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林峥嵘的头像

林峥嵘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10/29
分享

色难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

——《论语》

打薇薇小时候起,妈妈就爱开一句玩笑:“我要养好我的闺女,等她长大了就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了。”

现在薇薇已经够大了,几近而立之年,可当妈的还是没能如愿。

在爸妈眼里,看着薇薇成长就像是在欣赏一部漫长的电影,他们恨不得立马快进到“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等精彩又重要的情节,并对这些重要情节横加“导演”,直到剧情能够按照他们理想中的走势发展,才心满意足。薇薇讨厌这样被“设计”好了人生,可爸妈每次都不容置疑地用同一句话堵住女儿的嘴:“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薇薇的叛逆从青春期就开始了。当初高考完报志愿的时候,薇薇一来觉得这是个远离父母那永无休止的唠叨的好机会,二来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提出要到省外去念大学。

“不准!”妈妈竖起眉毛,板着脸,“一个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干什么,省内那几所大学也挺好的,出了什么事我们也照顾得到。”

省内的大学是不错,但薇薇的父亲就是大学教授,若是在省内读大学,岂不是永远无法逃脱父母的“魔爪”。

“能出什么事?”薇薇赌气犟嘴,“谁要你们照顾,不去省外我就不读了!”

“你懂什么,现在大学生出事的非常多,特别是女大学生,前几天新闻说了……”

妈妈不由分说,开始唾沫横飞,添油加醋又危言耸听地细数出无数事例,好像这些可怕的新闻都将一件一件地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一般。

薇薇和妈妈不可避免地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爸爸民主,劝解:“算了,让她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在外面吃了苦才知道家里的好。”

“爱去就去,我以后都不管你了!”妈妈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

妈妈嘴上说不管,可实际上恨不得监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她不断地打电话给辅导员,询问女儿的情况,还像小时候偷翻女儿日记一样翻看女儿的朋友圈,尖着眼寻觅蛛丝马迹,没事找事。

一次,薇薇在朋友圈晒了一张她开车的照片。妈妈看见后立刻大惊小怪起来,出大事一样打来电话,忧心忡忡地说:“你驾照才拿到几天,哪里会开?”

“我怎么不会开了!”

薇薇面对妈妈的不信任,心头立刻蹿起火苗,不自觉大声起来。

“那是谁的车,不会是什么老总……”

“是谁的你管不着!”

妈妈肮脏的想法令薇薇感到倍受羞辱。女儿没等妈把话说完就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妈接着又连珠炮似的电话轰炸,都被毫不留情地划掉了。薇薇心情郁闷到了极点,趁着气头上,一不做二不休,就点开微信屏蔽了父母,这才稍稍出了一口闷气。

后来时间久了,薇薇就渐渐忘了这件事,完全没想到那年寒假回家,一进门母亲就劈头盖脸地来一句:“你现在技术还不成熟,可不敢随便开车上路!”

薇薇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只好翻着白眼,一边听妈妈唠叨,一边小鸡啄米一样不停点头,嘴里一个劲说“好好好”与“知道了”。

还是爸爸通情达理,说:“站在岸上学不会游泳,既然拿到了驾照,总得上路实践。”

爸爸一直以来都善解人意,与蛮不讲理的妈妈全然不同,因为爸爸常常都懂得“换位思考”。大学毕业后,薇薇满腔热血要开店创业,妈妈一如既往地出来唱反调:“还是找个稳定的工作好,你哪知道创业的艰辛啊,没几岁就敢说要创业?”又冷嘲热讽:“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过得太舒服了才会有这些千奇百怪的想法!”

薇薇听了立刻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有点理想抱负就是过得太舒服了?真是无稽之谈!

爸爸支持女儿:“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换位思考一下。”

可惜薇薇的创业大计很快就因为资金不足流产了,最后还是踏踏实实地去银行上班,过上了也算安稳的朝九晚五的生活。

如今,薇薇已经工作几年了,谈了几次恋爱,结果都不理想,她的人生进程卡在了“结婚”这一节上。爸妈两人都为这事伤透了脑筋,他俩站到了同一战线,总是不厌其烦地催女儿嫁人,擅自讨论闺女的婚事,还常常鬼鬼祟祟地搞一些密谋,自作主张地给薇薇安排相亲对象。

薇薇和最后一任男朋友分手后就没再谈恋爱,说是感情疲惫了,也没有遇到特别喜欢的,不想再浪费感情了。后来年纪渐渐大了起来,她自己也急了,又经不住老妈的反复絮叨,也试着去相亲了几回,相亲的结果概括起来无非就是“高不成低不就”这六个字。

其实薇薇的自身条件不错,面容姣好,身段婀娜,又有学识,工作稳定,只不过岁月不饶人,年纪大了些。相亲的时候,对方家长一听说女方快三十了,就横眉冷对,满脸的嫌弃。

“找个工作稳定的,能干持家的也就行了,别眼光太高。”

爸爸妈妈也无奈了,像复读机一样时时重复着这句话。

薇薇本来心里就窝火,被父母的这句话一搅和,火就冒起三丈高,斥咄:“烦不烦啊,我要嫁的时候自然会嫁,不用你们操心!”

令薇薇没有想到的是,父母实际上已经没空操心女儿的婚事了。他们没能熬到女儿结婚,自己的婚姻先支离破碎了,而且都早有预谋般地抢在女儿结婚之前,很快又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

是父亲有了小三?还是母亲另寻了新欢?亦或二者兼有?父母猝然间的离婚使薇薇感到茫然无知,父母的解释只有一句:“日子过不下去了。”

陷入迷途的薇薇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些端倪。早在她要高考那段时间父母就争吵不断,后来又陷入冷战,相互之间都没有好脸色,完全交流不来,也只有共同面对女儿的时候,二人还像一对夫妻。上大学的四年里父母在家都是怎么过的,做女儿的根本就不闻不问,工作后也很少去体察他们的生活,只觉得他们像两颗卫星一样围着自己转,跑不到哪里去。薇薇哪料得到,自己现在都快三十了,父母竟还会离婚。

父母的离异,彻底激怒了薇薇,特别是父亲那恬不知耻的行为令她感到极度的厌恨与恶心。父亲几十岁的人了,竟然还老牛吃嫩草,娶了自己的学生,而且事先根本没同女儿商量过这件事。女儿为此事大发雷霆闹脾气的时候,父亲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想你们年龄差不多,应该会有共同语言吧。”

你也知道你娶了个和自己女儿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薇薇简直怒不可赦。更叫她反感的,是父亲居然还少廉寡耻地安慰:“放心吧,你的那份我会一直给你留着的。”

这次父亲的换位思考可想错了,根本就是小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恼羞成怒的薇薇冲父亲恶语相向:“谁要你的臭钱,留着养你的小老婆吧!”

薇薇气得要跟父亲决裂,暂时同母亲住在一起。薇薇的母亲原本是个旅游传记作家,嫁给父亲后就很少创作了,离婚后又开始到处旅行,泼墨挥毫,重操旧业。很快,母亲就在动车上结识了一个也离过婚的男人。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拦不住。两个人相遇相识相交相恋,一气呵成,干柴烈火,没多久就结婚了。男人带着两个女儿入赘到了薇薇母亲的家里。

薇薇立刻感到自己成了家里多余的人,像一团没用的废纸一样被这边那边丢来丢去,她最后默默搬了出去,租了间单身公寓一个人住。

那年冬天,除夕之夜,薇薇感到格外的冷清,她有生以来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过。虽然爸爸妈妈双方都曾各自邀请她一起围炉,但她觉得不论去哪个家庭都格格不入,自己像是被抛弃的孩子。举头望天,明月不在空消瘦,低头黯然神伤的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说说:一个人的除夕,一个人的孤单。

这次薇薇没有屏蔽父母,潜意识里仿佛希望父母看到这条说说。不时地有人点赞,有人评论,但她的父母却没有动静。倒是其中有一条评论令她眼前一亮,是一个男同事的回复:我也是一个人。

起初薇薇倒也没太在意这条评论,这位男同事是刚刚入职不久的小鲜肉,两人平时不过点头之交,也没有太多的交流。没想到不多时,男同事就主动对她发起了私聊:没跟家人一起聚餐吗?我也一个人,要不要一起出来吃饭跨年?

