥村的左邻右舍,其中也不乏大腹便便的政府官员,连平时不大来往的亲朋故友,也像约好了似地蜂涌而至,亲热地拍着他的膀子,脸上挂满了谦恭的笑容。陈老栓牛气十足地掏出金盒子的芙蓉王,又是派烟,又是点火,气派得就像捡了金娃娃的土老财。
陈老栓挺了挺脊梁,抻了抻湖绿色的真丝领带,脖子上的这根领带和身上的这套名牌西服,都是女婿张铭掏钱给他买的,足足花去了二十四张红版,等同于乡下农民一头壮年牯牛的价钱,要搁在几年前,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女婿张铭是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科长,官儿虽然不大,却职居要害,掌管着全县三千多干部的任免升降。张铭的父亲陈老栓的亲家张秉德是蓝水县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辖制着全县七十三万子民,天上一根线,地上万棵针,事无巨细,统统逃不出他的掌控。
女儿明瑛也混得不错,她被县委黄书记招至麾下,在县委办公室做了秘书。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秘书,但她却经常出入高档的宾馆酒楼,花国家的钱,充自己的门面,和一些高官巨贾打成了一片。不到半年功夫,她就像蝉一样蜕掉了身上的土气,露脐装超短裙,涂满了豆蔻的指甲,烫得蓬蓬松松的鸡窝头,凡是厂家敢生产的她都敢穿,再拎上一只坤包戴上一副墨镜,简直就像时尚杂志上魅力四射的洋妞。逢年过节坐县委办的小卧车回家,总要惹得左邻右舍们像瞧西洋景一样点点戮戮。
堂屋里开的是流水席,院子里满满荡荡地挤满了人。负责督办酒席的是蓝桥村的支书严克发,他穿一套烫得笔挺笔挺的西服,手指戴着几只镶翡翠的大钻戒,套在脖子上的领带就像一根缠夹不清的乱麻绳,他吆五喝六地支使帮工们摆桌子上菜,手舞足蹈,俨如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自从严氏和陈氏结上了亲,严克发傍上了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哥哥严克俭被一纸调令调到了县城,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平地青云地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队支书,当上了蓝桥镇的常务副镇长,成了衣食无忧吃国家俸禄的公务员。严克发的头昂得更高了,腰板挺得更直,牛皮哄哄的,官派十足,根本就不把昔日的同僚放在眼里。只是他对陈老栓却更加客气,就像变了一个人换了一张脸谱,不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他总是亲热地拍着陈老栓的膀子,一口一个亲家,甜得像灌了蜜,不是兄弟,胜似兄弟。陈老栓闺女出阁乔迁之喜,他放下了镇长之尊,自告奋勇地当了操办喜事的督管。
前来贺喜的官员中要数蓝桥镇的前镇长严克俭最活跃了,他仗着女儿的这层姻亲关系,被蓝水县委突击提拔成县经委主任兼县财政局局长,成了掌握全县经济命脉的红人。援藏的女儿晓楠也不孚众望,爬上了聂拉木县审计局局长的位置,女婿明健也快拿到硕士文凭。官当大了,心也宽了,体也胖了,红光满面的,就像一尊大肚子的弥勒佛。人的一生恍如南柯一梦,命运的转折源自于一宗事先谁也不看好的婚姻。
送走了一拨又一拨酒醉饭饱的贺客,迎亲的车队鱼贯地驶了过来,车子的引擎盖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缀满了火红火红的鲜花,惊天动地的鞭炮响得像一锅粥。西装革履的女婿张铭从开路的警车上跳了下来,屈膝给陈老栓行了一个大礼,甜甜地喊了一声“爸”。陈老栓眉毛胡子翘了翘,眼角的鱼尾纹就像阳光下的漪涟,一圈一圈地荡漾开了。
陈老栓面目慈蔼地站在巍峨的门楼前,他身后的红围墙盖着琉琉碧瓦,院子里铺满了彩色的地砖,院子当中的一棵老槐树用汉白玉的栏杆围得严严实实,成了院子里唯一幸存下来的古董。座落在院子一隅的欧式小洋楼更显气派,雕花廊柱,古典门窗,向阳的穹形大铝窗折射出夕阳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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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头还在“哗哗啦啦”地流淌,洗洁精的泡沫溢满了整个水池。陈明健捋起袖子,半屈着一条腿,机械地擦拭着手里的盘子,他身后的碗碟码成了一摞摞的小山。盛泔水的塑料桶内漂满了馒头面条和变质了的肉菜,大厅里人来人往,不时还夹杂着厨子们起菜时的吆喝。
