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瓷着眼睛愣愣地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他就像是一棵老树在安静地等待身上最后一片枯叶的凋落。
媳妇正用棉签帮父亲清理口腔中粘稠发绿的浓痰,她满脸憔悴,干唇紧贴,一言不发却显得心事重重。
我和哥哥躲在医院顶楼的天台上抽烟,地上的烟头就像加特林扫射后留下的弹壳般遍地都是。医院就是人们与病魔斗争的战场。
“弟媳知道了么,她怎么说?”
哥哥使劲地嘬着烟,眉间挤出一个疙瘩,不断地来回走动着。
“她让我拿主意。”我岔开腿坐在台阶上,低垂着脑袋,掐住烟头往地上用力挤了又挤,“我说不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可她又问我那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哥哥又点上了一支烟,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孩子还在读书,往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继续治疗的话一天起码要一万块钱,还不保证能救活,就怕钱打了水漂,到时候人财两空。”
“这个钱,我们一人一半。”
我其实早已表明了态度,但是哥哥说话绕来绕去,就是没有正面答复过我。
哥哥的脸像是浇了铁水一样凝重,他如噎在喉,最后说:“咱们再想想看值不值,老人家久卧在床也遭罪。”
救与不救,这是个问题。生命在医院里似乎成了一桩需要仔细衡量得失利弊的投资项目。
回到病房里,父亲忽然用微弱的声音问我:“今天是几号?”
他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细沙。我告诉他今天是八月二十二号。父亲的嘴角一抽一抽的,像是在笑,他哑着声音说:“那刚好……刚好到开学。”
我当时没明白父亲说的“刚好”是什么意思,正琢磨不透的时候,父亲忽然说口渴要喝水。我心里顿时激荡气一阵欣喜的涟漪,因为只要还能吃能喝,就大有活下来的希望。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三号,父亲就与世长辞了。一口鲜血从他嘴角涌出,生命也随之流逝。
叶落辞柯,人生几何?生死事大,岂不痛哉!
我这才明白过来,父亲虽然嘴上话说得不多,但却心如明镜。他不仅清楚自己的状况,而且知道孩子一开学我们就会忙碌起来,所以帮我们把烦恼带到没有烦恼的世界去了。
为父亲做完头七的那天,刚好就是孩子开学的日子。
我将父亲的灵柩送回老家,安顿好诸多琐事后,我站在家门口抽烟,无意中看见邻居家的门虚掩着,留着一丝缝隙。
这家人还住在这里么?
我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似乎也打开了一丝缝隙,我的思绪从缝隙中钻入,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二零零八年,因为这一年国内外都发生了许多大事。中国举办了北京奥运会,汶川大地震死伤无数,南方遭遇百年难遇的大雪灾,神舟七号飞船发射成功,全球经融危机……这是个多灾多难,机遇与挑战并存的一年。
那一年我还是个小学生,不论成年人的世界如何翻天覆地,也永远倾覆不了童年这道鲜明亮丽的长河。国家大事与孩子们无关,我们更关心的是哪一棵葱郁的树上会藏着知了。
当时在孩子间特别流行玩“火材炮”。这个东西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甚至早就停产,可在零八年那会儿却是到处都有卖的明星玩具,而且价格不贵,一盒只要几毛钱。
这种炮不到一寸来长,把炮头往盒子侧面的擦火皮上一划便能点着,扔出五六秒后就会爆炸。常规玩法不外乎就那么几种:把倒扣的易拉罐轰上天、埋进土里炸些沙石泥土、扔到水里当鱼雷……这些被成年人万分嫌弃的噪音总能像集结号一样把孩子们聚到一起,为孩子们带来欢声笑语。这是一种廉价的快乐,却千金难买。
玩火柴炮一定少不了住在我家隔壁的小孩智超。
智超的年纪与我相仿,但胆子却比许多同龄人都要大得多,他的头剃得圆溜溜的,看起来一副滑头滑脑的样子。他虽然喜欢玩火材炮,但从不自己掏钱买,不是去蹭别人的,就是逢年过节到鞭炮堆里捡一些漏炸的“幸存者”。这大概是他家里人从来不给他零用钱的缘故。
其实,大家本就不怎么爱和智超一起玩,但是他玩起火材炮来花样百出,总有办法给大伙带来新的体验,所以大家也就不介意在玩炮的时候带上他。
