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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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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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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老师

新学期快到了,老良给校长打了无数个电话,却没一个打得通。于是老良就杀了一只家养的鸡,亲自往校长家里提,可敲了半天门也闻不到丁点声响。他垂头丧气地把鸡提回家,往灶台上一扔,向老伴抱怨:“平时总瞧见校长他背着手到处走,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却没了踪影,这鸡我们索性自己吃了罢。”又掀开锅盖探头瞅了瞅,问:“今晚吃什么?”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撬牡蛎的良婶说:“可能避起来了,前两天遇到徐婶提着一箱牛奶去校长那,也是去说分班的事,但也没见着人,校长一家全都不见了。” 说着停下手头的活,又说:“早上我倒看见徐婶又拿着那箱牛奶往贾老师家里去了,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不如咱也把鸡提到贾老师那去,若调班不成,即便再有什么事以后也好说话。”老良正用手捏起一块油炸豆腐往嘴里送,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瞪大了眼睛骂得嘴都歪了:“老子没去教育局举报那姓贾的就不错了,还去给她一个臭老九送礼?”良婶继续劳动,说:“现在当老师的个个有架子有谱的,都需要家长仔细伺候着,大家也是为了孩子没办法。”老良不服气,愤愤地说:“等老子去教育局投诉,看她谱有多大!”

老良不满贾老师已经很久了。初二分班时,老良的儿子小良被分到贾老师的班上。贾老师是班主任,建了一个班级微信群,她从开学初就在群里频频点名道姓批评小良,让老良这个做家长的一定要引起重视。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被贾老师说多了,老良不仅面子上挂不住,而且心里也很不舒服,有什么事不能私聊,非得在群里公开处刑?何况老良也不是没重视过,只是他不论是骂儿子还是打儿子,都起不到“教育”的作用,是一点招都没有。但人家毕竟是老师,老良就耐着性子三番五次在群里好言好语,说自家的孩子比较调皮,大人说话他都不听,希望老师能多多费心。谁知有一次贾老师不客气地说,你们做家长的都不负责任,我们做老师的还能管那么多吗?这下老良积日已久的怨气也爆发出来了,撕下脸来反而质问贾老师,所谓教不严,师之惰,孩子就是不懂事才要送到学校去给老师教,若是靠家长就行得通,又何必白白花钱去读书?贾老师言语冷漠,嘲讽说你以为花几个钱就能让老师给你们当牛做马吗?这下老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颤抖着手打字骂战,贾老师也兵来将挡,毫不示弱。两人一番唇枪舌战,从此就结下了梁子。

有一天,老良在街上走着,碰上了杀猪的老吴。老吴的儿子也在贾老师班上,也是个不会读书的,但偏就很少被贾老师在群里批评过。老良就拉住老吴聊了起来,先是倒苦水般抱怨了一通,然后才问老吴:“你是怎么管孩子的?”

老吴说:“也没怎么管,只是要引起重视!”

老良认真地问:“要怎么重视?”

老吴拍了拍手上的一袋山里猪肉,说:“多跟老师交流,这就是重视,我们家长重视了,老师才会重视!”

老吴说完,就朝贾老师家方向走去了。老良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给老师送礼!但现在老良已经和贾老师撕破脸了,再要老良去舔仇人的屁股,他是万万做不到。老良就赌了一口气,想:我就偏不去送礼,看她能怎样!

谁知没过多久,小良就被贾老师调到了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去坐了。老良知道后,气势汹汹地在群里公开责问老师,为什么明知小良是个高度近视,还让他坐在后排?把一个学生孤立起来,算得上是素质教育吗?贾老师也不甘示弱,直言不讳说小良就算没近视他也不会抬头看黑板的,只顾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找人讲话,带乱了课堂节奏,且屡教不改,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老良被这几句话气得吹胡子瞪眼,咄咄逼人地说,所谓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你这样公报私仇的老师又能教好什么学生了?还有没有点良心?要教就教,不教就滚出学校!贾老师就回了简简单单几个字:呵呵,到时候看是谁滚。老良盯着这几个字与字后面的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表情琢磨起来,什么意思?这是威胁吗?她还能开除学生不成?

