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松粑岭下田垅一片斑白,霜好大,好霸道。
岭脚纤细的乡道,像时下干瘪的鄱阳湖里蜿蜒的航道,将斑白的世道一分为二。道上唯一的动点,是一辆土车,象航道上飘零的帆桅,孤静但不失执拗。
推土车的是王家山驼背德宽老倌,德宽的土车上装着一大筐红薯,车把下面吊一个蛇皮袋,袋里装着稻草捆绑了脚和翅膀的腺鸡。德宽这是去县城赶早市,卖掉车上的红薯和腺鸡,隔天再带老伴菱花来县城,给她买件厚实的珊瑚绒睡衣。冬天气温低,菱花的哮喘病发得勤,保暖很重要。前几天,村里莽头的癞痢婆妇人,新上身了一件雕花珊瑚绒夹袄,平时的那张黄脸顿时显得精神红润,德宽便也产生给菱花买一件的念头。
清晨气温低,德宽自己也是全副武装:头戴护耳小帽,身上黑袄灰裤,脚下一双硕大的布暖鞋,特别显眼,德宽不在乎外表,身上暖和就行。
霜天寥廓,东方鱼肚白。德宽加紧了推车脚步,片刻身上便烘热起来。转过一道岭嘴,眼前旷野白茫茫,枯蓬潇潇鸣。突然沟畔一阵“咯咯”响,眼前掠起一道慵懒的礼花,向远方坠落。德宽一舒眉头,锦鸡开道,今天又是个暖洋洋的好日子。
二
卖红薯啰,霜打咯红薯甜如酥!
德宽习惯于推着小车在集市周边沿街吆喝叫卖,手脚不停地活动,东西卖出去了,人也暖和。德宽晓得集市好摊位都被二贩子占着,轮不到自己这种临时卖东西的人享用。因此,德宽卖农产品不习惯蹲在集市上呆守,如果蹲在没有人流量的地方呆守,呵手呵脚,东西卖不出去不说,人还冷得半死。
市场北门岔路口,德宽的推车前,有一少妇一手拎着一个胶袋,在前面撅着屁股晃悠着。左手白胶袋装有冒着热气的菱形发糕,右手红胶袋沉甸甸,像是有鱼在里面弹跳。冷不防右手中的胶袋突然开裂,随着少妇的惊叫,两条筷子长的黄丫头,跌落在人行道的地砖上,两条鱼欢快地弹跳扭动着,象是在嘲讽四周投来的眼神。
好肥好大的黄丫头,一看就知是鄱阳湖野生的,有钱人吃得起哈。
黄丫头煮豆叁,肉嫩汤鲜,好吃。
少妇的身旁马上围上几名看热闹的懒汉闲妇。
大哥大叔,帮帮忙,请帮我抓一下鱼!
黄丫头扎手,我是不敢抓,自己抓自己抓!
她那嫩皮细肉的手,哪能抓得住滑不溜秋的黄丫头!再说,如果那鱼尾一弹,将地上的土渣拍到她那描得排场的脸上,岂不丑死亏大了?
……
我来我来,看我的,抓个黄丫头也怕,还是男人吗?又不是打老虎。
一个壮汉拔开身边的人,挽了一下袖口,伸出拇指和食指,想捏住黄丫头背上的尖刺。
壮汉的手指刚碰到鱼背上的尖刺,鱼头便一晃,鱼尾一搅,鱼腹一侧的尖刺便扎进壮汉的手背,鱼尾紧跟着拍在壮汉的手臂上。
壮汉嗷的一声喊起来: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围观的众人哈哈大笑:不是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小子,美女面前逞能要付出代价的,鱼没抓着,还惹了一身腥臊,赶快去医院打破抗吧!
看样子要悬赏抓鱼哦。
是啊,抓鱼脏手不说,黄丫头扎了手要打破伤风针的,帮这种忙划不来!
美女,要别人帮忙抓鱼冒风险的,应该给些报酬啊!你看这鱼弹跳厉害,等下钻到旁边那个下水道窟窿里,鱼就吃不成喽。
长颈鬼,想报酬啊?抓一条鱼亲一个嘴,想不想!
哈……哈……
德宽老汉看不下去,心中暗骂:这帮短命鬼,举手之劳的事,却要这般刁难戏耍一个姑娘,缺德冒烟!