用炮炸蛤蟆等“刺激”的玩法,就是智超率先发明的。有的人就算知道这种玩法也不敢抓蛤蟆,抓到了蛤蟆也不敢把炮塞进蛤蟆嘴里,终究还得请智超来干这些“脏活”,其余人只需看个热闹,就能乐在其中了。
就是在那年夏天暑假的时候,智超发明了最新的“轰天炮”玩法。这种玩法就是把点燃的炮捏在手里,等差不多快要爆炸的时候再扔出去,让炮在空中炸响。大部分的孩子胆子都小,没人敢这么玩,我们只能看着智超一个人表演。他的手中捏着炮,却好似揪着我们的心,他每次把炮扔出去,我们的心也会跟着提了起来,等炮声一响,所有人都是一阵惊呼。
那天时近中午的时候,有一个穿着邮局制服的姑娘骑着自行车一路颠簸着过去。也不知道智超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他的一记“轰天炮”扔出去的时候,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就在那位邮局姑娘的面前爆炸。
姑娘家本就被烈日晒得满头大汗,精神恍惚,经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吓,尖叫起来,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大伙们见闯了祸,都哇哇乱叫,一哄而散。
唯独我一个人,踟蹰再三后,留在了原地。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没有必要怕,更没有必要跑,所以我尽量表现出一副坦坦荡荡,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看着邮局姑娘怒气冲冲地走来的时候,我的心里越发打起鼓来。但是此时若是跑,岂不更显得做贼心虚?
姑娘从地上爬起来后,先从包里拿出镜子照了照,确定脸没有受伤后又身上到处摸了摸,也无大碍。惊魂已定,火气却上来了。她见现场唯一的犯罪嫌疑人居然还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于是把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响,过来揪住我的耳朵就呵斥:“走,见你父母去!”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权且忍辱负重。本以为只需说清事情的原委曲直,道理就是站在我这边的。但没想到父亲被邮局姑娘一顿数落后,竟成了不讲道理的人,不由分说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事后,父亲赔了人家姑娘一点精神损失费,这在我看来无异于蒙受“割地赔款”般的屈辱。所以,即便挨了揍,鼻涕眼泪也已糊了一脸,我还是意难平,摆出一副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坚毅表情,横眉冷眼地看着父亲。没成想余怒未熄的父亲竟又是一大耳刮子呼过来,啪得一声把我凝聚已久的坚毅表情打得四分五裂,成了一张大哭花脸。我的意志终于也土崩瓦解,委屈之情溢满心田,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过了几天后,父亲忽然又问我那件事到底是不是我干的。我这才义愤填膺地说这件事都是智超干的,根本就与我无关。父亲向我道歉,并叮嘱:“你不要再去跟智超说这个事,特别是别跟他家大人提,懂了吗?”我点点头,说懂,其实也不尽懂,父亲说的话我是听懂了,但不懂为什么不能说。
后来我和智超再次见面时,我还没说什么,他反倒倒嬉皮笑脸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说:“你真傻,人家都跑了,就你不跑,吃亏了吧!”
我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话。
自那天后,智超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开始觉得炸什么都不如炸人来得有趣,可又不能随便炸人,万一被人家逮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几天后智超就有了新主意。
智超带着我们来到街边,指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笑嘻嘻地说:“我们拿炮来吓唬吓唬他!”
小伙伴们吐了吐舌头,害怕道:“万一他要是发疯追我们怎么办?”
智超怂恿道:“怕什么,他追我们就跑呗,你看他瘦成那个样子,哪里能追得上我们?”
“你们该不会是不敢吧?”见大家还在犹豫,智超把眉毛一挑,用轻蔑的语气说,“真没出息!”
