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黄沙,日落天涯;云携雁去,客乘马来。
一个高挑的汉子骑着一匹负重的瘦马,自远方而来。夕阳慢慢落下,马蹄缓缓前行,一人一马悠悠的身影越拉越长。这名汉子笔挺地坐在马上,铁扇般的双肩宽大厚实,胸膛上袒露出的肌肉就像一块枣色红木,油油地闪着亮光。他的腰间别着一把二指宽,三尺长的八面汉剑,又悬着一个紫红色大酒葫芦;头上带着一顶斗笠,坚鼻直隆,双颊似削,黑鬓鬓的眉发更胜鸦翎,清澈澈的目光含威带义。
汉子跨马来到一处村落。村前人头涌动,早聚了一堆人,一个村民遥遥便望见汉子身影,朝本地邑宰喊道:“那骑马仗剑的,是法师来了!”众人忙左右分出道路,皆翘首而望,当地邑宰从路中急急迎出,待那汉子走得近了,拱手作揖道:“来者可是墨法师?”汉子下了马,回礼道:“在下墨翟。”邑宰道:“恭候法师多时了,快请。”
邑宰叫人牵过马,便带着墨翟进村,来到一家客店,身后一干看热闹的闲杂人等七零八乱地跟着,吵嚷不休。进了店,早有小二摆好茶果,二人坐了,饮茶毕,墨翟问道:“不知贵地究竟有何妖魔作祟?”邑宰伸手向下一指,道:“便是这家客店闹鬼。”随即唤来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道:“这位便是会降妖除魔,有大本事大神通的法师,你可将事情详细说与他听。”
那男子站着,微微欠身,对墨翟说道:“我本是要去侯官城做买卖的商人,一路上原还有三人同行,前几日来到此间,因天色已晚,不及进城,便来这里投宿,店家却说客宿邸满,我等实没处去,一再请主人容纳,店家推不过,思之再三后,言倒有一室可以住人,只怕客人不肯住。我们都说但求有一席之地,能遮风挡雨便是,不敢挑剔。店家便道,他最近新死了老婆,棺木未曾买回,暂将一间小屋设作灵堂,尸体停放其中,如不嫌弃,那里可供安歇。我们虽然心里害怕,但没奈何,只能将就住了。在店里用过酒食后,店家迎我们过了街巷进屋,只见案上灯火昏昏,案后有搭帐,纸衾盖着逝者,又看寝所,复室中有连榻。我等日间奔波,早已困倦,粘枕就睡了,唯小人一个尚朦胧,不曾睡着,迷糊间听到灵床上察察有声,我急忙睁眼看去,灯火下我看得分明,那床上女尸已掀衾而起,慢慢过来,面淡金色,生娟抹额,走到榻前俯身将我那三个同行的逐个嘴对着嘴吹了三次,三人本来犹有鼾响,女尸吹过之后,三人鼻息渐细,再无动静,吓得我是闭息忍咽,心胆俱寒,在被中瑟瑟发抖。”
墨翟道:“这是尸怪摄人精魄,想那三位皆已丧命。”
男子眼中垂泪道:“亏我提足了胆气,待女尸吹到邻铺时,扯过被子,滚下床来,白足奔出,裸身叫号,然无有应者,那女尸亦驰出,紧追在后,我一路不敢停歇,正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直蹿到东郊,跑得气衰力竭,足胀胸闷时,恰撞见一处庙宇,匆匆扣了门,心中恐惧,再三回头,正直女尸赶到,一个道人及时开门,那女尸见了道人,便即住足,只远远的立着,不多时忽隐去不见了。我将这异事都与道人说了,道人亦惊讶非常,带我连夜报了官,可怜我当初四人出,而今只一人归,此情何面目见乡中父老!望法师慈悲,降了那妖魔,为小民做主!”