薇薇的心怦然一动,他这是在约我吗?反正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去呢?打定主意后,两人就约在了一家餐厅见面。这家餐厅不大,却也别致,虽容不下大家庭聚餐,但极适合情侣们小会幽欢。薇薇在心里暗忖:他能找到这样的地方,真是有心呢。

薇薇就这样,和那个叫虎子的男同事,真正意义上地相识了。

虎子说,他从小父母就不在身边,都去国外做生意了,多年以来除夕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过的。爷爷奶奶吃过团圆饭,很早就去睡了,剩下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夜长难磨。

同样没有父母在身边,薇薇心有戚戚焉,那天晚上对虎子说了很多的话,把所有的委屈、烦恼、郁闷都倒苦水一样,倾桶而下。虎子显然并不善于处理这洪水猛兽一样突如其来的情感宣泄,有些木讷笨拙地不断安慰。

吃过饭后,两个人又一起去天桥上等待新年的钟声,看着火树银花四处绽放出璀璨夺目的灿烂光辉,薇薇轻轻地挽住了虎子,找到了依靠。她删掉了原来那怨天尤人的说说,重新发了一条:新的一年,遇到了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这条说说,就不仅仅是给父母看的了,同时也是写给虎子的。接下来她同虎子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两个人一起出去喝奶茶,一起看电影,最后同居,从相恋到相爱,尽在不言中。

薇薇是八零后,虎子是九零后,女方比男方大了整整五岁。薇薇不忘嘲笑自己和父亲一样,也是老牛吃嫩草。

或许是因为年龄上的差距,在一起后,薇薇总感觉自己与虎子有些代沟。当然两个人还不至于隔阂到无法交流的程度,只是薇薇常常感觉虎子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很奇怪,跟别人不一样。

比如两人在生活习惯上就有些小分歧。薇薇吃东西,总喜欢小口小口地品尝,有好吃的东西都细嚼慢咽不舍得吃完;而虎子都是大刀阔斧地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扫荡食物。

虎子见薇薇吃东西慢慢吞吞的,就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好吃啊,我想慢慢品尝嘛。”

虎子十分不解,看不顺眼地皱眉道:“大口大口吃才好吃,你那样能吃出什么味道来?”说着,用勺子铲起一大口食物放进嘴里,说:“你试试看,像这样才好吃!”

“我才不要呢!”

薇薇撅起嘴,嫌弃地摇摇头。

虎子似乎看不惯,有些不耐烦地说:“快点吃,到点了还没吃完就不要吃了!”说完,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吃完了,霸道非常。

虎子这种硬邦邦的性格薇薇时常就要领教。两人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虎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下巴抬得老高的,眼睛生在额头上,跨步如追星赶月,不知不觉就把女朋友给丢在了后面。薇薇十分努力地跟在后面,又气又委屈地叫嚷:“你慢点啊!”虎子直挺挺地站住,反回过身催促:“你快点!”

更让薇薇有些啼笑皆非的,是虎子生日那天。薇薇不动声色,打算给虎子一个惊喜。让单位的同时与几个好朋友在夜里十二点的时候给他发生日祝福。虎子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他被叮叮咚咚、纷至沓来的短信声、微信声吵到的时候,才察觉这天是他的生日。当薇薇在虎子耳边送上一声生日快乐的时候,虎子似乎有惊无喜,蹙着眉头,把手机关了静音,打着哈欠含糊嘟囔了一句:“吵死了,明天还要上班。”弄得薇薇哭笑不得,不知道虎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薇薇估计,虎子是患有网络上说的直男癌。两人在一起,薇薇时常就感到被欺负,受了不少委屈,有时候甚至都没有以往那种谈恋爱的感觉,总觉得这个男朋友是相亲来的。不过薇薇并没有因此和虎子闹僵,虎子有虎子的优点。他这个人是虽然看起来粗枝大叶、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做事认真起来的时候都是细针密线,一丝不苟,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似乎只有父母曾经给予,是薇薇以往几次恋爱前所未有的。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这样的安全感,是现在的薇薇最为需要的东西。

虽然平时虎子有些大男子主义,但在晚上睡着的时候,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孩子。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将脸埋进薇薇的胸膛,憨憨入睡,仿佛找到了归宿。薇薇在静谧中点点滴滴地感受虎子沉稳平静的吐息,这时她才能轻轻触及虎子真正的情感,他只是一个缺少父爱母爱的可怜孩子!何忍苛责他什么呢?

关于虎子的父母,打过年那天后,他就缄口不言,只说自己是奶奶生,爷爷养的,没有父母。

薇薇心里想着:为什么虎子的父母会那么狠心,把那么小的虎子抛下呢?转而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我的父母也那么自私,要撕裂我的生活?

薇薇越想越难过,她报复性地觉得是时候给爸妈一点颜色看看了。

秋雨淅淅沥沥得下着,黑漆漆的路面上不断绽放着转瞬即逝的水花。

这天早上员工请假,李香只好亲自在小店里收银。小超市里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一直在货架间徘徊晃悠,他脸上稚气未脱,却穿着一件棕色皮衣,一条蓝色牛仔裤,显得人小鬼大。李香一直盯着超市的监控视频看,男孩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她清楚地看到男孩不时地将货架上的一些东西偷偷地塞进口袋里,显然他并不打算付钱。

果然,男孩若无其事地向超市门口走去,步子缓中带急。

李香小步快走,抢先一步截住了男孩的去路,李香用掺杂着中国口音的西班牙语提醒男孩:“你忘记付钱了。”

男孩做贼心虚,骤然停步,他低头垂目,避开李香的目光,说:“我……我什么都没拿。”

李香见男孩子低下了头,也不知道他是羞愧,还是害怕,或者只是紧张。李香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并不想为难这个男孩,心平气和地说:“我看到你拿东西了,你自己把东西放回去吧。”

男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灯泡一样发热发亮起来,他看了看玻璃门外晦暗的天空,街道川流不息,又看了看眼前瘦骨伶仃的亚洲女人,他从心底里冒出一股推开李香夺门而出的冲动。一念即生,心就怦怦乱跳,呼吸也急促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拿出来吧,不然我要叫警察了。”李香吓唬道。

李香虽然看起来瘦小,但目光中却有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韧,仿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男孩退后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往口袋里掏东西。

一根香肠,一个罐头,还有一瓶啤酒。李香很清楚男孩都拿了些什么,但是男孩没有从口袋里掏出其中任何一样东西,而是拿出了那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枪已举起,枪口对准了李香。

那黑漆漆的枪口冷冰冰的,像是死神的瞳孔,盯上了李香的生命。男孩的手脚都在不住地颤抖,他显然是第一次拿枪指着别人。而李香却十分从容,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拿枪指着了,她立刻顺从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给男孩让开了一条出路,同时也给自己让出了条生路。

男孩一边警觉地拿枪威胁着李香,一边慢慢地向玻璃门靠近,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在颤抖着。慢慢的,他摸到了玻璃门的把手,现在他只要推门出去,逃之夭夭就行了。可是,当他把门推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间又收手将门关了起来,转身复把枪对着李香,发了狠:“把钱都交出来!”

此时,李香清楚地知道,自己面对的已经既不是小偷,也不是男孩,而是一个新生的劫匪,并且再实践几次,他的心很快就不会再发抖了。在这里,每个劫匪都要做好成为一个凶手的准备。

李香的手高举不放,她慢慢地退到收银台,收银台下藏着一把防身用的手枪。她打开收银柜,将一天的收入都抓出来,放到桌子上。

男孩紧张地瞥了门口一眼,命令:“拿个袋子装起来,黑色的!”

李香微微屈身,往柜子底下扯下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她又看到了那把防身用的手枪。

“别耍花样!”男孩的声音同他的手脚一样,抖得厉害。

李香没有耍花样,她乖乖地将桌上的钱装进袋子里,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就在这时,超市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了,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男孩身心一紧,顿时慌乱了手脚,情急之下,一把抓过装着钱的袋子就跑,像挣脱了锁链的小狗一样冲撞出去,夺门而亡。

李香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透过玻璃门,她看着男孩在雨下仓皇逃窜,雨水在踏践下爆炸飞溅。

或许是因为雨的朦胧,男孩急着横穿马路的时候,浑然没有注意到一辆疾驰的卡车正像只巨大的猛兽般破雨扑来!有力的车轮撕裂路面的水膜,来势汹汹。男孩感到危险的时候,脚底打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而眼前的巨大的死亡正张着血盆大口扑面而来,吓得他心惊气绝,无法动弹。

面对前方突然闪出的身影,卡车司机心胆俱惊,用力踩下刹车,身子猛烈前倾,背后仿佛受了一记惊涛拍岸。待车子骤停,身体弹回靠背时,额上背上,已尽是冷汗,惊魂难定。

面对这一幕,李香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上,眼中充满了惊恐,她本能地奔出超市,但又不敢上前,只遥遥地望着。

稍稍定气安神的卡车司机,立刻下车检查,只见男孩瘫在地上,瑟瑟发抖,旁边还有一支枪,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的钱已撒了出来。司机冷静地先捡起地上的枪,再捡起塑料袋子,这才问男孩:“你有没有事?”

