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暴的敲门声响个不停,像是门外有一只猛兽要破门而入。
我一开门出去,就被三个大汉围了起来,像是一粒孤立无援的白棋进入了黑棋的“虎口”,举目黑压压的,四周充满了呛鼻的烟味。
“钱呢!”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瞪圆了虎目,令人望而生畏。
我铁青着脸,毫无血色,用平静的口吻说:“我不会再给你们钱了。”
“不给钱?”另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壮汉把眉一挑,咄咄逼人,“信不信我们弄死你哥!”
“别以为成了网红就不用还钱了!”最后说话的混混满脸痞气,咔嚓咔嚓又点了一根烟,“我们干这行这么多年了,什么人没见过?”
“他死了。”
我面如淡金,像是在宣判死刑。
“死了?”站中间的大汉一愣,三个人面面相觑,“什么时候死的?”
“很快就会死了。”当时的我眼神涣散,眼珠子像陶瓷一样毫无生气,目光却仿佛窥见了遥远的过去和将来,“他今天晚上应该就会死。”
我的声音像是在喃喃自语。
“扯你娘的蛋!”那个一脸痞气的混混喷出一口浓烟,“是不是耍我们?”
“信不信随便你们。”我的脸上笼罩着阴云,“总之,他很快就会死,你们也别再来烦我了,否则我就报警。”
我费了不少的口舌,才把这些瘟神赶走,但他们走后,我并没有感到轻松,我的心就像铅一样沉重。
因为,我的亲哥哥一定会死。这一点,连哥哥自己都不知道。
我打算在哥哥的人生彻底画上句号前,买几瓶好酒,几包好烟,与他做最后的诀别。
当晚,银钩淡淡,繁星灿灿。我来到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双子星大厦的天台处。
哥哥已经在那里等我了,我到的时候他正在摆弄着自拍杆。
不久前,哥哥还是一个无业游民,现在他居然就成了网红,实在不可思议。他主要就是拍摄一些所谓的“高空挑战”。比如站在高楼的护墙上自拍,或者仅用一只手抓住护墙,然后整个身体都悬在空中自拍。总之,怎么样看起来危险,就怎么来。他的每张照片、每个视频都能让人看得惊心动魄。
网友们也常常调侃:高手在民间,失手在阴间。
我对这种毫无意义的挑战也是持反对态度的,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在鬼门关前反复横跳戏弄死神。
“干嘛非要来这里?”我提着买好的烟酒、烧烤向哥哥走去,“下面保安差点就不肯让我进来。”
“是你启发了我。”哥哥眼里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两张小椅子,示意我坐下,“什么金鸡独立、翻跟斗、悬挂这些都拍腻了,但是还没人拍过酒后高空挑战!”
“酒后高空挑战?”我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个哥哥刚刚发明出来的新鲜词汇,感到瞠目结舌,“难道你就不怕死吗?”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活着也没多有意思。”哥哥自嘲般地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孤独,“死了一了百了,没死算我赚了。”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扭头望向高处,问:“那你每次站在上面是什么感觉?”
“一开始当然也会有点怕,但也很兴奋。”哥哥接过东西,打开塑料袋,将吃的都摆在地上,“可当我长久地俯视这座城市后,内心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因为,那一座座高楼大厦在我看来就像一堆堆这个城市未来的坟墓。”哥哥说着开了一瓶酒,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很多人已经都躺进去了,我不过是其中的一员罢了。”
我出神地思索着哥哥的这句话,半晌后勉强一笑,说:“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喝酒抽烟。”
“对,因为一闻到这些恶心味道,我就会想起那个恶心的人。”
哥哥说着,点了一支烟,长吁出一道烟雾。
“那个恶心的人”指的是我们的爸爸。我目光向下,吃了一口烧烤,说:“既然恶心,为什么还要喝?”
哥哥无奈而苦涩地笑了笑,说:“有时候我也觉得活着很恶心,还不是得硬着头皮活下去?”