邑宰接过话道:“那时听他说得诡异非常,我原是不信,派了两个做公的带刀前去查勘,叫醒了店家,进屋果见榻上躺着三人,皆已断气,又去查女尸,僵卧如故。公差见有命案,不敢怠慢,要拿店家回来问话,此时床上女尸忽暴起,睁白目,探利爪,自背后伤了公差,二人仓惶逃出时,已衣损皮破,狼狈不堪,只吓得唇干脸白,心颤胆寒,手足抖个没完,至今心有余悸,再不敢进去了。”
墨翟问道:“公差既伤,那店家如何?”邑宰道:“店家亦吓得魂飞魄散,趁女尸与公人缠斗之际,已发足先跑了。”墨翟问:“后来如何,尸怪不曾追出来么?”邑宰道:“倒是不曾追出,至今女尸尚在灵堂,无人敢入,正惶不知计,幸得柳大才子相荐,这才特请法师前来相助。”
墨翟道:“且引我去灵堂一看,便知究竟。”
邑宰遂让店家做导,引着一群人来到屋前,众人簇拥着,只探头探脑,皆不敢靠前。墨翟孤身入室,见案后床上果有一具女尸僵卧不动。俄而墨翟出,道:“我已知矣,要降此怪不难,只是有一件事,需先说明白了,免得事后糊涂。”邑宰道:“但说无妨。”墨翟道:“事成之后,需付我五十两白银,分文不少。”邑宰忙道:“壮士放心,官家自有赏银。”
墨翟点点头又道:“贵处可有桃树?”众人都道有有有,村北路口就有一棵。墨翟又问树干粗细,皆说可以环抱。邑宰并众人领墨翟去看,墨翟看罢,拿出三张符箓贴在树上,念念有词一番后,对众人道:“且都散了罢,明日一早,自见分晓。”
当夜,墨翟入灵堂,抱剑卧榻,瞑目假寐。子时,墨翟闻灵床上察察声动,急睁眼看时,女尸已逼至眼前,白目獠牙,狰狞可怖,他忙翻身下床,拔关奔出。女尸飞驰在后,穷追不舍,不觉逐到村北,见墨翟立于月下不动,遂伸两臂往前探扑,抱之而僵。
翌日清晨,众人都来看时,只见那女尸抱着的不是墨翟,而是村北桃树,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犹自不动。墨翟安然无恙,立于树旁道:“此怪已伏,可将尸身拖去用火烧了,不复作怪。”邑宰令人去拔尸手,牢不可开,又叫来数人合力乃下,视指穴,如凿孔然。
墨翟对邑宰道:“此怪虽然已降服了,但有一事不敢相瞒。”邑宰道:“法师请讲。”墨翟道:“我观那女尸口鼻处涂有异药,此乃湘苗人秘术,能驭亡灵,本次尸变,似是有人故意为之。”
邑宰大怒,命人拿了女尸丈夫,升堂开审。那店主人跪在堂下,哄得战战兢兢,惶惶恐恐,只推不知,不肯招认。邑宰又命公人去他店中搜查,于店家卧铺下搜出一个绣袋,装有草药,腥臭异常。墨翟皱眉闻过后,道:“这绣袋里装的,正是施法要用的草药。”邑宰拍案而起,喝斥道:“证据确凿,休再抵赖,速速招了,免多受皮肉之苦!”
店家正待要招,忽有公人飞奔来报邑宰:“外面一个老翁前来出首。”邑宰惊疑,宣老翁入。人群中颤巍巍走出一个花甲老人来,店家跪在地上见了,惊呼了一声“爹”。老瓮至堂下跪伏在地,唤了声“老爷”后道:“实是老朽昧了良心,贪那四人身上钱帛,故施奇术谋财害命,我儿实不知情,与他无关,今事既败露,自当抵命,虽死无怨。”慌得那店家连连磕头,供认不讳,道:“是我自己一时动了邪念,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来,不期走了一人,以至东窗事发,实不干家父之事,望老爷垂怜明鉴!”
那邑宰撵着胡子,皱着眉头,大是为难。那老父亲忽然站起,俨然道:“我儿听着,老身已行将就木,原死不足惜,唯孙儿尚幼,割舍不下,你从此当身为榜样,教之以仁义道德,坦荡为人,对得起天地良心,莫学那些淫邪奸恶之徒,蝇营狗苟之辈,我今一死了之,以警后人!”说罢,望旁边一闪,一头撞向堂柱,可怜苍颜老人,脑浆崩出,血染衣襟,一命呜呼了!