“我……我没事!”男孩也顾不上枪和钱了,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跑走前回头朝超市看了一眼。

李香也在朝着男孩看,两个人的目光在穿过重重雨帘遥遥对接。卡车司机顺着男孩的目光看向超市门口的李香,嫌恶地用力往地上唾了口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挑眉瞪眼地破口大骂:“刚刚若是出了事,定跟你们这些中国猪没完!”

面对不堪入耳的辱骂,李香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她默默地低下头回到超市里。在异国他乡讨生存,人微命贱,能留得一口气在就是菩萨保佑了,这一点点小小的侮辱根本就不足挂齿。

十几年前,李香跟着大伯远渡汪洋大海,来到地球的另一端谋生。大伯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国外混乱无章,人人都有枪,若是遇上了抢劫,绝不能反抗,要乖乖地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去,最要紧的是把命留下。当时李香问,那边没有警察吗?大伯苦笑着回答,那边的警察是那边的警察,不是我们华人的警察。大伯一边说,李香一边点头,大伯问李香记住了吗,李香说都记住了。

但实际上,那时候的李香初生牛犊,大伯的话她只记在了嘴上,没有记在心里。刚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时,她言语不通,相当于又聋又哑,寸步难行。只念过小学的她只能帮着大伯做一点简单的体力活,一边帮忙一边学习,两三年后才会一些简单的交流。

第一次遭到抢劫的时候,劫匪夺走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绣花钱包,钱包里没有多少钱,但是有那张唯一的,从家乡带来的大儿子的照片。她一时激动,忘记了大伯的告诫,一把揪住劫匪,用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语哀求,希望能把大儿子的照片还给她。劫匪一脚把她踢开,在她大腿上赏了一个血窟窿。李香感到了自己腿被死神锋利的尖牙狠狠地咬住了,她扑倒在地上,痛得嚎啕大哭。

杀不死你的东西,会使你更加强大。那天后,李香的肉体虽然倒下了,但她的精神却真正地站立了起来,不再哭哭啼啼,不再悲悲戚戚,她拖着那条伤痛的腿,一步一步地追赶着大伯的脚步。

又五年多后,事业有成的大伯财得身退,迁居往加拿大,脱离了这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把他在那的一家小超市卖给了李香,李香终于成了老板。大伯走前告诉李香,如果她想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就得得到这个国家的国籍,而李香是偷渡过来的,想要拿到异国国籍,就得在这里再生一个儿子。在这个国家出生的孩子可以拥有这个国家的国籍,在孩子获得国籍的同时,国家也会给孩子的父母一个名分。

“你不要我了吗?”

时隔多年,李香犹记得小小年纪的虎子在地球另一头发出的质问。不,你永远都是我儿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生存所迫,都是为了你好。但李香并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她只是初浅地向大儿子解释了国籍上的事。她还告诉儿子,有了这个国家的国籍,她就可以自由地往返于中西两地,就可以回国看看了。最后李香还说,如果你不希望我再生,那我就不再生。

“那你想生就生吧。”

虎子在听完李香的长篇大论后,沉默了许久,最后抛下这么一句话。电话已经挂断很多年了,但虎子最后抛下的这句话却一直回响在李香的耳畔,她能听得出来,儿子话语中的不高兴与委屈。等他长大了,就能理解我了吧,李香这样安慰自己。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在国外出生长大的小虎都快十岁了。李香终日奔忙于生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小儿子。小虎平时由保姆早晚接送,寄居在学校,交给学校的老师们照顾,周末放假送到保姆家里。就这样,保姆早上很早就把小虎接走,到了晚上才把小虎送回家,母子之间没有更多的交流,孩子一天到晚究竟是怎么过的,李香也全然不知。以至于现在小虎连一句中国话都听不懂,反倒操着一口比母亲更为流利的西班牙语。

最近,原来的女保姆辞职不干了,新换了一个男保姆。这个男保姆是大伯前员工,深受大伯信任。可自从换了这个保姆后,小虎的言行举止就变得有些奇怪。他的嘴里时常冷不丁地冒出几句脏话,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还吵着闹着要玩枪,一边比划着开枪的动作,嘴里模拟出枪响时的“砰砰”声,一边追着母亲的屁股问家里有没有手枪。李香原本觉得,应该是小虎接触了一些枪战类的电影受到了影响,也就没太在意这件事情。但今天被一个未成年的男孩抢劫后,李香忽然警觉了起来,会不会小虎接触到的是真枪?

街上那个抢劫的男孩已经不见了踪影,司机将手枪和袋子收入囊中后,也没有报警等任何该有的举动,就愤然发车离开了。

李香默默返回店里,外面雨还在下,落满了思念与牵挂。今天正好是周末,她决定下午亲自去接小虎回家,顺便看看儿子没上学的时候,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傍晚时分,雨已经停了。李香得了一丝空闲,也没事先打招呼便动身往保姆家走去。保姆家并不远,李香很快就到了,她看到保姆家的门虚掩着,没有多想就推门进去。

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惊得李香目瞪口呆:昏黄的屋子里堆满了杂货箱,老旧的沙发上男保姆和他的继女搂抱作一堆,旁边的色调晦暗的大屁股电视正播放着内容不堪入目的黄色录像。而小虎则呆呆地坐在一旁的地上,玩弄着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孩子的?李香敢怒不敢言,她抢险救灾般抱起小虎,飞也似的逃离现场。不多时男保姆就打来电话询问怎么回事,李香斩钉截铁地宣布他被开除了。李香不想有太多的解释,也不想对外国佬的乱伦行径评头论足,她只说:“在我们中国不是这样的,中国的孩子不可以玩枪,不可以看黄色录像……”顿了顿,又说:“而且中国人对老婆都是一对一的,你们那样对孩子的影响不好。”男保姆听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调侃了一句:“你们中国人说女人如衣服,难道你老公这辈子只穿同一件衣服不会腻么?”

不提还好,一提起老公,李香就气得咬牙切齿。老公的名字叫孙家耀,是光宗耀祖的意思。可整个家族没人敢期望他真能光宗耀祖,不丢人现眼就算对得起祖宗了。

孙家耀是爷爷最小的儿子,一直以来都最受宠爱。当初爷爷五个儿子,四个哥哥都考上了高中,可爷爷说没钱供他们读书,最后把钱都留给了小儿子,只让孙家耀一人念上了高中。谁知道孙家耀高中念一半就辍学了,他脑子一热,跟班上几个不三不四的同学组建了一支乐队,说是要当歌星,以后成名了钱花都不花不完。只气得老爷子差点就去撞墙。

孙家耀还没等到乐队成名就把钱挥霍光了,他开始带着几个浪荡子弟沿街卖唱,不知羞耻地引吭高歌。有一次老爷子出门,有人指着正在卖唱的孙家耀问老爷子:“那个留着天王中分头的是不是你儿子?”老爷子一听,看都不敢看,吓得变成了缩头乌龟,匆匆忙忙急着离开,连说不认识。叵耐孙家耀偏眼尖就瞧见了父亲,不省事地扬臂高声招呼,一口一个爹,一声比一声响亮。羞得老爷子浑身战栗,飞也似的逃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脸出门。孙家耀回家后还怪老爷子:“你跑什么呀,应该为我骄傲啊!”老爷子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凄凄惨惨戚戚地呻吟:“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什么孽啊……”

没过多久,孙家耀兴致过了,乐队就解散了。孙家耀开始在街上四处晃悠,无聊就把一块石子从街头一路踢到街尾,不时地在别人家门口探头探脑的,若是碰上熟人就热情地上前招呼,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多半时候人家都不爱听他瞎扯,他还称兄道弟地尾随其后絮叨个不停。

李香是在孙家耀的乐队解散后不久跟他结的婚,她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对于婚姻没有更多的选择。当时老爷子心里想,说不定家耀成了家,当了父亲,就懂得立业了,便一手策划,把婚礼给办了。谁知孙家耀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之后,就把所有操劳都推卸给了李香,自己变本加厉地游玩,常常夜不归宿,在迪厅、卡拉OK等娱乐场所喝得人事不知。有几次喝醉被人抬回家,老爷子的第一反应就是“儿子死了”,惶恐不安地屁颠屁颠跑上前,一看没事,只是喝醉了,又歪起嘴大骂:“怎么不去死!”

