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没上班的时候,我一般都睡到九点多才会慢悠悠地起床。但是那天周六早上七点出头我就被手机铃声吵醒,手机接通后,听筒里的人语气咄咄逼人:“你是不是中文系的辅导员?”我说是,猜想着这是不是哪个学生的家长,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不礼貌。听筒里的人立刻用兴师问罪的语调又说:“你的一个学生在我们这偷狗,当场抓住了,你赶紧过来处理一下!”我听了眉头大皱,问是哪个学生。手机那头说:“不知道什么名字,一个女孩子,皮肤黑黑的,嘴巴倔得很,啥也不肯说,只听人说大概是你们中文系的。”
听到这里,不用去落实我都知道这个偷狗的贼是谁了。要说整个大学里,德行败坏,会偷钱偷东西的学生还能数出那么几个,但是会做出偷狗这种荒唐行径的人,恐怕只有黄蕾一个。
我所任教的这个大学处在一个三线城市的郊区,学校虽然是由原来的几个大专并合而成的,却并不大,而且处处透露着一股穷酸的味道。十几年以前,我们这自称是“牛津大学”,这倒不全是吹牛,学校连围墙都没有,旁边直接连着一片田地,田里的耕夫经常牵着牛从我们大学里经过,于是就有了“牛经大学”的雅号。虽然现在学校里已经有了围墙,各类基础设施算是比较完善,但不论是学生还是教授们都对此雅号津津乐道,借以调侃。
围墙能拦住牛,却防不住狗。也不知是从何年何月起,狗总是无孔不入地在学校里冒出来,基本上都是一些野狗。有时候它们会单独出现,或者三三两两地跑过,在学校的操场上、水泥路上、小道里、宿舍的门口、教学楼下、图书馆门口等地方都会有狗子们的身影,甚至有时候上课,也会有半截狗头在教室门口一露即隐,真是无处不在;有时候它们也会成群结队地出现,或小步快走,或成窜追逐打闹,多为土狗和哈巴狗,有黄的、白的、黑的、灰的、花的、大的、小的、跛的、瞎的、脏的、丑的、瘦的、凶的、傻的、杂毛的、少毛的……五花八门,杂乱不一。从教学楼上偶尔看到楼下一群狗三五成群走过,就像是看见一件穷人身上多用多种布料缝缝补补过的衣服飘过。如果在路上正面迎上狗子们的大队伍,会有一种遇上一群逃荒的难民的感觉。
除非是两只狗发生交媾,才会有一群男学生笑嘻嘻地在旁边指指点点看笑话,否则就算狗子再多,也不会被人注意。毕竟谁会去在意这些“社会底层”的,可有可无的生物呢?
直到有一天,我跟系里几个大四毕业生吃饭的时候,有个学生无意间唠叨了一句:“最近学校里的狗好像少了很多,不会是被人偷抓去宰掉吃了吧?”我摇摇头说:“应该不会,抓狗动静大,肯定会有人知道的,不过这些都是野狗,就算真抓了也不能算是偷……最多算是……打猎吧!”说完大伙都笑了,接着又由这个笑话引出另一个笑话,话题越跑越偏,逐渐也就没人再回到狗的话题上。
第二天我在学校食堂吃饭时,忽然想起了昨晚学生说的话,就左右看了看,发现平常饭点时都会来食堂蹭饭的狗子们当真一只都不见了,这就有点奇怪了。吃完饭,我在校内散步,刻意去留意狗的身影,却绕了学校三圈也没见到几只。过了三五天后,学校里的狗,消失得一干二净。
难道狗子们集体大迁移了?不可能吧?我虽然心头有这样的疑惑,但是也没有去再刻意关注这件事。直到几天后,我才知道它们不是搬迁了,而是全部落到了黄蕾手里。
黄蕾是我带的学生,大一新学期刚刚开始时,我对她还算是印象比较深刻。第一次见到黄蕾时,我甚至不敢对她的性别下定论,她穿着一件T恤,外层还套着一件篮球服,皮肤褐色中透着黑亮,有点像老山檀香的颜色,长得矮矮壮壮的,一头男孩子的短发,一张脸像是被揍过一拳的肉包般内凹外圆,笑起来牙齿似生锈了一般难看,说话的声音粗中带柔,柔里含刚,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她是男是女。等我问了名字,看了资料,才敢确定这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子。我知道她其实是南方人,但班上的同学们都一度以为她是北方人,或者更北方一点的少数民族,也有人说是云南人、西藏人。班上有些道德素质不高的男生送了她一个外号:北蛮夷之鄙人。