众皆掩面惊呼,啧啧而叹,店家忙抢过去,抱尸哭号,撕心裂肺。邑宰惊站而起,愕然良久后将那店家无罪放了,教其将老父好生安葬。而墨翟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手足冰凉,口虽不言,心中却闷闷不乐,领过邑宰赏银后,自牵马离去。
一路上,墨翟屡屡忆起那老父亲惨状,念念烦恼,正欲出城而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道:“英雄留步!”墨翟回身看去,见是一个莫约三十多岁的壮汉。那壮汉赶上,行礼道:“在下谢端,今日见了足下降妖除魔的手段,深为佩服,可否赏脸,往茶楼一叙。”墨翟笑道:“我从不白吃人家的,人家亦从不白与我吃的,你请我喝茶,所谓何事?”谢端道:“确是有事相求,关乎鬼神,若肯相助,感激不尽。”墨翟笑道:“既关鬼神,当是我的买卖,这茶倒也喝得。”
二人来到一家茶楼中坐定,墨翟问道:“是什么妖魔?”那谢端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反问道:“英雄既有降服妖魔的本领,不知可会对付神仙的手段?”墨翟一愣,继而笑道:“老兄却会说玩笑话,在下心走江湖多年,有要捉妖的,有要驱魔的,还是头一回听说要对付神仙的。”谢端正色道:“绝非戏言,英雄且听我慢慢道来,我原非本地人氏,是几年前为了避祸迁居到此的,相去此地十里远近,那厢有一处城池,叫做侯官城,是我的老家,十年前那里破败非常,家家茅飞瓦漏,半零不落,处处断壁残垣,满目荒凉,原是个燕不衔泥,犬不扒洞的穷乡僻壤,更遭年程荒旱,人多饿死,民不聊生。一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神灵,会布云施雨,解苍生于困厄,救百姓于危难,保得那一方风调雨顺,民乐城安。城主感其恩德,修庙作祠,连年祭拜供养,香火不断。”
墨翟道:“此百姓之幸,万民之福。”谢端无奈叹道:“英雄有所不知,这却不是个正经神仙。”墨翟好奇道:“怎见得不是正经神仙?”谢端道:“城中有一户人家姓田,家中只有父女二人,那田老爹本已将女儿许与小生为妻,只因财礼未置办周全,尚未过门。一日,城主老爷忽然亲至田家,说是城北有一户同姓人家央他来做媒。田老爹不知是哪户人家好大面皮,竟能请动城主老爷亲来,谢过之后只说女儿已有婚约,城主却道那是个大户人家,女儿嫁过做的是千金小姐,强过嫁与我这一介耕夫许多,劝老爹思之再三,若答应时,明日自有财礼送来。”
墨翟道:“想是那田老爹见利忘义,毁了婚约?”谢端道:“老爹极是仗义,倒不曾毁约,却不妨中了小人奸计。”墨翟道:“什么奸计?”谢端道:“次日,田家未见有人再来,时至日中,忽地飞沙走石,风起云涌,将那一团烈日卷灭,满城昏暗,闪电交加,几声雷鸣过后,便下起雨来,谁知这雨不是寻常甘露,竟是一场哗啦啦的金钱雨。”墨翟饶有兴致道:“何谓金钱雨?”谢端道:“天上落下的不是雨水,全是一片片外圆内方,真真切切的铜钱!”墨翟惊讶道:“天下竟有这等奇事!”谢端道:“那全城上下,亦无不称奇,都只道是过路的财神漏了口袋,是以天降大财,多有不怕砸了头的,早出门哄抢,趋之若鹜,雨只下了半个时辰,却已满城堆金,又不出半个时辰,满地铜钱已一扫而空。田家父女未能免俗,亦捡了许多铜钱在家,乐得眉开眼笑,却不知已大祸临头了。”
墨翟问道:“祸从何来?”谢端道:“那日下午,田家父女还在家里数钱乐呵,忽闻屋外锣鼓喧天,箫笛齐鸣,出去看时,只见城主领着一帮牛鬼蛇神,抬着轿子过来,扬言要接新娘。田老爹尚自迷茫,问要接哪家新娘。城主说要接的正是田家姑娘,又道田老爹既已受了人家财礼,不可推脱。可怜那田老爹稀里糊涂,问何曾受过谁人财礼?迎亲队伍中跳出来一个夜叉,厉声叫道,我家主人乃此方河神,他日间作法,遍洒金钱,城东三千贯是与城中百姓的见面,城南三千贯是与丈人的孝敬,城西三千贯是新娘的私房,城北三千贯是迎娶的聘金,还有城中三千贯是与媒人的谢礼,举城上下都是见证,如何赖得?唬得那田老爹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直转,情愿将所有铜钱退还,夜叉却说既已收了财礼,断无退还的道理。那城主不敢得罪河神,着人将姑娘强绑了,抬上轿子,献与河神为妻,至今已有五年矣。”