李香一个只念过小学的女人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一边要在衬衫厂里打工,一边要照顾两个孩子,一个是她年幼的儿子,一个是她不成器的丈夫。但她从来没有开口抱怨过,有什么恨的怨的,都忍气吞声,在很多年后她才感叹了一句:“当初嫁到孙家不是去做儿媳妇的,是去当牛马的。”

孙家耀一旦花光了钱,就去向李香讨,满嘴的甜言蜜语,还说什么都是一家人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有时候李香执意不给,他就粘到父母身边,亲热地喊一声爹,无邪地叫一声娘。二老抵抗不住,钱不一会儿就被骗走了。二老多年以后,在日薄西山,生命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倒是感慨:“几个儿子中就小儿子最不懂事,但也只剩他一个还懂得叫一声爹妈。”

老爷子觉得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就四处找关系,给小儿子介绍了几分工作。可孙家耀每份工作干不上半年就兴味索然了,几年来连续换了几个工作,没一个能让他安稳踏实地干下去。老爷子问他:“你到底喜欢干什么?”

孙家耀想了想,说:“喜欢热闹。”

孙家耀可不是一般的喜欢热闹,他是除了家事以外,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一瞧见新鲜事就像苍蝇一样忙不迭地叮上去。一次,孙家耀在路上碰上了一起车祸,现场十分惨烈,引擎盖都撞飞了,死了四个人,在场的看客保持着对逝者的敬畏,无不敬而远之。只有孙家耀他第一时间挤过丛丛人群,站到了前线凑热闹。执法的交警喝斥人群散开,不要靠近,孙家耀退后了几步,民警一走开,他就又上前几步。有几个相识的就上前劝孙家耀:“人刚死,别靠那么近,小心被摄了魂!”

孙家耀反唇相讥:“怕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啊,要是有鬼就更要看看了。”又不以为然道:“之前一直没见过死人,今儿总算是见到了,还是刚死的,尸体新鲜着呢。”

最后尸体都搬走了,孙家耀还舍不得走,留在现场津津有味地回味这场“热闹”。

按照孙家耀提的要求,老爷子给他找了一个“看门”的工作。这门是学校的门,每次上学放学,家长们就会纷拥而至,人潮哗啦地一下拥过来,又哗啦一下都走了,跟潮涨潮落一样,稍稍满足了孙家耀好热闹的心理。可这样一来,虽然做妻子的李香和做父亲的孙老爷子放宽心了,但又害苦了做儿子的虎子。

虎子就在这个学校念小学,从小就要强的他自尊心也强,父亲平日里被人说长论短已让他觉得脸上无光,如今在学校看门,更是让他抬不起头来。每次放学回家,路过校门口的时候,虎子都头低低的,间谍一样混在人群中想快点离开。同学们问那个看门的是不是你爸,虎子都只“哼”一声不置是否。叵耐孙家耀兴头高,偏又眼尖寻着了儿子,热情高呼,儿一声子一声地叫嚷,羞得虎子面红耳赤,板着脸逃去不顾。

直到虎子七岁那年,在海外做生意发了财的大伯回国,才彻底使这个家庭发了裂变。大伯一回国,就风风光光地给两个老人盖起了房子,大伯晓事,不与老人说外面如何得世恶道险,只说些异域风情,描绘那花花世界。两个老人只是听听,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资,可孙家耀却一句一句听得心里痒痒,两眼放光。小弟找到大哥,死缠烂打地求他,也要出国做生意。

当时大伯是百般劝阻,可孙家耀苦劝不听,只努了嘴到处说:“大哥想是嫉妒当年让我上了高中,少了他书念,现在自己发了财,就见不得我也发财,是以变着花样来推脱?”

只听得大伯哭笑不得,说:“你要偷渡出去好办,我可以找人给你弄签证,可到时候想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孙家耀信誓旦旦:“出去后,没赚到钱就不回来了!”

两个老人本来不舍得小儿子走那么远,但想来终日在家混日子到底不办法,也就同意小儿子出国历练历练。李香本来是留在国内照顾虎子的,可丈夫出国两年后,就开始不断打电话回来抱怨,说这生意一个人实在没法做,回又回不去,必须李香过去帮忙。紧接着,又不断从大伯那传来孙家耀自暴自弃,天天混迹于华人舞厅的消息。

最终,焦灼无奈的李香还是被丈夫哄骗了过去。到了国外后,她才渐渐明白过来,这生意靠那没头没脑的丈夫,的确做不成。此后,名义上是夫妻俩一起在国外赚钱,实际上只有李香一人任劳任怨地操心着一切,她像漏气的气球一样,形体越来越干瘪,而丈夫却像打了气的气球一样,身材越发宽圆肥胖起来。

丈夫在国外比在国内更加荒唐。在国内,丈夫回到家里时还知道些分寸,在国外,他竟然明目张胆地把一个陌生女人带回家里。

李香至今记得那天晚上,她劳累了一天,回到家时却在家门口听到了一个女人的笑声。那笑声是那样的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像惊雷一样在李香的心头耳畔炸响,令她的心情乌云密布。

打开门后,笑声戛然而止。李香看到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坐在客厅,眼角眉梢都还残留着笑痕。女人的身边是李香那位“幽默”的丈夫。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孙家耀站起来,满不在乎地介绍:“这位是美云,我们在唐人街的迪厅认识的。”又向美云道:“这个……这个是我老婆。”

“你好。”美云客坐在沙发上,微微含笑,朝李香点了点头。

李香置若罔闻,铁青着脸问美云:“我丈夫刚刚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美云一愣,眼波流转,眉目朝男人一盼,又瞧了瞧李香,不知做何回答。孙家耀啧声嗔怪妻子:“没礼貌啊!”

李香指着美云,话语威严:“你听清楚了,我是他老婆,他是我丈夫,你们在外面怎么花天酒地我都不管,但这是我的家,我儿子也在这里,现在我麻烦请你离开。”

美云这才识趣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踩着高跟鞋一步一响地走到门口,离开前用那对柔媚的眸子上下打量了李香一番,轻蔑一笑,转而向男人道别:“孙老板,那我走啦。”

美云走后,丈夫锁着眉头埋怨李香:“你这不是叫我难做么,我们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你小肚鸡肠的,人家心态多好,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大,可看起来比你年轻多了……”

好一个孙老板!李香怒形于色,同丈夫天翻地覆地吵一架。从那日后,夫妻俩就分居了,鲜有往来,多年无话。

小虎长到七八岁时,都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他曾无知地问母亲:“我有爸爸吗?”

“有啊,就是我老公啊。”

“你老公就是我爸爸吗?”

若是丈夫愿意照看孩子,她又何必去请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当保姆?

李香从男保姆那救出小虎后,一回家就打了几个电话寻求帮助,四处问人还有没有适合照看孩子的保姆。同在异国他乡讨生活的几个华人朋友都劝李香:“放在哪个保姆那都没用,长此下去,孩子迟早要完蛋,赶紧送回国去吧,不然再过几年,孩子就真长成了外国人!”

这天晚上。李香摸着孩子的头,问:“小虎,你想不想回中国?”

小虎想也没想就摇摇头,说:“不想,为什么要回中国?”

“傻孩子,因为你是中国人啊。”

“我不要当中国人!”小虎耷拉下脑袋,嘟起小嘴,“平时同学们都嘲笑我是中国人,不会踢足球,连守门员都做不好,只配在场外捡球。”

“那他们都是大坏蛋!”李香眼角的鱼尾纹勾勒出心疼的微笑,“在中国你有一个很优秀的哥哥,你可以让他教你踢足球。”

小虎眨巴着眼睛,颇有兴趣地问:“哥哥也像小龙哥哥一样会功夫么?”

小虎说的小龙哥哥不是李小龙,而是一个李小龙的崇拜者,也是一名留居于此的华人,才二十出头。他给李香留下很阳光的形象,是个年轻有为的后生。只可惜年少不知所畏,对世界充满好奇,趁着血气方刚,猛龙过江,追随父母来到异国学做生意,来到此地没多长时间。他父母开的超市就在李香家楼下对面,小龙偶尔与小虎接触过几次,待小虎很是热情,表演过几次功夫,看得小虎眼睛眨也不眨。

李香顺着小虎的思路,说:“会呀,中国人都会功夫,可厉害了,专门用来打那些大坏蛋!”