有一说一,光看样子,谁也想不到,她是来自俊逸风流,秀美清雅的西子湖畔。
黄蕾不仅长得有点怪,性格也颇为不合群。系里一直有人传说她是个同性恋,但没什么真凭实据,只是凭着刻板的印象以貌取人罢了。她和同宿舍的人在一起相处也不算融洽,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不一样,男生宿舍里有天大的矛盾,只需要打一架就冰释前嫌了,可女生宿舍里的矛盾就像一块人体内的结石,平时没多大动静,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根深蒂固,除了动手术割掉,别无他法调理。但要说她和舍友有多大矛盾,倒也不至于,因为她跟舍友们相处得很少,连话都不怎么说。她的确朋友很少,也有可能压根就没朋友,她是我带过的学生中唯一一个连微信朋友圈都没有开通的人。那时候我对她知之甚少,她整个人就像她的朋友圈一样,于我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我只通过贫困补助金了解到她家里的条件似乎不大好。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与世隔绝的人物,却只用了几天时间就让全校都认识她了。就在同一天,所有消失的狗都出现了,它们就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凯旋,而走在队伍前头领队的“将军”就是黄蕾。
这是何等叹为观止的一幕,人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所有大惊小怪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灯光一样向黄蕾聚集。人们的眼睛又像是摄像头一样跟着黄蕾移动,看着她带着这支军队进了学校食堂,但是人人又敬而远之,不敢靠得太近。黄蕾进了食堂后,把手一举,所有不论是大狗还是小犬,全像烟花绽放一样散开,跑到那些正在吃饭的学生脚边摇尾乞怜。有的学生动了恻隐之心,会分一些食物给狗吃,也有的学生怕狗,厌恶狗,不是嫌恶地换个桌子,就是挥手驱赶。狗子们倒是也懂事,有得吃就吃,没得吃就走。黄蕾自己吃过饭后,拿出一个黑色的大垃圾袋,挨桌去捡人家吃剩的饭菜,她走到哪,狗子们就跟到哪,像是一条五花大蛇在食堂里游蹿。一番扫荡后,黄蕾又带着大军满载而去,人们看见她和它们走出了校门。
不到一个礼拜,全校师生都知道中文系有个假小子叫黄蕾,是个“狗王”。
没想到,狗王变成了“狗贼”被人家当场抓住了。我作为辅导员,当然要去处理这件事情。赶到事发现场时,我看到黄蕾被几个人看着,像雕像一样杵着不动,一脸的桀骜难驯。我自报了身份后,狗主人冲我吹胡子瞪眼,说:“我早就注意到她了,果然干出了事来,怎么说吧,公了还是私了?”我问公了如何,私了又如何。狗主人说,公了就是报警,警察要如何就如何。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学生被警察带走,就说私了。狗主人摆出一副明事理的模样,说私了也简单,赔点钱就作罢。我对这人的态度很是不满,我说狗又没丢,还好端端在这,赔什么钱?这个狗主人也不跟我废话,说:“既然私了不成,那就公了,谁也没话说!”无奈,我只好私了,先赔了一百块钱,再出于礼貌地道了欠。
一把黄蕾“救”出来,我就斥责:“你怎么回事,都大四了,就不能安安分分毕业,搞什么名堂?”