当家长在孩子面前贬低老师时,这孩子就很容易打心底也看不上这个老师,更何况小良从一开始就对贾老师没有好印象。当初二小良被分配到贾老师班上时,隔壁班一个与小良相识的老兄就拍着小良的肩膀,一脸同情地说:“你可真惨啊,沦落到贾大魔头的手上!”又有几个高一时的狐朋狗友一见到小良就笑嘻嘻的,幸灾乐祸地说:“听说你在贾魔头班上,恭喜恭喜!”

被这大伙这么一说,小良心里就提防起贾老师起来,在潜意识中把贾老师当成了头号敌人。小良曾经在脑子里幻想了无数种贾老师的形象,不断试着把他遇到过的所有凶巴巴的老师的形象全部揉成一团,杂糅成贾老师的形象。可当贾老师真真切切地站在讲台上时,全班人都在闹哄哄地讲话,没人反应过来班主任已经来了。当时在小良看来,讲台上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站了一个农村中年妇女。她佝偻着背,扎一束毛躁散乱的马尾辫,穿着一件土掉牙的短袖,既不像语文老师那样英姿飒爽,也不似美术老师般时髦漂亮,更是与小良想象中的“为人师表”彻底划清了界限,倒是更像学校里扫地的保洁阿姨。直到贾老师一声响亮的“上课”荡平了教室里的所有杂音,大伙才在疑惑与吃惊中犹豫不决地慢慢站起来,惊疑不低地鞠躬问好。

贾老师形象差是出了名的,学校里一直有个相关故事为人所津津乐道。故事是这样的:有一次贾老师进城听课,她从农村跑一趟城里不容易,怕迟到误了开课时间,就赶着天还没亮去坐班车,可到了目的地时又发现自己早到了半小时。贾老师没吃早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就到学校对面的一家早餐店里点了一碗豆浆和一个馒头充饥。可当老板把食物端上来时,贾老师却皱起了眉头,嫌弃说:“你们这里豆浆怎么稀得跟水一样,馒头也松松垮垮的,我们农村的东西比你们实在多了!”老板听完瞟了贾老师一眼,指着门对面的学校振振有词地说:“人家学校里的公职老师都喝我家豆浆,偏就你一个打工的乡巴佬最会挑三拣四喝不得?”闹得贾老师哭笑不得,也不去与老板再争辩,乖乖吃完,默默走人。

偏就是形象最差的贾老师最臭美,不仅喜欢买衣服,还爱傅粉施朱。可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常常对一些爱打扮的女生进行挖苦和讥讽。她一看到有女学生打扮得漂亮,就会不高兴地指责:“女孩子不要老是去关注自己外表,天天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要多关注学习来装饰你的心灵,你内心肮脏外表再美有什么用,鬼要娶你?”还有一次班上一个长相平庸的女生上课照镜子捋头发被贾老师撞见了,贾老师更是毫不客气地讥讽:“你不要恶心我了,长得更鬼一样,人家那些漂亮的女生不会读书以后还能打扮打扮做公关,去勾引一个有钱的老公,而你只有学习这一条出路你明白吗?”这么一句口诛舌伐的话把照镜子的女孩骂得体无完肤,她羞愧难当地趴在桌子上掩面哭泣。或许是贾老师也觉得自己的话重了,下课后还找了这个女生谈话,但从谈完女生一脸屈辱的表情上看,谈话效果应该并不佳。这就使班上的大部分女生都讨厌贾老师,漂亮的女生在背地里反唇相讥:“ 她自己每天还不是喜欢打扮,整体穿那些十几二十块的衣服,土不啦叽的,又丑又爱化妆,听说她离了两次婚,现在还孤儿寡母的,一定是长时间的寂寞空虚导致了她心理变态,见不得别人好!”长相平庸的女生则个个打抱不平,说贾老师丝毫不懂得尊重人,素质极差,毫无人性。