智超决定身先士卒,向同伴讨了一个火材炮,划着再瞄准后朝乞丐投了过去。几乎所有人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那个乞丐似乎迷迷糊糊的,当炮炸响时,他做了心肺复苏般身躯一震,紧接着吓得手舞足蹈起来,就像一只叮在地上不动的小虫忽然被人踩了一脚般狂乱。他没有发疯,更没有追过来,只是睁大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我们。
乞丐越是害怕,智超就越是变本加厉。不少人在他的唆使下也慢慢地胆子大了起来,渐渐地参与其中。但是我注意到,所有人都只是把火材炮扔在靠近乞丐的地方,唯有智超一人是真的往乞丐身上扔。乞丐蜷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像一只丧家之犬。直到路边水果店里大叔出来大声呵斥,把我们统统赶走后,这场折磨才得以结束。
这不仅是对乞丐的折磨,同时也是对我心灵上的折磨。临走时我看了一眼乞丐,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哀求与无助。我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实在令人难受。
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忘掉这件事,没想到愧疚感就像带刺的藤蔓一样缠绕在我心中,折磨得我茶饭不思。那天黄昏,我终于决定给那个乞丐一点补偿,以告慰自己的内心。
于是,我从存钱罐里扣了五块钱出来,准备施舍给乞丐。我到哪里时,装假只是路过,却耳听四面,眼观八方,看看附件有没有熟人。然后我才把钱攥在手里,鼓起勇气走过去,把钱放进了乞丐的碗里后快步离开。
我用眼角余光看到乞丐对我点了点头,嘴里喃喃念叨着:好人一生平安。
做了好事后,我感到耳朵烫烫的,心里却暖暖的。
第二天,我照常去找小伙伴们玩。智超正眉飞色舞地跟大伙说着什么,他一看到我过来就住了嘴,说:“他来了。”
他们是在议论我,这让我感到惴惴不安。我一过去,就有人笑着问我:“听智超说,你昨天傍晚还特地去给那个乞丐施舍钱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心慌意乱,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是被智超看见了,而且大肆宣扬过了。面对大家笑意盈盈的目光,我很是难为情,就结结巴巴地争辩起来:“我、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都亲眼看见了!”智超用戏谑的口吻说。
“我不是去、去给钱……我是……我是……”
“你是什么?”智超嘲讽的意味更浓了。
这个时候我的脑袋风车一样快速旋转着,最后说出了一段为了掩饰善良的荒唐话:“我、我不是拿钱给他,我是觉得昨天白天没玩过瘾,所以还想去吓唬他一下,我、我是假装要给他钱,其实是把炮扔进他的碗里了!”
说罢,又觉得这谎言编得又漏洞,又连忙用极为遗憾的语气补充道:“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扔了个哑炮,最后没响!”
说完,我已经满头大汗,一张脸又红又烫,像个发热的灯泡。智超似乎不在乎事情的真相,他听完后眼睛也像灯泡一样亮了起来,他勾搭住我的肩膀,用力捏了捏,笑嘻嘻地称赞道:“好家伙,亏你想得出这绝妙的点子,我一定也要来玩玩!”
很快,智超就做好了准备,他先是靠近那个乞丐,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我看到乞丐的眼里流露出了恐惧之色。接着智超又背过身,偷偷划了一根火材炮后立刻转回身,快步走近乞丐,弯下腰做出要施舍的模样。乞丐先是愣了愣,还是对智超点了点头,嘴里念叨着好人一生平安。
智超飞快地将炮往碗里一丢,立刻转身就跑,几乎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火材炮炸开了,还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乞丐的那个破碗被炸得支离破碎。
乞丐就像一只受惊的鸡一样跳了起来,嘴里哇哇乱叫着向后倒去,但他很快又爬了起来,疯狂地去抓散地上的钱,就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扑腾着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智超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一边跑,一边笑着抱怨道:“妈的,我的手烫死了!”
大伙远远地躲开了,但是没有跑,都忍不住留下来看热闹。我也远远地站着,带着恻隐之心望向乞丐。忽然,乞丐抬头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对,我十分确定他是在看我而非他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怨恨。我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那股怨恨就变成了一只魔掌永远地揪住了我的心。
我终于逃走了。
后来我就没敢再从乞丐在的那条街路过,想方设法绕着路走。如果不得不经过那儿,我总是像做贼一样低着头快步而过,我虽然不敢正眼去看他,但总能感觉到他在用憎恨与谴责的目光看着我。也不知道我是在逃避自己,还是逃避乞丐。
有一次不得不经过那儿时,我才发现乞丐已经不见了。我问了水果店的老板,老板说:“死了,上个礼拜不知道哪里弄了瓶农药自杀了,尸体已经被政府和公安机关处理了。”
