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灏的头像

刘灏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8/21
分享

欢乐村的狗事

1

人吃五谷杂粮,总免不了三病二痛,欢乐村的人不例外,狗也不例外。于是乎,人和狗都有了彼此对应的病症,譬如非典、癌症,譬如艾滋病、脊髓炎;譬如口蹄疫和狂犬病。福祸相倚,自古皆然。地球打个喷嚏,我等也要屙稀。

不知从哪朝哪代起,欢乐村就有了养狗的传统,除了看守门户,赶山打猎,也有人是为了养狗吃肉。村头米寡妇的狗肉火锅,络绎不绝的食客就从没断过纤,跟米寡妇的两只肥奶一样渐渐地有了名气。

欢乐村是洞庭湖平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平凡得像河滩上的一把沙子。欢乐村原名牛角尖村,因养狗的人多了,再加上人都取了狗名,大家都以斗狗为乐,故名欢乐村。

关于狗的名字也不胜枚举,譬如,住在村东头的狗剩和狗六,住在村西边的狗小和狗卵,住在村子中央紧邻女阴河的狗舔和狗不理。诸如黑子、小白、老黄之类的狗名,那就更稀松平常了。人和狗的名字可以相互转换,混淆不清,人真正的本名反倒无人提及,狗号成了人一辈子也揭不掉的标签。那怕你儿孙绕膝,也有人当面叫你狗剩,弄得你哭笑不得,有苦难言。

狗多了,狗事也兴旺起来,村长圈出一块地,村中央一棵逾千年的白果树下,就成了大伙儿找乐子的斗狗场,秉承村长的旨意,电工狗卵在白果树上架上了一盏碘钨灯,虽然在场上逞威的是狗和那些满身狗屎臭的汉子们,可狗姑狗婆狗伢狗崽子们也不甘示弱,她们倾巢出动,把白果树挤得水泄不通,比看电视连续剧还要过瘾。

江山自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五百年。狗也亦然。那些尖牙利齿的牲灵,各为其主,斗出了名气,斗出了威风,斗出了滚滚的财源。赛事也与国际接轨,采用三三制,优胜劣汰,一代一代的狗王风起云涌,就像女阴河里冒出的一串串水泡,顷刻就被滚滚的洪流淹没了。

第一个戴上狗王帽子的,是狗小豢养的一条公狗,叫大黑,大黑骨架粗大,威风凛凛,皮毛也缎子似地闪闪发亮。第二任狗王是狗不理捡来的一条流浪狗,四蹄踏雪,浑身没有半根杂毛,满嘴的獠牙比刀刃还要阴森。

后来,狗肉火锅店的米寡妇引进了一条十分漂亮的母狗,外号叫黑寡妇,黑寡妇扭捏作态骚劲十足,居然让所有的公狗都丧失了斗志,任凭主人鞭笞吆喝,仍趑趄不前,俯首贴耳,围着黑寡妇转来转去,大献殷勤,兴奋得像吃了伟哥的嫖客。

再后来,取胜的是村长,村长以邪治邪,驯养出一条十分凶悍的小母狗,雅号黑美人。黑美人大发雌威,横冲直撞,把黑寡妇逐下了王位。英雄难过美人关,公狗们不行了,大伙儿各逞其能,请来了形形色色的母狗,但都败下阵来,黑美人也把狗王的桂冠戴到了如今。村长的腰包也渐渐地鼓了起来。

不要小看了斗狗,斗狗其实也和票子挂上了钩,就像买六合彩打牌赌搏一样,欢乐村时兴赌狗。村里或村外的赌棍,通过地下的黑庄,把赌注押在事先就看好的狗身上,押得多,赔得多,有人倾家荡产,有人一夜暴富。

只有狗王稳赚不赔,他和黑庄坐地分赃,净得三七或四六开的利润。村长就凭借着他那条黑美人,每晚都有五千多元的进帐,腰包鼓了,架子也抖了起来。声宏嗓大,满口我们我们的,就像个鼻孔朝天的乡干部。

2

狗六悔青了肠子

狗六是欢乐村的狗贩子,村长家的那条黑美人就是他卖给村长的。村长这狗舅子赚了钱,腰杆子硬了,说话也两眼望天,根本就不把他狗六放在眼里,更可恨的是村长这家伙竟过河拆桥,扬言要用手中的票子,收购他狗六的三间祖屋,这不是落井下石吗?狗六的三间祖屋临街,可改做门面,村长垂涎已久。

狗六好赌,而且嗜赌如命,骨牌麻将歪胡子样样精通,自从迷上了赌狗,一发而不可收拾,人背时,卵结壳,狗六的手气很痞,押得多,赔得多,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就把贩狗的本钱折光了,三间祖屋也以低廉的价格典了出去。米寡妇那里还欠下了一屁股搭一巴掌的赌债。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并已委托律师向法院起诉,与他彻底拜拜.

狗六输就输在自己的固执上,他固执的认为,他卖给村长的条狗是条不中用的母狗,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就更别说蝉联狗王了。贩了一辈子的狗,他却让狗抓瞎了眼睛。气人的是,村长家的狗过五关,斩六将,将前任狗王也掀了下马,并且所向披靡,把他狗六所下的赌注也一卷而空,一个子儿都不剩。狗六上蹿下跳,四处寻找奇珍异犬,他做梦都想翻本!做梦都想有奇迹发生。

狗六背着双手爬上了河堤,河流越绕越窄越绕越廋,脉脉的河水洗不去天上淡淡的云影,夹岸的芦花弯弯曲曲地流进了黄昏。狗六仰天打了个酒嗝,长长地透了口气,一股酒气直冲丹田,眼窝里浸满了血丝,步子有些踉跄。

风儿把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就像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喜鹊窝。他的身后若即若离地跟着一只老母狗,老母狗瘸着腿,尾巴秃秃的,右耳朵缺了半边,一只失去了光泽的眼睛塌蒙着。样子就跟狗六一样落拓。