墨翟听了道:“堂堂在上的神灵,竟做出强抢民女的龌蹉勾当,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谢端再叹道:“哪个敢笑他?这五年来,那河神依然保这一方水土五谷丰登,每年都会降一场金钱雨,百姓都受其好处,无人敢多言议论此事,只可怜田家老爹思女心切,不到两年便积郁成疾,驾鹤西去了,只小生一人敢怒不敢言,五年来不知请了多少高人去寻我那未过门的娘子,或是有去无回,或是得了好处,一概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墨翟问道:“不知你请的都是何等样人?”谢端道:“有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道士和尚,也有能一剑将空中飞的苍蝇瞬息劈成两半的剑客侠士,都是些奇人异士。”墨翟笑道:“如今这世上会念经的和尚少,能捕风捉鬼的多,只恐你请来的都是些只会旁门左道的江湖骗子,也算那河神倒霉,而今遇上了我,管教他知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谢端闻言大喜,起身跪下,谢道:“若是英雄肯出手相助,小人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墨翟忙将谢端扶起,笑道:“也不需你结草,也不需你衔环,但只事成之后,要你白银一百两,多一两不要,少一分不成。”
谢端再三谢过,二人又饮了几杯茶水,聊了几回,结过账后,谢端回家整了些琐碎物件,串了门,便一同往那侯官城去了。路上谢端叮嘱道:“恰逢三日后便是那河神来下金钱雨的日子,按惯例需要封城,外乡人皆不可入,若那守城将士问时,你只说是我远房表弟,我自设法敷衍过去。”墨翟点头答应,又问道:“不知那河神来时,什么模样?”谢端道:“每次他来,都是一阵风来雨去,恰似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详其面目。”墨翟道:“我倒要看看这河神是哪样嘴脸,三日后且探探他虚实。”
二人行了半日,已来到侯官城。城门口站着两排守门的军卫,个个手握长枪,直挺挺地立着。唯有一个满脸横肉,形彪体硕的军官跨口腰刀来回巡逻,眼珠子凶狠狠地瞪来瞪去,仿佛哪里稍不顺眼,就要大发雷霆。墨翟与谢端经过城门时,那恶军官就拿两只灯笼般的眼睛照着二人,越瞧眼珠子瞪得越大,猝然大喝:“站住!”
谢端吓得身体一颤,过去赔笑,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长官”。那军官背负双手,把墨翟前后上下都细细打量了一番,继而将大肚一挺,下巴一抬,扬眉瞪眼,大声喝问:“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干什么的?”谢端忙帮着道:“他是我远房表弟,来侯官城里做买卖。”那军官将两条眉毛蚯蚓般纠缠在一处,大声道:“什么买卖!这太平盛世的,公然携带凶器入城,倒似个江洋大盗,莫不是做没本钱的勾当!”说罢,又将一对黄澄澄的眼珠子一转,瞪住谢端,喝道:“你原也是本城中人,却好不晓事,这几日都要封城,如何忘了!”
也不知那军官哪来的火气,越说越怒,一声高过一声,正要施威发作,忽地眼前一亮,只见谢端手中托出银子来,便将万丈气焰都咽回肚子里,笑眯眯问:“兄弟这却是何意?”谢端道:“累长官在此幸苦,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军官立时兜过银子,拍了拍谢端肩膀,和颜悦色道:“你虽已迁居城外,然祖籍在此,能时常想着咱们乡亲邻里的好处,终究是我们自己人,既是令弟,也算不得外人,我看他走马仗剑,一身侠骨,是个好汉,适才也是例行公事,倘有得罪之处,需多多海涵。”谢端道哪里哪里,两人又唠叨了几句后,军官便即放行。
二人入城后,那军官喜洋洋乐着,将手中银子把玩了一回,感叹道:“咱们这些当差的为民办事最能讲究个事必躬亲,实事求是,不必七走八转的,层层折扣,纵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也无我等这般便利实惠!”