我抬眼盯着哥哥,说:“可你现在身上的味道,跟当年的他一模一样。”
哥哥脸色晦暗,弹了弹烟灰,说:“咱兄弟俩好不容易喝一次酒,就不能说点开心的,提他干嘛……”
“那就说说咱妈。”
说着,我也开了一瓶啤酒。
“咱妈啊……”哥哥微微动容,他将酒瓶底翘起,仰头又咽了几口酒,放下酒瓶后眼睛却依然望着天空,“记得小时候,她经常带我们看星星。”
“是啊,她说天上的四颗星星代表了咱们一家四口。”
我凝眸望向天外的星辰,追忆着多年以前的仲夏夜。
那时候在我家屋顶上,总能看到星空璀璨,每一颗明星都在闪动着宇宙的神秘。我们只需抬头仰望,就能将那无数奔赴了几千、几万光年的美丽拥于眼底。
但在空中却偏偏有个“贫瘠”的地方,那儿没有繁星点缀,也没有明月照映,一片黑暗中只有四颗寒酸的小星星“蜷缩”在一块儿,像是在报团取暖,似乎满天的繁华热闹都与他们无关。
妈妈曾经向佛祖许愿,我们一家人只要像这四颗小星星一样,长长久久、永不分离就好。
“她老迷信了,那会儿还天天抄佛经呢!”哥哥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记得你后来也跟着她抄佛经来着,你真的信佛吗?”
我咀嚼的动作变慢了,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后,说:“我不信佛,但我相信妈。”
甚至,我有时候会觉得,她就是佛。她在,佛就在。
多年以前,她告诉了年幼的我一个秘密——只要诚心诚意地抄写一万遍佛经,佛就会实现你一个愿望。
“我想长生不老也可以吗?”
当时天真的我眼里闪着光芒问。
“不可以这么贪心嘛。”母亲慈祥地笑着摸了摸我的小脑袋,“如果你的愿望太大,一万遍可不够哦!”
“那要抄几遍?”
我睁着好奇的双眸追问。
“嗯……应该要几十万遍,甚至几百万遍吧。”
“那抄一遍要多久呢?”
“如果是小孩子的话,要一天吧。”
“天呐!”我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那要等几十万天!”
一年才几百天呢,年幼的我对此感到十分沮丧,长生不老的想法就这样在我脑海中流产了。
但是这个关于抄写佛经能够实现愿望的秘密却根植在了我的心里。
第一次真正去印证这个秘密是在这场对话的几年后,那时我应该是上小学三年级。
那会儿我的成绩不怎么样,所以我最怕的就是家长会。不仅我怕家长会,母亲也怕。每次开家长会,前排坐的都是那些孩子成绩优秀的家长,他们抬头挺胸地坐在第一排,仿佛都在等待接受表彰。而母亲则是灰溜溜地坐在最后一排,正襟危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班主任发表完集体讲话,母亲也是等人家都问完了,最后才带着窘迫的笑容去问老师:“我家孩子怎么样?”
说实话老师也挺为难的,她尴尬地“呃”了半天后才憋出一句话:“这孩子挺老实的。”
所谓老实,也就是没什么优点可言。
每次和别的家长聊天,母亲也会滔滔不绝,可一旦提起孩子的成绩,她就会立刻收声,只能僵着难为情的笑容,一言不发地听人家吹嘘。若是被人家问起“你家孩子怎么样”,她只会说“一般”,含糊其辞,遮遮掩掩的像是家丑一样不愿多谈。
那凝固在母亲脸上的失落,仿佛就是我的罪过。
我多么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得到老师的表扬,也能够有一个让母亲值得夸耀的优点。
于是,我抱着蛮试一试的想法,第一次将愿望托付给了佛。抄写佛经的念头当时就像树上的花一样在我心里盛开了。
母亲自己也会经常抄写佛经,她的案头摆着一排从寺庙里免费拿回家的经书。抽屉里则整整齐齐地摞着许多她抄写过的经文。现在回想起来,她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居然能写出那样秀丽俊俏的正楷,实在是令人惊叹。
才读小学的我也不懂这些都是什么经,更不懂里头的微言大义。我只是在经书中胡乱挑选,最后选了一本我觉得最短的佛经。那就是有名的《心经》,相信很多人都会念上那么一两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抄写佛经的痛苦,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主要是过程实在是太无聊了,也很考验耐性。一开始时,我雄心壮志,发誓一天要抄起码十遍。但第一天我就发现,能抄个两三遍就不错了,第二天便改成了三遍,接着就是两遍,最后我觉得一天一遍就已经是人类极限了。
我特地数了数,《心经》共两百六十个字,相当于一篇小作文了。一天一遍的话,抄个一万遍也要一万天,要抄二十七年。傻子才抄呢!
但是我就是有这种傻劲。我想起母亲说,比较大的愿望,就要抄更多遍,那我这点微末的心愿,是不是就可以少抄几遍呢?
带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也怀着对母亲的愧疚,我坚持抄写了两个月时间,总共抄了有一百多遍。
没想到,我的愿望,真的实现了。
那学期期末,学校再次召开家长会。老师居然破天荒地在母亲面前表扬了我:“他的字挺好看的,比以前进步多了,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母亲听完后,也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振奋起来。我第一次看到母亲从家长会上回来后,脸上挂着笑容。
真是太神奇了,我的字居然在不断抄写佛经的过程中,变好看了。
从那天起,母亲也在别的家长面前有了值得夸耀的谈资:“我家孩子别的没什么,就是字写得还不错!”