回归在大学城一带素著盛名,生意也十分红火,虽然主事的只是二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但她头脑灵活,敢闯敢拼,把先进的经营理念带进了她的管理中。店里的大厨和经理都持有酒店的股份,并且按配股享受利润分红,再加上酒店实行一系列人性化的管理,上上下下的员工都拧成了一股绳。
自从考入农大读研,陈明健就成了回归的杂役,他每天抽出两个小时来这里涮碗,回归付给他每月六百元的薪水,并且负责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尽管没有生活来源,可他活得并不窘迫,晓楠在西藏按月给他汇来了几百元不等的生活费,可他舍不得花,都原原本本地存进了银行,既然上帝赐给了他一双健全的手,他就有责任去养活自己,等靠要不是他的原则。虽然相隔万里,可他每月都如期给晓楠写信,情凝笔端,字里行间溢满了关切。晓楠,他心目中永不凋谢的雪莲,就像一本玄奥之至的《圣经》,照耀他鼓舞他走过所有的苦难。
身处这座陌生的城市,可他并不感到孤独,哥哥明权嫂嫂卢媚在精神上和物质上悉心地关照着他,给他心灵上的温暖和慰藉。几乎每隔几天他们都要挤公汽倒几次车来看他,不是带煲好的鸡汤,就是送御寒的衣物。其实哥哥明权也活得并不轻松,他每月五仟多元的工资,除了供楼和支付乡下父母的赡养费,还要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虽然已是省委副书记的乘龙快婿,但他们却尽量保持低调,从不像某些高干子女一样招摇过市,或是凭借手中的权力,大肆捞取政治和经济上的好处,除了学校的极个别领导,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陈明权是省委副书记的女婿,卢媚是省委副书记的千金。
陈明健干的虽然是杂役,但他并不感到自卑,在这座关系庞杂的大酒店中,他活得充实而又自在,久而久之,就和店里的厨子跑堂的侍应混得烂熟,姑娘们都戏谑地叫他“夫子”,其实夫子也不是纯粹的贬义,其中也包含着崇拜和羡慕。在芸芸众生中,唯一不叫他“夫子”而称他“先生”的美眉,是回归的女老板单玲。单玲是典型的东北人,身材高挑妩媚,性格也坦诚直率,她的父亲是省里某厅的高官,因授受贿赂而锒铛入狱,她和母亲走投无路之下,东拼西凑地创办了回归。正当生意渐渐地有了点起色,母亲却意外地死于一场车祸,单玲失去了一生中唯一的一点依恃。诸事全仗着她亲力亲为,上下打拼,商海沉浮七八载,她渐渐地熬成了身价千万的大姐大,算计她的男人几乎可以编成一个加强排。
单玲虽然拥资千万,但她从不以主人自居,亲和得就像陈明健自己的亲妹妹。每次她来回归视察,总要找个借口溜到厨下去看他,没话找话地胡聊一气。他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他和单玲之间有一些故事要发生了,就像埋藏在地层深处的煤炭,积聚了几千年的能量,为的只是有朝一日的燃烧。
涮完最后一只碟子,已经是下午二点,日头已经西斜。陈明健草草地扒了一口饭,跨上单车朝农学院赶去,作为一名在读的硕士,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更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误了自己。离毕业只有几个礼拜了,他扳着指头计算着和晓楠那个美丽的约会,心头隐隐地沁出了一丝甜蜜,一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甜蜜。泪水竟不知不觉地盈满了他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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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尴尬,陈明健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两只握成了拳的手搁在两腿中间,垂着脸就像一朵葵花。他对面的皮转椅里坐着回归的女老板单玲,单玲点燃了一棵烟,深吸了一口,细杆子的摩尔烟在她的指缝间烟雾缭绕,弥漫出一种天然薄荷的清香。
单玲的眼皮动了动,睫毛闪了闪,有几分怨艾地说:“阿健,难道你真的想走?我真的好想把你留下来,创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单总,我一个小小的杂役,你又何必煞费苦心。”陈明健不敢抬头,但他还是偷偷地瞧了单玲一眼。
“不!你不是普普通通的杂役,我考察你已经整整二年了。你重时守信,一诺千金,不等不靠不要,凭的是自己的双手。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了,也许你是我今生最后的一次机会。”单玲掐灭烟蒂站了起来,烦躁地在屋子里兜起了圈子,棕色的高跟鞋踩得橡木地板铿铿发颤。