小虎满意地点点头,说:“那我还可以考虑一下,但现在我要去睡了。”

把小虎哄入睡后,李香自己却睡不着,一如既往地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思情就会像一条无厌的蛀虫噬咬着她的心,而烦恼如同生生不息的野草在她心头蔓延。很多年来,李香都难以入眠,她常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明月,双眉被思念带来的忧伤压弯,又借着月光,不落手、不合眼地看着儿子的照片,稍一眨眼,噙着的眼泪就会留下来,睫毛与枕头都会被温热的泪水浸湿。后来照片被劫匪抢走了,李香又学会了借酒浇愁。红色的威士忌就像一道滚烫的岩浆,热腾腾地从食道中流下,能够将心头的思情、烦恼、痛苦、酸楚、空洞等全都消融殆尽。

几杯烈酒入肚后,李香醉醺醺地靠躺在沙发上,只觉得迷迷糊糊、恍恍惚惚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这如梦如幻的过程中自己是否睡着过,时间与空间都变得无法感知。等到她意识完全清醒时,才发觉窗外的天已蒙蒙亮了。

李香听到窗外的楼下有货车驶来的声音,她从楼上往下望,果然看见一辆货车停在一家华人超市的门口。小龙哥哥同他的父母正在忙着卸货。小龙身强体壮的,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干活很是卖力。

突然,李香的心就被魔鬼揪住了,那些坏蛋又来了!

小龙把货搬进店里,一出来就看到父母跪在车旁,高举双手投降。

货车旁边多了一辆车,两个陌生的中国人正在将货车里的东西往新来的车上搬,还有一个中国人拿着自动步枪指着跪在地上的小龙父母。李香认得这些人,他们是混迹于南美洲的华人黑帮。

“中国人抢中国人,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抢洋鬼子去!”小龙眉目飞扬,拳头紧握着愤怒。

“少罗嗦,跪下!”持枪的汉子步枪一比划,瞪眼恐吓。

好汉不吃眼前亏,小龙硬邦邦地跪下,斜眼看着劫匪,缓缓举起强健的双手。小龙父母像犯了错的罪人一样,头低低垂着。而小龙则像是一只隐伏着的猎豹,暗藏凌厉,蓄势待发。

接下来便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小龙趁着劫匪持枪无恐,稍有松懈,忽地就乘隙插足,从地上一跃而起,欺身上前,施展出一个漂亮的空手夺白刃,竟真夺过了枪,反客为主,用枪指着劫匪的脑袋大声呵斥:“滚!”

这一下不仅三个劫匪愣住了,小龙的父母愣住了,楼上看得瞠目结舌的李香也愣住了,李香感到背后一阵冰冷爬上后脑勺。小龙的父母被儿子轻率的举动吓得都快屁滚尿流了。

三个劫匪全都举起了手,慢慢后退,年轻人冲动的时候是魔鬼,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砰!”

一声振聋发聩的枪声响起,那是通往地狱的爆炸,是阎王无情的拍板!

“砰砰砰!砰砰砰!”

紧接着,枪声就像鞭炮声一样四处响起,十六发子弹怒吼着钻进小龙的身躯,狠狠咬住他的血肉,四面八方交错的子弹就像疾游而过的鲨鱼,将一条年轻的生命撕咬得四分五裂。小龙的父母尖叫着捂住耳朵,嚎着嚷着,跪着爬着,发出凄厉的恸哭。那哭声就像一只厉鬼从楼下直扑上来,紧紧抓住了李香的身子,令她身心俱寒,颤抖不已。

一个人抢劫,那人的背后就一定躲着六个人。三个人抢劫,那三个人的背后就一定藏着一个团伙。李香看到躲在暗处的枪手,大多都还年纪轻轻。

眼泪忽然从李香眼里滚躺而下。败叶凋零,秋意凉薄,此时那浩浩长空尽头的泱泱大国正是春江水暖,花开草长的季节。她下了决心,不管小虎乐意不乐意,就算绑也要把他绑回中国,永远不再踏上这片血腥暴力的土地。

薇薇跟虎子相处转眼间就快一年了,快过年的那几天,虎子忽然心事重重。在薇薇的追问下,虎子才说:“我妈要回来了。”

“那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是这副表情?”

虎子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会儿后,问:“你能陪我去接机吗?”

薇薇听了笑道:“这是要见家长啊?”

虎子挠挠头,说:“没有,就是感觉人多点会比较好。”

薇薇担心地问:“要是你妈不喜欢我怎么办,毕竟我年纪比你大,爸妈还离婚了……”

虎子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不重要,我喜欢就行了。”

丑媳妇终要见公婆,薇薇那天还是陪虎子去了机场。第一次见男方的家长,薇薇有些紧张,虎子看起来也有些不太自然,应该是太久没有见到母亲的原故吧。毕竟,这是一场阔别了近二十年的亲人相会呀,薇薇不断地想象着,母子见面时是会拥抱依依,互诉衷肠,还是会执手劳劳,各道冷暖?

李香下了飞机后,由于个头矮小,只好探头探脑地在人来人往中寻找儿子,不经意地就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在左顾右盼,像是虎子。年轻人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大姑娘,或许就是虎子在微信里说的女朋友。想是近乡情切,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母子俩的目光终于碰接到了一起,一愣之后便都心领神会。

“我刚刚就觉得好像是你。”虎子微笑着,迈着大步向母亲走来。

“哇,长这么大了,路上若是遇到都认不出来了。”李香咧着嘴嘿嘿笑着。

薇薇也彬彬有礼地浅浅微笑,说:“阿姨你好,我叫薇薇。”

“你好。”

李香点头回礼,立刻不自觉地以婆婆的目光审视了一遍未来儿媳妇,感觉这姑娘举止得体,容貌身段都还可以,第一印象不错。

“阿姨您饿不饿,要不要先一起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薇薇提议。

这姑娘还挺细心的。李香肚子虽然不饿,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家乡菜了,对白米饭甚是思念,就同意先去吃点东西。

虎子接过母亲的行礼像主人一样走在前面,李香牵着小儿子的手,像客人一样跟在后面。小虎怕羞,一直躲在妈妈大腿后面低着头不说话,只偶尔探出小脑袋窥视。薇薇亲切地朝小虎眨眨眼睛,夸道:“小虎很可爱!”小虎仿佛听懂了般,脑袋像含羞草一样缩了起来。

虎子找了一家普通的餐馆,李香要了一碗白米饭,几道小菜。在国外虽然也有米,但普遍粗糙难咽,与眼前这光滑精细的白米根本不可同言而语。她将香喷喷的米饭含在嘴里,顿觉清香淡雅,感岁月绵长,山河如故。倒是小虎不会吃米饭,吵着要吃土豆和牛肉。

李香趁着吃饭有暇,就借着闲聊,忍不住开始查户口,问薇薇:“你们俩是同事?”

“嗯,我们都在银行上班。”薇薇点点头。

那就有稳定又不错的收入,不知道家庭怎么样,李香心里想着,接着问:“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我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是作家。”薇薇父母的职业说出来十分响亮,从小到大她都引以为傲,可现在父母离婚,提到父母她还是有点心虚。

当然李香并不知道薇薇父母离婚的事,她现在只觉得薇薇虽非出生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是书香门第,感到非常满意。李香继续盘问:“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

“没有,我是独生女。”

李香思绪一环扣一环:独生女麻烦,现在像她这样家境不错的独生女很多都要求“两顾”。

所谓的“两顾”是“娶妻”和“入赘”的折中方式,不过在许多上一辈家长眼里,依然无法接受两顾。李香虽然与国际接轨,但传统文化依然在她心里根深蒂固。

“属什么的?”

“属龙。”

薇薇说出来时有些难为情。

属龙?李香一琢磨,那岂不是比虎子大了五岁之多!李香心里开始有些不喜,正自盘算着,忽然看到一吃闷头吃东西不说话的虎子翻起眼睛,横了她一眼,显然是在怪母亲话问得太多了。李香会意,只好乖乖闭嘴,不想屁股还没坐热就惹儿子不高兴。

吃完饭后,一家人坐上虎子的车,开往家乡去见爷爷奶奶。一路上,沿途的风景在李香眼前掠过的同时,无数的回忆也在她脑海里闪过,偶尔碰上几张熟面孔,更是要仔细认一认,追想那是何许人,姓甚名谁。乡间的小路已不再是坑洼坎坷的土路,全都铺上了沥青混凝土,而柏油路两旁的田野上依旧阡陌纵横。

李香不禁感慨:“你们现在走的路,可比我们那会儿平坦舒适得多了。”

虎子耸耸肩:“现在到处都是这种路了。”

到了家门口,门前一片镜湖水,春风无改旧时波。院子的铁门紧紧闭着,只开了一个小门,够人进去,车子可进不去。虎子按了两声喇叭,院子里没有动静。

“啧,怎么也没人来开门?”