我幼小的心理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老板叹了口气,又说:“听说这人无儿无女,原本是为了给老伴凑医药费,两口子从安徽那边一路乞讨过来的,到了咱们这后,老伴撑不住死了,他从此既没了去处,也没了归途,只能止步于此了。”
老板说着再三叹道:“生路已绝,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别看他那样样子,居然还会写字,算是遗书吧。”
我按照老板的指点,到乞丐平时行乞的地方去看,只见水泥地上有两行像是用像是碗的碎片扣出来的大字: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我再也不用逃避了,因为我就算走得再快,绕得再远,也永远躲不过那道哀怨的目光了。
此后,我再也不玩火材炮了,也尽量避免和智超接触,因为我打心底厌恶这个人。没想到即便如此,我和智超家还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发生了矛盾。
暑期还没过,如果不找点乐子的话,炎炎夏日无以消磨,于是我又玩起了游戏卡。这种卡是城里的表哥送的,属于桌游的一种,一个人玩不了,得和朋友们一起玩。
我叫了几个较为要好的朋友到我家里来一起玩,并没有邀请智超。可是智超却闻风而动,不请自来。来即是客,我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只好勉为其难让他一起加入游戏。
可是等游戏结束,曲终人散后,我清点卡牌时却发现少了好几张。家里桌子底下都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一定是被人偷偷拿走了。而这个小偷十有八九就是智超。
一副卡少了几张,整个游戏就无法正常进行。所以我必须把失窃的几张卡找回来,我决定去找智超当面对质。可我又转念一想,我就算是向他讨,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偷了东西。于是,我打算直接杀到他家,来个突袭,到时候人赃俱获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虽然是邻居,但我其实从来没去过他家。他家的门常常是虚掩着,留一丝缝隙,里头似乎永远不会开灯,总是一片黑漆漆的样子,而且经常从屋里传出呜呜凄凄的怪声。
想到这,我打了退堂鼓,有点不敢进去。但是一想起自己全新的游戏卡才玩了一次就报废了,实在是不甘心,最后还是决定冒险一搏。
推开他家的门,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声响,就像是在给智超发出警报。我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屏息静听,没发觉屋里有任何动静后才溜了进去。屋子里黑压压的,虽算不上家徒四壁,但也乱糟糟的,破破烂烂的样子,正厅中央挂着一块老旧的帘布,帘布旁是通往二楼的阶梯。
我蹑手蹑脚地上了他家二楼,楼上一共就两个房间,一个想必是智超的爸爸睡的,另一个应该就是智超住的,但是两个房间里都没人。想必智超和他爸爸都出门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很快我就在智超的床头看到了失窃的游戏卡。我想既然他不在,我也就不揭发他了,把游戏卡拿回去,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大不了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跟他一起玩了。
就在我揣了游戏卡下楼的时候,走得太急了,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阵较大的声响,吓得我心脏怦怦乱跳。声响过后,我尚心有余悸,忽然听到了一声方言:
“谁!”
声音是从一楼的帘布后面传来的,我着实吓了一大跳,不知道此刻该不该做声,就这么跑走的话,反倒我像是来做贼似的。
我壮起胆掀开帘布,一股难闻的怪味扑鼻而来,里面的光线也很差,不过我还是看清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一张床上,背靠着墙。她正扭过头来面向我。
我想起来了,这个老太太是智超的奶奶,没想到她居然还活着!我感到略为吃惊,思绪不由得从零八年飘到了更为久远的过去,那是我读幼儿园时的一段岁月。
幼儿园是孩子的天堂,孩子们欢声笑语像鸟鸣一样热闹,那时候大人们的目光也如同夕阳的余晖般温柔。但是我却从这段黄金般的记忆中窥见了一个孤独阴暗的身影,这个身影就是智超。
从大人们的闲言碎语中,孩子们渐渐得知,智超的父亲曾经坐过牢。这让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们对罪犯的儿子本身就有点畏惧,再加上家长们诸如“尽量少跟那家人接触”之类的告诫,孩子们在潜移默化中更是对智超产生了排斥心理。
智超总是形单影只地走在一片温馨热闹中。
我虽然没有歧视智超的意思,但也或有意或无意地不跟他走得太近。那天是周五下午放学,我看到智超的妈妈带着智超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东西。
智超指着货架上的奥特曼,满眼期待地对妈妈说:“就是这个!”
店老板立马满脸堆笑着说:“给孩子买一个吧,现在都流行玩这个。”
智超妈妈怯怯地问:“多少钱?”
老板伸出两根手指,说:“二十块。”
“二十块?”智超妈妈一脸的惊讶,“小孩子的玩具这么贵?”
“我这个是好的,无毒塑料,在我这边买的都知道我是不会乱喊价的。”老板笑盈盈地说。
“便宜点吧?”智超妈妈的脸色越发难看。
“那大姐你说多少?”店老板摆出慷慨让步的样子。
“十块钱吧。”智超妈妈的声音变小了。
“十块?”老板仿佛被逗乐了,“没有你这么砍价的,成本价都不止!”