尝到了甜头的我,彻底成了佛教的忠实信徒。于是,我开始得寸进尺地许了下一个愿望:让我的成绩也进步吧。
冲着这个愿望,我更加勤勤恳恳地抄写佛经,有时候觉得《心经》抄累了,我也会拿起其他佛经翻一翻,试图对照注解了解一下经文里的意思。在我的不懈努力下,一个暑假我就抄了五百遍佛经。开学后,我也坚持每日抄写一遍。
如同弘一法师所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佛再一次眷顾了我。我在抄写佛经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提升了文言文水平,并且佛经中那些华美绮丽词藻就如同佛教七宝般装饰进了我的作文里,使我的作文变得更加锦绣。老师第一次把我的文章当成范文在班级里念出来,令我受宠若惊。
接下来的一切就变得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起来。我拥有了学习的自信,语文成绩逐渐提高,竟然进入了“中等生”的行列。
在我还是“差生”的时候,其实我是无比孤独的,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纸团般被孤零零地丢在角落里,根本没有朋友。那时候的家长们也会教育孩子:别跟那些坏学生玩。
但什么是坏学生?在很多家长、孩子眼里,成绩差的就一定是“坏学生”。本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原则,那些优等生都对我唯恐避之不及。虽说差生也会有差生的朋友,但也许是我的性格比较孤僻的关系,那些差生也都觉得我比较沉闷,对我没什么兴趣。所以长期以来,我都作为一个“老实人”,毫无存在感地混迹在班级里。
我没有朋友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受我爸爸的影响。爸爸在村子里名声不好,他在大人们眼中是典型的“恶人”,专门干坏事的。所以家长们也会偷偷地告诉自家孩子:尽量别跟那家人扯上关系。
这就使更多人对我敬而远之了。
需求产生欲望。已经养成每日抄写佛经习惯的我,早在不知不觉中又许下了新的愿望:我想拥有朋友。
这个愿望实现得很快,也很顺理成章。
“阶级”的转变使我有了朋友。四年级的时候,同学们都对文言文还比较陌生,唯独我见了文言文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熟络亲切。所以大家有不懂的关于文言文的问题都会来请教我,我都会热情友善地为同学们解答。这样一来二去,大家也渐渐改变了对我的成见,我们和那些成绩较好的孩子们就慢慢混熟了。
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同学邀请去参加生日宴会。虽然哥哥没有受到邀请,但妈妈还是把我们兄弟俩都用自行车送到了同学家里。这也是我人生中头一次吃到生日蛋糕。那时我和哥哥一致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比生日蛋糕更好吃的东西了,我们兄弟俩把自己的碟子舔了又舔,恨不得把整个碟子都吞下去。
晚上,母亲接我们回家时。我和哥哥挤在车后座,完全不顾颠簸,只顾着乐此不疲地讨论着生日蛋糕的滋味,两人都说得是津津有味。
“妈,咱们家为什么从来没有过生日?”
当我们讨论到下一次什么时候可以吃到生日蛋糕时,我这么问母亲。
母亲遇到了一个上坡,她从坐垫上下来,一边推着车走,一边说:“你们想过生日,下次咱们就一起过。”
我继而兴奋地问:“那我们过生日也能吃生日蛋糕吗?”
母亲费力地推着车头,略带疲倦地微笑着说:“你们想吃,我就去买。”
好耶!