尽管其貌不扬,老母狗却成了狗六精神上的拐杖,揭开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狗六就止不住地热泪盈眶。那年刚进伏不久,豪雨就接踵而至,江河暴涨,洞庭湖也超过了警戒线,狗六被乡里抽去防守洞庭湖大堤。偏偏就在那个时候,狗六堂客生了孩子,老母狗也产下了一窝狗崽。

大垸溃决在子夜时分,轰隆一声巨响,洪水挟着雷霆之势横冲直撞,蓝幽幽的闪电像千百条火蛇在半空中乱蹿。狗六堂客慌了手脚,只顾去抢锁在箱子里的存折,任凭儿子躺在摇篮里嚎啕。浑浊的洪水流得嗬嗬笑,转眼之间就填满了屋前屋后的沟沟汊汊,渐渐地没过了屋檐。狗六老婆死死地抱住一扇门板,在滔滔洪水里载沉载浮,愈飘愈远,后来被巡堤的武警救了下来。

洪水过后,欢乐村满目疮痍,狗六和堂客踏着没膝的淤泥,垂头丧气地找到了自己的祖屋。祖屋早被洪水夷成了平地,门窗和木器荡然无存,废墟上面仅仅剩了些漂不走的砖瓦和石头。屋址上的树也都半死不活,连最大的一棵老槐树也没了往日的生机,一束棉杆高挂在老槐树的枝杈上,隐隐传来嗷嗷的狗叫,远远望去就像一顶黑糊糊的道冠。

狗六搬来一架梯子,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棉杆上面是狗窝,垫满了破棉絮烂纸片,狗窝边满是老鼠和蛇的残骸。狗六也发现,狗肚子下面挤着六颗嗷嗷待哺的小脑袋,居然有一颗是儿子的。儿子紧紧咬住一只已吮不出半点奶汁的奶头,两只小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小脸上粘满了白白的狗毛。老母狗抬起狭长的狗脸,一脸悲壮地望着天空,深陷的眼窝里有泪水滚动,白肚皮上的几只乳头,就像两排空瘪瘪的钮扣。

狗六一趟趟地抱下老母狗,狗崽和自己的儿子,脸凝重得没有任何表情,久违了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拧成了怪物。狗六像敬祖宗一样把老母狗奉在上座,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孩子。

狗六堂客也手舞足蹈,疯子似地哭一阵笑一阵,擤了把鼻涕,弯腰抹在鞋跟上,乐颠颠地买来了两斤带肉的骨头,一屈膝抱住狗头,白白的脸在老母狗的鼻子上蹭来蹭去,滂沱的泪滴答滴答地掉了下来,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的泪了。

甜蜜总是短暂的,如血的夕阳就像堂客最后的一个飞吻,天空中弥满了黑黑的归鸦。掩映在芦花丛里的村子渐渐有些模糊了,红旺旺的女阴河流淌着满河的鲜血。狗六抹了抹泪,漫无目的地朝野外走去。

3

沿着女阴河一路向北,芦苇越来越茂盛,滩涂也越来越开阔,漫天白灿灿的芦花卷起了万顷波涛,狭如一线的洞庭湖就像少女明亮的眼眸。狗六漱了漱喉咙,胃液不停地往上涌,他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中午在米寡妇的店子里喝了半斤枯酒。老帐未清,米寡妇再也不肯给他赊狗肉火锅了,还唠唠叨叨的,一张卖牛肉的脸,狗日的臭婊子,真是狗眼看人低。

穿过一条坑坑洼洼的机耕路,就是守苇人狗舔的茅草棚子了,高高矮矮的意杨就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排成了一座座绿色的方阵。机耕路弯弯曲曲,运芦苇的拖拉机在路面上辗出了两条深槽,干硬的裂坼就像狗舔额头上的皱纹。

狗舔是欢乐村的老住户,小时候家里穷,用不起手纸,大便之后唤一只狗来舔舔就完事了,久而久之,狗舔的名字就叫开了。因为生活差,菜里没有半点油腥,狗舔很小的时侯就得了痔疮,蹲坑时必定屙出一截盲肠,狗误以为是大便,一口咬定,痛得狗舔哇哇大叫。

滩涂多了,芦苇面积也相应地大了起来,青涩的芦苇一块连着一块,一丘接着一丘,根本就找不出从哪里开始,又从何处结束。不时有些野兽出没,比如獐子、狗獾,比如野猪、麋鹿,比如野鸭子和白天鹅。野兽们在芦苇里来去如风,像流星划过天空,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汹涌。

狗舔与狗有缘,养了两只赶山的猛犬,一只叫追风,一只叫赶月。赶山犬虽然个子矮矬,却凶猛异常,他们曾经联手咬死了一只带崽的野猪。据老辈子们讲,带崽的野猪狠如狼。

茅草棚子里传来汪汪的狗叫,两只赶山狗挟着一股怪风飞出了出来,狗六退后两步,弯腰捡了块石头,虽然贩狗多年,对狗的性情也比较熟悉,可狗们却不买他的帐,对他的来访,表现出一种天然的恐惧和潜在的愤怒。

退到篱笆边,再也无处可退了,狗六扬了扬手上的石头。芦柴棍子夹的篱笆,爬满了南瓜和丝瓜的藤蔓,零星吊着些老丝瓜和大肚子的南瓜,迟暮的花儿已经凋零了,枯黄的叶片在秋风中舞蹈。追风和赶月彼此丢了个眼色,一左一右地包抄过来。

老母狗鼓凸起一只充血的眼睛,呲出满口的白牙,也像狗六一样,不停地向篱笆边退去。狗六重重地跺了跺脚,举起手上的石头,瞄准其中一颗狗脑袋,狠狠地砸了过去。狗轻轻地一摆头,躲过了石头,然后嗷地一声怪叫,沷风似地扑了上来。狗六恐惧极了,他几乎感觉到了狗嘴里那湿热的气息。穿透胫骨的那一咬,也许只在一瞬之间。

就在电光火石般的那一个刹那,老母狗眼里的怯色消失了,勇敢地抬起了头,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三条狗绞作了一团,早已分不清哪条是追风?哪条是赶月?哪条是老母狗?狗六随手抽了根篱笆桩,撸掉几片青叶,牙巴骨咬得紧紧的,却始终也插不上手。狗们不停地翻翻滚滚,不时传来哀哀的嚎叫,空气中飘满了灰灰白白的狗毛。