女生们都被骂惨了,男生们被骂那更是家常便饭。贾老师的普通话极不标准,一开口就是车祸现场,她要想咬准一个字音就已经“费尽口舌”了,像平翘舌、前后鼻音等发音技巧在她嘴里更是集体阵亡。可普通话的不标准,丝毫不影响她骂人时的“酣畅淋漓”,她骂那些不爱读书又喜欢奇装异服的男生:“你以为你头发跟鸡窝一样就很酷很帅了吗?我实话告诉你,跟鬼一样!”然后又骂那些上课发呆的学生:“你们别以为坐着不动就是乖孩子了,看样子你们好像坐在这,其实脑子早就像鬼魂一样飘到九霄云外去了!”还有一种学生,是被贾老师骂得最惨的,贾老师说他们“连鬼都不像”。

小良,就是属于“连鬼都不像”的范畴。就在老良在微信上让贾老师“不教就滚”的第二天,贾老师气势汹汹地来到教室,怒气冲天地大喊“上课”。所有人见势不妙,都稍稍正坐,礼敬色恭。唯独小良一人翘着二郎腿,脚趾夹着人字拖晃悠,远远地朝别人吹口哨,嬉皮笑脸地在说着什么。贾老师猝然停声,目露凶光地瞪向小良,空气中充满了肃杀之气,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小良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但他依然歪着嘴和脖子,一脸不屑地盯着课桌。

贾老师死死盯住小良,狠狠地骂:“你现在坐着就像我的祖宗一样供着,我好像欠你的一样,得求你读书,给你当丫鬟,看你的脸色伺候你,我告诉你,你不想读,就马上给我滚出去!”

小良听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居然拍案而起,腰间裤头上露出一截意图不明的CK三角裤,他拄着桌面,向前探出身子,身上的黑色蝙蝠衫垂下来,歪着头反而挑衅地问:“我交了学费啊,凭什么让我出去?”

贾老师气得干瞪着眼睛,嘴唇颤抖着吐不出话来,深呼吸后才说:“你也知道你自己交了学费,你父母辛辛苦苦赚钱是供你来读书的,不是供你来当祖宗的,你现在整天人魔鬼样的对得起你父母吗?”

小良满脸的不耐烦,使劲翻着白眼说:“你又不是我妈,你管那么多?”

贾老师压着火气,耐住性子,说:“我虽然不是你妈,但我把你们每一个人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小良听完忽然揶揄地笑了,目光中也带着嘲笑的意味,说:“你可拉倒吧,别跟我吹这些高大上的东西,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还来教别人家的孩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儿子是个——”

“你闭嘴!”

早已经习惯了贾老师河东狮吼的同学们还是被她这声足以破空裂石的尖锐吼叫吓得身心一颤。小良也闭了嘴,但他抖着身子,头上长得能盖住一只眼睛的头发也一抖一抖的,整个人一拽一拽的,一副大获全胜的得意样子。贾老师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珠子渐渐红了,哽咽地说了一句:“我当老师的,会尽一切努力教好我所有的孩子,我为了你们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经常顾不上管,而你们做学生的,只要尽一切努力去学好所有的知识就行了,其他的不需要你们多操心。”

说完,贾老师立刻转身拿起粉笔板书,继续上课。

这事不胫而走,也传到了老良耳朵里。老良哆嗦着嘴直嚷嚷这是以权谋私!是恶意报复!罢了罢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下学期去找校长说点关系,把儿子调离这个班。老良没料到的是,校长为了避风头当缩头乌龟躲了起来。老良在心里打定主意,若是不能让儿子脱离魔掌,就直接把魔王消灭——去教育局举报贾老师。但要举报,就得讲证据,老良就像一个狡猾机警的猎人,枪口对准了贾老师,就等着她露出狐狸尾巴。

当时很流行一种说法,说教初中生就像雕刻,初一时小朋友们刚入门,可塑性强,到了初二,就大致定型了,是虎是犬已经无法改变了,初三则是精雕细琢的阶段。这种说法到底科学不科学尚未可知,但学校里的老师心里一直都有个筛子。从初一到初三,其实就是一个优胜劣汰的筛选过程,由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到显金露银,最后还能留在老师眼里的学生只剩下那些有希望上高中的学生。学校里有一个老师就感叹:“都说我们当老师的是园丁,话是不错,但园丁终究是凡人不是神仙,根本没办法面面俱到,唯有剪掉那些枯枝败叶,才能保证其他枝叶的营养不流失。”所以到了初三,大多数的班主任都把精力集中在“好学生”的身上,来个精益求精,至于那些“差生”只好让他们自生自灭了。可贾老师却反其道而行,她把精力更多地放在那些成绩差的学生身上。贾老师在班上双手叉着腰,横眉冷眼地训斥:“你们这些牛鬼蛇神,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初一初二不肯认真读,现在虽然已经进了棺材,但总算还没咽气,只要你们能伸出手,我就绝不放手,在板上钉钉,盖棺定论前能拉出来一个是一个!”