我和哥哥都高兴得欢呼鼓舞,两对眼睛像灯泡一样亮了起来。
那时候我就觉得,母亲比佛还厉害,瞬间就能达成我的心愿。
此后,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和哥哥每天都在幻想着生日蛋糕的美味。夜晚看到星星,就觉得是蛋糕上的烛火在闪烁;白天望见云朵,则想象成奶油在天上堆砌。可谓朝思暮想,日夜盼望。我们甚至还经常在一起讨论,生日蛋糕要分给哪些人吃,偏不分给某些我们讨厌的人吃。
半年前,母亲说到时候我们俩兄弟的生日放到同一天过。只要能吃上生日蛋糕,过谁的生日其实我们都无所谓,谁的生日近就过谁的。可显然在半年后,母亲完全忘记了生日蛋糕的事,她原本只是像往年一样,为我们准备了长寿面和鸡蛋,听到我们的唠叨,才想起来自己曾经答应过要买生日蛋糕。
要知道这种蛋糕在我们这种乡下小地方是没有售卖的,那天中午,母亲特地向厂里请了假,搭乘班车去城里给我们买生日蛋糕。母亲到了月上柳梢,夜幕降临之际才回来。
我和哥哥没等她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但当我们见到母亲买的生日蛋糕时,哥哥的脸就臭了下来,我脸上兴奋的笑容也隐去不见。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这一趟城市之行是有多么不容易。
她在城里好不容易找到蛋糕店时,久久地伫立在门口,惊叹于店面装修之精致与华丽,她甚至犹豫着要不要拖鞋进去,因为在乡下时只要是去有铺过瓷妆的屋子里,都得拖了鞋才好意思进去。
最后,她是观察了其他顾客后,使劲把脚底的泥搓干净了后,才惶惶恐恐地踏进了蛋糕店。
进门时,服务员们一声响亮的“欢迎光临”着实把母亲吓了一大跳。
“您好,今天有特价糕点可以看一下。”
服务员小姐笑容甜美,让母亲都有点不好意思直视对方。
“我想买生日蛋糕。”
母亲硬是将自己那一腔地道的本地话转成令人啼笑皆非的普通话。
“生日蛋糕在这边。”
服务员小姐彬彬有礼地把母亲带到放置蛋糕样品的玻璃柜前。
“这么多啊……”
琳琅满目的生日蛋糕把母亲看得一愣一愣的,她像是在参观博物馆里的艺术品一样睁大了眼睛。
“您是给什么人买的呢?”服务员小姐询问,“是给您自己吃的,还是给孩子买的?”
“哦、是、是小孩子嘴馋说要吃生日糕。”母亲故作无奈地苦笑着,掩饰般地解释着,“我大人哪里会去吃这种的。”
“这款黑森林蛋糕小孩子比较爱吃。”服务员小姐指着一个黑色的巧克力蛋糕说,“现在定制的话今天是特价。”
“定制?”
“嗯,着急要的话我们马上做,今天下午是可以到货的。”
“这个不卖吗?”母亲疑惑不解地指着玻璃柜中的样品。
“不好意思,这个是样品。”服务员小姐微微一笑,她见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就继续解释,“这个是假的,不能吃的。”
“哦……这样啊。”母亲大为诧异,“那这个多少钱?”
“这个原价二五六,现在是特价,只要一百八。”
服务员小姐流利地介绍着,而母亲早已听得瞠目结舌。
“我要儿童蛋糕就好了。”母亲强调。
“这些都是儿童蛋糕!”服务员小姐耐心地说。
母亲难为情地摸着自己的脸颊,吞吞吐吐地问:“那、那……还有其他的吗?”
“您孩子是喜欢什么类型口味的呢?”服务员小姐认真的神情让母亲更加无地自容,“像这款‘金色麦田’小孩子们也都比较喜欢。”
“还、还有其他价格的吗?”母亲脸上发烫,觉得难以启齿。
“不好意思。”服务员小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款已经是最优惠的了。”
忽然,母亲眼睛一亮,指着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问:“这个怎么卖?”
“哦这个十块钱一个,第二份半价。”
“那就这个拿两个吧,生日糕太大了,小孩子也吃不完浪费……”母亲欲盖弥彰般地说着,“孩子吃多了奶油也拉肚子,这个刚刚好……”
说完,母亲就从口袋里数出十五块钱递给服务员小姐。
“请到那边柜台结账。”服务员小姐依然客客气气,“您稍等,我给您打包。”
母亲说,她几乎是羞愧难当地逃出蛋糕店的。
“这是什么?”哥哥沉着脸质问母亲。
“这是小蛋糕。”母亲笑得有些勉强,“给你们一人买了一个,店里说,很好吃的。”
“妈,生日蛋糕是这么大的。”我对母亲比划了一个脸盆的大小。
“那种生日蛋糕老板说今天没有。”母亲说谎时眼神中带着愧疚,“吃这个吧,太多了你们也吃不完。”
“我们吃得完……”我嘟着嘴巴,失落之前溢于言表。
“吃吧。”母亲将蛋糕递到我们面前。
我极不不情愿地接过小蛋糕,但哥哥却像牛一样倔着,不说话,也不接蛋糕,满脸的悲愤交加,眼睛斜向别处,眼里已湿了一片。
“蛮吃吧……”母亲的声音接近哀求,她把小蛋糕放到了大儿子手里,“下次再买大的。”
“不吃!”
哥哥冲动地把手一甩,小蛋糕便丢了出去,栽了个稀巴烂。
“你干什么!”