陈明健的喉节动了动,咽了口唾液,沉吟了半晌,他终于还是说:“单总,单玲,你了解我吗?我爱的是什么?我恨的是什么?我的脑瓜子里想的又是什么?要找个男人还不容易吗?闭住眼睛就可以在大街上拉一个,披上了金钱和权力的袈裟,他一样可以呼风唤雨。”
单玲被陈明健的傲慢怒了,重重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虽然痛得呲牙咧嘴,但她还是咬牙切齿地说:“陈明健,难道我不了解你吗?你的根蒂我早已调查得一清二楚。你是蓝水县蓝桥镇蓝桥村人,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你攻读的是省农大的硕士学位,并且有个神秘的女人每月从西藏给你汇来一笔款子,可你一分一文都舍不得花,兜里揣着一本叁万伍仟元的存折,却在我的店子里干起了杂役。”单玲摸出一支烟来叼上,擦燃了一根火柴,仰头喷了口烟雾,接着又说:“阿健,再往下说,我可能要触及你的隐私了。”
陈明健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站了起来,重重地一跺脚,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吼道:“单玲,你真卑鄙!”。
单玲掸了掸烟灰,淡淡地笑着说:“卑鄙就卑鄙,我不在乎!想离开回归容易,但你总得找个离开的理由。”
“我已经拿到了硕士文凭,我不可能在你的店子里干一辈子的杂役?再说我也不可能爱上你,也没有给你半点承诺,我根本没有留下来的义务。”陈明健的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大滴大滴的泪水透过他的指缝汹涌而出,濡湿了他的两只手背,哽咽了一阵子,他略带几分羞涩地说:“爱我的姑娘她叫晓楠,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我们的爱情始于1989年,那一年她13岁,我14岁,她苦苦地等了我15年,为了我,她放弃了本该拥有的荣华富贵,而远赴西藏,默默地承受着冰天雪域的恶劣环境和要命的高原反应。单玲,可惜你不是她,你无法想象出她对我的痴情,这么些年了,你以为她过得容易吗?”
单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晃动着水一般地柔情。她抖抖索索地掐灭烟蒂,声音里带着几分妒意。“这么坚贞的爱情已经不多了,你们能够走到今天,就像已经濒危的物种,要好好珍惜。”单玲友好地拍了拍陈明健的肩,在他身旁的沙发里坐了下来,坚强地忍住了眼泪。
陈明健不敢去看单玲红红的眼睛,他的视线越过了她的头顶,投向那片秋色中的夕阳,他凄然地笑了笑,说:“虽然濒危,但它却确实存在,只要存在,我就不会放弃!”
单玲的肩抽筋似地抖了几下,继而就嘤嘤地啜泣起来,滂沱的泪雨就像决堤的洪水。她仰起脸,哭着说:“我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你走吧!请你马上从我的视野里消失。”陈明健拔了拔腿,却没有拔动,就干脆站住,酸酸涩涩地说:“单玲,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如我有得罪的地方,你要多多担待,即使我们不能结成夫妻,也可以成为朋友。”
单玲的眼帘猛地往下一沉,鼻翼翕动了几下,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一屈膝抱住了陈明健的双腿,脸贴住了她的脚踝,断断续续地哭着说:“阿健,记住我,记住回归那个叫单玲的女孩,她在湘江之滨含泪为你们祝福,祝你们早生贵子,福如东海……”单玲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摔在地板上的泪水就像一串串闪闪发亮的珍珠。
陈明健落寞地摔了摔头,挣开了单玲的双手,坚定地走了出去。金灿灿的阳光水一般地漫过来,淹没了他和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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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木茶几上摆满了苹果香蕉和一种不知名的水果,花瓶里的满天星开满了细细碎碎的白花,四溢的花香使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高雅。县委黄书记掐灭烟蒂站了起来,伸出手握住了陈老栓的手腕,十分友好但又有些俏皮地说:“老栓,等你很久了,官当大了,架子也不小哇,看来我这个县委书记是越来越请不动你了。”
陈老栓挣开书记的手,搓了搓,有些怪不好意思地说:“我一个草民百姓,怎敢劳动父母官的大驾,实在是有些农活缠住了,脱不开身。”陈老栓咧开嘴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扯出了脸上的山川丘壑。