两旁军卫听了眼角眉梢都流露妙不可言的笑意。
这侯官城当真是个好所在,城内十里楼台,八面笙歌。红砖绿瓦,酒肆茶坊堆排,又常坐骚客吟诗;雕梁画栋,绣户珠帘叠倚,时闻才女调弦。黄昏下,老少精神,金灿灿富贵气派;柳陌间,士女喧哗,闹腾腾繁华景象。墨翟见了城中繁华,惊叹不已,没料到这麻雀般的小城,却是官府、衙门、钱庄、当铺、赌局、烟馆、妓院、酒楼、茶坊、客栈等等五脏俱全。
谢端领了墨翟到城中旧居处下榻。墨翟放眼处皆是金檐玉瓦,唯独谢端一个住的是环堵萧然,上雨旁风的屋子,恰似一件华贵衣裳上偏打了个破烂补丁,与这满城富贵实在格格不入。谢端将屋门掩了,先收拾出客房供墨翟休憩。
莫约一个时辰后,忽然有人雨点般敲门,又在门外高叫:“侯官城城主,特邀墨大侠往忘乡楼一叙。”惊得谢端暗叫了一声不好,跌足道:“来得好快!”门外人又叫道:“谢端,我知你在家,还是早些把门开了,我也好回去交差,莫弄得你我脸上都不好看。”谢端不知所措,眼巴巴看着墨翟道:“必是那城主又要做说客也!”墨翟安慰道:“兄弟放心,我自有分寸,去也无妨。”谢端道:“这侯官城主最是巧言令色,曾三番五次对我威逼利诱,意图谋害,我实在招惹不起,这才被迫搬到城外去住,壮士一切需要小心!”
墨翟点头应过,自去开了门,道:“既是城主赏脸相邀,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便随那公差去了。
此时夜幕降临,月上柳梢,满街的夜宴庖厨,龙飞凤舞,四处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不论是官吏、商人、书生、门丁、小二,还是地痞、流氓、乞丐、妓女、烟枪、酒鬼、赌徒,形形色色人等皆如群蚁出穴般倾巢出动,都图个吃喝穿用,玩乐嫖赌,纵欲极欢,紫醉金迷,夜间热闹,全然不输白日。
墨翟随公人来到一座阁楼前,楼上提着“忘乡楼”三个大字。楼中又有人来迎,接墨翟进了琵琶栏杆里的厢房,房中早摆好了一桌的美味佳肴,桌旁坐着一个衣着华美的官爷,便是这一城之主。侯官城主见客至,起身相迎,说了声“请”。墨翟还礼坐下,那城主亲自为墨翟斟了一杯酒,道:“此酒乃是本城特产,唤作‘富贵乡’,请佳客品尝,共享富贵。”墨翟谢道:“酒虽是好酒,怎奈我一乡野鄙人,喝不惯这琼浆玉露。”侯官城主笑道:“你不知我这酒的好处哩,但凡外乡人饮过此酒者,皆沉醉痴迷,忘乎所以,从此认了他乡做故乡,留在我侯官城再不肯走了。”墨翟笑道:“我连年飘零江湖,身似浮萍,只以四海为家,本无故乡。”
侯官城主冷“哼”一声道:“阁下虽然居无定所,但我却知晓你的来历,以往也曾在王宅相府中屡屡听柳毅先生说过,墨大侠是专门降妖除魔的好汉,只可惜足下来错了地方,我这城中一片太平祥和,并无妖魔。”墨翟亦冷冷道:“虽无妖魔,却有人间不平之事。”侯官城主铁青着脸道:“常闻足下以侠义自居,如若真个通晓大义,这城中之事便不该管,只怕也管不成。”墨翟目如刀剑,盯住城主冷笑道:“高居庙堂之上的神灵,强抢下间民女,这等肮脏可笑之事,又有何大义可言!”