黄蕾还是满脸的怨气,低垂着头忿忿不平,她只说:“老师,钱我下个月会还你的。”
我一听更是来气,这是钱的事吗?但是在大街上我也不好发作骂人,就说:“你们真是每一个让我省心的,先上我的小毛驴,回去再说!”
我怎么也想不到,黄蕾上了我的车后,我就此稀里糊涂地跟她搭上了同一条船。我们一路无话,可就在一个红绿灯的路口,我停住车等待绿灯的时候,黄蕾忽然大叫起来:“老师,你快看!”
看什么?我顺着黄蕾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马路的正中央又一只孤零零的小犬,比兔子大不了多少,身上脏兮兮的,低垂着脑袋,耷拉着耳朵,忧伤地看着这个世界,呜呜低吟,显得迷茫又无助。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脖子上有一道像是为了挣脱绳子而勒出来的伤口,皮下的肉向外翻出,血和泥粘杂在一起,脓水稠稠,让人看了都觉得疼,忍不住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摸再摸。
“老师,让我下车!”黄蕾焦急地叫起来。
“下车做什么,马上就绿灯了!”我知道她想干什么,可是还是不想让她这么做。
“快!它受伤了!这么多车它会被撞死的!”
黄蕾不等我把车倾斜,就自己挪屁股下了车,往小犬那里跑去。
真是蠢蛋!我气得在心里骂。狗会被撞死,你就不会被撞死吗?离绿灯只剩几秒了,你往风口浪尖跑,这不是找死吗?当时的情况的确极为凶险,就在黄蕾抱起小犬的一瞬间,绿灯亮了。就像死神大开地狱之门般,不管是大车小车,摩托车三轮车,全都像是牛鬼蛇神一样嚎叫着冲出来,又似离膛的子弹呼啸而过,轿车的嘟嘟声,摩托的滴滴声,三轮车的玲玲声……声声响响此起彼伏,一声叠着一声,都在冲着一人一狗大呼小叫。黄蕾被这个尘世的喧嚣吓傻了,她紧紧地护住怀里的小犬,自己却孤立无援,惊慌失措。
好不容易等到这波汹涌的车流停息,黄蕾黄着毫无血色的脸,小步快跑回来。我看了看那只得救的小犬,又看了看死里逃生的黄蕾,骂也不是,说也不是,只能先让这一人一狗上车,开到安全的地方,这才停下车侧着头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黄蕾疼惜地抚摸着小犬的背,说:“这应该要先用碘伏消毒一下!”
“消毒完了又怎么办?”我怜悯地看了小犬一眼,但还是提醒黄蕾,“这是一只土狗,脖子上的伤像是勒出来的,极可能是有主人的。”
现在想想,我也挺是愚蠢,居然会对一个刚刚偷狗未遂的人说这些话。黄蕾才不管什么主人不主人,她心焦火燎地说:“它受了这么重的伤,放任不管的话会死掉的,先帮它处理一下伤口再说。”
黄蕾说得对,如果就这么把这只小犬丢下,我也于心不忍。我心里没了主意,全听从黄蕾的,就当是行善积德。我说:“那咱去哪儿,找兽医?”
“去宠物店,我知道最近的一家在哪。”
在黄蕾的指引下,我们到达了一家小规模的宠物店。店门口停着一辆保时捷,店里摆着大大小小许多笼子,笼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宠物狗和宠物猫。整家店看起来整洁舒适,颇似一家私人医院,只是一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动物加植物的特殊气味,叫人不太喜欢。店主人正跟一对打扮精致的小情侣聊天,一看到我们进来,就站起来说了一声“你好”。
“土狗?”
店主人眉头一皱。
“路边捡来的,看着怪可怜的,能给它处理伤口吗?”