德宽老汉将肩上的车绳褪下,车把支在地上。从车底扯下几个胶袋,重叠起来套成一个,然后挤进人群,俯身从地上快速捞起鱼,放进胶袋,递给旁边发愣的少妇。回头朝围观的人喊:好了好了,别只顾看热闹,不就是举手之劳的事,大家都散了吧。
呵呵,还是老倌厉害,看他那松树皮似的老手,掌心的老茧比熊掌还厚,恐怕乌鱼钩都扎不穿,还怕什么黄丫头刺,他当然有献殷勤的资本,散了散了,热闹看完了。
懒男闲女无趣地各自走散开去。
大爷,谢谢您,您真是好人!我估摸着你还没吃早饭,这发糕还热着,你带去吃了。
要不得,要不得!妹儿自己吃,我车上带有熟红薯。
大爷,你这么好的人,帮了大忙,几块发糕都不接,我怎过意得去。我现在打车回家,转眼到家就有东西吃。少妇不由分说将发糕袋子放在德宽的车上。
三
晌午时分,德宽的两个腺鸡早已卖出,筐里仅剩六个红薯,德宽便决定收工回家。顺路去银行取些钱,明天要带老婆菱花上街来卖衣服,并且还要替老婆开些治哮喘病的药。
德宽边推着车,嘴里边啃着隔夜的熟红薯,信步转向金街口农行。农行边停有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炉口虽然被熏得乌墨漆皂,但炉顶还是笼罩着腾腾雾气。
德宽常和烤红薯打交道,都很熟,但不以为伍,看那卖烤红薯的站在街头揽客的表情,实在过于谀媚,真心受不了,这家名叫老贵的摊主就是这类人。老贵年龄五十开外,是德宽的老主顾。老贵拗得很,每回进德宽的红薯,挑挑拣拣秤好以后,总要扣两个不能算钱,说是补烂的或有破相的。
老贵的生意看样子颇好,嘴里吆喝着,手里炉口一抓炉底一扒,忙得很。
老贵低头从炉口刚抓出一个香喷喷的红薯,还没顾得上同德宽打招呼,街对面一家零食店在叫喊着要两个烤玉米。老贵连忙将热红薯放在炉顶,又抽开炉门,用胶袋包着两个玉米,屁颠颠地跑向对面零食店。
老贵刚离开烤炉,就有一个身影靠近烤炉,一只脏手抓住了烤炉顶上的热红薯,另只脏手在炉顶放下一枚硬币。然后两手捧起红薯往嘴里塞,自言自语起来:
我买烤红薯,我有红薯吃,嘿嘿……
德宽认得此人,是个叫啄脑的弱智后生。啄脑单身一人,在别人闲置的杂物间容身,平时在街头游逛,捡破烂,然后转手卖给骑三轮车的收破烂小贩,街坊谁家有出力气的重活杂活,喊来他来帮忙,给口饭吃就行。
啄脑是在哪里搞来的钱,买烤红薯吃。街边马上有看客围来起哄,一块钱也买不到烤红薯啊!呵,还不是一块钱,是一毛钱,一毛钱吃老贵一个红薯,老贵要用鞋底板扇啄脑的嘴,那个孬鬼还不快跑。
么得嗄?啄脑鬼偷吃我的红薯,俚真是碰到鬼,舍本买卖,死啄脑,我让你嘴馋!转回来的老贵扬手便要给啄脑一个耳光。
诶,老贵老弟,莫跟一个可怜人计较。德宽托住了老贵扬起的手说,俺们的手不是用来打人的,都是抠泥捡薯的手,比不得别人抓印把子管人的手啊。再说,俺们都是和红薯一样的,外表虽粗陋,内心却是甜的。俺都晓得啄脑的处境,送两个红薯给他吃,也是那么一点事。我这里还剩六个生红薯,都送你了,你莫打一个自逃自的可怜人。
要你老哥的红薯,这多不好意思!啄脑鬼,你遇上贵人,又躲过一关了,还不快来谢谢德宽老伯!