狗六的心又悬了起来。

狗六调动了几乎所有的器官,可还是没有看清老母狗是怎么出手的,是怎么一招制敌,嗖地一口就咬住了追风的脖子,锁住了追风的咽喉。汩汩的热血从牙缝里冒出来,染红了老母狗白白的下巴,就像雪地里绽开的几朵腊梅。可赶月也没有闲着,它死死地咬住了老母狗的瘸腿,啃出了森森的白骨。

追风喉咙里咕出的声音越来越衰弱了,狭长的狗脸不停地痛苦地抽搐。老母狗也好不到哪里去,它的嘴里发出了一阵阵悲壮的呻吟,嘴却始终也没有松开,就像有一根焊条把它的嘴和追风的脖子紧紧地焊在一起。狗六的心猛地一紧,高高地举起了手上的篱笆桩。

狗舔拎着裤子从茅厕里钻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喊,六弟!六弟!手下留情,饶了我的那两条畜生吧!

狗舔穿一条皂灰色的高腰裤,腰上系着一截麻绳,大襟敞开着,露出了漆黑的胸毛和腹上的几根肋骨,胳肢窝里挟着黄铜烟杆。狗舔踮了踮脚,勒紧麻绳扎紧裤头,长长地吐了口气,脸上一惊一乍的。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狗日的一条毫不起眼的老母狗,竟然制服了老朽的两条赶山犬。听说你狗日的把老母狗当成了祖宗,弄得人伦颠倒,老朽早就想教训教训它了,偷鸡不着反蚀了一把米,厉害厉害!

狗舔狡诈地笑了笑,竖起了手上的大拇指。

狗六趋前一步拱了拱手,声音朗朗的回应。承让承让!取巧取巧!

狗舔十分友好的拍了拍狗六的肩,痞里痞气地说。你他妈的到处找奇

珍异犬,真是身在宝山不识宝,捧着一只金饭碗当乞丐,老母狗瞎了狗眼,难道你小子也瞎了狗眼?

4

一轮眉月悄悄地爬上了河堤,欢乐村笼罩着一层透明的轻纱,粘稠的夜色如同一页浸满了油的纸。疏疏朗朗的林子里落满了月光的碎片,微风起处,就像惊飞的鸟群。月光下,白灿灿的芦花举起了一支支的火炬,熊熊的烈焰映亮了大半个天空,女阴河就像满河的银子在哗哗流淌。枝柯蔽天的白果树投下了一地的阴影,白炽的碘钨灯把夜空捅了个透明的窟窿。

狗六草草地扒了两碗开水泡饭,就恹恹地睡下了,极力不去想村子里的斗狗,以及围绕斗狗所发生的恩恩怨怨。可思维屈从于习惯,你根本就左右不了,正如窗外的月光或从高处流向低处的水,倔犟得就像岩缝里的杂草,谁也无法阻挡。

开场锣鼓又敲响了,斗狗场里人影绰绰,鼎沸的人声就像开了锅的粥。狗六的脑子陡地一热,再也管不住自己和自己的脚,一个骨碌翻身爬起,趿上黄跑鞋,披了件狗皮大衣,叼着棵烟,大摇大摆地朝村子里走去。老母狗也囫囵吞枣地咽下了最后一口煨红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粘在鼻子上的红薯皮,跷起后腿在阶基上撒了一泡尿,一瘸一瘸地跟上了狗六。老母狗和狗六的影子鬼魅似的在月光下晃荡。

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白果树的阴影,炫目的灯光刺痛了狗六的眼睛。斗狗场里人如潮涌,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斗狗也由此进入了高潮。人们都为各自看好的狗们捏着一把汗,揪着一颗心,人和狗的命运一旦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人就会变得跟狗一样凶残好斗,渐渐失去了理智。狗的愚蠢是忠义,人的愚蠢是贪婪。

尽管场面充满了凶险和血腥,可狗六的心还是一点一点地悬了起来。经过惊心动魄的几场较量,居然又是村长的黑美人赢了。村长红光满面的,抖了抖手上的缰绳,狗脖子上的铃铛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清脆。黑美人耸了耸耳朵,人立起来,露出白肚皮下两排红红的乳房。台下像炸了锅,有人拍掌吹呼,有人跳脚大骂,矿泉水瓶子和烂烟头就像三伏天的暴雨,乱纷纷地砸在台上,噼啪作响。

村长跺了跺脚,举手格开一只迎面砸来的矿泉水瓶子,抹了抹溅在麻脸上的水珠,破口大骂。狗日的一窝土鳖,眼红老子吃了肉!有种的就牵上你的狗,上台来单打独斗。哈哈!财神爷硬往老子口袋里塞钱,门板都挡不住啊。村长仰脖笑了笑,脸上的麻子颗颗血红。村长脸上的麻子十分讲究,欢乐村的堂客们都叫它隔筛麻。

狗六血脉愤张,他实在看不惯村长那小人得志的张狂模样,他潜意识地拍了拍趴在脚下的老母狗,鼻子一阵阵地发酸发憷。堂客提起离婚诉讼后,他们为老母狗的归宿而吵得不可开交。堂客甚至不惜血本摆了桌酒,打拱作揖请来了村上的干部和族里的元老,并一再声明,她愿意放弃所有的财产,也不愿意放弃老母狗的监护权。他实在拗不过妻子和儿子,只有一咬牙忍痛割爱。对于一只有恩于他的义犬,那需要很大的勇气!