我赶紧解释,有点难为情。
店主人点了点头,说“可以”。我和黄蕾一前一后,分别按住小犬的前后腿,店主人取出一罐碘伏直接往小犬的伤口上倒。碘伏就像一条扭动的毒蛇般扭动着狠狠地咬住了伤口,小犬一凛,立刻嗷嗷嗷大叫起来,全身震颤不止,挣扎不休,尖锐的哭号声就像是一根穿了线的针,先刺入耳膜,再扎进心头,叫人耳痛心疼。我和黄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按住小犬。碘伏倒完后,小犬湿润了双眸,我们额头、手头上也蒙了一层汗。
碘伏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包扎、打针等一系列“酷刑”,小犬叫声凄厉惨绝,闹得隔壁便利店老板都凑出头来观望,以为是杀狗呢。一系列“手术”终于完成了,老板问:“要不要稍微清理一下,它身上太脏了。”
老板是冲着我问的,我拿眼睛去看黄蕾,黄蕾眼巴巴看着我。那好吧,好人做到底,我说,那就清理一下吧,小心伤口。清理过后的小犬换了一副模样,就像是婴儿被洗去刚出生时的浊液般焕然一新。这是一只乌毛土狗,全身黑鬓鬓的,像鸦翎一样,舌头往鼻子上一舔一舔的,煞是可爱。黄蕾怜惜不已地抱在怀里,像是一个母亲抱着初生的孩子。
就在我打开支付宝准备付钱的时候,老板又拿了一袋狗粮出来,问:“家里有没有狗粮,没有的话可以拿一袋。”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黄蕾说:“不用了,家里有。”
付完钱我们走出店门,黄蕾对我说:“土狗没那么娇贵,吃那种狗粮,它啥不能吃?”
我看了看小犬,有气无力,失神落魄,瘦不拉几的,呼吸的时候肋骨上下起伏都清晰可见,整体看来神似一个“卤鸭架”。我说:“这是饿坏了吧?”
黄蕾略一思索,一边将小犬轻轻送到我怀里,一边说:“我去买点东西给它先吃一下吧。”
黄蕾飞快跑去超市,又飞快地提了个袋子回来,从袋子里拿出三根火腿肠剥了放到地上。小犬一嗅过后,发了疯般狼吞虎咽起来,尾巴摇得比拨浪鼓还欢快。三下五除二,火腿肠就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层口水抹在地面上。
回学校的路上,我问黄蕾:“这么喜欢狗,干嘛不养只宠物狗?”又用开玩笑的语气提醒:“当然了,宿舍里是不允许养狗的,班上就有几个女生养宠物狗,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如果被楼管阿姨发现了,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黄蕾说:“宠物狗自然有人养,这些无家可归的土狗都怪可怜的。”
到了校门口,黄蕾说放她下去,她住外面。这点我作为辅导员,当然是知道的。黄蕾自从收留学校里那些狗以来,就从宿舍里搬了出去,在外面租公寓住。不过,我还不知道她究竟住住在哪里。校门口的公寓挺多的,都是一些老旧的破房子简陋装修成的,价格低廉,专门用来租给大学生,或者当作钟点房方便莘莘学子男欢女爱用。
我也有点放心不下,想知道黄蕾怎么安置小犬,就说:“我跟你去你那边看看吧,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跟我说。”
黄蕾带着我在迷宫一样的小巷子里七转八拐的,终于从一扇小门里钻了进去。老鼠或许也是这么生活的吧?在阴暗、潮湿、狭小的小道里穿梭,然后一头扎进老鼠洞里。上到二楼时,我发现这里倒也还算明亮,只是残旧了一点。
在我走到三楼时,忽然头上楼梯口拐角的地方冲出一只穷凶极恶的庞然大物,大炮轰击般大吼大叫起来,吓得我是魂飞魄散,心胆俱裂,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
“将军,不可以!”
黄蕾威严地发号施令。那只灰毛大狼狗这才停止了叫唤,温顺地蹲坐在地,一伸一伸地吐着舌头,欣喜不已。
“这是你养的?”我惊魂不定,心有余悸,不敢过去。
“嗯,我给它取名叫将军。”黄蕾走过去,摸着狗头说,“别看它凶,其实很温顺,是不会随便咬人的,平时它就负责看门,吓唬吓唬人而已,总之有我在不用怕!”
