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258
“Z258?!”我瞪大双眼看着手中的车票,毫不收敛地喊出声。候车室的人纷纷看向我。
广播依然在提示,“您所乘坐的Z258号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请到A检票口检票。”我目光不断在候车室大屏和车票之间来回跳跃。
“你好,请问你是这趟车吗?”我顾不上其它先挤入队伍并向旁人询问。
“是,你也去南宁?”
“噢不是,你知道这是…我是说,这躺车是绿皮火车对吗?”怕有冒犯,我含糊地问。
“是啊,你自己选的票你不知道啊。”说完他急忙通过检票口。
“刷身份证!楞着干嘛!”检务人员冲我大喊。
我才不明不白走向站台,还无法接受这趟突然的旅程。我并未乘坐过火车,除去大环境所致,最大因素在于我对绿皮火车是怀抱成见的。难怪站台附近不必总有风景可看,此刻我的脑海已浮现无数画面:闷臭味充斥整个车厢、瓜子壳橘子皮满地、光脚蹲在座椅上的男人、不断推销方便面和零食的乘务、震耳欲聋的婴儿哭声……我咒骂自己粗心、糊涂,怎么选到了绿皮火车的票。原本对目的地就不是十分渴望,这下更不乐意。现在无路可退,也无人可怪罪。脑子里又时不时闪烁车厢里的场景,不悦遂油然而生。“罢了!我戴耳机看风景谁也不理就是。”
像身穿军大衣不紧不慢的老顽童一样,列车缓缓在我面前停下。稍显迟钝的车厢门像在对我挑衅,而我则要视其为挑战。
杂乱的行李架、破旧的座椅、沾满岁月污渍的车道。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的脸色想必和车厢的车设一样难看,车里人眼神从我身上避开。
座椅竟是三座合一,并且六人面对面,由靠窗一侧伸出一块小桌板公用。我必须掩藏我的惊讶,“和高铁没什么区别,”我这样对自己说,“赶紧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靠窗、风景、沉默,就这样。”
驮着包,我磕磕绊绊来到座位旁,然而幻想中那个可以“与世隔绝”的座位却挤满了失望,是一个稍年轻的中年人。我克制情绪:“你好,靠窗这个是我的位置吧?”
他把脸从方便面桶里掏出来说:“这些是三人座椅,怎样坐都可以的小伙。”我未作回应他继续说,“车马上开了,也不方便调位置,要不你先坐外边吧。你到哪…….”
“好。”我意识到已经失去换位置的可能性,又看见那位置依旧盘着一双脚,索性答应结束对话。
我不愿将包放在行李架,干脆一直抱着。在我右边,也就是三人座椅的中间是一位中年大爷。他向右微微挪动身子为我腾开空间。尽管如此,我仍半个屁股悬在过道。这更大程度是由于心理而非物理原因所致。我正对面的妇女时站时坐,有时宁可倚抱着座椅也不坐下。而对面中间位置的妇女时不时斜眼看向我和大爷之间的缝隙,扭动一下身体。
大爷起身从位置离开,她当即抬起脚搭在他的座位,也就是我的右手边。
“喂!请你把脚收回去!”我极力克制,当然,但只是在语言层面,我的音量已传透整个车厢。
她叹出“啊”和“哎”之间的长气便将腿蜷缩回去。
我实在受够,决定立即执行原计划,掏出耳机侧头望向窗外。片刻,右边位置的主人回座。“你也去南宁?”大爷寒暄式地问我。
大概停顿几秒我才回复:“不。”
“从武汉来?”
“不。”
“是大学生吧?”
“是——”我忽觉自己过于冷漠,便补充道,“是这样的,这趟是去柳州,不到南宁。”
“是城里人吧小伙?”
我惊愕。
并非惊愕问题,而是答案。并非惊愕是或否的答案,而是惊愕为何本乃否者之身份却仿佛做着是者之行径。我需要回答的是脑子里另一个声音提出的问题:我何来的清高?
“不是的。”或许我的犹豫不决让他认为我在撒谎,他不再问了。我无暇考虑是否该继续对话,而困惑在尚未解答的惊愕中。
“方便面、火腿肠、卤鸡腿、饮料,有需要的旅客吗?”乘务推着餐车重复地招呼。
“那个,有卤鸡蛋吗?”靠窗的男人举手示意乘务。她推车来到我边前停住。这一停,旁边的人都纷纷决定买些零食。对面的妇女买一包瓜子,左边座位的乘客买一包薯片。
我想着乘务离开后一切将重归平静,殊不知热闹这才开始。
这一趟是午后的列车,沿桂林到南宁一段正遇太阳值西南侧,前面陆陆续续的隧道一过,往后的路段几乎美不胜收。餐车一走,阳光柔柔地从我边前的窗外洒进车厢,大家纷纷抹去睡意,向窗外望去。对面靠窗的女孩侧身将双腿架在中间那妇女身上,女人双手护住她的身体,二人大概是母女。
车厢里喝起“下午茶”,大家各自分享自己的零食,人手一把瓜子,咳咳咔咔嚼出韵感。一包薯片若足够,兴许能传遍整个车厢。我一时分不清人与人之间是否互识,他们寒暄客套又不互视为外人,闲聊逗乐。面前的女人递给我一把瓜子,我婉拒了。
“三月的桂林,”我踌躇片刻对身旁的大爷说,“尤其是月初时候,花开的最活泼。”我不知道他口罩后的表情,但他侧耳点了点头,我于是继续说:“各样颜色的都有,红的山茶花、粉的桃花、白的梧桐花、我最喜欢就生长在地面的油菜花,放眼望去一片翠绿金黄,置身进去可谓身陷花海。”“再过些天估计会有雨,但不消灭花的生机,相反,桂林下小雨尤其好看。”
他点点头。
我问:“您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我是返工,好风景只是赶巧遇上。”
“春节过去有段日子了,现在返工算是很晚了吧?”
“这不是疫情吗,原本也不必这么晚,”他从老花镜后瞥一眼我接着说,“我孩子和你差不多大,昨天才开学,原本我上周就该返工,但他执意要我送他回校才让我离开。”他笑着,“都研究生了,像个小孩舍不得,你说逗不逗?”
我随之笑:“那您还留下了不是?”
他轻轻舒一口气:“就当弥补从前的缺失了。”
我目光定在他脸上,没有说话。
他转头向车窗外望去:“错过的花可以等下一季,”又过了一个隧道。一个老人抱着婴儿在我背后伸出小手,吱呀吱呀地叫着,短小肥嫩的手捏到我的脸颊,我以为他是与我招呼。对面的女人递出手里的瓜子,小孩子努力地抓了一把,又吱呀吱呀地笑。车厢里的人也跟着笑。老人教小孩子说“谢谢”,孩子说不出来,大家笑得更乐了。
我还是决定不问大爷下半句话是什么。
原本认定漫长的旅程很快告一段落,列车依旧像个老顽童缓缓地不情愿地停下。我起身离开座位,踏出车门时身后一个声音叫停我:小伙。
是那位大爷。“别忘了你的包。”
我伸手接过,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整个车厢。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