智超也感到难为情,他用力拉了拉妈妈的手,有点生气地说:“妈,这没有十块钱的!”
老板呵呵笑道:“你看,孩子都比你懂,十块钱有十块钱的货。”
智超妈妈又用恳求的语气问儿子:“不然买那种十块的吧,我看都一样。”
“不一样!”智超气鼓鼓地说,“十块钱那种我宁愿不要!”
智超妈妈勉强笑了笑,说:“这么小的孩子,怕他也不会玩,等长大一点后再买吧。”
“我会玩!”智超又气又急,“余庆就有一个!”
余庆就是我。我把奥特曼玩具带到学校里去玩,每次智超都是用羡慕的目光远远地看着,但从来不向我借。
智超妈妈最后还是拉着儿子走了,智超坐在自行车的后面,眼里噙着泪水,满脸的不高兴。
第二天周末,智超的母亲在我家门口走来走去,探头探脑的样子。我本以为她是来找我母亲的,结果是来找我的。
智超的母亲看起来清瘦矮小,稀疏的中分头发下是一张蜡黄中透着惨白的脸,她确定我家大厅里没有大人后,朝我笑了笑,眼角立刻挤出了鱼尾纹,她招呼我过去,亲切地说:“小朋友,你是我家智超的同学吧,阿姨想请你帮个忙。”
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等她说出下文。
智超的妈妈又尴尬地笑了笑,略为不好意思地说:“听说你有奥特曼的玩具,能不能借我家智超玩一天,今天晚上就还给你,保证不会弄坏。”
我露出为难的表情,就算不是智超,换做别人我也不愿意将我心爱的玩具借出去。
智超的妈妈见我不吭声,连忙又说:“或者让智超来你家跟你一起玩也可以。”
我还是有些不乐意,但又不好意思再拒绝,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这时我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了,她一见我在和邻居说话就变了脸,慌慌张张地赶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忧切地问:“怎么了,什么事?”
智超妈妈脸一红,赔着笑脸,说:“没事,听说你家孩子有奥特曼,我家智超想借回家玩一玩,我看他如果是真的喜欢的话就给他也买一个。”
智超的妈妈离开后,母亲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跟我说了什么。我说没什么事,就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了。母亲说:“那个奥特曼就送给他们吧,妈妈再给你买个新的,咱们家里最好不要随便让陌生人进来。”
以旧换新,这我当然愿意。当天,母亲就把奥特曼亲自送到智超家里去了,我想跟着一起去,她厉声喝止了我。我躲在远处偷窥,在昏暗的光线下,智超的妈妈一番推脱后收下了奥特曼,但是她的脸上没有喜悦之情,反而略带悲伤地笑着。
第二天中午,智超的妈妈提了一袋猪肉来我家,算是回礼。母亲极力推辞,但智超妈妈态度坚决,只好收下。可是很快,母亲就发现,这袋猪肉里全是肉渣,是那种市场上有时候都会白送的肉。母亲皱着眉头说,这个肉里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寄生菌,还是不要吃的好。说完就把这袋肉扔进了街对面的垃圾车里。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个脸色蜡黄的女人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结束了她辛劳而短暂的一生。据说是得了某种病,家里负担不起治疗费用,慢慢耗死的。
智超的妈妈死了后,他就一直靠奶奶照顾。在智超妈妈生前,我就经常听到智超奶奶对着智超爸爸破口大骂,人前人后数落个没完。智超妈妈死后,智超奶奶反倒不骂了,只是经常板着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智超奶奶照顾孙子的方式简单粗暴,她经常都是看见哪里有孩子在玩,就抱起智超往孩子堆里一塞,说:“去,去跟他们一起玩吧!”
