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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治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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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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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离开

父亲死了,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几年来,想到过用诗歌去纪念他,可是怎么也写不出来,可能痛苦的极致便是麻木,麻木的极致便是恍惚吧。

父亲走的时候很安详,不,不能说是安详,只能说是看不出痛苦,他的眼睛留着一条缝,像是为上帝留的,好让上帝有机会偷走他的灵魂,汗水早已在几个小时前,袭击了他惨淡的白发和发凉的脊背,如果有条件的放上一个盆,那一定是满盆,这个时候,才发现,人真的是水做的,男人也不例外,这是弥留之际的表现之一,多汗,就像身体和灵魂在做殊死决斗,一边说,我要活,一边说你必须死,任何人都逃不掉。

父亲的心脏搏动着,强劲有力而又孱弱无力,旁边的仪器上,心律前一秒一百三十多,后一秒就成了十几,我问医生这是不是仪器坏了,医生说,这是死亡前的征兆,叫做试探性呼吸,护士围着父亲,做最后的努力,脚上、手上已经凉了,看不见血管,也看不见能够竖立的汗毛,一切都倒了,你的世界、我的世界,就在此刻。护士们找了一圈,最后在脖子的血管里,找到了出处,他们心里知道,一切已无济于事,但是他们为了尊重死去的人,懂得活着的人,还是在这脖子上留下了最后一针,尽管这一针离断气也只有短短的一分钟,对我而言,却好像过了一百个世纪。

这针一定千万分的痛,因为父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起插满针管的手,去遮挡那尚且还有余温的脖子,最后又无力无奈的放下。我们亿万分想要阻止这样的痛,可我们不能,我们不能放纵明知的结果而不采取任何措施,有时候在想,这样对吗?为什么还要在痛苦之上再加痛苦,是为了拯救?还是为了安心?

父亲的肚子鼓的像皮球一样大,透的发亮,这是肝癌独特的症状之一,先是从脚开始肿,随后是肚皮,再后来是全身,此刻的父亲,像个在水里泡涨的死鱼,除了没有臭味之外,一切都恰如其分的相似,痛苦、难受自然是难以想象的,但凡看见的人,没有一个不侧目流泪。

我问父亲,你那里不舒服,虽然我明知道他哪里都不舒服,可还是不自觉的问了,他用微弱的气息,吐出了两个字:肚子,他的声音早已模糊,舌头渐渐开始僵硬,不过从嘴型里我还是认出了这两个字,这也是他留给我的、也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两个字。

父亲走了,就在我的跟前,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刻,以至到现在我的记忆还如此清晰,落气的那一瞬间,哭声顿时一片,这一个月来的压抑、痛苦、压力、无奈、悔恨,在那一刹那,得到全部的释放,母亲哭的声嘶力竭,三幺、三姑夫、妻子用那知识分子的理性,压抑着情绪,让那泪水,在眼角肆意的流淌,我没有流泪,只是呆呆的、傻傻的看着父亲的遗体,意识早已经跑到九霄云外,剩下只有本能,我本能的挪了挪脚,才发现,像被大山压住,沉如万斤。

我本能的抱起瘫在地上情绪失控的母亲,告诉她她还有我,虽然我并不知道,我能给她带来什么,毕竟那会儿我才刚刚毕业,自己都是一无所有。这时候我才深切的明白,我们的家庭和学校,从来不教孩子如何有效直面生活中的艰难和困苦,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教育是极其缺失的一个环节。

后事三姑夫早已安排妥当,父亲断气不到十分钟,我们在痛苦的笼罩下,把提前准备好的盆和纸钱,在病床边上烧了,父亲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说不出话,他知道他的大限已到,看得出来,他眼里有怨,这个时候外面的一切都对他十分敏感,他怨他还没断气就把这些不吉利的东西带到了病房、他怨他才48岁便要诀别这个世界,他怨自己没有好的生活习惯,无奈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人心与疾病的抗争,从来都是输家,因为人心牵绊太多,疾病毫无顾忌。

大约半个小时,殡仪馆的车到了,就在医院的地下室,那是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灯光死了,入口的闸机也死了,好像一切都在为死亡让路。不一会儿,病房里来了两个人,他们就是从这样的车里来的,来为死者送别阳间的最后一段路,他们一句话不说,生怕打扰了这屋子里的气氛,麻溜地为父亲剃了头,这是我们当地特有的习俗,说不满60岁的人,煞气太重,剃掉头发,可以减少煞气,保家人平安。

后来再想,自己的父亲又怎么会害自己的家人了,这个习俗或许就是一个永远得不到证明的伪命题。随后他们为父亲穿上了新的衣服,几个人合力将他抬到了推车上,我跟在后面,穿过走廊,就像穿越了鬼门关,昏暗、发憷到极点,我们进了手术用的专用电梯,一个既能通向死亡,又能走向生存的特别电梯,只有医生刷卡或总控室控制才能打开的电梯,一切似乎是在暗示,只有医生和上帝才能把握你的命运。

我们到的时候电梯自动开了,想必医生在父亲断气的那一分钟,已经做了安排,电梯很宽,空荡无比,像极了没有心的恶鬼,团团把你包围,要你窒息又要你呼吸,实在憋屈的厉害。

很快,我和父亲的遗体被动的上了殡仪车,只不过他躺在后排,我坐在前排,他脸上盖着布,而我没有,殡仪馆的人说话了,递给我一张菜单一样的东西,里面一张硬纸,外面一层胶,“你选哈床位,有10块一晚的,20一晚的、200一晚的”,我一点儿也不懂他在说什么,难道死人也要床位吗?我没有思考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看他递给我的菜单,直接就说了20,这是下来之前,三姑夫、三幺交代的。