狗六没有出面给堂客送行,他默默地趴在窗台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看着堂客牵着儿子,儿子狗伢用一根旧麻绳牵着老母狗,一瘸一瘸地走出了庭院,融入了渐渐苍老的黄昏。狗六的心就像一只重重包裹的茧,被一丝一丝地抽空,不知不觉的,就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咬出了殷殷的血丝。

堂客走了,儿子没了,家也散了。狗六垂头丧气,越想越急。他泼风似地冲进仓房,翻出半瓶用剩了的甲胺磷,仰起脖子,拧开瓶盖,空气里充满了农药的怪味。狗六叹了口气,泪流满面,千悔万悔,悔不来夫妻恩爱,既然铸下了大错,不妨来个一了百了,自己酿下的苦酒由自己独自品尝。

狗六张开喉咙,缓缓地举起药瓶,一滴滴药水就像一滴滴浇心的毒汁。就在这个时候门哐啷一声开了。老母狗迟疑了一下,旋风般地扑了上来,嗖地腾空而起,一爪子就扑掉了狗六手上的药瓶。药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的碎片就像盛开的水莲花,狗六泥塑木雕般地僵在哪里,农药的气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住老母狗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老母狗也伸出温软的舌头,舔舐着他脸上的泪。狗六心里清楚,哪怕就是输得再惨,老母狗也不能成为他翻本的工具。恩将仇报,不仅丧尽人了伦,连狗也不如了。

村长十分气派地叼了棵烟,木桩似地戳在台上,台下喧喧嚷嚷。村长踱到台前,仰天喷了口烟雾,鼻孔朝天,语带讥诮。狗六,你他妈的不起鼓了,堂客跑了,你可以再赢回来嘛!只要你的老母狗斗得过老子的黑美人,黑美人就是你的小老婆了,今晚就可以洞房花烛,老子吃肉,也饶上你一口汤。村长鄙夷地吐了泡口水,然后用鞋底擦了擦。

人们哄堂大笑。大大小小的白眼轰地一声扫过来,就像马蜂回了巢。狗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两眼冒出火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就算他的老母狗能斗得过村长的黑美人,但能有他的好果子吃吗?明年的救济贷款又得泡汤,孙猴子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狗六重重地跺了跺脚,长长地吐了口气,握紧了的拳头又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五根指头就像五瓣萎谢了的菊花。

5

狗六怕村长,可狗六家的老母狗却不怕村长,更没把村长家的黑美人放在眼里。它嗷地一声怪叫,泼风似地奔上台去,绷断了狗六攥在手心里的草绳,把他带了个趔趄。老母狗人立起来,呲出满口的白牙,缺耳朵,秃尾巴,一只眼睛塌蒙着,腿也一瘸一瘸的,七丑八怪,比狗六还要狼狈。这样一条又老又丑的母狗,能斗得过村长家的黑美人吗?给你一只簸箕,就想把天给遮了,真是不自量力。狗六怔怔地捏着半截草绳,嘴巴大张,呆若木鸡,一时里就像被谁点了哑穴。

村长机械地退了两步,一松手上的缰绳,黑美人嗷地一声怪叫,挟带着一股锐风迎了上来,大鼻头,黑眼睛,四蹄如雪,黑油油的皮毛缎子似地闪闪发亮,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相比之下,老母狗就显得寒酸多了,就好比烂铜和黄金,石头和美玉,根本就不属于同一个档次。不论从骨架、品质和气势上来讲,黑美人都占有绝对的优势。赌棍们都拨响了各自的算盘,心里亮堂堂的。

村长虚惊了一场,立马就放松了警惕,他恨恨地掼下烟蒂,仰天打了两个响亮的哈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狗六,你他妈的想钱想疯了,这就是你的绝……绝活。村长指着老母狗,鄙夷地吐了泡口水,笑得声音也不连贯了。村长还想趁机挖苦几句,有人却不耐烦了,抻长了脖子冲着台上大喊。村长,你老人家就积点口德!斗完这场,我们还等着领钱去喝酒宵夜哩!

不是去宵夜,是去吃米寡妇的奶吧!你狗日的小子一跷屁股,老子就知道拉的么子屎。不等村长说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斗狗场里刮起了一股旋风。村长立定身子,招了招手,一个满头狮发的妖艳女子走上台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肚脐上的珠饰闪闪发亮。胸前的两团软肉就像一窝拱动的猪崽,粘住了不少男人的目光,女子贴住村长的耳朵嘀咕了几声,然后扯开拉链,从真皮挎包里掏出一叠砖头一样厚重的钞票,郑重地交给了村长。村长接过票子,迎风抖了抖,两眼冒出绿光,沙沙的钞票声就像春蚕噬叶。

女子叫卢媚,是村长包养的二奶,原本是县城一家宾馆的迎宾小姐,在欢乐村,村长包二奶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村长的结发妻子叫程大脚,脚大脸丑,有一大把的年纪了,满身赘肉,啤酒桶似的上上下下一般粗,村长当选村长后,出入茶楼酒肆,眼界渐渐高了,奉承的女人也上了档次,瞧着自己的黄脸婆也越来越不顺眼了,非打却骂,把堂客当成了练拳的活靶子。卢媚也狗仗人势,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村长斗狗的经纪人和财务总监。不看僧面看佛面,湖村的爷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地接纳了这个狐媚惑主的妖精。

老母狗绕着村长和黑美人不停地兜起了圈子,黑美人也不停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空气紧张得快要爆炸了。狗六满身臭汗地挤到台前,鞋被别人踩掉了一只,鼻梁上也挨了一拳,天地良心,他实在是不忍心看到这个血腥的场面,赢了斗狗,输了良心,横竖是个输。尽管村长站在台上发号施令。可场面还是有些失控,小伙子们不合时宜地吹响了口哨,堂客们的尖叫尖锐得就像纳鞋的锥子。

村长松开了狗绳,老母狗转得更欢更快了,以黑美人为轴心,转出了一道道美丽的圆弧。虽然也在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可黑美人的动作却明显有些迟钝,顾头顾不了尾,时刻提防着老母狗从意想不到的方位来进攻,光从气势上来讲,黑美人就输了一筹。村长也被转得头晕脑胀,心里一下子没了底,脚杆子软软的,一脚一脚就像踩在棉花堆里。老母狗的这出怪招,不仅黑美人没见过,村长也闻所未闻。