但是很快,孩子们就会像苍蝇一样散去,只留下智超一人站在原地,被厚重的孤独所包围。
又过了几年后,智超的奶奶日渐衰老,慢慢地淡出了我的生活,直到我再也没见过她,而智超开始自己上下学。
至于智超的爸爸,似乎从来不管智超。除非智超把麻烦惹到他爸爸的头上,那就会招来一顿狠狠的毒打。
记得有一次小学单元考试,智超反正不会做,百无聊赖中无意间看了一眼同桌,却发现同桌立刻做了一个遮挡试卷的动作,这让他大为光火。其实,对一直都考试不及格的智超来说,偷抄不偷抄根本无所谓,可是同桌的动作却让他认真计较起来。他等同桌辛辛苦苦写完整张试卷后,忽然出手把对方的卷子撕得粉碎。
学校老师当然是大发雷霆,吵嚷着要叫家长来,她怒火冲天地拨通了智超爸爸的电话,滔滔不绝地骂了半天。电话那头,智超的爸爸默默听完后,一声不吭地挂断了电话。当天晚上,隔壁就传来了智超鬼哭狼嚎般的叫声。
之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智超开始尝试接受大家对他的偏见,学会了用嬉皮笑脸的方式面对人生,以调皮捣蛋的行为引起关注。日久年深后,智超真的就变成了这样的人。而这样的智超似乎反而更容易被大伙接受,他也渐渐能够和别人玩到一起。
思绪从过往拉回现实,我面对突然出现的智超奶奶,怯生生地说:“我、我是智超的朋友,过来找他的。”
我说话的声音有点小,而智超奶奶似乎也耳聋得厉害,她又大声问道:“是智超吗?”
“不……不是,我是智超的朋友。”
我的性格内向,说话的声音还是提不起来。
智超奶奶果然还是没能听清我说的话,她把我当成孙子吩咐:“你把荔枝偷偷拿几个过来给我吃,口渴得厉害。”
自家的荔枝,怎么还需要偷偷地吃?我想了这个问题,但没细想,老人家要吃,帮她拿一下便是。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案桌上有一篮子荔枝,就摘了几颗下来,给老太太递了过去。
智超奶奶张开手,摸摸索索的,原来她不仅聋,而且还已经双目失明。我就将荔枝直接放到她手上。智超奶奶摸到荔枝的时候,忽然一手按住荔枝,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她浑身颤抖,情绪激动地对我说:“智超啊,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爸爸那么坏,奶奶命苦啊……”
她的手冰凉凉的,说话带着哼哼戚戚的哭腔,吓得我毛骨悚然,挣脱了她的手就往外跑,头也不敢回。
从那天后,我就听清楚了智超家里怪声的内容:
荔枝……荔枝……我要吃荔枝……
有时候,或许是幻觉,我甚至半夜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我晚上被闹得睡不着,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乞丐的眼睛,耳边又常常传来智超奶奶的声音。我的心里已经住下了一双眼睛,可不想再留下一段声音。
长大后我听人家说,智超的爸爸是入赘的女婿,跟智超的奶奶关系一直不好,后来智超的妈妈去世后,婆婿之间就闹得更僵了。智超的爸爸以前常在人前振振有词地说:“老太婆不把我当人看,以后也别怪我不拿他当娘!”
当然了,这种家庭矛盾对年幼的我来说,尚无法理解。在当时的我看来,老太太就是个可怜人,而智超的爸爸就是个坏人。
还是在那个暑假,一天早上,我在家门口玩弹珠的时候,又听到了智超奶奶的叫唤声,她和往常一样念叨着要吃荔枝。我的恻隐之心又开始作祟了,于是就大着胆再次进了智超家,楼下依然没人,楼上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我拉开帘布,荔枝依然摆在案桌上的篮子里,我摘了两颗放到智超奶奶的床头。智超奶奶知道有人来了,早已全瞎了的眼睛里似乎闪出了一道光,她期待地摸索着,摸到荔枝的时候满脸都是欣喜之情,嘴里不住地夸道:“智超真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我没敢多逗留,立刻就溜走了。
后来,我便常常扮演智超,一有机会就拿荔枝给智超奶娘吃。渐渐地我发现,老太太叫唤的时候,智超的父亲一定不在家。如果智超的父亲在家,老太太往往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甚至一动不动,处于一种似乎无意识的状态中。
智超的父亲是个干瘦的男人,经常铁着脸,不苟言笑,眼睛像枪口一样让人心生畏惧。智超很怕他父亲,有时候前一秒智超还嬉皮笑脸地耍着嘴皮子,下一秒他爸爸出现了,智超就忽然收起了笑容,神色紧张,汗流满面,低眉垂目,不敢坑声,连手都无处安放了,仿佛有人正拿枪指着他的脑袋。其实不仅是智超,全村的孩子都有点怕他,有的孩子说智超的爸爸是混黑社会的,也有人说他以前是拐卖儿童的,唯独智超对他爸爸绝口不提。
我白天偷偷给智超的奶奶送荔枝吃,晚上的时候就不再出现幻听,可以安然入睡了。我去智超家变得越来越轻车熟路,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还是被智超的爸爸逮住了。
那天我穿过帘布,正要从智超家离开的时候,智超的爸爸忽然从外面推门而入。我吓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慌乱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来找智超玩!”