不用怕?说得倒是轻巧!这只叫“将军”的可是恶名昭彰,出了名的凶悍,我也不是头一次见。
在大三的时候,有一次黄蕾像往常一样带着狗子们在校门里散步。走出校门正准备回公寓时,她忽然看到一只漂亮的泰迪扑到她腿上,腰像波浪一样上下动个不停。黄蕾见泰迪有趣,就从黑塑料袋里翻出一块别人吃剩的油条逗着它玩。泰迪人立起来,头跟着油条移动。黄蕾手一松,油条还没落地就被泰迪叼走吃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打扮得很可爱的小女生忽然尖叫起来,迈着粉嫩光滑的双腿,脸色大变地跑过来,满脸焦急地问:“你刚刚给它喂了什么?”
一听到女朋友尖叫,正在排队买奶茶的男朋友也立马殷勤地跑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没事!”黄蕾笑笑,“就是一小块油条!”
“油条!”小女生惊恐万状,哀怨着急地跺着小脚,“你说没事就没事吗?万一有事呢?你知不知道宠物狗是不能随便吃东西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男朋友为了在小女生面前表现,更是挺身而出,一顿说辞:“出了事情谁负责?你哪个班的啊?你电话身份证多少?你……”
黄蕾当时也有点慌了手脚,遇其叱咄,只能色恭礼敬,不敢出一言以复。谁知那男的正骂到兴头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大狼狗,暴跳过来,往男的小腿上狠狠咬了下去。那男的瞬间英雄气短,杀猪一样叫起来,小女生也一蹦一跳地快速逃开,嘴里啊啊尖叫。那只小泰迪也吓得一凛毛,左右来回跑动,旺旺吠叫几声。
这只大狼狗自然是“将军”,而那对小情侣一个是艺术系的学生,一个是体育系的学生。这件事闹得还挺大,连家长都来兴师问罪了。好在那男的去医院打了狗针后,倒也没什么大碍,小泰迪更是屁事没有。可家长和那对情侣还是揪着这件事不放,我作为辅导员,一向比较袒护自己的学生,就说:“你被野狗咬了,关我的学生什么事,一个大男人哔哔赖赖罗嗦什么?”慢慢的,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从“将军”身边路过时,它虽然没动,但我的心可是忐忑不安,心脏像一只调皮的猴子上蹿下跳。随后,我和黄蕾走在前面,将军就像名忠实的护卫一样跟在后面。还没走到公寓门口,我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宠物店里那种味道的浓重版,有点像农村里的畜槽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混杂着狗屎、糟糠、泥土、杂草、饲料、仓库等味道,我忍不住用食指擦了擦鼻子。
门打开后,一群狗子就像一堆大线团一样飞滚过来,扑向黄蕾,摇头摆尾,眼里闪着光,亲热地叫唤个不停。再看公寓,我着实吃惊不小。这哪里能算得上是公寓?里头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其他地方就全是清一色的水泥了,空中飘来几根狗毛,地上有些湿啪啪,粘稠稠的东西。好在屋里阳光充足,还有一个小阳台可以透气,不然人若是在这里住上一晚,恐怕会直接腐烂。
“你一直都这么住的?”我诧异地问。
“没有,之前住别的地方,这里是这学期刚刚搬来的。”黄一边逗弄着小狗们,一边回答。
黄蕾又说小犬刚刚来,怕生,伤口又还没好,先养在阳台,等它伤好了以后再慢慢融进这个大家庭。阳台也是一片暗灰色的水泥,有一个洗手池,黄蕾拿了一个莫约一立方米的铁笼子,在笼子底下垫了两层抹布后,轻轻将小犬放了进去,又摆上一碟子水,关上了笼子的门。黄蕾走到哪,那群狗子就尾随到哪,狗子们也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新来的伙伴,这场面极像是一群被领养的孤儿在观察着一个新来的孤儿。
安置好狗子们后,黄蕾说:“我要去食堂吃饭,也给它们带点吃的回来,小家伙们都饿坏了。”又嘟囔:“以前都是带着它们一起去的,结果后来被食堂阿姨赶出来了。”
我说:“那一起走吧,我也得回学校了。”
“老师,今天真的很感谢你。”
“别说了,你们都是一群没心没肺的!”