以狗王之尊,却处处蒙受着老母狗的愚弄和压制,黑美人早就有些不耐烦了,汪地一声怪叫,脖子上的铃铛摇了摇,头一昂,闪电般地扑了过来。老母狗独目如电,动作更敏捷了,三条腿配合得天衣无缝,灰白的狗毛就像疾风中的劲草。黑美人蓄势一扑,却扑了个空,老母狗机敏地跳了跳,回过头来,有惊无险地咬住了黑美人的脖子。斗狗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被这个意外的变故惊呆了。黑美人勉强支起两条后腿,奋力地扭动脑袋,无奈喉咙被锁,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场里有人耐不住了,振臂高呼!黑美人,加油!加油啊!不少人随声附和,砖头、瓦块、矿泉水瓶子猛如矢石。尽管老母狗早就松开了嘴,黑美人却完全丧失了斗志,怯怯地瞧了对手一眼,浑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村长恨恨地踢了自己的狗一脚,然后掼下烟蒂,咬牙切齿地用鞋底碾成了碎末,一张麻脸阴得像块尿布。

斗狗场里炸开了锅,狗舔一边脱下上衣在空中挥舞,一边歇斯底里大喊,赢了!赢了,老子赢了!狗舔兴奋地晃着光头,一双48码的大脚踩得台板嘎嘎作响。他眉开眼笑地接住村长递过来的钞票,沾了点唾液数了数,团紧,捏实,卷作一团,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裤腰。村长咽了口唾液,恨得牙痒痒的,真恨不得拧下狗舔脖子上的那颗肉葫芦,他抹了抹脸,满怀醋意地说。狗舔,你狗日小子发财了,请客请客!狗舔手忙脚乱地穿上褂子,双手合什,附住村长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厉害!厉害!村长闷头不语。其时,狗六也被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推上台来,喔嗬喧天,请客请客的吆喝声响成了一片。

6

摩托车拐了一个急弯,突突地爬上了临街面的陡坡,稳稳停在老槐树掩映下的院子里。村长支好车,摘下头盔,拎着两瓶烧酒和一串卤好的猪大肠,一步三摇地朝院子里走去,雪亮的皮鞋踩得腐叶枯滋作响。犹豫了一阵子,村长还是拉响了门环。狗六家的红漆大门剥蚀得不成样子了,门环上生满铁锈。村长掸了掸手。

谁呀?声音有些嘶哑,且中气十足,是狗六的鸭公嗓。狗六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紧接着是穿衣服的窸窸索索。踢踏踢踏的声音响过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半边,狗六亮出了半张脸,搓了搓手,谄媚地笑了笑。村长,您早!村长轻蔑地哼了一声,点了点头,麻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没等狗六招呼,一只脚就大大方方地跨进了堂屋。

狗六脸儿红红的想掩上门,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窘得像做了贼似的,也跟着村长走了进去。没个女人持家,屋子里凌乱不堪,桌椅上积满了灰尘,墙角角里苫着些蜘蛛网,怕光的蝙蝠在黑暗里飞来飞去。房间里传来了些响动,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而过。村长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滞下步来,嬉皮笑脸地说。狗六,堂客才离了两天,你就熬不住了,也学会金屋藏娇了。狗六搔了掻头,尴尬地瞧了村长一眼,笑着说。也没外人,是我堂客,我昨天晚上才接回来的,屋里还冒来得及收拾!

村长仰天打了个响亮的哈哈,扬了扬手上拎着的烧酒和猪大肠,赞不绝口。好!好!一篙子撑上头的夫妻,稳当。狗六兄弟,祝贺你破镜重圆,哥儿俩好好喝它一杯。狗六习惯性地搓了搓手,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搓出了两手油泥,他弯腰把油泥抹在鞋跟上,仰起脸来笑着说。村长,劳你破费了,我也出个稀罕物让你尝尝鲜。狗六扳住门框,亮起嗓子大喊。桂英,去把我晾在梁上的狗鞭取下来,好好地炒它一盘,给村长壮壮阳。女人脆脆地应了一声,抹起了围裙,厨房里传来了刷锅吹火的声音。

村长眯起尿泡眼,猥亵地笑了笑,说。兄弟,我那玩意儿是该补补了,挺而不尖,尖而不久,种了责任田,荒了自留地。接着村长又话锋一转。狗六,小别胜新婚,你昨晚也没闲着吧!那玩意儿还中不中用?村长在狗六的裤裆里抄了抄,关系很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狗六挪挪腿避了避,掏出一盒压得瘪瘪的长沙烟,撕开锡纸,抠出两支,自己叼上一支,敬了一支给村长。村长挡开了狗六的手,牛皮哄哄地说,抽我的,抽我的,我的烟好。村长掏出黄盒子的芙蓉王,抖出两支,扔了一棵给狗六。狗六恭恭敬敬地接住烟,捻了捻,夹在自己的耳轮上。宾主分头坐定,吞云吐雾,谈玄日白,屋子时浮满了几团青乌乌的烟。

狗六的堂客撩了撩额上的几绺碎发,抻了抻皱皱的衣摆,回眸一笑,把一碗卤大肠,一碗腌黄瓜,一碗皮蛋糊,一碗麻辣狗鞭,一一摆在桌子上。狗六也麻利地咬开了烧酒的瓶盖,先给村长斟上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满上,屋子里弥满了谷酒的芬芳。村长浅浅地啜了一口酒,抹了抹粘在胡子上的酒水,声音客客气气。弟媳,叨扰你了,你也坐下来喝一杯吧!村长拍了拍面前的板凳。狗六堂客红着脸婉拒。谢谢,我不会喝酒。那就坐下来吃点菜吧!狗鞭这玩意儿不仅壮阳,而且滋阴。狗六堂客的脸垂得更厉害了,露出了耳朵后面白白的脖颈。

村长挟了一著菜,送进嘴里,嚼了嚼,腮帮子鼓鼓的。几杯烧酒一下肚,舌头就像短了半截。狗六兄弟,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为了老母狗而来的,六弟,我们是吊胯朋友,你不会吃独食吧!虽然早就猜到了村长的来意,可狗六还是吃了一惊,他仰起脖子喝下了一大口烧酒,声音有些含糊。村长,你莫听别人瞎说,其实我也没挣多少,仅仅拿回了我应得的那一份。老母狗有恩于我,我实在不忍心让它成为赚钱的工具。

六弟,此言差矣!常言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没钱是龟孙子,有钱才是大爷,送上门来的富贵,哪有推出去的道理。村长搁下筷子,仔细察看着狗六的脸色。狗六又习惯性搓了搓手,冷冷冰冰地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怎么能以德报怨,昧着良心去赚这种昧心的钱哩!村长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唇,声音有些不屑。狗生来命贱,你就是把它尊成了祖宗,它也只是餐桌上的一盘菜,年复一年的养狗,年复一年的剥皮吃肉,狗就是狗嘛。

狗六嘴巴张了张,想为自己申辩几句,狗六堂客扒了口饭,狠狠地踩了丈夫一脚,满脸堆笑,眯起的眼睛就像弯弯的扁豆。女人嚼了嚼嘴里的饭,声音十分坚决。村长,您就死了那条心吧!老母狗我是决不会让你牵走的,它有恩于我,好歹也是我伲狗伢子的干娘,拿干娘去卖钱,你见过那样的亲戚吗?