智超的爸爸也愣住了,他站着不动,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请、请您让一下!”
我硬着头皮说出了这句话,脸上火辣辣的。
智超的爸爸这才微微侧身,让我过去。我像从他身边挤过的时候,他一直注视着我,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老鼠在馋猫的眼皮底下经过。出了门后,我双手插进口袋里,故作从容地离开,而智超的爸爸则特地从门后探出头来,盯住我的背影。直到回到自己家后,我才松了口气,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椅子上,不断地深呼吸,并抚摸自己胸口。
此后好几天我都不敢再去智超家,智超家的门也关得勤了。大概过了一个礼拜后,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玩,看见智超的爸爸出门去了,而他家的门又开了一个小缝,便忍不住过去偷偷从门缝里向内窥望。这一看,智超奶奶就像感知到了什么一样,立马叫唤起来:“智超……智超……”
奇怪,这次怎么不是要吃荔枝?而且她的声音比以往更为急促,像是一个人快要掉入悬崖的人在拼命挣扎着要爬上来。
我迟疑片刻后,像以前一样溜进去,想拿两颗荔枝给她,却发现案桌上的篮子里空空如也。
“智超……你过来,我跟你说……”
智超奶奶朝我招手。
我忐忑不安地走了过去,她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得更近后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道:“家里的瓮里有个木盒,盒子底的红纸下面有一点钱,你去帮我拿来。”
我提心吊胆找了一会儿,才从厨房里找到了瓮,又从瓮里发现了木盒。盒子里果真藏着三捆用橡皮筋缠绕起来的钱,每张都是一百块的,现在想来大概有三四万。
老太太拿到钱后,细细摸了一遍后,说:“钱没错。”接着,又把这些钱塞回我手里,说道:“这些钱千万别让你爸知道,你拿着这些钱帮奶奶去找姑姑,让她用这些钱带奶奶去看病,兴许能活……”
我手里捧着的,不仅仅是钱,更是救命的稻草。这笔钱显得极为沉重,无论如何都是我这样的小学生所承受不起的负担,更何况这个责任本应该是智超的。但是我心里又很清楚,这笔钱不仅不能让智超的爸爸知道,更不能让智超知道。我一时间愣住了,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快去,莫让你爸知道。”
智超奶奶把我轻轻推开,像是推着小舟入江。
提起智超的爸爸,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笔钱我左右口袋分别塞了一捆,还剩下一捆只能夹在裤腰上,再用衣服遮住。这回我真的成了贼,两条腿瑟瑟发抖,一步一颤地溜出了智超家。
我一回家,就“抱腹鼠窜”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将钱塞进了被单底下,又不放心,重新拿出来,藏到了玩具盒里,再用玩具堆上去,把钱埋得严严实实。
接下来该怎么办?真的要去找智超的姑姑吗?到哪里去找?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个姑姑?找到了她真的会替智超奶奶治病吗?如果找不到,要怎么把钱还给老太太?找不到是不是老太太就会像智超妈妈一样……
我的手中可是握着一条人命啊……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坐立不安,脑子像是进了迷宫一样混乱。
这种状态持续了半天,因为当天傍晚的时候,智超的爸爸找上门来了。
我听到争吵声后,躲在二楼楼道的小窗旁向大门窥探敌情,只见父亲把智超爸爸堵在门外,两个人在争辩着什么,双方情绪都略为激动。母亲一脸焦虑地站在旁边。
“你去把余庆叫来!”父亲冲着母亲厉声叫道。
我一听吓坏了,忙躲到房间里假装学习。母亲走上来时,并没有立马让我下去,而是先掩上门,悄悄地质问我:“你有没有去智超家偷东西?”
“没有……”我摆出无辜茫然的表情。
“真的没有?”母亲微微蹙眉,将信将疑地问。
“没有。”我打算一口咬定,就算上了法庭我也这么说。
母亲这才带我下去,我战战兢兢地走下楼梯,到一楼时看见智超的爸爸和我的父亲像两头要吃人的老虎般看着我。
父亲严厉地看着我,沉声问:“你这两天有没有去智超家?”
我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弱弱地说:“没有……”
但是我却把头低了下来,目光无处安放,紧张地拨弄着双手。
这套组合动作父亲再熟悉不过了,他心里已经明了。父亲勃然变色,对母亲道:“你去他房间里搜!”