那侯官城主竟冠冕堂皇道:“我这里本是贫瘠之地,穷困之乡,亏了那河神保我山川,佑全城黎明百姓得以安享富贵,才有侯官城今日的灿灿繁华,岂可为民间一女子,断送了满城人富贵?足下若知好歹,通晓大义,休要再管此事,我自当代全城百姓在此谢过。”说罢,将手一招,便有下人端出一盘光艳艳,亮锃锃的金子来,摆在墨翟面前,好不耀眼夺目。
墨翟将酒杯并一盘黄金推回,不为所动道:“只可惜区区小人,受之不起。”侯官城主铁青着脸,道:“我是好心劝你,既不肯领情,就请好自为之,慢走不送。”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墨翟也不再与那城主废话,起身告辞,径回谢端家里。
谢端见墨翟回来,忙问:“那城主可曾刁难?”墨翟道:“不曾刁难。”谢端犹自不安道:“虽不曾刁难,只恐这些为官作宰的会穿两套衣服。”墨翟问道:“怎么叫穿两套衣服?”谢端道:“外面一套,里面一套,一套做人,一套做鬼。”墨翟大笑道:“总之咱们小心为上,仔细提防就是了。”
夜里,墨翟与柳毅皆已睡下,正直月黑风高之际,一个蒙面黑衣人握一把锋利匕首,猫儿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了谢端家里。彼时谢端已见了周公,只顾着打呼噜,全无防备。墨翟却已知觉,心中笑道:想是那做鬼的来了。却不动声色,假作熟睡。
黑衣人先摸到谢端屋里,却不下手,又轻手轻脚来到墨翟床头,看准了人,举起匕首就要刺下。这时墨翟故意伸了个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吓得那贼子全身一凛,如闻惊雷,潜身缩首,直趴到地上去。贼子在地上贴了一会儿后,听得床上人鼻息渐粗,便起身去看,这一看之下,吃了一惊,床上竟已空空如也,不见了墨翟,正惊疑不定,忽听背后有人言道:“可是在找在下么?”遂不及多想,握紧匕首,回身便刺,却被墨翟侧身闪过,刺了个空,手臂反被墨翟拿住,欲待抽手,却似被铁箍住一般,动不了分毫。
墨翟笑道:“你是飞进来的,就也请飞出去罢。”说罢,手上发力,一拖一送。那毛贼就如断了翅的乌鸦般被扔出窗外,摔得骨头只怕也断了几根,还顾不上疼痛,忙不迭屁滚尿流跑了。动静已惊动了谢端,他匆忙起来看时,墨翟笑道:“区区鼠辈耳,无需多虑。”
二人复睡下,直至后三日夜里都再无事端。终于挨过三日,那天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都早早起了,个个振奋非常,两眼放光,人人兴高采烈,抖索了三楚精神,把那家里的锅碗瓢盆、箩筐篮网等物件一股脑全搬了出来,都等着那河神天降富贵。墨翟亦取了宝剑葫芦,在暗中等候。
日中时分,忽见空中黑云翻墨,滚滚而来,霎时间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城中万民欢呼雀跃,指天高呼神灵来了。又一阵电闪雷鸣过后,果真落下一阵哗啦啦的铜钱雨,闪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直喜得城中万民手舞足蹈,连声叫好,一片欢天喜地。
墨翟运法眼往云中看去,隐约见有一青衣在空中作法。不多时,那青衣收了法术,顿时又风消云散,开天见日,只剩一团青烟聚合而下。墨翟急念咒施法,运起土遁之术,他将手往地上一拍,便有风声飒飒于耳,沙石滚滚在天,漫漫黄沙从自地腾起,将他直托到空中,往青烟收拢的方向飞去。
墨翟追到城郊,自云头落下,眼前是一片荒田,垄间草过人头,随地躺着几把镰锄,均已锈迹斑斑,拨草觅去,又有一河横流,河边站着一个白发如雪的老太太。墨翟看出那老太不是凡人,按住剑柄,上前问道:“你是何方鬼神,意欲何为!”那老太恭恭敬敬道:“不敢相瞒,适才少侠所赶之河神,正是犬子,老妪久闻少侠威名,素知少侠本领,故在此专候,有个不情之请。”墨翟见这老太自称是那河神的母亲,虽听得将信将疑,但心中也不由得好奇起来,便道:“你且说来。”
那老太太长叹一声,道:“我儿本是泾阳水神,原也是正直善良之辈,因得罪了泾河小龙,与水中贵族交恶,无端让龙王在凌霄宝殿前参了一本,蒙冤受罪,被贬到此间做了河神。他自到任以来,亦常思多行仁义,累积善行,盼有朝一日能感念上帝,后因久困樊笼,气馁失望,渐失本心,因一念之差而误入迷途,望少侠且怜我孤苦,念其造福此方,颇有功德,勿伤其性命,权将他交与老身处置,感激不尽。”
墨翟责道:“你做母亲的放任儿子妄为,也有个失教之罪!”老太太唯唯,只道教训得是。墨翟道:“也罢,看你面上,我不多为难他便是。”老太太道:“只是我那儿子有个法宝厉害,恐少侠一时不能取胜,我有一物可以相助。”说罢,老太太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黄葫芦来,递与墨翟,道:“此水唤作‘慈母泪’,是我点点滴滴,日夜哭成的,若能哄他喝了,可尽破其法。”墨翟接过葫芦,问道:“令郎现在何处?”老太太遥指,道:“沿河而上,有座庙宇,便是他的香火。”墨翟疑道:“前翻听城里人说河神庙宇是在城北,如何这里又有一处庙?”老太太道:“城里的是大庙,无人不知,城外的是小庙,知者甚少,现要寻他与那田家女子,需到小庙。”墨翟心中暗笑,想那大庙正大光明,小庙却又金屋藏娇,藏污纳垢。
墨翟遂别了老太,顺着河道寻去,未行几里路,果然看见一座庙宇。墨翟见庙堂上供着一尊青衣神仙,便把眉目竖起,指而骂道:“不过是个土偶泥像,就有好大威风,且吃我一剑!”说罢,拔剑横扫,一道剑气破空,凌厉无比,劈得泥跳木溅,尘土飞扬。
堂上神像倾刻断成两半,骨碌碌滚下案来,轰然粉碎,忽又有一声爆响,那神像倒地之处腾起一团青烟,烟中冒出一个青衣驼背来,正是河神现身。那河神横着一根龙头长棍,在空中破口大骂:“你是哪里来的匹夫,动土也不先看风水,敢到太岁头上撒野!”墨翟喝斥道:“小爷是奸徒恶党的苦主,贪官污吏的克星,专治你这等文奸济恶之辈!”河神怒道:“休放狂言,吃我一棍!”