7

饭桌上,村长有些恼羞成怒,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憋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一只手就那么僵在空中,宛如一个优美的造型。猛地,村长一拍桌子,眼珠子转了转,和颜悦色地嚷开了。弟媳,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多拿点钱还不行吗?一条老母狗卖上了二万块钱的天价,这笔交易还不划算?十年难碰金满斗啊!

狗六紧张地咽了口唾液,不错眼珠地盯着村长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重重地掼在桌子上,震得碗盏跳了跳。村长财大气粗地拍了拍胸脯。说狗六兄弟,现钱交易,人货两清,你点点,新崭崭的票子,二万块钱的整数。

狗六眼里渐渐地泛出了绿光,而且愈来愈炽烈了,低下头,偷偷地看了堂客一眼,堂客的眼睛就像锥子,他伸出的手又本能地缩了回来,很不自然的捏了捏鼻子。村长瞧破了玄机,厉声喝道,狗六,钱多了烧手啵?停了停,他又笑着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原来你们屋里是堂客当家,太后专权哪!狗六,你他妈的一个男子汉,也被堂客一筷子挟在一边。

狗六堂客扒净了碗里的饭,又拿起木勺舀了口汤,对村长的嘲讽她不置一言。其实,她最讨厌的就是村长和村长这号赌棍。小时候,她的父亲也好赌,常常夜不归宿,输得衣无领裤无裆,本来就一窝蛆的家庭,日子更加窘迫了,全凭着母亲独力支撑。

一天晚上,父亲又输光了,喝了点酒东倒西歪地摸进了屋,淡淡的月光从茅屋的亮瓦里泻了进来,一家人都睡熟了,母亲食指上的银戒闪出幽幽的蓝光。父亲眼睛一亮,蹑手蹑脚地潜了过去,屏住呼吸去褪母亲食指上的银戒子。母亲翻身爬起,厉声大喊,抓贼啊抓贼!

父亲搔了搔头,讪讪地笑着说,不是贼,是我哩,我想借你的银戒子用一用,翻了本再双倍奉还。

母亲本能地攥紧指头,没好气地说,休想!

你借是不借?父亲跺了跺脚。

不!我偏不!母亲倔犟地摇了摇头。

父亲粗粗地喘了一口气,两人就执扭在一起了。母亲个坯大,体壮如牛,父亲根本就不是对手。父亲恼了,随手抄起桌子上的一把菜刀,咬紧牙巴骨,闭住眼睛,狠狠地一刀剁了下去。咔嚓一声脆响,一蓬血雨腾空而起,母亲脖子一歪,痛得晕了过去。很多年过去了,她也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可赌棍这两个字眼,怎么也挥之不去,历经了岁月的磨洗,却依然记忆犹新。

狗六堂客撩起衣襟擦了擦泪,裸出了一截白白的肚皮,声音有些伤感。说村长,您就高抬贵手吧!我伲不能因为铜臭,而破坏了人在狗心目中的完美。钱固然重要,可仁义两字也值千金,别的事可以商量,但要想把老母狗弄走,我不答应。狗六堂客一摔筷子站了起来,隆起的柳眉就像两片树叶。

村长也火了,高高地擎起杯子,狠狠地砸了下去,卟地一声闷响,白白的瓷花在空气里盛开,屋子里弥满了刺鼻的酒味。村长恨恨地跺了跺脚,脸红脖了粗地大吼。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一天罩一地人,老子堂堂的一村之长,就不信治不住你这个刁妇,给脸不要脸,土麻蝈戴眼镜——假充斯文。你凶,你狠,你有种,镇长是你舅,县长是你爹,书记是你的叔伯姑爷,但也救不了你,县官不如县管,不把老母狗让给我,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村长恨恨地呸了一口痰,雾化了的唾沫星子在空气里闪了闪,瞬息就不见了。

狗六唯唯诺诺站了起来,团团转转地作了个箩圈揖,眯起的眼睛就像两朵千重瓣的菊花。村长不吃这套,鼻孔里窜出一缕轻蔑,一甩手就走了出去。狗六连忙扯住村长的袖子,又是打拱,又是作揖,生动的笑容就像灿灿烂烂的阳光。村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的堂客吧!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您宰相肚里好撑船。

村长犟,可狗六的堂客更犟。她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珠。借题发挥地掐住了狗六的耳朵,一字一顿地骂开了。你个狗日的鼻涕虫,软骨头,没夹卵子的货。村长的几句狠话就吓住你了,听见麻蝈叫就不种田了,簸箕遮得住太阳吗?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他狗日的村长也休想弄走半根狗毛。

狗六皱住眉,哎唷哎唷地尖叫起来。村长十分厌恶地瞧了狗六和狗六的堂客一眼,一张麻脸阴得更厉害了,几乎可以拧出水来。就在这个当口,一辆摩托车开进院子咔地刹住,村长的二奶卢媚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扭一扭地朝村长走去,踮起脚尖附住村长的耳朵,嘀咕了几句什么,村长点了点头,麻脸上结满了一层霜。

8

瓦是琉璃瓦,墙是石灰墙,斑斑杂杂的阳光把院子里涂抹得灿灿烂烂。屋子金碧辉煌,有仆厦,有过厅,有梁有柱,有古色古香的花窗,分成了东西两个跨院,跨院之间仅仅隔着一扇穹形的枣木门,高高矮矮的树木就像瞭望哨的哨兵。