黄蕾关了门,我和她一起走回去,将军一路跟到楼下后就自觉地又回到楼上去了。走到一楼的时候,有个老头和我擦肩而过,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使劲往我身上瞅,我转过身和他对视了一眼,他才扭头走掉。我觉得这老头乖乖的,却也没多想。
我和黄蕾走在路上,我问她:“你怎么这么喜欢狗?”
黄蕾笑笑,说:“因为狗也喜欢我啊!”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了了,没想到当天下午,那个在黄蕾公寓楼下打量我的老头竟然找到我办公室里来了。
“老师,您好。”老头朝我点头,“您是那个黄蕾的班主任吧?”
我点头说是,惶惶不安地问他有什么事。老头说他是黄蕾公寓的房东,原先把公寓租出去的时候,不知道黄蕾要养狗,更不知道她会养这么一大群狗,这么大一群狗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老头滔滔不绝:“本来也没想到她会养狗,谁知养了这么大一窝子,还都是凶巴巴的狗,她老跟我说这些狗不咬人,这咬不咬人是她说了算么?就算不咬人,狗杵在那大伙都害怕,谁还敢来租我的公寓?有的人还没见到狗,先闻着那味道就掉头走了,这样下去我生意还怎么做?”喋喋不休抱怨了一通后,又说:“您是她老师,看看能不能给她做点思想工作,让她搬到别处去,我钱都退给她。”
我说可以直接找她说,何必来找我?
“那女娃子倔得很呐!”老头无奈地说,“我好说歹说她都不肯搬走,非说租期还没到,又是跟我讲合同,又是讲法律,扯些没用的,我想也没必要去跟这么个娃子动粗,能用软的没必要用硬的,若是实在没办法了,也只能用点强制措施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老头并不是不想动粗,而是忌惮“将军”和其他几只较大的狗。试想,一双双凶恶的狗眼像枪孔一样对着你,一排排锋利的牙齿像带血的刀子般晃着,谁敢乱动?
我答应老头,会找黄蕾谈谈的,又宽慰老头,反正黄蕾已经大四了,马上就要毕业,再忍忍也就算了,反正暑假期间也没什么人租。
第二天,我又去了黄蕾公寓。这不仅是因为那个老头,更是心里对那只小犬终究有些挂念,想去看看它的伤有没有好转。我过去的时候,黄蕾正在给小犬铲屎。小犬吃了东西,睡过一觉后,显然精神了许多,只是好像有点怕生,只在阳台活动,一有动静甚至会自己钻回笼子里蜷缩起来。黄蕾还给小犬取了个名字,叫“小黑”。黄蕾笑笑说,它这么黑不溜秋的,当然就叫小黑了,还说:“其实我也叫小黑,打小时候别人这么叫我,如今班上也有很多人在背后这么叫我。”
我一边逗着小黑玩,一边对黄蕾说:“这里的房东来找过我了。”
黄蕾白眼一翻,说:“他又想怎样?”
我把房东的意思对她说了。黄蕾没好气地说:“什么有味道,什么会吓到人,这都是借口,他们就是看不起狗!”说着越加来气:“稀有的动物都保护起来,狗就该受这么不公平的待遇吗,凭什么?”最后怨怨地说:“楼上之前也有人养了一只金毛,砸就没人说,狗和狗之间也非要划出个三六五等?”