母亲也发怒了,但她很快就隐忍了下来,一边黯然失神伤地捡起蛋糕,一边说:“我把这层脏的去掉,先放冰箱里,你要吃了去拿……我再煎两个蛋给你们吃。”
哥哥顽固地倔着不动,只有胸膛剧烈起伏着,眼里噙着泪。他从小就懂得如何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折磨母亲,这是他报复母亲最为有效的手段。
气氛紧张得连空气都要凝固了。我看了看母亲,又瞧了瞧哥哥,一声都不敢吭,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我那挖了一勺又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的蛋糕。
我还是没忍住诱惑,尝了一口,然后拿着蛋糕走到哥哥面前说:“挺好吃的,和生日蛋糕味道差不多,也有奶油。”
“吃个屁!”
我的妥协让哥哥更加怒不可遏,他愤怒地扬起手打落了我手中的蛋糕。
我的蛋糕也滚落在了地上。这是他报复社会、报复他人的另一个常用手段:得不到的就毁灭。
在之前,他就曾因为同桌不肯借作业给他抄,就把同桌的作业也撕得粉碎。
我趁着母亲没看到,慌忙跑过去捡起蛋糕,小心翼翼地刮掉了弄脏的部分后,我怀着同情心跑进厨房,特地告诉母亲:“蛋糕很好吃,跟我同学家里吃的味道一样。”
母亲脸上这才流露出一点欣慰之情,但我知道她没有真正开心起来。
其实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真的很少笑。她的双眸总是显得那么疲倦,她的笑容总是夹杂着一丝苦楚。
于是,我向佛许愿,让母亲开开心心地笑一回。
这一回,我抄写得特别认真,而愿望的实现方式也令我感到出乎意料。
母亲之所以会这般疲惫,一部分是因为孩子,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爸。如果说母亲是我家的脊梁骨,那么爸爸就是家里的一颗毒瘤。
他嗜酒如命,不分昼夜地喝酒。喝醉了后看谁都不顺眼,经常在外头打架闹事,回到家后就开始揍老婆、打孩子,像疯子一样吆喝个不停。母亲的脸上常年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带着伤,而我们兄弟俩也没少挨抽。
记得有一次,他深夜回来,撞进我屋里,拿一对幢幢醉眼直勾勾地瞪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怵。
接着,他忽然就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恶狠狠地问:“是不是连你也瞧不起我?”
我吓得瑟瑟发抖,舌头打结。
他举起皮带狠狠地抽我,我哇哇大哭起来,期盼母亲能够来救我。但母亲对丈夫一直都是逆来顺受,因为她知道反抗不仅没用,反而还会让丈夫变本加厉。
他喝醉时是个恶魔,清醒时则是个家里的暴君,经常无缘无故地大发雷霆,用最肮脏下流的词语骂我们,像一只随时都要吃人的老虎。
就是这么一个残暴、野蛮的男人,有一天他居然会带着笑容施施而归,送了母亲一个礼物。
那是一台最为时髦的诺基亚翻盖手机。
这台手机是他在外面收债时从欠债人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欠债人因暂时还不起钱,就拿这台手机讨好爸爸,求爸爸再宽限几日。
不过当时母亲可不知道这些,我不知道那时母亲若是知道了这台手机的来源,还会不会那么的兴高采烈、喜出望外。
她的脸上布满了惊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像个孩子拿到了新玩具一样,对这个礼物爱不释手。
接连一个礼拜,我都看见母亲笑意盈盈地把手机举在胸前,一边按个不停,一边从街头走到巷尾,又从南市逛到北街,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她跟人打电话的时候,笑得最为灿烂。可她到底是在和谁通话呢?我想一定是她厂里的某个阿姨吧。
这段拥有手机的日子,是母亲嫁给爸爸后最为开心的一段时光。可惜,好景不长……
那天傍晚,我看见母亲下班后就拿着手机坐在家门口和人聊天。她讲着讲着,眉开眼笑起来,不时地向我投来充满爱意的目光。她讲得十分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爸爸回来时的表情不对劲。
爸爸板着脸,脸色阴郁,像一只捕猎失败的老虎。他走进厨房扯开锅盖,见锅里空荡荡的,一粒米都没有,妻子的欢声笑语此刻又是显得那么得刺耳。
他怒火中烧地大步走向妻子,一把夺过手机,圆睁虎眼,喝问:“饭呢?”
母亲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惊恐地看着丈夫,怯愣愣地回答:“还、还没煮……”
“没煮你在这讲闲话!”