推开枣木门,村长倒剪住双手走进了东跨院。院子里吵吵嚷嚷的,村子里的兽医狗小正在给黑美人察看舌头,一根白木棍子伸进了狗的嘴里,撬开了狗的两片嘴唇。黑美人嘘嘘地喘着粗气,两只耳朵耷拉着,眼睛有些灰黯,白白的涎水顺着棍子流了一地。

狗小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沉吟了半晌,仰起脸来说。急火攻心,郁结于内,黑美人是受了惊吓,吃几贴草药,祛一祛肝火,应该冒么子大碍。狗小麻利地摘下了听筒。

村长停下脚步,秃眉一轩,严厉地咳出了一口浓痰,居高临下地说。冒么子大碍?不可能吧!我看它前一阵又嘶又叫的,情绪有些失控,见么子咬么子,老子也险些被它嗖了一口,至今都心有余悸。

狗小的嘴巴动了动,喉结上上下下的窜了窜,支吾了一阵子还是斗胆冒了几句。村长,我一个半罐子的游医,技止于此,你还是另请高明吧!黑美人有个三长二短,我可担待不起。狗小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怯怯地看了村长一眼。村长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狗小如蒙大赦,挎起自己的药囊,正了正帆布带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黑美人懒懒地支起两条前腿,又病恹恹地躺下了,鼻子在香椿树上嗅了嗅,想宣示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发表言论。村长仰天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张麻脸满是深坑。

卢媚掸了掸手上的糠渣,把一盆香喷喷的狗食搁在狗的鼻子底下。黑美人鼻子动了动,根本就没有半点食欲,一嘴就拱开了狗食盆。村长火了,狠狠地一脚踢过去,铝质的狗食盆凌空飞起,不偏不倚地砸在木柴垛子上,下面掏空了的木柴垛子轰隆一声塌了半边,压翻了一只正在泥地里拱食的猪崽,猪崽闷哼了几声,四技抽搐了一阵,立马就断了气。

村长越想越来气,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背着双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头拉磨的驴。他越想越糊涂的是,黑美人怎么就斗不过老母狗呢?这其间究竟有什么玄机?按理说,黑美人锦衣玉食,营养均衡。而老母狗粗糠淡饭,连个肚皮也捞不饱。更何况在比赛之前他还给黑美人服下了大量的兴奋剂,也就是运动员禁用的那些违禁药品。可这些都无济于事,黑美人还是连连败北,把他也杀了个措手不及。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老母狗的残病之躯?是狗的精神?还是菩萨显灵?村长想偏了脑壳也弄不懂。天地良心,他该想的都想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关于狗的事事必躬亲,把个黑美人侍候得像老祖宗,只差没给它招个狗婿了。顿顿狗食都是用上等的蜂蜜,拌着高价买来的蜂巢,米糠不过是个引子,连皇上的御犬只怕也冒得这样的口福。

村长闷闷地抽了棵烟,吐掉烟蒂站了起来,顺手抄了块劈柴,恨声不绝地朝黑美人走去。狗不吃屎,是人惯的。黑美人也太不自重了,让他颜面尽失,荷包里的钱也倒出来不少,可恨之极。黑美人怯怯地看了村长和村长手里的劈柴一眼,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本能地朝墙角退去。村长紧赶几步,劈柴挥了挥,噼啪几声钝响,黑美人遭到了致命的重创,瘸着一条腿兜了几个圈子,重重地倒在血泊之中,一命呜呼。

村长恨恨地扔下劈柴,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阶基上,脑子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黑美人死了,老母狗也长不了,他决不能让狗六捞到半点便宜。蓦地,村长脑子里灵光一闪,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扯起嗓子大喊。媚子,过来!过来!

惊魂甫定,卢媚也被这意外的变故惊呆了,骄傲地撇了撇嘴,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甜甜地笑了笑。村长倒剪住双手踱了几个方步,慢条斯理地说。你去把我老婆子叫来,叫她在猪崽子身上咬几口,留几个牙齿印。就说黑美人得了狂犬病,猪崽子是黑美人咬死的。而传染狂犬病的罪魁祸首,就是狗六家的老母狗,看我的眼色行事,咱们统一口径。镇防疫站的胡站长是老子的铁杆哥们,我有十足的把握。村长仰起脖子笑了笑,重重地一拳砸在磨架上,磨架上晾着豆子的簸箕跳了跳,村长咬牙切齿地说。老母狗,这回你死定了,狗六,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9

双排座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车厢里跳下来一群拖枪拽棍的汉子。袖子上缀着个红箍箍,全都是乡联合打狗队的队员。欢乐村发现了一例狂犬病,这还了得!市里责成县里,县里责成乡里成立了一支人员精干的联合打狗队,马上开赴欢乐村灭狗擒凶。最后钻出驾驶室的是村长和村长一样腆着啤酒肚的胡站长。胡站长五十开外,秃头,灰发,满身乱颤的肥肉就像发酵了的馒头。跟着胡站长一起下车的,还有镇派出所的刘公安,刘公安浓眉大眼,个子魁梧,枪套里别着手枪,挂在裤腰上的手铐闪闪发亮。

院门哗地一声开了,一群汉子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狗六堂客摔了摔手上的肥皂泡,弹簧似地跳了起来,尖声尖气地一声暴喝。嗨!搞么子的,光天白日,抢劫啵!太阳不知不觉地冒出了屋顶,耀眼的光芒就像密密麻麻的金钱,猪圈里的狗六也闻声回过头来,停下铲粪的手,铁锨上的粪蛋蛋骨碌碌地滚了下来,糊了狗六一脚,猪窠草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

汉子们都放下了手上的木棒,村长排开人群走上前来,漱了漱喉咙,字正腔圆地说。奉上头的命令打狗,灭绝所有狂犬病的根源。村长狡诈地笑了笑,十分阴险地看了狗六堂客一眼。狗六堂客撩起围裙揩了揩手,当仁不让地说,打谁的狗?我家的狗可是打了狂犬病疫苗的,证明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胡站长你该不是喝了忘魂汤吧!