虎子眉头一皱,又猛按了几声喇叭。

“你自己不会下车去开呀!”薇薇嗔怪道。

“我下去开门吧,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耳朵重听不见。”

李香说着就下了车,用她树枝一样枯细的胳膊推门。薇薇忙跟着下去帮忙。那锈迹斑斑的铁门在二人的合力推动下,发出一阵刺耳的“咿咿呀呀”声,像是一个不愿拔牙的孩子嘴巴被撬开时发出的怨诉。

那天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李香滔滔不绝地说些国外的奇人异事,对国外的风刀霜剑是避而不谈的。爷爷奶奶则激动诉说着世事的沧桑变换,嗟叹岁月不易。对别人的家事,薇薇像听故事一样津津有味地听着,可虎子却虎子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盯着手机看,大拇指对着屏幕划个不停。

爷爷奶奶去睡后,李香话犹未尽,她试图同儿子聊聊。可不论李香说什么,虎子都只是事不关己地听着,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机屏幕,偶尔嘴里心不在焉地“嗯”一声,或是鼻孔里有漫不经心“哼”一声。基本上,都是薇薇在帮着接话问话。

李香见儿子都不说话,就有些索然没趣,无数想说的话就都含在嘴里结了冰,最后慢慢消融殆尽,只剩下一片冷清。薇薇最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断地喝茶倒茶。

或许虎子注意到冷场了,他不经意地一抬眼,就发现母亲在看着他,目光一触,虎子微微一愣,有些不自在,问:“怎么了?”

李香微微微一笑,挪开目光,说:“没什么,我看你到底在看什么看那么认真,看了一晚上还看不完。”

虎子就又收回目光,继续划动屏幕,说:“没什么,一些新闻。”

“那最近家里有什么新闻?”

“没什么新闻,就那样吧。”

“以前的旧闻也可以说说,难道十几年会都没话要跟我说的吗?”

“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了一会儿后,李香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想让爸爸回来?”

虎子这才熄灭了手机,挑眉问:“回来干什么?”

“没事,就蛮回来看看,他也挺想回来的。”

“哦……”

李香也不想再提丈夫,换了个话题,她站起来,问:“你看我过年这样穿可不可以?”

儿子一看,母亲穿着一件大红外套,土里土气的,不由得皱眉道:“这是八十年代的衣服了,现在谁还这么穿?”

李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以前逢年过节都是这么穿的,红色的喜庆。”

虎子大摇其头,教育:“款式太老了,社会早就变了。”

李香脱下衣服,期待道:“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买几件衣服,顺便去城里逛逛。”

“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淘宝就行了,也更便宜。”

“淘宝我都不会用。”

“学呗。”

“那你来教我。”

“没什么好教的,自己下载一个,试试就会了。”虎子顿了顿,“我给你汇款一千块,看到喜欢的就买吧。”

“不用了,我身上有钱。”

李香有些怅然若失,不再说话,她抿了一口茶,感觉心里好像有个洞,里面装满了虚无,不由得又怀念起威士忌来。

薇薇可受不了这忽冷忽热的对话了,忙掏出热心肠,插话道:“阿姨我来教你淘宝吧,不是深奥的东西,一学就会的。”

接下来,薇薇为李香详细讲解了淘宝的购物流程,还让李香试着买了一件衣服。虎子没多久,就打着哈欠,自顾自跑到房间里睡去了。

薇薇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虎子躺着却没睡着,立马责问:“你干嘛都不跟你妈说话!”

虎子呆呆地睁着眼睛,说:“不知道怎么说。”

往后的几日,白天虎子开车去城里上班,李香就带着小虎到处走亲串戚。亲戚们乡音无改鬓毛衰,见了李香都又惊又喜,热情招呼,他们不羡慕李香在外面赚了多少钱,个个都只感叹积财不如教子,称道李香好福气,儿子那么有出息,这辈子算是不用愁了。

可笑人活一辈子,一念四万八千烦恼,哪个不用愁的?

到了晚上,虎子特地带着薇薇从城里开车回家陪母亲。虽然说是陪,他依然寡言少语的,只要李香不说话,虎子也绝不张口。只有一次,薇薇碰巧看到李香偷偷地把儿子拉过一边,悄悄地问:“打算什么时候和老婆结婚?”

本来薇薇是不想偷听母子对话的,可既然涉及到自己,便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什么老婆,是女朋友,现在还在谈恋爱,别乱称呼!”虎子反感道。

“那你也老大不小,该考虑一下结婚的事了。”李香说着开玩笑道,“毛主席说过,不不以结婚为目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虎子像天下所有的子女一样,最烦不过父母的唠叨。

此后,母子俩似乎就没什么实质性的对话了。说来虎子也奇怪,嘴上虽嫌母亲烦,却老像尾巴一样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就连李香上个厕所,他都一言不发地等在门外。李香每次从厕所出来,看见儿子站在那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试探性地问了几次有什么事。虎子都愣愣地摇摇头,说没事。李香几次都告诉虎子,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妈妈说。有几次虎子若有所思地微微犹豫后,动了动唇,欲说还休,结果还是一口咬定没事。

虎子越是说没事,李香就越觉得有事,她撬不开儿子的嘴,就去问薇薇。薇薇安慰李香:“他就那个样子,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

李香纳闷起来,叹道:“他跟在我后面的样子,让我想起他小时候。”

说着,回忆就像浪潮般一记又一记地拍打着李香的脑袋,李香幽幽地向薇薇说起陈年旧事:

“虎子小时候,跟我最好,老爱粘在我屁股说个不停,走到哪跟到哪,就连我去上个厕所,他都巴巴地站在外面等,我一出来,他就妈一声,娘一声地唤着,嘴里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至今记得,分别的那年,虎子才九岁,他倔强地抓着我的裤子,眼里咬着泪水不落下,气鼓鼓地吵闹说,不要我出去赚钱,等他长大了要赚钱给我花。

当时我的心像浸在醋里一样酸楚,我蹲下身子,摸着儿子的头说:‘那你要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能赚钱了,妈妈就回来,好不好?’

他使劲摇晃着小小的脑袋,大声嚷:‘不好!’

我的眉间心上都卧着忧伤,接着说:‘你要懂事,不要惹爷爷奶奶生气,好不好?’

虎子想要表现得坚强,可他的泪腺早已决堤,他用袖子一把擦干,哽咽着说:‘不好!’

我控制住颤抖的嘴唇,谆谆教诲:以前教你孔融让梨,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有喜欢的东西就吃,天气冷的时候要多穿衣服,健健康康地长大好吗?

虎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厉害,小手紧抓我的裤脚不放,还说‘不好’。

坐上要开往飞机场的小车时,我摇下车窗,拭去脸上的泪痕,想最后再亲亲儿子,抱抱儿子。可虎子却赌气似的背过身,说:‘你走吧你走吧,我要去读书了!’

虎子的话让在场父老乡亲都笑了,我也不禁破涕一笑。其实,那时候虎子若是再出言挽留,我可能就舍不得走了。最后我还是下了狠心,抛下了他。”

不闻亲儿唤娘声,亦不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李香回忆至此,愈加伤感,眼油溢了出来,叹息了一声,继续说:

“他现在不跟我讲话,可能是跟我赌气,怪我狠心哩。自从我去了国外后,我们母子间的话其实就渐渐变少了。虽然我经常都会打电话回来,但他每次接起电话后只会“喂”一声,就没了下文,都在等我说话。每次我问他爷爷奶奶身体怎么样,他说好好的;问他最近生活得怎么样,他也说好好的;问他家里有没什么事,他都说没事,好好的。反正不管我问什么,他都说好好的。最后他问我还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什么事,只是随便打回来问问。他就说没什么事就这样吧,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薇薇忽然敬佩起虎子来。当妈妈像一根稻草漂洋过海后,儿子就成了野草。野草缺少三春的光辉,却能在雨暴风狂中长成自立自强的劲草。

薇薇安慰道:“没事,一切不也都像虎子说的那样,好好的吗?”又问:“您在外国怎么样,好吗?”

李香心头一动,她多么希望能从儿子嘴里听到这样关心的话语。接着,李香开始诉说起外国生活的艰难,把抢劫、丈夫的不肖等等多年来受到的委屈、苦楚全都掏心掏肺地对薇薇说了。

薇薇听完后,受到了触动,心疼地说:“阿姨,外面那么乱,那么危险,您别再去了。”

李香无奈地苦笑道:“不去不行啊,我这十几年都做给虎子了,他现在买房买车了,用的还不是我的钱,可小虎怎么办?”说着叹了口气:“我起码还得为小虎打几年工啊。”

当天晚上,薇薇在枕边训斥虎子:“你妈在外面其实很辛苦的,你别老对她不理不睬的!”

虎子“哼”了一声,没接话。

薇薇质问虎子:“你是不是恨你妈,要报复她?”