如此一来,家长们就躁动起来了。首先那些优等生的家长们都觉得天塌地陷一般,纷纷忧心忡忡地找到贾老师,说自己的孩子可不能在这最后冲刺的时候松懈啊,一定要继续鞭策才行!其次,那些所谓“差生”的家长们受宠若惊,也皆去问贾老师“为之奈何”。贾老师就趁热打铁,在班群里发出公告:“那些好的同学,自觉性强,到了目前这个阶段没必要施加更大的压力,只需持之以恒就行了,而那些成绩差的同学,缺乏自控能力,反倒必须严加管教,进行补缺补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着又用了一个比喻:“现在孩子们就像在苦海中遨游,能游到彼岸的就是胜利者,那些体力不支的同学更需要有人拉一把或推一把才能抵挡胜利的彼岸!”最后总结:“反正我现在是把援手伸出去了,就看你们要不要把手伸过来!”

老良暂且放下手中的猎枪,费力地琢磨着贾老师的话,越看越是一头雾水,苦思多日后就带着疑问去请教杀猪的老吴。老吴双眉往额头上一蹬,睁大了眼睛诧异道:“怎么,你到现在还没去贾老师的救难营里报名?”

“什么救难营?”老良越听越糊涂。

“就是补习班啊!”老吴一语道破天机,点醒梦中人,“不会读书的早就都去贾老师那补课了,你家小良都没跟你提起过这事吗?”

“那臭小子一句都没讲!”老良骂骂咧咧,心里却有些活动,暗想这次贾老师可算要栽到他手里了,接着问,“那补课怎么收费?”

“这倒也没明说,大家伙都还没交钱呢。”老吴说,“虽说不提钱,但难道大家还真厚着脸皮不给了?”

老良一回家,就叫过儿子盘问:“你们老师有没有说要给你们补课?”

小良目不转睛盯着手机看,漫不经心地回答:“有。”

老良责怪儿子:“有你怎么也不回来跟我讲?”

“有什么好讲的?”小良微微皱眉,“反正我又不去。”

老良上下打量了一回自己的儿子,忽然跑了话题,插一句:“你头发遮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赶紧去剪了,裤头也提一提,内裤都跑一截出来了,真不像样!”

小良没理会父亲的话,还在想着补课的事,他不由得双眉间拧叠出厌恶的疙瘩,一脸苦相地吐槽:“每天都上那个女人的课,上得我都快吐了,补个毛的课,还不恶心死我?”

小良这句话其实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深有同感,连好学生也不例外。同学们每次一看到贾老师又一手叉腰,一手拄着墙研究墙上的课程表,就心生反感。大家敢怒不敢言,都心知肚明贾老师又要来抢课了。整整一个学期,几乎所有的技能课都被贾老师霸占走了,有几个同学甚至把自己课程表上的美术、音乐、体育都用笔划掉,直接改成了“数学”。

多年以后,大家对中学时代的诸多记忆都在岁月的长河中随波而散了,唯有教室窗外贾老师的身影仍历历在目。贾老师总是在别的老师还没下课时,就提前等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一下课她就会夹着课本像一阵小旋风般匆匆忙忙走进教室,上讲台大挥手臂擦黑板,纵是粉尘汹汹扑面亦面色不改,更不歇手,擦完又争分夺秒写上课题,一气呵成。可是到了下课时间,她就变得拖拖拉拉,推聋作傻起来,要么信誓旦旦称“再讲三分钟就下课”,然后嘴里就像有止不住的洪水般滔滔不绝,一直说到又开始上课;要么索性装作没听见下课铃声,等下节课的上课铃都响了,才面不改色地说声“下课”,接着她就不得不面对同学们一声叠过一声的唏嘘皱起眉头,疑惑重重地问:“这难道不是下课铃声吗?”