见实在是躲不过了,胡站长鹅行鸭步地挤了上来。搔了搔稀疏的几根灰发,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检讨,我检讨,上次打的疫苗,是过了保质期的,从而导致了狂犬病从老母狗身上发脉,在黑美人身上流行,连村长家的猪崽子也遭了毒手。胡站长两手一摊,一脸的无奈和恐怖。

胡站长,你就莫扯卵谈了,村长的鬼话你也信,当心把你的裤子玄脱了,卖了你,你还帮他点票子。狗六扛着一把铁锨凑了过来。

不信他的,信你的,他好歹也是一村之长,多少还有点权威吧。

呸!狗屁!你问问他是怎么当选的,每个选民送了一条白沙烟和一双胶鞋,好酒好肉筑住了乡干部的嘴,名为招商引资,暗里斗狗赌搏,捞取不义之财。这样一个人渣,还年年评上了先进,乡领导真是瞎了狗眼。狗六重重地掼下铁锨,情绪有些激动。

狗六堂客机械地搓着衣服,泪水不知不觉地盈满了眼眶。她和狗六相亲相爱,就是老母狗牵线作伐。那一年的秋天,她提着一篮子寿桃寿面去给姑妈祝寿,走到欢乐村,暴雨噼噼啪啪地下了起来,天阴得很厉害,迫于无奈,她钻进了附近一家农户的屋檐。喘定了一口气,还冒站稳,一条恶狗就斜刺里飞了出来,张开血盆大口,两只如炬的眼睛就像两盏白炽的灯。她吓得汗毛直竖,扔下竹篮,拨腿就跑,不防脚底一滑,摔了个马趴,她恐怖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平地里响起了一声炸雷,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扛着锄头披着簑衣走了过来,斥退了张牙舞爪的狗,客客气气地把她邀进了堂屋,燃起一堆篝火,烘干了她身上的湿衣湿裤,然后推出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就像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把她送到了姑妈家里。那个漂亮的小伙子就是她的丈夫狗六。

村长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粒,一股无名的怒火窜进了胸膛,愈烧愈烈。狗六知根知底的一席话,就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玻璃,一下子戳穿了他的伪装,弄得他进退失据无地自容。他一手叉腰,一手伟人似地在空中一劈。打!给老子往死里打!天塌下来,有我扛着,癞蛤蟆的一泡尿,湿不了天。打完狗,老子请你们吃狗肉火锅。

汉子们一声吆喝,挥舞着手上的木棒,一步一步地朝狗窝走去。空气就像弓箭拉满了弦。狗六火了,一抡手上的铁锨,威风凛凛地挡在前面,圆睁豹眼,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厉声吼道。要想打老子的狗,就非得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莫怪我狗六六亲不认,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打狗的汉子们都惊呆了,中了邪似地张开了嘴巴,如果铁锨是丈八长矛的话,那么狗六就是当阳桥上喝退百万曹兵的张飞张翼德。

10

村长阴阳怪气地笑了笑,附住刘公安的耳朵嘀咕了几句,点了点头,声音朗朗地嚷开了。刘公安,你是人民警察,威镇八方,这个烂摊子就交给你了,我们都看你的,请来了镇邪的钟馗,难道还怕小鬼刁难?刘公安正了正帽檐,十分响亮地拍了拍胸脯,解下挂在裤腰上的手铐,迎风一抖,叮叮当当的声音穿透了阳光,震得狗六的耳膜也嗡嗡发响。

刘公安艰难地咽了口唾液,洪亮的声音有些沙嘎。狗六,你小子听清楚了,抗拒打狗,就是抗拒人民,抗拒执法,我可以先铐住你的堂客,送去法办,你信是不信?刘公安点了点头,双脚一旋,铐子电光火石般地一闪,一片蓝光划过双眸,咔嚓一声,结结实实地扣住了狗六堂客的双腕。猛可地,狗六堂客呼天抢地地一声惨嗥,源源不绝的尿液湿透了她的大半个裤裆,她战战兢兢地夹住了双腿。

狗六一下子懵了,木桩似地栽在地上,止不住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完。天哪!你叫他怎么选择!一边是同床共枕的堂客,一边是有救子之恩的老母狗,情深义重哪!手心手背都是肉!顾了亲情,昧了良心,无论怎么取舍,都是锥心泣血,都是拿钝刀子割他的肉啊!狗六哐啷一声扔下铁锨,双手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乱发,泪水一颗接一颗地砸在地上,转眼就被土吃掉了。狗六胡乱地擦了把泪,一字一泣地说。放了我的堂客吧!我打还不行吗?

村长跺了跺鞋面上的灰,捏了捏下巴,灿灿烂烂地笑着说。狗六,你想通了就好!你自己种下的祸根,还得由你自己去解决。时候不早了,下手吧!村长抬腕看了看表,接过一个汉子递过来的木棒,哐啷一声扔在地上。狗六十分怨毒地剜了村长一眼。趴在地上,冲着狗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抖抖索索地朝木棒伸去。

空气紧张得快要爆炸了,院子里挤满了打狗队的汉子和远远近近的乡邻。狗六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了狗屋,脊背一阵阵发凉。老母狗平静地卧在地上,狭长的狗脸上写满了沧桑和悲壮,缺了半边的耳朵雷达似地竖在空中,捕捉着空气里的蛛丝马迹。老母狗没动也没躲,就像入定了的老僧。狗六缓缓地举起了手上的木棒,那不争气的手却抖个不停,触电似地传遍全身。

狗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睫毛上挂满了浑浊的泪珠。他咬紧牙关,棒子高高地抡了起来,卟地一声闷响,狗六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咸咸腥腥的鲜血喷涌而出。狗六的灵魂幽幽地飘出了躯壳,缥缥缈缈地浮在空中。

老母狗瘸着腿,尾巴秃秃的,右耳朵缺了半边,一只眼睛塌蒙着,满脸哀怨地跑在前面。狗六扔下带血的棒子,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可腿杆子软软的,根本就不听使唤,一只脚踩在地狱里,另一只脚却跨进了天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