虎子摇摇头,说:“我不恨她,只是……只是觉得有点代沟。”

虎子还说,那天在机场,他其实早就看到母亲了,他看到了越发瘦小的母亲穿着十几年前的红大衣,牵着弟弟,就像牵着十几年前的自己站在那里。

虎子没有说更多的话,但薇薇却忽然间明白了过来。那天母亲和儿子的距离虽然只有几步之遥,但心与心之间却隔得很远很远,远得让亲情、母爱都显得飘渺,因为这中间还隔了近二十载的春秋啊。

这近二十年的岁月,一时半会儿如何走得完?

儿女若是对自己的婚事擅自做主,多半能把父母气死。薇薇不仅没经过爸妈同意就要嫁人,而且自作主张不要聘金,存心要给父母一点颜色看看。

自从上次说错话以来,当爸爸的每次同女儿说话都要斟字酌句,倍加小心,好言好语地讨女儿欢心。乍闻女儿不日便要结婚,也有些手忙脚乱,责备道:“你这丫头,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一声不吭,都没跟我商量过!”

薇薇使着性子说:“你离婚的时候同我商量过吗?再婚的时候同我商量过吗?你都不跟我商量,我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爸爸又气又急,半天才蹦出一句话:“别拿自己的终身开玩笑啊!”

妈妈听到消息后,初时倒还平静,欣慰女儿终于能嫁出去了,细问之下,一听说不要聘金,登时拍案坚信,女儿是被骗子灌了迷魂汤,开始喋喋不休地例举出社会上骗婚偏财的案子。

“你就是舍不得那些钱吧,再说你动车上遇到的男人就那么靠谱吗?”

薇薇反唇相讥,说完又觉得有些失言,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舍不得怎么了,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能白白送人么!”妈妈生气起来,态度坚决,用训斥的口吻说,“总之这事不好好说清楚,我绝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不重要,反正是我嫁人!”

薇薇学着虎子的话,顶了回去。其实,她和虎子近来只是在考虑结婚,这还并非板上钉钉的事,她是想气气父母才乱说话的。成功气到父母后,薇薇微微有些得意,又暗存一丝愧疚,心情矛盾。让薇薇没想到的是,她同父母小打小闹后不久,虎子的父母更闹得惊天动地。

也不知道是谁以讹传讹,虎子要入赘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孙氏家族都沸腾起来,个个议论纷纷,人人难以理解,七嘴八舌地说虎子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么没出息的事?虎子的爷爷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明白说了:“虎子胆敢入赘,就当我没养过这个孙子!”又直跺脚,恼道:“他难道在粪坑里上的大学,脑子装的都是屎么!”

虎子从小独立惯了,天大的事都是自己做主,亲力亲为,最嫌烦不过的便是三姑六婆的说长论短和指手画脚。这次虽是婚姻大事,他仍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策划盘算,没想清楚前,不想对亲戚们透露太多,只对爷爷奶奶提过只言片语。过年那会儿,叔叔伯伯们有问起时,他也只是放几个烟雾弹,敷衍几句了事,弄得大伙云里雾里,纷纷猜测此事的深浅冷热。但纸包不住火,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还是像病毒一样传播扩散开来。这个家庭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已开始暗流涌动。

先就有三姑六婆暗地里拉过李香,都劝:“你辛辛苦苦把虎子养那么大,怎么甘愿让他去给别人做儿子呢?”

李香听完就懵了,她压根就不知道儿子要结婚!岂有此理,儿子要结婚,竟还要从别人口中知晓!又听说儿子要入赘,她的脸更是刷得一下变得惨白,血色全无,眼里惊恐万分。

心焦如同火煎的李香立刻找到儿子,拉到一边,当面质问:“你要结婚了?”

面对母亲的兴师问罪,虎子一愣,“嗯”了一声,反问:“你不知道吗?”

李香大摊双手投降,无奈与哭丧在脸上拧作一团,说:“你都没跟我说过,我怎么会知道?”

虎子“哦”了一声,说:“我以为他们会跟你讲。”

“那个他们啊?”李香火烧眉毛一样急,“儿子都不跟我讲,哪个他们会告诉我?”

李香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我老早就问你有没什么事,有没什么事,你都说没事没事,问你和薇薇是冷是热,你也说还只是在谈恋爱,现在猝不及防就自说自话要结婚,你到底为什么不跟我讲?”问罢,心念一动,逼问:“是不是你要入赘,所以不敢跟我讲?”

虎子厌烦地皱起眉,说:“哪个说我要入赘的?”

李香不答反问:“我还听说不要聘金是不是?”

虎子也不答反问:“薇薇说的?”

李香心跳不已,说:“若不是入赘,现在哪有不要聘金的!就算是薇薇不要,她父母肯白送一个媳妇给你么?”说完,忽然颤抖着拉住儿子的手,带着哀求的神色,苦口婆心道:“千万别入赘让人看不起,钱不是问题,我付得起,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十几年还不都是做给你的!”

李香狗抖毛似的全身一凛,她细思极恐:难道儿子是在报复我?当年我狠心抛下他,没能做好一个娘,所以他现在才会想去给别人做儿子!

恋情、亲情忽然间同金钱交易掺杂到了一起,这令虎子心绪繁杂起来,烦躁地一再强调:“没说要入赘,我从来都没说要入赘,也没说不要聘金,只是薇薇她父母……”

“薇薇父母怎么了?”

“薇薇她父母离婚了。”

虎子终于把这事说了出来,他等着母亲问东问西,等着母亲的不满与反对。

可李香并没有多嘴,她低眉垂目,轻叹:“原来薇薇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李香这边刚刚消停,远在北半球的孙家耀又叫嚷起来。得知消息的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不住地向李香抱怨:“儿子要结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呢?”又宣称:“就算把国外的店全卖了,也要回国参加儿子的婚礼!”

接着,早就想回国遛遛的孙家耀毫不犹豫地将国外的店关了门,买了最近的机票,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国内。

回国那天,李香让虎子去接机。虎子直接就说去不了,银行不让请假。李香劝儿子好好跟领导说说,领导应该肯的。虎子梗着脖子说:“那我得去辞职。”

可笑的是,孙家耀回国后虽然没见到老婆孩子,但也并不急着去见家人,而是兴高采烈地先跑去见他的那些狐朋狗友。

狐朋狗友们口口声声都叫他“孙老板”,只听得他笑容满面,心里美滋滋的,有一种衣锦还乡的荣耀感,走路都有些趾高气扬起来。更让他不可一世的是他额头上的伤疤,逢人就拿出来显摆,丰功伟绩般炫耀着,夸夸其谈自己被打劫的经历,仿佛这是什么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

接着,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孙家耀回国后没几天,在家屁股都没坐热就失踪了。一开始,大家以为他准是又到哪里浪荡去了,可接着几个星期他都没回家,电话也一直关机。爷爷最先坐不住了,说要报警。李香劝爷爷:“可能哪里疯去了,等他没钱了自然就知道回来了。”

李香嘴上这么说,只是不想让爷爷担心,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后,李香接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这才知道丈夫失踪的这些日子竟不远千里跑去了广东东莞。

原来,一个月前有一个旧相识在喝酒时告诉孙家耀,其实想赚钱,没必要非得去国外,只要抓住机会,在国内轻轻松松就可以月入过万。孙家耀听得入迷,愿闻其详。那相识的拍拍孙家耀的肩膀,说:“这个赚钱项目是国家暗中控制的,一般人我是不告诉他的,不然大家都去赚这个钱,那社会就乱了,我看你是在国外见过世面的,才给你这个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合作赚这个钱。”只听得孙家耀心驰神往,痴迷不疑。

很快孙家耀就被骗到省外,被人蒙着眼睛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收了身上的手机、信用卡等一切私人物品,住进了一个男女混住的“大家庭”。宿舍条件十分简陋,人人面带菜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却挂着疲惫的微笑,这让孙家耀有些摸不着头脑。第二天,又有人带着孙家耀去听演讲,早晚滴油不进,徒吃些卡不见米粒的粥,又说什么过几天要培训。总算有点小聪明的孙家耀明白了过来,他这是被人骗去非法传销了!