不仅是学生们抵触,连有些老师也对此颇为反感。因为贾老师有时就算别的老师已经等在教室外面了,她还是会在上课铃响时冲外面的老师说:“再借我三分钟!”然后就赖着不走了,最后还非得人家进来又催又赶,才能把这个“无赖”逐走。才从门口走到窗口,她又要头探进来再唠上一两句才不情不愿地离开。老师们都议论说,贾老师喜欢上课已经达到了“不要命”的地步,真是“疯魔”了。甚至有好几次贾老师生了病,连吊瓶都没挂完就硬让护士把针拔了赶回来上课。有个老师就曾在背后讽刺,说:“她这是愚公移山,用最笨的方法在教书,人家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她上再多的课,也不见得就行之有效!”又有别的老师拖长了语调,怪声怪气地说:“人家是要进城里的,没有点成绩怎么行,人家再怎么折腾,我们这些咸鱼老师也管不着!”这些风言风语,多多少少也有刮到贾老师耳朵里,她听后也只能尴尬地笑笑,解释说:“教不严,师之惰,我也只是尽人事嘛!”

让大家感到震惊是,就是这么一位痴迷于上课的老师,居然在初三上半学期的一天缺席了课堂。为了上课“机关算尽”的贾老师居然会没来上课?同学们对此事议论纷纷,感到不可思议。很快,家长们也收到消息,补课暂停,让学生们不要再去了。没过几天,教育局就下达通报:

“……中学数学教师贾甄在农村为多名学生辅导数学。目前,暂未发现贾甄收取相关费用的证据。根据教育部《关于中小学教师违反职业道德行为处理办法的通知》……相关规定。经研究,对贾甄作如下处理:

……取消本年度一切评优评先资格……不得申评优秀教育人才……不得提拔任用……且三年内不得选调进城……”

老良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般得意洋洋地拿着手机看这份通报,仿佛在惬意地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他一边看,一边冷冷地说:“这下她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良略为吃惊地问:“真是你去教育局举报的?”

老良坦然地说:“她为师不仁在先,就休怪我不义喽。”

接着班级群里就收到通知,说贾老师因有事暂不能来上课,接下来将由语文老师来代理班主任。

贾老师在学校里消失了,在她消失的期间,有小道消息说她被调离到别的乡下学校去了,后来又有人说其实她被处分后不久就得了重病,卧病在床起不来了。倒也有不少同学与家长会向新的班主任问起贾老师的消息,但语文老师却有几次都欲言又止,最后避而不谈。

时间如白驹过隙,春来秋往就是一年过去了。就在大家忙着准备中考,没工夫去想起贾老师的时候,贾老师得了难治之症的消息就像一场真真切切的台风席卷了全校。这场风是由贾老师的儿子小贾放出来的,他通过各类网络平台向全校、全社会发起了筹款救人活动。

网页上写了很多贾老师的感人事迹,如她为了给学生改作业废寝忘食,操劳到半夜而导致聋了一边耳朵。她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更是张张关乎生死疲劳,触目惊心,使人大动恻隐之心,潸然泪下,不吝捐款。贾老师很快就冠以教育界的战士之名火遍了城乡两地。更有记者要去医院专访贾老师,可当记者们纷拥而至医院的时候,贾老师却再次失踪了,她儿子也不再肯透露半点风声。

在离中考只剩下半个月的时候,语文老师忽然在班上宣布,贾老师将会回来给大家再上一节课。同学们都躁动了起来,有的兴奋,有的惊奇,有的则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贾老师来的那天,风雨方过,夏阳微暖,草色如新。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头上包着一个冬帽,脸上纵然涂了一层妆,还是难掩面容之憔悴。同学们躁动过后,都渐渐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人事消磨的贾老师。

贾老师像孩子一样纯真地笑了,笑起来的脸就像一个半熟半青的苹果般可爱,她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问大家:“同学们,看到你们一个个可爱的面庞,我感觉就像是看到了一群纯洁的天使,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非常想念你们,你们有没有想我?”

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有!”