我被黄蕾呛得无话可说,思忖了一会儿后,才说:“电影《侏罗纪公园》里有一句台词:‘生物会找到自己的出路。’其实有时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你一个人没法改变什么,你这么做也未必是好事。”我感觉自己思路有一点点乱,顿了顿,又打个比方:“比如一个人本来就是瞎子,在黑暗中度过一生本来没什么,但是假如有一天他复明了,却很快就又瞎了,那他迎来的或许是更加黑暗的世界。”
我说的话表意不清,黄蕾果然也没有听进去,她没吱声,继续去铲房间里的屎尿。我感到气氛有些尴尬,就又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毕业后我就留在这里找工作。”黄蕾一边忙活,一边回答,“就在学校附近先找些杂活做吧,这些小家伙需要我呢。”
我听了心里有点吃惊,问:“不回浙江老家吗,你家里人放心你这么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闯?”
黄蕾面部肌肉一紧,阴沉下来,冷冷淡淡地说:“我没家人了。”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没敢再问,可我记得资料里她应该是有一个父亲的。果然,在大四论文答辩完的一段时间里,她父亲主动联系了我。她父亲在电话里说怎么劝女儿都不肯回家,后来干脆就连女儿的电话都打不通了,要我去给黄蕾做些思想工作劝她回家,好歹也要接一下电话。
终究是一家人,父女还能有隔夜仇?这是有点不像话。我再次来到黄蕾的公寓时,小黑抖擞着三楚精神,已经活蹦乱跳了,它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痊愈,长出了新的皮毛,整个体型看着也圆润肥美了许多,简直脱胎换骨一般。看来不管是人还是狗,都得是食物喂养出来的。公寓的门经常也都开着,狗子们可以随意出入,但是黄蕾说小黑最多跑到楼梯口就会回到公寓里,从不跑下去,乖巧伶俐得很。黄蕾还说,小黑见了生人都躲,唯独见了她和我,小黑不会跑,看来小黑是个知恩图报的忠犬。
在逗着小黑玩的时候,我对黄蕾说了她父亲的事,劝她赶紧给父亲回个电话,当父母的都不容易。黄蕾眼睛没看我,只是点头说好。但是显然黄蕾只是随口应付我,不然她父亲也不至于千里迢迢亲自跑到办公室里来找我。
见到她父亲的时候,我还以为来的是她爷爷。黄老汉整个人像是土捏成一样,而且是大旱时的土,干燥又皲裂,佝偻着背,骨瘦如柴。他告诉我,黄蕾从小性子就怪,朋友也少,她会跟家里闹翻是因为她奶奶。黄老汉瓷着浑浊的老眼,一边回忆,一边说:“她打小时候起,就跟她奶奶最好,五年前她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人十分只剩下三分,老人家可不堪折腾啊,问我们要安眠药吃,说人老了,像放生一条老狗一样,把她放了吧,我们当然没给,后来是在妮子大一快开学的时候,老人走了,她是自己走的,怨不得哪个人,妮子偏说是我们给喂的安眠药,就跟家里吵,这一吵硬是别扭到现在,她不回家,来读啥大学?都指望着她呢!”
我带着黄老汉来到黄蕾的公寓,将军见有陌生人,就吠叫个不停。黄老汉也吓了一跳,而我那时已经和将军熟络了,就把它驱到一边去。黄蕾见了父亲后,就没有过好脸色,我走的时候听到父女俩的争吵越来越激烈,狗子们也叫个不停。
父女俩吵完架的第三天,就出事了。那天黄蕾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吃饭,带了两大袋糟糠,在公寓底下隐约看见父亲和房东在人群中一晃就不见了。黄蕾带着疑虑上楼,奇怪的是,这次将军没有出来迎接她,楼上安静得可怕。到了公寓门口时,黄蕾手上的两个袋子掉在了地上,糟糠流了一地,她看到将军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已经死了,是被药死的。公寓里空荡荡的,一只狗也没有,黄蕾眼里噙住泪,哽咽着叫唤了两声,也没有任何回应。黄蕾不信,她对着床底下,桌子底下,甚至是垃圾桶里,看了又看,唤了又唤,又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在四周的小道里跑里跑外,到处都看不见狗子们的身影。只有将军的尸体作为一个冰冷的现实,躺在公寓的门口。
不闻犬吠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这时,黄蕾听到了一声低吟,这声低吟就像黄蕾第一次听到时那般怯弱。小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又从公寓门口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大黑眼睛。黄蕾扑过去,抱住小黑失声痛哭。
黄蕾一直守着小黑,她抱着小黑一起去埋葬将军,抱着小黑去吃饭,抱着小黑去找父亲和房东争吵,嘶声竭力地质问他们:“你们把它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那些本来就是野狗,走了散了,哪里有个定性?”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冷淡,“该回家了吧?”