黄书记揭开茶杯的盖碗,拨开茶叶,浅浅地酌了一口,他说:“老栓,你也太迂了点,我早已交代过蓝桥镇党委了,你是我们蓝水县的珍稀动物,要加以保护,谁出了问题我就撤谁?种地种个鬼地,忙来忙去能收点啥?还不是浪费资源。老栓,经县委研究决定,决定任命你为蓝水县驻省城联络办的主任,享受正科级待遇,配备一名副主任一名秘书三名工作人员,一切开支由县委批准实报实销。”
陈老栓的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牛卵,他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傻气十足地说:“黄书记,你就饶了我吧!我大字不识一筐,哪里是做官的料?你还是另择高人吧!我一辈子没当过官,做了两年的生产队长,也还是个副职。”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个主任非你莫属,县委待你不薄,你就别推搪了。”黄书记摸出两支烟来,自己叼上一支,扔了一棵给陈老栓。
陈老栓抖抖索索地燃上烟,哭丧着脸说:“黄书记,你就别赶着鸭子上架了,我天生就是一碗狗肉,上不了台面,只有别人领导我的份,我哪会领导别人。”陈老栓把大腿捶得咚咚响,眼睛里居然挤出了几滴眼泪。
“你诉个什么苦?不就是个破主任吗?多少人抢破脑壳也戴不上这顶乌纱,可你还在推三阻四!所谓的联络办主任,就是负责联络好省委主要领导的感情,为七十三万蓝水人民争取资金争取项目。说得卑鄙一点,就是伸手向省委省政府要钱,国家的款子拨下来,你不伸手,别人会伸手。事务性的事情你都交给副主任去办,关键的时候你才亲自出马,你是我们蓝水县的一张王牌,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发挥最大的潜能。”黄书记掸了掸烟灰,明明灭灭的烟火在他的指缝间闪烁。
陈老栓听得一惊一乍的,脑子里仿佛漏进了一丝天光,心里也骤然亮堂了许多,他拍了拍后脑勺,有些急不可耐地说:“承蒙父母官的抬爱,这个主任我当,我当,反正干两年,我就退休了。趁着阎王爷还没勾簿,我也偷着快活几年,大半辈子作牛作马,我也太亏了。”
黄书记浓眉一轩,额上的抬头纹牵出了一圈圈细细碎碎的涟旖,就像头羊后面跟着的羊群。他笑着说:“老栓,你想通了就好!我真替你捏了把汗哪!你择个日子走马上任,我已叫秘书给你配了手机印了名片备下了一些出入官场必须的行头。你今天就别走了,县委已在县委礼堂给你设下了便宴,就算是给你饯行吧!酒醉之后,你也唱个《霸王别姬》。”
酒醉饭饱地跨进门槛,瘸腿婆娘正在厨下张罗饭菜,一碟椒盐豆腐,一碟酱板鸭,一碟油炸花生。女人烫了一杯酒,笑眯眯地说:“老公,等你大半天了,没吃吧!快坐下来喝酒。”
陈老栓仰天打了个酒嗝,用牙签剔了剔牙齿,牛皮哄哄地说:“我早吃过了,县委黄书记请的客,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上了桌子,三百六一瓶的五粮液我喝了大半瓶。想不到我陈老栓时来运转,想当官,天上掉下了乌纱,想瞌睡,别人送来了枕头。”他扔下牙签,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过来,脸儿红红的,像只醉蟹。
瘸腿婆娘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啐道:“灌了几两猫尿,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真是上不得台面的狗肉。”
陈老栓鼓凸了眼睛,双手抄腰,重重地一跺脚,吼道:“狗日的贱婆娘,你也敢日赘老子,老子现在已是蓝水县驻省联络办的主任了,堂堂的正科级干部,比严克发还高了半级,惹毛了老子,老子一纸休书休了你,把你押回老丈人家里吃老米饭。县委黄书记早就发过话了,只要我陈老栓表现积极,就给我分一套房子配一个小蜜。”
瘸腿女人重重地掼下筷子站了起来,瘦长的脸拉成了丝瓜。“陈老栓,你个乌龟王八,你是主任,老娘还是县长哩!黄书记给你一只簸箕,你就当成了天,要不是老娘给你生了个好儿子,能有你陈老栓的今天!”女人的一根指头点点戮戮的,如果陈老栓的脸是一块豆腐,那上面一定捅了无数个的窟窿。
陈老栓节节败退,退到墙角,他扯开皮包的拉链,掏出一张烫金的名片,抖了抖,眼睛里带着明显的不屑。“狗日的贱婆娘,你瞧清楚了,这是县委黄书记给我印的名片,上面白纸黑字注得明明白白,蓝水县人民政府驻省联络办主任——陈老栓。”陈老栓耸耸肩,在陈老栓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瘸腿婆娘挺直了腰杆,夺过名片摔在地上,然后重重地踩上了一只脚:“狗日的王八,不知在哪里捡了张纸片片,就来诓老娘,明明知道老娘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
陈老栓拍了拍别在腰上的手机,偏着头说:“这个总不假了吧!彩屏带摄像头的,光红版就花了三十八张,还是黄书记掏的腰包哩!”