他咆哮起来,扬起那条粗壮的胳膊狠狠地将手机砸向地面。
啪得一声,手机在地上弹了起来,翻盖断了,电池也跳了出来。在手机被摔碎的瞬间,母亲的心也碎了。
我吓坏了,像只怯懦的小狗一样躲在墙后面窥视着母亲。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是如此的瘦小,头发稀疏而泛黄,一张蜡黄的脸像孩子一样小,她无辜而胆怯地看着父亲,又如同一个做错了事害怕受罚的孩子。
那个丑恶的男人怒气未消,两个像枪口般杀气腾腾的眼珠子四处扫描着,再次怒气冲冲地踏进厨房,将锅碗瓢盆全搬了出来,一股脑儿砸在地上,晃啷啷响个不停,然后嚷嚷着:“锅没用就砸了卖了,日子不过了!”
这次,母亲的举动不同往常,她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眼中的惊恐渐渐散去,流露出满目的失望与伤心。这样的眼神,我后来也经常看到,当哥哥做坏事的时候,她也会流露出同样的眼神。
爸爸那天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砸完后堆到一辆三轮车上,全拉到废品站卖了,然后彻夜未归,第二天才被人抬回家里,浑身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烟酒气。
听人家说,父亲之所以会大发雷霆,是因为前几日那个送父亲手机的欠债人携家带口跑路了,父亲不仅没收到利息,连本钱也都打了水漂。
而那天晚上,母亲没有收拾家里的烂摊子,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抄了一夜的佛经。第二天一早,她给我们留下几个市场里买回来的馒头后,就离家出走了,整整过去了一个礼拜都没回来,也没半点消息。
挨不住众亲戚劝说,爸爸决定出去找一找母亲。其实,爸爸根本就不关心妈妈的死活,他只是发现家里少了女人后,一切都过得不顺心起来,饭没人煮,衣服袜子没人洗,家里还乱糟糟的,没多久也变得臭烘烘,这才想起要把妈妈找回来。
记得爸爸离家前还扬言:找到这婆娘回来要打断腿,看她还能不能跑!
我当然希望妈妈能回家。可是看爸爸咬牙切齿说得真切,这反倒让我又希望母亲能够走得越远越好,别被找到。
又两天后,暂住在亲戚家的我听闻了噩耗——爸爸死了。
爸爸的死实在突然。听人说,他那天原本要到另一个村去找妈妈,他以为妈妈是躲到她一个好朋友的家里去了,结果他在那个村子里却偶然碰上了那个跑路的欠债人。
那个欠债人当时正带着十四岁的儿子在街边买肉。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爸爸扑过去就把那人按在地上狠狠地殴打辱骂。
血气方刚的儿子不堪自己的父亲受辱,操起肉店上的尖刀扎进了我爸爸的后背。
我爸爸疼得翻滚在地后,已经杀红了眼的儿子又对着仇人的肚子连捅了六个血窟窿。
这个男人的死相真难看,如同他生前一般丑陋。
爸爸死后当天,母亲就如同未卜先知一样回家了。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冷漠地操办了丈夫的丧事。
母亲说,离家出走的这几天,她一直在山上的寺庙里诵经。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抄写佛经了,但她却经常往寺庙里跑,长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久久念诵。
爸爸死掉后,家里的日子好过了点,但也更加艰难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压弯了母亲的背,但她再苦再累都没有抱怨过,甚至还会在辛苦了一天后回家关心我的学习。那段时间她老是让我多练字,说把字练好了就能去参加比赛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比赛,但在三周后学校竟真的办了个书法比赛,连老师都不知道的事情,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顺利地在书法比赛中荣获三等奖。我把奖状拿回家的那一刻,久违地从母亲那悲伤的双眸中看到了一丝欣慰。
年幼的我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眼里总是充满悲伤。但我知道一个简单的事情,那就是只要我乖乖坐在那练字,母亲就会开心一点。
于是,我买了很多字帖,更加勤奋、正规地练字——仅为了母亲。
到初中时,我开始能够更多地体会到母亲的苦楚。有一次我很认真地对母亲说,我不想读书了,想出去打工。我以为只要赚到更多的钱,母亲就不用这么疲惫了。但母亲听完我的话后,脸色一变,像打了寒颤似的全身一凛,把我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说出去打工有什么出息?还说如果现在不想读书了,不如直接找个有盖的粪池跳进去别出来了。
虽然打消了辍学的想法,但我还是希望家里能够有更多的钱。我那时相信,只要有钱了,母亲脸上的疲惫与眼中的悲伤就会消散。于是,时隔多年,我再次抄起了佛经,我的愿望是赚到很多钱。
为了这个愿望,我抄写了很多年的佛经。但实际上佛祖却在很早的时候就响应了我的祈祷。
有一天,我和母亲一起去山上拜佛。下山时我在山脚下看到一个在卖字的老婆婆。我走过去看了看,有卖单个字的,也有对联,还有一些扇子之类的小玩意,横幅、条幅、方斗都有,琳琅满目。那些字写得确实好,不由得让我啧啧称叹。
我指着一张“福”字,随口问多少钱。
老婆婆张开五个手指,说五十。
我瞪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议,就这么一个字就能卖五十块?