父女俩又是一顿生死拼命般的争吵,吓得小黑畏畏缩缩,一声也不敢吭。
小黑是在将军死后的第三天失踪的。黄蕾像是母亲丢了孩子一般急急忙忙地打电话给我,要我一起帮她去找,同时也找一找其他狗子。我陪着她在校内校外到处寻找,可是一无所获。我劝她:“跟家里人回去吧。”
黄蕾坚决地说不。黄蕾说,家里人都是没良心的,她奶奶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人人嫌脏嫌臭,是她一个人在那给老人喂饭送水,掏屎扣尿,难道人老了就成了一堆遭人嫌脏嫌臭的低等皮肉了吗?就算家里人没给老人家喂安眠药,可是他们也都没好好照顾过奶奶,都在心里等着她死呢!黄蕾说着,越加伤心流泪,她说她奶奶临了前还说:“若是我没死,能帮衬家里一天是一天,若是要死就干干脆脆,绝不拖泥带水连累人,你们就像放生一条老狗那样把我放了吧,你们放过我,我也就放过了你们,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她奶奶又对孙女说:“你考上大学,长大了,也该把自己放生了。”
黄蕾跟着父亲离开这座城市,是在狗子们消失后一个月。她没有当面向我道别,只是用微信告诉我,她要走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在她走前打字问她:“你当初为什么要偷那只狗?”
黄蕾回复:“不是想偷,是想放了它。”说着,又用微信嘱咐我:“如果找到了小黑,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回来看它们的。”
我说好,祝你一路顺风。
我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黄蕾,也没有任何她的消息,我不后悔没告诉她,其实小黑一直都呆在我的公寓里。
那天小黑跑到我公寓门口时,我大为惊奇,虽然不知道它是怎么找来的,但是我很肯定这只灵犬是自己跑来的。我想,小犬既放生了自己,也放生了黄蕾。黄蕾能这样离开,我心里多少有点欣慰,人总是要走要散,要在现实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吧?
我把小黑养在宿舍里的阳台上,它还是那么乖巧,不会乱跑,也不会随便乱叫。我每天带东西回去给它吃,给它铲那些又脏又臭的屎尿,累得腰酸背痛,不由得大是佩服黄蕾能吃苦耐劳。
不久后,我准备结婚,搬到新家去住了。小黑的着落就让我有些发愁了,新家显然不适合养狗,我老婆也不喜欢小动物,小黑该何去何从呢?搬家那天,老母亲也从乡下赶来帮忙,我就有了主意,就让母亲把小黑带到乡下去,由我母亲看养吧,反正母亲在老家也养了成群的鸡鸭,不差这一只土狗。我都跟母亲说好了,母亲也同意了,母亲说:“你们工作忙,正好有个狗子来陪我。”
可是就在我们忙着搬家的时候,小黑忽然一溜烟跑了,它从楼梯口蹿了下去,我跟过去找时,小黑已经没了踪影。
这就有点奇怪了,小黑到底跑哪去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小黑,它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我都不清楚,倒是学校里渐渐地又不知从哪冒出些土狗,其中几只依稀有些眼熟,好像在黄蕾那见过。
每次在学校里看见狗,我就会想起小黑,想起黄蕾,心里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