瘸腿婆娘的脸刷地一下就变了颜色,浑浊的泪花在她的眼眶里旋转,她瘸着一条腿,母狼似地扑过来,一把扭住陈老栓的耳朵,一声长一声短地骂开了。“狗日的陈老栓,你好了疮疤忘了痛,当了这么个破官,就想甩了老娘。你看老娘不找亲家参你一本,摘你的乌纱,革你的职,抓你个狗日的腐败分子。”瘸腿婆娘一边骂一边跳脚,手也越拧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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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车不停地向上盘旋,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强烈的高原反应折磨得陈明健喘不过气来,他疲惫地靠住椅背,胃里面翻江倒海,几乎呕出了胆汁。自从飞机在拉萨机场降落,他就没喝过一滴水,吞咽过任何食物,对晓楠日甚一日的思念,使他暂时忘记了肉体上的痛苦。
村落、河流、山脉、草原、耐高寒的树木都乱纷纷地向车后退去,西藏高原就像一幅慢慢展开的画卷。藏民们一般都聚族而居,一个土司就是一个寨子。寨子里的所有建筑一律都筑在向阳的山坡上,干打垒的黄土墙,青稞苫盖的屋顶,底下面是畜圈,上层则是藏民们的住房。藏民们都喜欢养狗,几乎家家户户都喂上了一只或几只藏獒,藏獒是西藏特有的犬种,据说是狗和熊杂交而成,藏獒生性凶悍,壮硕的身体就像牛犊。一只壮年的藏獒可敌三四个成年男子或成群成群的狼。自从筑了公路,西藏高原也吹进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傍着公路也渐渐地有了商铺和饭店,可惜饭店里一律只供应那种掺了酥油的糌粑和还带着血丝的手抓羊肉,陈明健根本习惯不了那股怪怪的膻味。
正是青稞黄熟的季节,漫山遍野的青稞随风起伏,一浪接一浪地卷起了万顷波涛。白云一片一片地从山凹里涌出来,棉絮似地浮满了整个天空,太阳就像一只卷入馅中的蛋黄。载满青稞的牛车缓缓地从天边驶过来,胶皮车轮轧得石头嘎嘎作响。剽悍的藏族小伙子仰面躺在高高的草垛上,一曲高亢的《青藏高原》唱得陈明健热泪盈眶。牦牛、骆驼、藏羚羊、灰朴朴的石头寨子,云脚低悬的天空,东几棵西几棵的胡杨树,就像记忆里的残片,从车窗外一闪而过。
开车的是一位藏族大胡子,他操着一口夹生的普通话和旅客们攀谈,似乎闭着眼睛也可以驾驶,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颠簸,车子缓缓地停进了一座不大的边陲小站,叫卖羊肉串手抓羊肉牛肉蹄筋的小贩们潮水般地涌了过来,裹在波涛中的旅客就像包子馅。一根竖得高高的木杆,上面钉着一块粗糙的木板,用藏文和汉文写着“聂拉木车站”五个碗大的字。
与内地的那些城市相比,聂拉木就显得有些寒酸。狭狭窄窄的街道,不高不大的建筑,使整个市面都显得有些萧条,来聂拉木做生意的大都是内地来的汉人。他们经营时装日用百货五金电器旅社饭馆,五花八门,操着不同地域的方言兜揽生意,聂拉木简直成了一锅七十二个民族的大杂烩,不论是酸的咸的甜的辣的荤的素的,都打上了不同的民族烙印。
拎着自己的行囊,站在已经空空荡荡的聂拉木车站,陈明健有了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正在左右张望,一位蓄着小胡子的藏族小伙子朝他走了过来。小伙子在他面前站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阵,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你叫陈明健?是从内地来的?严晓楠是你的爱人?”陈明健点了点头,小伙子的情绪就变得激动起来,他劈面擂了他一拳,竖起了大拇指,说:“好棒的小伙子, 我们局长的眼光没有错。我叫洛桑,是严局长的司机。”小伙子指了指一辆停得并不远的黄色吉普,眉宇间溢满了对晓楠的崇拜和景仰。