“买一张吧!”老婆婆即使少了颗门牙却依然能够自信地裂开嘴,让笑容在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上绽放,“我儿子写的!”
她脸上的阳光、自豪与开心深深地震撼了我,这些神情正是母亲脸上所欠缺的。
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也要成为一名书法家,让母亲以我为傲。
于是,我开始学习毛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了母亲。
很多年后,我的愿望实现了,我花五秒钟写的一个字就可以在市场上卖到两千元的高价。
然那时母亲已经垂垂老矣,我的成功的确让她的脸上增添了不少的笑容。但她眼里的悲伤却仍未消散。罪魁祸首,就是我的哥哥。
哥哥的性格一天比一天恶劣,他从初中开始混迹网吧,到处打架闹事,一双眼睛成天都像没睡醒一样麻木。初中毕业后,他就不读了,在社会上学会了抽烟、喝酒以及赌博。
他一晚上就输掉了三万块。
他没有就此罢手,而是到处借钱继续赌,接着又输了五万、十万、二十万……输到他已经完全麻木后,已经负债近百万。
别人欠钱都是跑路,哥哥却不跑,他直接直挺挺地躺到赌桌上说,钱肯定是没有,贱命一条,要杀要剐随便。
他没少挨人家打,常常带着伤,流着血回家。可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母亲眼中又溢满了难过、失望与悲伤。
有好几次,一群社会混混找到我家里要钱,胡乱砸东西,吓得母亲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不是害怕自己受伤,而是怕大儿子会落到这些恶人的手中。
自打爸爸死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混混了。
为了让母亲不再担心受怕,我只能帮哥哥还债。但哥哥对此却一点都不领情,他早已毫无廉耻与感恩之心了,有一次他喝醉酒后,用嘲弄般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本事啊,你英雄啊,看你能逞能到什么时候……”
确实,为了帮他还债,已经把我搞得心力交瘁。最可恨的是,我掏空身体,拼死拼活地帮他还债,他却毫无良心地继续去赌。
一天晚上,我精疲力尽地靠在椅子上,告诉母亲:“妈,我有点撑不住了,这样下去是个无底洞。”
母亲满脸都是歉意,她沉默了很久后说:“会变好的……他会变好的。”
当晚,我看到母亲戴着老花镜,颤颤巍巍地拿着笔,在抄写佛经。这是她自爸爸死后,第一次抄写佛经。或许是在向佛祖祈福吧。
可如果哥哥自己不改变的话,佛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心疼地看着母亲,我觉得她一生中都没有真正开心过,只要哥哥还在,母亲眼中的悲哀就不可能完全消散。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间,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很久后又坐了起来,和母亲一样,开始抄写佛经。
接下来发生的事,同样很神奇——也许是我和母亲所抄写的佛经同时起了作用。
那晚,哥哥喝了很多酒后,爬到了天桥的护栏外,准备自杀。
有人要自杀,看热闹的人很快就蜂拥而至,趋之若鹜,乌泱泱围了一群人,都忙着举起手机拍照、录像,万人空巷。
我哥说,当时他就觉得特别好笑,自己这个无名之辈居然瞬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仿佛自己正站在舞台中心的聚光灯下,而底下的观众都在期待他的表演。
然后哥哥心思一动,拿出手机,自拍了几张照片儿发到了自媒体平台,并配文:这么多人都想看我死,我偏不惯着他们。
然后哥哥自己爬回安全区,拍拍屁股走了。观众们就像遭到了戏耍一样,扫兴又失望地散了。
这场闹剧让哥哥的粉丝量一夜之间涨了不少。从此,哥哥的世界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慢慢地就开始玩起高空挑战。
“其实谁来都一样,他们对我并没有兴趣,但是都对死亡情有独钟。”哥哥有一次带着嘲讽的语气说,“大家都只是想寻求刺激,想看热闹,没人真的关心我的死活。”
有的,那个人每天都在为你抄写佛经。
他甚至暗自得意:“没想到我这条贱命还能用这种方式发挥作用。”
可他确实输对了流量密码,粉丝成倍地增长,这给他带来了不少收益。可相对于赌债的深渊来讲,这点看起来可观的收益完全是九牛一毛。
成为了网红的他的确变了不少,他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人也健谈了许多。但这些改变在我看来根本无足轻重,因为他还在赌。既然杯子的漏洞没有补上,就永远无法把水倒满。
况且这种“工作”也根本无法让母亲省心。
我不敢把那些“高空挑战”给母亲看,我只能骗老人家说,哥哥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
听了谎言的母亲欢喜不已,更为虔诚地抄写佛经。她越是虔诚,我就越感到心酸。我感到累,感到无能为力。
……
“其实咱妈也不完全是迷信。”我嚼着烧烤,再次望向天空,“你有没有发现,爸爸死后,以前天上那四颗不合群的星星少了一颗?”