河神自空中举棍,对着墨翟照面打下。墨翟横剑挡过,转守为攻,也一剑刺去。两个人你来我往,左遮右挡,剑飞棍舞,各争高强,这棍来,如游龙搅海;那剑去,似灵蛇吐杏。两人抖出浑身解数,缠斗不休。打了百来回合后,那河神渐渐力乏心疲,只能遮拦隔架,再无攻杀之能,他自料不敌,卖个破绽,远远跳开,来不及喘气,便从腰间拿出一个碗口大的田螺出来。
墨翟笑道:“你这厮好笑,打不过却拿出个大螺来唬人。”那河神将螺高举,喝道:“你一个乡野村夫晓得什么,这是我成道时炼成的法器,少时便见功效!”河神说罢,念动咒语,平地里起了一阵大风,吹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将墨翟卷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连人带剑,都吸入田螺里去了。河神得胜大笑道:“区区凡夫俗子,颇有些道行便敢四处卖弄,真个自寻死路!”自回了庙中不提。
却说墨翟被卷起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目不见物,待落下时,已在那田螺壳里,被一堆绿油油的水草海带结结实实捆住手脚,挣扎不动,细看周围,灯烛摇曳,有桌椅妆台,玉帐温床,倒似哪家小姐的闺房。忽地帐中有人惊叫:“是何人到此?”不多时,帐中款款走出一个鲜眉亮眼,绰约多姿的美人来。
墨翟忙问:“你莫不是田家小姐?”那女子奇道:“你怎知我的父姓?”墨翟道:“我是你那未婚丈夫谢端请来救你出去的,不欺被那河神使法术弄了进来。”女子闻之鼻酸,凄楚道:“我被困在这里无日无夜,早已不知天地岁月,也不知都过了几年几载,蒙谢君不弃,竟犹挂念。”说罢,潸然泪下。
这时,一阵青烟滚过,那河神提了把刀进来,逞凶要杀墨翟。墨翟急中生智,高叫道:“娘子救我!”女子心中不忍,阻止道:“莫要伤他性命!”河神将刀停在头顶,恼道:“这厮坏我香火,饶他不得!”女子过去按住河神手,满目怜光,道:“你若饶他,着我让他传几句话到家里,断了人间牵挂,自此便死心塌地跟了你,再无异心。”河神闻之大喜,道:“此话当真?”女子道:“绝无虚言。”河神携住姑娘手,道:“既如此,我们今日便要成婚,待喜结连理后,我自当放他!”
墨翟在地上叫道:“万千之喜也,我便与二位做个傧相,以为见证!”河神大笑,连道了三声好,满脸欣喜,猴急着就要拜堂。墨翟故作为难道:“老哥差了!”河神瞪眼道:“又待怎地?”墨翟笑道:“拜堂拜堂,先拜的是天地,再拜的是父母,这里既无天地,又无父母,却拜哪个来?”河神鼻孔里喷出一口恶气,道:“天地失道,不拜也罢!”又低头思忖,道:“只是老母确是不得不请。”那河神原地徘徊了几回后,道:“也罢,你左右已被我所擒,封住了元神,谅也折腾不出风浪来,我便去请老母来一同欢喜。”说罢,化作一阵青烟去了。
河神去后,那姑娘对墨翟哀哀垂泪道:“你出去后,可替我转告谢家郎君,非是我要负他,自遭厄以来,妾虽失贞,然从来无忘恩义,守志不移,今实为救人,迫不得已,可教他早日另娶贤妻,勿复挂念,唯家中父亲年迈孤苦,望能多为照料。”
其时田家老翁早已去世,墨翟瞒着不说,只紧迫道:“且不忙说些丧气话,当下逃命要紧。”姑娘愁道:“你我皆遭毒手,谈何脱身?”墨翟道:“你往我身上搜,有一个黄葫芦替我取出来。”姑娘依言而行,取出葫芦。墨翟道:“待拜堂时,你只需将此水参入酒中,哄那厮作交杯酒喝了,我自有办法救你出去。”姑娘欣然道:“真个如此?”墨翟催道:“性命攸关,十万火急,我诓你怎地?”