聂拉木审计局和县人民政府设在同一座院子里,一栋木式结构的三层小楼就是全县的心脏。木质的楼梯因为年久失修而有些摇摇晃晃,陈明健小心翼翼地跟在洛桑后面,就像一位探雷的工兵。县委在二楼的东侧办公,政府则在二楼的西隅议政。政府和县委共用着一条不宽的走廊。政府的其它职能部门诸如财政审计工商税务等局,则分设在三楼和一楼,整个大楼就好比一只麻雀,虽小却肝胆俱全。聂拉木虽然地域辽阔,却人烟稀少,号称是一个县,人口却不及内地县的五分之一。由于所辖的农牧民不多,各部委局都比较清闲,部委局的领导都通通被县委赶下去蹲点扶贫。审计局的对口单位是扎嘎乡的沙窝村,沙窝村就像陷在皱纹里的痦子一样陷在希夏帮马峰的山凹里,村子上面是积雪终年覆盖的山顶,跟县城一百六十多公里,吉普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要跑上整整一天。
战战兢兢地爬上了三楼,楼道里的光线亮堂了许多。洛桑掏出了一串钥匙打开了审计局的大门,橙色的阳光顺着门缝淌了进来,屋子里镀上了一层神秘和悲壮。办公室不大,呈“丁”字型地摆着三套桌椅,临窗的一张是局长的,桌上摆着国旗和一只玲珑剔透的地图仪。晓楠嵌在职务牌上的照片庄重而慈蔼,就像在沙漠里跋涉的骆驼见到了水一样,陈明健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柔和明亮,他默默地端详着这张照片,轻轻地拭去了上面的尘埃,冰封了已久的心终于透进了一丝丝的温暖。
紧邻办公室的耳房是晓楠的卧室,虽然不足二十个平方,却布置得井然有序。硬木板拼成的床铺铺得花团锦簇,合欢被、鸳鸯枕、床栏上挂着七彩丝线的同心结,二套搁在床上的藏服叠得整整齐齐。厚木板镶成的墙壁上挂着紫色的弦子和插在羊皮鞘里的偃月弯刀,地上则铺满了蓝色的绒毯。玫瑰色的夕阳从木窗户里爬了进来,屋子里涂满了金色的花粉,凭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氛。紫色的古典,蓝色的柔和,红色的热情奔放,屋子里还真的有了些洞房花烛的韵味。
床头的板壁上挂着一帧放大了的照片,那是他和晓楠确定关系后,在西禅寺拜佛时照的,晓楠梳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穿一套苹果蓝的牛仔服,巧笑倩兮地靠在他的肩头,眯着一双桃花眼,眼睛里晃动着水一样的温柔,魔鬼般的身材玲珑浮凸。他们的身后是参天的老樟树和西禅寺尖尖的塔顶。陈明健的心又渐渐地激动起来,白白的眼翳上沾满了潮潮的泪水。
自从和晓楠确定关系后,双方父母催促他们去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除了尚欠一场象模象样的婚礼,他们就已是法定的夫妻了。虽然山遥路远,但他们却彼此牵绊。收到晓楠的来信,是陈明健最开心的事情了。他会躲在校园一隅,沐着夕阳,逐字逐名地欣赏那些段子,就像小时候欣赏伟人们的经典名句一样。没有晓楠的日子,他就像一只断了弦的琵琶。
拿到硕士文凭后,陈明健谢绝了哥哥的执意挽留,毅然决然地来到了西藏。哥哥凭着自己的专利,在几个同学的鼎力支助下,开办了一家生物制药厂,进入了他创业的关键时刻,也许假以时日,他将是蓝桥镇第一个身价千万的富豪。人存在的价值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依附别人的青藤永远也不可能长成参天的大树。
夕阳收尽了它最后的一抹余晖,戴着雪冠的希夏帮马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陈明健久久地伫立在窗前,他还沉浸在那无限美好的回忆里,晓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嗔一个回眸,都深深地拷贝在他的记忆深处,怎么擦也擦不掉。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哐啷”一声开了,洛桑和一个藏族女子走了进来。洛桑笑了笑,从提来的食盒里端出了一碟麻婆豆腐,一碟红烧鱼和一大碗香气四溢的白米饭,居然还有一小瓶青稞酒,藏族女子也手脚麻利地抽好了筷子。