“管他多一颗还是少一颗。”哥哥撇着嘴,咬了一口烤面筋,“像那样的星星,我不在乎,也没人会在乎,除非变成流星,那才有人关注。”
哥哥忽然间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问:“老实说,今天你为什么会请我喝酒。”
他歪着头打趣般看着我,又说:“咱们俩有这么要好吗?”
说完,我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当晚,我离开后,哥哥就像颗流星般从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坠落了。
哥哥的死,让母亲悲痛不已。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半年后就被查出了一种较为罕见的心脏肿瘤。
我劝母亲去做手术,我说如果这个肿瘤不切除的话,其他器官也会被连累,最后导致整个身体都垮掉。
可母亲却拒绝治疗,她喃喃道:“可是这个肿瘤始终连着心呐……”
母亲在去世前,她躺在病床上,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忽然睁大了眼睛质问我:“你哥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哥哥他……是失足从——”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抄的佛经!”母亲没等我说完,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忽然间弓起身子,努力想把头抬起,“你自己去看看,自己去看看,你抄的是什么!”
说完,我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量消散了。母亲“掉”回床上,她的生命就像是蜡烛的火焰般被突然掐灭,化作白烟飘散。
她的眼睛到最后都没有闭上,那眼中的悲伤永远凝固住了。
我翻出自己最后抄写的那些佛经,才发现字迹潦草、扭曲、混乱,满纸的“张牙舞爪”,如同勾勒着魔鬼一般。
这根本算不上佛经。
我在收拾母亲的遗物时,在那张老桌子抽屉中最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捆已经发黄的老纸,纸上书写的那些佛经同样是歪歪扭扭的,充满了邪恶感。
我把这两份畸形的佛经全部在母亲坟前付之一炬。
现在,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常常夜不能寐地望着天空中那颗变得孤零零的星星,总是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冒出来:如果母亲残年时能抄完一万遍佛经的话,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如果哥哥没死的话,母亲或许也不会这么去世,但是如果哥哥活着,也会给母亲带来痛苦,或许我不该放弃哥哥,当年母亲也不该放弃父亲……
这个念头总是像不甘心死去的尸体一样从坟土中挣扎着爬出来,不断纠缠着我,折磨着我。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起床抄写佛经。此刻,我没有别的诉求,只希望能佛祖垂怜,能让我再和母亲说一次话。
某天晚上,我如今已分不清当时是真是幻,多半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把。
我半夜接到了一个电话,母亲的声音在电话的那头响起。
“喂,你好?”母亲的口气更像是接电话的人,而非打电话的人,“你是哪个?”
她的声音真的好年轻,好令人怀念。即便岁月变换,沧海桑田,但母亲的声音我绝不会听错。
“妈……不,不,你、你是阿琴?”
我激动不已,差点语无伦次。
“我是,你哪个啊?”
“我、我、我是中心校的教、教导主任。”我紧张得胡乱撒了个谎,“呃……你小儿子现在是几年级啊?”
我想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时间的母亲对话。
“他现在是四年级。”
“哦……今天是几月几号来着?”
“六月一号,儿童节不是刚过嘛。”
电话那头的母亲笑着说,她一定觉得这个教导主任怎么有点傻乎乎的。好在,她没有问我是怎么知道她电话号码的,不然我就更不知所措了。
“呃……是这样的,期末时候呢会有个书法比赛,我希望你小儿子能够参加,相信他一定会获奖的。”
母亲一听说教导主任亲自打电话让自己的儿子参加书法比赛,言语中的欢喜立刻流露出来。
我东拉西扯地跟母亲聊着,可以听得出来,她很开心。
可是这个电话来得突然,挂得也突然。忽然间母亲就不说话了,像是电话被人抢走了一般,紧接着就是咚得——半声——嘟嘟嘟嘟——
仔细一想,我也就明白过来,这个电话为什么会突然挂断了。
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为哥哥的事埋怨我。但直到很多年后我都相信,即便是在天堂,母亲依然会挂念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