姑娘听计,将那葫芦中的水倒入桌上酒壶之中,晃得匀了,便等那河神回来。不多时,河神已请了母亲来,正是那河边老太。老太见了墨翟,只嗟叹一声,默然无语。墨翟亦不出声,只作不识。河神整出椅子,请了老母上座。墨翟在地上叫道:“且请老哥为我解缚,好做傧相。”河神笑道:“你莫与我抖机灵,你做傧相,只需动口,不需动手,你快些喊了,若喊得声小了,还要罚你。”
河神又让姑娘换过红装,自也作了新郎打扮,喜气洋洋。一对新人站好后,墨翟便在地上大喊:“一拜天地!”那河神直起腰杆,梗着脖子道:“我已说了,不拜天地。”墨翟只好又改口嚷道:“一拜高堂!”二人遂对着老母拜了。拜过老母,墨翟又喊:“夫妻对拜!”二人便头对头拜了,墨翟接着喊:“喝交杯酒!”新妇便去拿那已做了手脚的酒壶,心跳不已。
河神却道:“且慢,今是大喜之日,自然要喝好酒!”说罢,另取了一坛来,斟了两杯,与新娘做交杯之饮。只看得墨翟心焦火燎,却又无可奈何。忽地新娘一别身子,将酒从绣口中吐出,用手煽着舌头道:“酒烈不能入口,还是喝平常贯吃的罢。”说着,便去拿酒,亲为河神斟满。河神美滋滋的,道:“既如此,便依娘子!”两人复交杯,将酒一饮而尽。
饮罢,那河神皱眉道:“这酒味道怎地有些怪异?”紧接着脸色大变,“哎呀”叫了一声,心中已自明了,知道中计,惊惶失措,转头冲堂上老母发问:“母亲何故害我!”老母起身长叹道:“实是救你!”
未几,河神身子晃了晃,倒地抽搐,四周一切皆飘渺如烟,浮腾而散。待烟雾散尽,早不见了那闺房,四人皆身处庙堂之中,地上还躺着一个碗口大小的田螺。墨翟得了自由,精神百倍,立时摘下腰间红葫芦往空中丢去,葫芦口中蹿出一线毫光,高三丈有余,上边出现一物,长有七寸,有眉有目,眼中两道白光,反罩将下来,钉住了河神泥丸宫,河神再不能施变化。
墨翟喝道:“可识得我宝?”河神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这是昔年陆压道君的斩仙飞刀!”墨翟道:“既然认得我宝贝,今也叫你知道此宝厉害!”慌得那老母上前扯住墨翟,哀求道:“勿要伤其性命!”墨翟便道:“看在你母亲面上,且将你脑袋寄在项上,若日后还敢为非作歹,我随时来取!”墨翟遂依前言,收了法宝,将河神交与老太发落。
老太谢过墨翟,将地上田螺拾起,递与墨翟道:“无以报答,赠以为谢。”又教了墨翟使用之法,墨翟接过田螺后,老太便揪了河神耳根,两人化作一阵青烟去了。墨翟遂将田家姑娘秘密带回侯官城见了谢端,具告以事。
谢端与田家姑娘见面,又是痛哭流涕,又是对墨翟千恩万谢。墨翟也不要谢,只讨过一百两白银,临走前劝道:“此处实已非你二人久留之地,当速速离开,免得再生祸端。”二人再三谢过墨翟,略将家里收拾了,暗往山头田老爹坟前拜过后,便逃出城去,再不回来了。
墨翟别过二人后,自牵过瘦马,浪迹天涯去了。从此侯官城再不见那河神护佑,亦无有铜钱雨,遂渐失繁荣,万民皆怨,三年后百姓多复事农耕。后世将此事传为奇谈,其中是非功过,自留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