据洛桑结结巴巴地介绍,藏族女子叫卓玛,是聂拉木县唯一的女大学生,县委配给晓楠的副手,卓玛不仅人长得漂亮,普通话也讲得相当流畅。卓玛绞了绞衣角,有些腼腆地说:“这些饭菜是楠姐下乡前备下来的,她怕你刚进高原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吃不惯糌粑和手抓羊肉。”卓玛松开手,怯怯地垂下了眼帘,就像受到了狼狐侵扰的羊羔一样眸子里掠过一丝惊恐。
陈明健搁下筷子站了起来,愤愤地说:“她怎么不来见我,难道官当大了,架子也大了,可我是她的丈夫!”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故弄玄虚,不是晓楠的风格,一定是沙窝村遇到了什么意外?或是她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出身,一丝疑虑乱草似地塞满了他的胸膛。
卓玛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双肩剧烈地抽搐起来,她掩住脸,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凌乱的脚步震得整个楼宇都硿硿发颤。洛桑抹了抹潮湿的眼窝,面色凝重地说:“楠姐她一个人呆在沙窝,她太寂寞了,也许我们该去看看她了。”
23
越往上攀援,山色变得越来越冷峻,稀薄的空气里夹杂着一丝丝浸骨的寒意。半山腰上长满了耐高寒的树木,有的叶子阔大,有的细细碎碎,粗糙的树皮就像古稀老人的脸,可惜陈明健叫不出树的名字。站在半山腰上,可以听到水的咆哮,据洛桑讲:那是雅鲁藏布江的支流马泉河在流淌,在这条原始的大峡谷里,聚积了世界上最珍稀的二千多个树种,连濒危的银杏珙桐都可以找到它的踪迹。只要有人类的足迹,就会有生生不息的繁衍,生命的存在不会囿于环境的恶劣。
翻过一座山坳,沙窝村已经尽收眼底,半山腰上的树木被拦腰折断,看样子沙窝村经历了一场亘古未有的浩劫。不大的村子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人喊马嘶鸡飞狗跳羊的哀鸣小孩的啼哭,山顶上崩陷下来的雪把整个村子都夷成了平地。不时有骆驼的尸体被从雪底下挖出来。惹起了藏妇们一声声哀天恸地的嚎哭,在残暴的自然面前,生命又是多么的脆弱。
在一顶草绿色的帐篷前,洛桑卓玛和陈明健都停下了脚步,洛桑掀开帘子钻了进去,领出来一个满脸沧桑面容憔悴的藏族老人。帐篷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一个藏族小伙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教着那些孩子,孩子们用皴裂的小手捧着书本,有的光腚,有的赤脚,衣着寒酸而又单薄,联想起自己缺衣少食的童年,陈明健的心底涌起了一丝丝的酸楚和怜惜。
藏族老人蹲在向阳的山坡上,他一边品咂旱烟,一边和洛桑窃窃私语,叽哩呱啦的藏语里不时还夹杂着手势。老人猛地把烟锅往石头上一磕,站了起来,步子坚定地朝他走来。他伸出一双骨节粗大的手钳住了陈明健的手腕,眉骨隆起,深陷的眼窝热泪纵横,嘴里迸出的藏语他一句也听不懂。
陈明健的心咯噔一响,像被巨石撞了一下,他把乞援的目光投向卓玛。卓玛低下头,怯怯地盯着自己的毡靴,蓦地,她抬起脸,眸子里有泪光闪烁,她几乎是哽咽着说:“老人叫强巴,是沙窝村的村长,他和楠姐是最谈得拢的朋友,他说楠姐是藏汉两族的鹰,是喜马拉雅山不死的灵魂,她是来援藏不像别的援藏干部一样蜻蜒点水浮光掠影,她的心扎进了藏家,扎进了高原。她虽然不是富豪,却像富豪一样慷慨,捐出了身上仅有的四万二千元存款,帮助村子里盖起了希望小学,并为孩子们从城里聘来了教师,她的思德我们藏家没齿难忘啊!”卓玛仰天叹了口气,顿了顿,她接着又说:“天妒英才啊!想不到楠姐会在这里沉沙折戟,将一缕芳魂永远地留在希夏帮马峰,留在雪域高原。