算了算了,不值得一提的事,不用挂嘴谢了。我也回家吃饭去。德宽扶起车把,推车昂首前行。
四
进城容易出城难。这不,德宽刚出城还没走出一箭地,来时还是好好的路,现在就被人挖断,一条宽阔的深沟横亘在眼前,沟对面三三两两散落着长长的粗壮的水泥管。此时放学不久,还有几个迟回家的中学生在沟边徘徊。有个同学往后退了十几米,然后助跑着想掠过沟面,到了沟边却紧急杀位脚步,不敢飞掠。
长长的深沟向南北延伸,看不到头。这要绕到哪里过?铺管道也要考虑民众的出行啊!德宽看着眼前快一人深的巨沟,心中涌现怨言。
老倌,行个方便,把你的推车放到沟里,让我过一下,省得弯到下边去,磨一个咀回来,多耽搁事。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凑上前来,找德宽相商。
车放到沟里过一下路我没问题,就是等一下把推车从沟里拔出来,是个问题,就凭俺俩人好难拔起来。
德宽认得此妇人。她是陈家嘴人,德宽同她公爹陈老三很熟,也算是有过过命的交情。三十年前的那年冬闲,德宽与陈老三推着土车,结伴徒步去上岸粮区粜糠。刚到上岸的那天晚上,德宽突然病倒,是周老三连夜用土车推着他,走了三十多里路,把他送到县城医治,救了他一条命。德宽把陈老三的这份恩情记在死心肝上,从此两家象有血亲一样,一直走动来往,直到十五年前,德宽夫妻去东莞照看孙子,其间陈老三病逝,两家才渐渐走淡了下来。陈老三的这个儿媳嫁过来后一直在外面打工,德宽只见过一二面,模糊有点印象。
那后面不是来了个两后生吗?他们也要过沟,等下叫他们帮忙把车拽上来。我要赶着回家,给我刚放了学的儿子做饭哦。妇人不死心地提示着德宽。
德宽脸皮薄,对有求于他的人总抹不开面子,何况是故人的儿媳。只好伙同两个年轻人将推车放进沟里,引导滞留的路人过沟。
妇人许是急于过沟心切,脚下又穿着有些高度的高跟鞋,她从沟沿伸脚下去,脚没有踩中车把推杆,人被绊倒在土车上,妇人惊恐地连声抱怨呼救。
德宽慌忙和俩年轻人上前,牵引着妇人攀爬过了沟。但妇人的脚看样子受了些伤,走路有些瘸。
妇人便纠缠起德宽,怪起德宽没将土车放平稳,土车晃动导致她摔倒,把脚扭伤。要德宽送她去郑家镇,找跌打医生推脚。
德宽觉委屈,但救人要紧,只能先推妇人去郑家镇。一路上妇人唠叨着不停。
你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做事这么毛草,放个车都不让人省心,最起码的安全也要保障一下啊。
主意是你出的,让我把车放在沟底垫脚行方便。我也是一番好意,能帮就帮,方便别人也方便自己。别人都过去了没事,你鞋底偏高没站稳,怎能赖我土车没放好,我好心行方便,又没收钱,倒要我负责。
我在你的车上出了事,你肯定要负责,不信你问交警。是你的土车翻了,害我的脚崴了,你是车主,就得担责付医药费,不说去大医院,去郑家镇的推拿诊所医药费归你出,你还得付我一个礼拜的误工费。
你这是什么歪道理,我好心行方便帮你过沟,你还要敲诈我的误工费。人活在世上要讲良心,其实我认得你,你是陈家嘴陈老三的儿媳,你公爹就是个很正直重情义的人。二十年多前我跟你公爹结伴去上岸粜过糠,睡过一个地铺,感情好着呢,那时候你还在娘家没嫁过来,后来你结婚,我去你家喝过喜酒,你公爹在世,我们两家一直都有来往,你对我没印象?
老倌,别给我提那进了土的公爹,你和他的交情都随他进棺材了,我对你有没有印象不重要,现在是讲钱的年代。
话说到这个份上的话,德宽没了言语,只能自认倒霉。
暖阳西斜,乡道蜿蜒。
德宽了却了一段三十多年前的人情,推车的步伐也显得轻便。只是对不家里的老婆子,她的珊瑚绒睡衣得往后推了。明后天要赶两天早,多卖两筐红薯出去,早日将珊瑚绒睡衣买下。德宽打定主意,便脚下加紧,披着斜阳,匆匆赶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