“不要想我,等你们中考完了再慢慢想也不迟!”

同学们听了这话,终于微微放松了脸上坚硬的表情,有的人轻轻地笑了。贾老师接着说:“其实孩子都是可爱的,今天向大家介绍一个人,就是我的儿子,他也在我们这个学校读书,就比你们小一届,我们班有的人可能认识他,他说虽然妈妈是个当老师的,但他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坐在教室里听我上过课,所以今天也过来听一听,希望大家能欢迎他,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贾老师说完指向教室后排,同学们都转过头去看,大家发现教室后面坐了很多人,有平时的课任老师,还有校长也来了,而教室的角落里多了一个男同学。这位男同学面对大家的目光与掌声欢迎,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小良依旧坐在后排,只是坐到中间去了,他仔细端详了小贾一会儿后,忽然笑嘻嘻地朝小贾挤眉弄眼,悄悄问:“喂,不是说等留长了一起去染吗?你怎么把头发剪成平头了,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小贾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出声。

贾老师看着儿子的目光充满了欣慰与自豪,她轻轻叹出一口气,温柔说:“其实,我不是不来看你们,只是我没办法过来,这么久以来我几乎一直躺在床上,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今天能站在这里真的是恍如隔世,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小良同学,我今天或许就不会站在这里说话了。”

大家都有一次扭头去看小良,小良也一脸的诧异。贾老师继续说下去:“在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在我为你们牵肠挂肚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医院看我,唯独小良去看了我!”

贾老师说着,嘴唇颤抖起来,眼珠子湿润了,带着哭腔又说:“他经常陪伴着我,让我非常感动,我觉得这一生的教书生涯值了,也是他让我重新有了站起来的勇气和力量,让我决定不论如何一定要再回来看看我可爱的孩子们,再感受一次站在讲台上作为人师的光荣!同时我要向小良同学道歉,曾经我叫他滚出去,那是我气昏了头,其实我们作为老师没有资格去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否则就失去了为师的尊严。”

她调整呼吸后,说:“经历了生死关头后,我也想了很多,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真的是颠倒的,平时被我表扬的学生没一个来看我,反倒是被我骂得最惨的会念着我,以前我大吼大叫都没人理我,现在我话都讲不出来,气若游丝的时候,反而有记者要来听我说话,以前我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做教育的时候,被教育局处分惩罚,你们家长也生怕多落一分钱到我口袋里,现在我傻乎乎躺在床上无所作为,就凭一篇报道,反而大家不仅要给我送钱,还要给我颁奖,说很感动。我明明没想着要去城里,大家却都以为我要高升到哪里去,我其实就想呆在乡下,因为你们乡下的孩子更需要一个好老师,城里不缺好老师的,当然以为我的普通话水平和形象,估计进了城连买豆浆的都看不上!”

同学们这次完全笑开了,班级里的氛围也轻松起来。只有小良一个人笑不出来,揪着头发,拧着眉毛,像在费劲思考着什么。

两天后,老良在家里对小良说:“咱也不是冷血动物,贾老师那边该捐款的也一定要捐,过去的事也就算了,这点你比老爹我有觉悟,刚刚在外头遇到老吴和徐婶他们,人家都还夸你呢,说你看着平时吊儿郎当的,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小子!”

老良说着笑了笑,又说:“你什么时候去看的贾老师,怎么一声不响的,连老爹我都不告诉?”

“我没去!”小良终于把憋堵在心中的疑惑嚷出来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病了,更不知道她在哪个医院,就算知道了我也不至于跑去看望她啊……”

“什么?”老良奇怪地看着儿子,“你没去,那怎么说是你去的,到底是谁去的?”

小良困惑地挠着后脑勺,纠结地说:“这……这我哪知道啊,我也是奇了怪了,兴许是贾老师当时晕得稀里糊涂得认错人了吧……反正我确定我没去过!”

老良也百思不得其解,他烦恼地看了儿子的头发一眼,叱咄:“快去把头发剪了,别糟蹋了你现在的好人形象,你以为多帅么,你看贾老师家那小子之前头发跟你一样不三不四,现在剪了平头后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小良的疑问一直都没有解开的机会,因为他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贾老师母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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