如果有人问你选好多,你就说20,尽管我完全不知道亲人们的意思,因为这时候他们从不把话说全,总是留个半截,让我云里雾里,到了殡仪馆之后,我才知道,这是指停尸房和冰棺使用的费用,当打开门的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接受这个社会的启蒙,原来死人也能创造价值。

走过、路过、看过,旁边200一间的房间,放着哀乐,堆满了鲜花,放着宽大的遗像,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者应有的隆重,再看看父亲的房间,还没进去我就已经开始后悔,这不是一种做错事情的后悔,而是一种强烈的负罪感,生前不能给父亲带来一丝安慰,死后也不能为他带来半点应有的荣耀。父亲的房间,被灰青的水泥包着,石灰墙到处都是剥落的气泡,墙上什么都没有,看上一眼,就让人心情低落,可能这是殡仪馆的人有意为之,毕竟这样的场合实在是不宜欢笑。

房间的正中,放着一尊玻璃棺,说是玻璃,但看上去像塑料,父亲躺在里面脸总是模糊的,这让我想起了市面上哄骗儿童的几元钱的望远镜,看一眼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蒙上一层灰。

父亲的遗体,被他们放进了冰棺,算了日子,要几天后才火化,放遗体的时候,父亲的鼻子和嘴巴出血了,很多,工作人员让我找纸,我没有带,最后他们找了几封草纸,给父亲擦了干净,一个放头的人说,怎么会出这么多血?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是肝脏破裂的缘故,据医生说,肝癌的最后,肝脏会破裂,口腔和鼻孔都会来血,大概是路程颠簸加速了这一过程的到来。

工作人员将父亲安顿好后,走了,我在父亲的棺前,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以感谢他这么多年的爱,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做什么,本来想为他守上几晚,但家人没有同意,他们担心我一个人守夜会害怕、会失魂。再加上一个月来大家的劳累与辛苦,于是决定,都回家吧,几天之后再来火化。

殡仪馆的人刚走没多久,王姑爷找的阴阳先生便到了,他说要为父亲立一个牌位,有木质的、有纸质的,你们要哪种?亲人们说,先纸质的吧,父亲的病,用了不少钱,我们要节约,更何况我们以后还会把他带回老家,入土为安,到时候再立一个大大的碑,阴阳先生,问了我的生辰、父亲的生辰,用十来封草纸叠在一起,做成垫子,切成不大不小的长方形,上面竖起两根香,两根香之间绷着一张灵牌大小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父亲的名字、他的生辰、他的卒日、我的生辰。

“那骨灰盒呢,你们要哪种?”阴阳先生再问,我们还是选择了最便宜的那种,大概400元,看上去晶莹剔透,像一大块天然玉石打磨而成,盒盖上镶这两条龙,很有点气派,这是我整个这场葬礼,唯一感到一丝丝安慰的地方,以至于火化的时候,等在骨灰室的那些同病相怜的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悄悄的说着,他们那个一定很贵。

火化的时间很快就到了,那是凌晨的五点多,在我们前面的一家人,选择了高规格的火化流程,尽管停尸间离火化间最多不超过一百步,四个司礼人员穿好礼服,像军装一样挺拔有力,时辰一到,他们用正步走向冰棺,用标准化的姿势,铿锵有力、流线似的将棺材放在肩上,一切早已烂熟于心,后面跟着哀乐队伍,有打鼓的,有敲锣的,有吹喇叭的,但是他们吹的并不是哀乐,反而听上去像抗战进行曲,亢进、有力,仿佛是在告诫你要勇敢的走向死亡。

很快,我的父亲出来了,我们没有选择什么能产生任何额外费用的东西,以至于如此凄凉,这种凄凉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印在我的骨子里,这辈子绝不会再忘记,父亲被一个司礼人员推着冰棺直接走向火化室,推车下面的铁轮,剐蹭着地面,叮铃叮当的响,那声音简直就像在呐喊,是在猛扯,要一点一点吞噬你的心,轮子每转一圈都会让你认识到,什么是内疚,什么是有罪。

就这样,父亲被送进了火化间,我们在可以接收骨灰的地方候着,旁边的工作人员凑到我的跟前,悄悄的给我说,你去买包烟,给烧骨灰的老师,好让他收集骨灰的时候,尽量给你收集干净,免得跟别的人搞混了,我立马就要站起来,跑去买烟,这时候的那种罪恶感,已经让我愿意为我的父亲做出一切,不管别人是不是看重你的钱,三幺把我按住了,用她那理性的声音,和有杀伤力的眼神,坚定的说,我们不需要,谢谢!

烧完了之后,我拿到了骨灰,这时候我们请了哀乐队伍,因为毕竟这是人这一辈子最后一次,更主要的原因是火化室到存放骨灰的骨灰室,路程很长,大家觉得,同样的价格要比从停尸间到火化室的路程划算的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感觉却恰恰相反,我总觉得,后者的路更长更长。

我捧着父亲的骨灰,走在哀乐队伍的最前面,亲人一边走一遍撒纸钱,哀乐队伍奏着乐,一直到了骨灰室的门前,放了鞭炮,缴了骨灰存放费,我抱着父亲的骨灰,在一排排干瘪的货架上,找到了一个空位,旁边立着一个人的遗像,也是个男人,笑得很温柔,我想,真好,有一个爱笑的男人陪着你,或许就不会那么悲苦和孤独,说不定你们还可以在天堂斗斗你最爱的地主,尽管这全是我的想象,但我只要一想到这儿,我就会觉得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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