知道真相后,孙家耀就吵着要离开,组织的人哪里肯放,叫了几个彪形大汉看着。孙家耀想,老子在国外被人用枪指着头都没怕,会怕你这几个手无寸铁的?就大模大样地要闯出去,结果被人围起来结结实实胖揍了一顿,打得他杀猪般地直叫讨饶,再也不敢造次。

一旦陷入非法传销,被关个三年五载的都有。孙家耀也是运气好,被关了近一个月后,亏了一个人冒死从厕所的窗户爬出去,英勇就义地从三楼跳下去,这才有人报警,把受害者都解救了出来。在警察的帮助下,孙家耀才顺利回到家乡。

回家那天,正好是周末。李香和薇薇联手,硬是拉虎子开车去接父亲。虎子见了父亲后,铁青着脸不说话,嘴巴紧闭得像老家那扇生锈的铁门。孙家耀自己也觉得没意思,看都不敢看儿子和妻子的眼睛,那谴责的目光令他无地自容。他像罪犯一样低着头,畏畏缩缩地上了车。

车上的气氛更是令孙家耀不安,老婆和儿子都不说话,像是在无声地问罪。憋了半天,他终于赔着笑脸,挤出了一句:“虎子车开得挺稳哈。”

虎子冷漠地“哼”了一声,并不接话,反倒踩紧了油门,车子“呼”得一声往前直蹿。

吓得副驾驶座上的薇薇狠狠拍了一下虎子的肩膀,骂道:“要死了,开这么快!”

薇薇注意到虎子态度极端不善,连着使了好几个眼色。虎子横眉怒目,斜眼把薇薇的眼色都顶了回去。薇薇不死心,偷偷发微信给虎子,让虎子好歹说几句关心的话。

虎子瞄了一眼手机,良久后才问:“被骗了多少钱?”

父亲忙不迭地回答:“也没多少,主要是被关起来了。”

钱倒还是次要的。李香瞧着丈夫,见他消瘦了许多,真是想骂也无力,欲说又多余,无奈后只问:“有没被打?”

孙家耀点点头,说:“被打过一次。”又尴尬地强颜笑笑,说:“不提了,这事丢人,你也别往外说出去。”

“你也知道什么叫丢人。”正在开车的虎子嘲讽道。

孙家耀忍不住开始为自己辩解:“其实我也是为了这个家着想,我当时以为是真的呢。”

“你以为?你以为个屁啊!”虎子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他的脾气就像一只栓不住的猛兽般暴跳出来,“我求你不要再那么傻了好吗?你这样没本事还傻傻的到处去给人骗,真的会……会让人看不起的!”

虎子的骂声就似平地里起的一声惊雷,吓得父亲像孩子一样低下脑袋,诺诺连声。之后,全部人都沉默了,车子里乌云密布,像暴风雨前夕般寂静。

李香隐忍不言,这是她回国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感到震怒。他孙家耀再没本事也能把你虎子生下来,别人可以瞧不起他,而你不能!你虎子再有本事,也是他的儿子,你这样当着薇薇的面对父母声色俱厉,还有把父母放在眼里吗!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换位思之,父无子何怙?母无子何恃?可怜天下父母心!薇薇感到心头凉凉的,恻隐之心就像冷水一样在她心头晃荡。她也时常向父母使小性子,同父母吵闹,但从未像虎子这样骂出污言秽语,当面羞辱。这又何忍为之呢?

那天,虎子把父母送回家后。薇薇立刻暗地里拉过虎子训斥:“你脾气那么大干嘛,怎么说也是你父母!”

这次虎子没有顶嘴,居然虚心认错,说“下次会注意”,看来他骂完后嘴和心也都软了。薇薇又让虎子向爸妈道歉,他梗着脖子就是不肯去,感到难为情,这道歉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鸦犹反哺,人岂不如?自责、愧疚与后悔同时也纠缠着薇薇,令她坐立不安,终于说道:“还有一件事,过几天找时间带你爸爸妈妈去见见我爸爸妈妈吧。”

薇薇的父母听说女儿回心转意,要带女婿和亲家公婆来,都非常高兴,老早就开始准备,爸爸还说要露一手,烹饪最拿手的几道菜招待客人。两个离异的夫妻,又忙活在了一起。

爸爸特地向女儿道歉:“丫头,真的对不起,当初我们离婚……”

薇薇打断爸爸:“这些都不重要了,你们也有你们的生活嘛。”

爸爸一愣,奇道:“我闺女怎么忽然这么懂事了?”

薇薇笑道:“因为我也学会了换位思考!”

母亲对女儿态度的转变也很是满意,点头夸赞道:“想是男朋友教得好,闺女最近像变了个人一样,我看这门婚事有谱!”

双方父母商谈得十分融洽。李香并不介意薇薇父母离婚,她说只要儿子喜欢,她也没有意见。薇薇的爸妈也很是欣喜,对虎子极为满意,女儿能嫁给一个工作稳定、有房有车、做事能力强的女婿,不正是他们多年以来所设想的么?

婚事拍板下来后,婚礼就提上日程,选了良辰吉日,得赶在李香、孙家耀离开前办完。儿子要真要结婚了,李香也跟着张罗婚事,热火朝天地帮忙筹备。虎子见了三番五次地说:“一切都有我呢,你别瞎掺和。”

可儿子要结婚,做母亲的哪里闲得住?李香兴冲冲地帮忙筹备婚礼,去找村里的熟人买了一大堆红色的透明袋子。

虎子一看见这些仿佛沾着灰,色调有些暗淡的红袋子,眉间就拧出了一粒顽固的疙瘩,问:“这是什么?”

“这是用来装喜糖的。”

“现在哪里还有用这种袋子装喜糖的,就连农村都好几年没人用了,人家现在都是用纸盒装的。”

李香又劝:“没关系,买都买完了,就用这个装吧,只要糖果买好一点的就行了。”

虎子态度极为坚决:“不行,不能用红袋子!”又强调:“反正这些事你都别管,我会处理好的。”

不行就不行吧,李香耐着性子,拿着那些红袋子又跑一趟,找到卖家将红袋子换成了纸盒子。

谁知虎子一看见纸盒子,脸就刷得一下子又黑了,烦躁起来:“你这又是干什么,都跟你说了不要管你还管,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去退掉!”

李香心里不高兴,问:“你说要纸盒,现在这就是纸盒了,又哪里不行了?”语中不满:“还是说因为是我买的所以就不行?”

“一件简单的事情搞这么复杂干嘛?”虎子像火烧一样急起来,“反正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不然这婚就不结了!”

李香撇撇嘴,白了虎子一眼,说:“不结就不结呗,可苦了我么?”

虎子当然也是一时斗嘴,婚礼还是风风光光地办了。那天,李香的脸像红太阳般放着光芒,眼里嘴里全是笑意。薇薇的父母也满脸红光,笑容堆面,妈妈还不忘开玩笑:“可算把女儿卖出去了事了!”

歌舞呈祥,觥筹交错,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很高兴。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婚事过后,李香夫妇离开的日子就渐渐近了。分离的日子越近,虎子就越是勤快地跟着母亲,影子一样粘着甩都甩不掉。母亲躺下要睡,他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躺下。李香把儿子推开,怪道:“怎么不懂事,新婚燕尔的不跟媳妇睡,跟我在这亲热什么!”虎子这才挠着头又爬起来。

孙家耀自打被虎子骂过之后,就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就像小学生被爸妈训斥后,乖乖地在家做作业一样。一天晚上,虎子去买了一瓶茅台,拿了两个杯子,对父亲说:“同事送了一瓶茅台,说是挺好的酒,我们一起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父亲高兴得乐呵呵的。父子俩举酒对饮,闲愁抛脑外,心事一杯中。

分别的日子终究来临。那天,一家人泪眼相看,无语凝噎。只有孙家耀抱了抱爷爷,亲了亲奶奶,宽慰:“您二老就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我过几年发了财,再给您加盖三层楼!”

爷爷假意斥咄:“盖那么高干嘛,爬起来费劲!”

告别爷爷奶奶后,虎子、薇薇、小虎三人一直相送到了机场。下车后,一家人迟迟而行。正是多情自古伤离别,小虎快速地抹着鼻涕眼泪,却止不住地抽泣着。

李香蹲下身子摸着小虎的头,用西班牙语对小虎谆谆教诲,句句语重心长。说完又用汉语微笑着向大家解释:“我让小虎好好学习,孝顺爷爷奶奶,将来娶媳妇了,我也还穿这件漂亮的衣服来参加他的婚礼。”

李香身上穿着年前薇薇在淘宝上给她买的那件衣服。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虎子这时瓮声瓮气:“等那时候这件衣服早就淘汰,我带你去买新的衣服。”

薇薇忍不住替虎子问:“这次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又嘟囔:“不然我看就不要去了,我跟虎子也都会赚钱了,您不用那么辛苦了。”

李香莞尔一笑,说:“等我当了奶奶,就回来帮你们带孩子。”言罢,挥手作别:“就送到这吧,等会儿还有些手续要办呢。”

薇薇扪心自叹,如果说父母是孩子人生的导演,那也是最为悲情的导演,因为他们永远没法看到结局,只能尽量让剧情往好的方向发展,为儿女的美好未来做足铺垫。

天外传来一声慈乌的哑哑吐哀鸣,芳草年年又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