灾难的降临并没有半点的征兆,那天她正在和村委一班人在学校的隔壁磋商引种高寒作物的事宜,大地悚然地颤抖了一下,传来树木被拦腰折断的声音,大半座雪山挟带着轰隆隆的巨响崩塌了。屋子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外窜。出于求生的本能,楠姐也冲出了屋,但听到孩子们的哭叫,她又返身冲进了隔壁的教室,一咬牙用肩膀死死地扛住了已塌陷下来的屋梁。在生死攸关的那个刹那,一秒钟也托着生与死两个极限,惊恐万状的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从变形了的门窗里钻了出了屋,而楠姐却被肩上的屋梁和陆陆续续塌下来的雪深埋在雪底里了,生命绽放在那一个瞬间。”
陈明健雷殛似地僵在那里,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唇抖动了几下,眼窝里却没有一滴泪水。猛地,他仰起脸,野狼似地发出了一声惨嗥,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山坡,愈来愈细的身影,就像一颗跳跃的弹丸。
24
隆起的孤坟就像一只发酵了的馒头,地上长满了密密的骆驼刺和沙荆,白皑皑的希夏帮马峰披上了一身灿烂的冰甲。金色的阳光淌满了大地,半山腰上的树木被斜阳弄得火红一片。陈明健一屈膝跪在坟边,他的双手深深地插进了泥土,从指缝里渗出的血一丝丝一缕缕地沁入地面,就像朵朵醮血的梅花。才几个月不见,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拉杂的胡子根根刺猬似的迎风卓立,深陷的眼窝精光四射。从装束上来看,他已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位藏民。
祭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祭品,芳香四溢的糌粑,烤得焦黄焦黄的牦牛肉,用土制陶罐盛着的酥油茶。坟顶上献满了洁白的哈达,一条哈达就是一颗感恩的心。祭台的正面是一块矗立得高高的花岗石墓碑,上面用藏汉两族的文字刻满了碑文。
陈明健把燃着的几桩香插在地上,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碑面,心蜂螫了似的一阵颤栗,他忍住泪水,喃喃地说:“晓楠,你放心,我已捐出了身上仅有的三万五千元存款,帮助沙窝村又盖起了希望小学,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又可以回校读书了,孩子们的未来就是沙窝村的希望。晓楠,你知道吗?我现在已是聂拉木县农业局的农技师了,我主持的研究项目,高寒作物的丰产试验已经正式启动,地点就选在沙窝,我的帮扶对象也定在沙窝,沙窝已经成为我生命里永久的痛。晓楠,我还会来看你的,生死殊途,阴阳两隔,我祝你黄泉路上一路好走。”
陈明健抬头望了望天,天空湛蓝而高远,就像用水擦洗过似的,高耸入云的希夏帮马峰闪烁出金属的光芒。坟堆下面是流线型的缓坡,缓坡上是静静觅食的牛羊和绿油油的青稞,碧绿的山野就像缓缓铺开的绣满格桑花的巨毯。缓坡对面的山岗上传来阵阵嘹亮的歌声,那是韩红的《珠穆朗玛》。
你高耸在人心中
你屹立在蓝天下
你用爱的阳光抚育格桑花
你把美的月光洒满喜马拉雅
珠穆朗玛 珠穆朗玛
我多想弹起深情的弦子
向你倾诉不老的情话
我爱你 珠穆朗玛
你走进亲人梦中
你笑在高原藏家
你那堂堂正气闪着太阳的光华
你用阵阵清风温暖大地妈妈
珠穆朗玛 珠穆朗玛
我多想跳起热情的锅庄
为你献一条洁白的哈达
献给你 珠穆朗玛
唱歌的是卓玛,她站在不远的山坡上等他,她高亢的歌声拔到了极限,久久地在山谷里回荡。陈明健只觉得眼窝潮潮的,像有几条毛茸茸的虫子沿着他的双颊爬下来,他用手一摸,居然又是那该死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