母亲就上去了。冷汗已经像蚂蚁一样爬满了我的全身,这种感觉就好像我被绑在火车轨道上等死。虽然火车还没来,但终究会来。
智超的爸爸把手高高地拄在门沿上,说:“我前阵子就对他有怀疑了,上次在我家被我逮住过一次,我没计较,想不到他还敢来偷钱!”
父亲沉着脸不接话,只是狠狠地瞪着我。
智超的爸爸是怎么知道的?现在该怎么办?我的思绪像是被老虎追赶着一样,飞快而又紧张地跑动着,急于寻找生路。
可惜,火车来了——母亲带着失望、伤心的表情过来了,她的手中拿着三捆足以宣判我死刑的罪证。
可是这次,我不想再吃哑巴亏,急切地辩解道:“这钱不是我偷来的,是别人给我的!”
“混账东西!”父亲大怒不止,一脚踹了过来,“谁会给你这么多钱!”
“是真的!”我往后跌了两步,说话声已带着哭腔,“是智超的奶奶给我的,她让我拿去帮她治病!”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三个大人同时脸色大变。
父亲一个耳刮子就扇过来,厉声道:“还敢胡说八道!”
我的脸颊被打得火辣辣得疼,一边捂住脸,一边含着泪,哽咽着说:“不信,你们跟我去找老太太对质!”
我才说完,便发觉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找老太太对质的话,岂不是就得承认自己是冒领了这笔钱,那和真的做贼又有什么分别呢?一念至此,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有口难辩,大祸临头了。
“你再讲就撕烂你的嘴!”
父亲指着我,恶狠狠地说。
我又一次脑子短路了,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要怎么说了。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却蒙受了不白之冤,心里委屈,鼻头一酸,哭了出来。
“算了算了,钱还回来就行了,这事我也不追究了。”智超的爸爸忽然间显得宽宏大量,“毛病改了就行,下不为例。”
这件事,我直到父亲去世,都没有解释过。当天晚上,我被父亲吊起来,着实打了个半死。
此后我再也不敢去智超家了。不久后就开学了,我转到了城里去读书,很少回到村里,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
忙完父亲的丧事后,我问母亲:“后来智超的奶奶怎么样了?”
母亲双目昏黄,悠悠地说:“智超奶奶啊……早死了,听说得了什么病,她自己拿了笔私房钱出来想治疗,但是她家里人却认为治疗的意义不大。”
“是绝症么?”
“也不是,他们是说老人已经七十几岁了,眼睛又瞎了,耳朵也聋了,并且不能走路,就算治好了,活下来的意义也不大,自己遭罪,家里人也遭罪。”
母亲说着,轻轻地一笑,又说:“我要么好好活着,要么像你爸爸那样干脆利落地死去,绝不拖泥带水,挂累儿孙。”
我听了没有说话,心里头不是滋味,决定出去走走,索性就去智超家里看看。
智超家那扇门还是如同多年以前那样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我推门进去,仿佛进入了时空隧道,回到了多年以前,里头的东西虽然多已换新,但依然看起来乱糟糟的。
“谁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帘布后面传来。我揭开帘布,一股更胜当年的恶臭扑鼻而来,可以看见一个干瘦的老人坐在床上,下半身用被子盖着。
我竟然认了出来,眼前的老人是智超的父亲。他眨着眼睛看我,似乎极力想要认出我是谁。
“叔,我是住在你家隔壁的余庆。”
“哦……余庆啊……我记得你……你是来找智超的?”
“多年没见了,过来看看。”
“智超出去了……呃,你现在有空帮我做一件事吗?”智超的父亲一边向我招手,一边用另一只手往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听说今年疫情死了很多人,你帮我把这些钱拿去捐了……这钱本来是留着养老治病用的,现在算了,还是留给更有用的人吧。”
智超的父亲把钱放到我手里后,又紧紧抓住我的手,叮嘱:“这事别跟智超说,他知道了心里一定不痛快。”
老人说着,忽然苦楚地笑了起来,喃喃道:“他哪怕给我洗一次澡,这笔钱也藏不到今天!”
我把钱揣进口袋里,正准备出去,就在转身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智超奶奶的牌位。简陋的牌位里夹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
某孺人……二零零六年农历七月十五日老
我的心咯噔一下,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随后便感到脊背发凉,快步走了出去,并把智超家的门拉上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