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庶人常用贽,贵在不飞迁。饱食待庖宰,虚教两翅全”。
北宋江西大儒李觏说,鸭子是平常老百姓礼尚往来及待客的最好的礼物。还真是哈,正月,表姨妹来我家出荒,就送来一只鸡和鸭。
鸡是腺鸡,正月十五便上了餐桌。鸭是仔鸭,尾巴上没长钩毛,像母鸭。我们便嘴下留情,没按李觏先生所言,立马送到庖厨,而是关在后院子,圈养催肥下蛋。
要养鸭子,就得给鸭子预备吃的。
我临时抹脚找来一只废弃的铝饭盒,从饭锅里分出一点米饭,舀些菜汤搅拌,摆放在鸭子面前。鸭子只是用嘴试探地戳了两下,便自顾走到一边去了。一个上午过去,饭盒里的食物,没有动过的痕迹,看来这米饭不是它的菜!
没办法,不吃只能换,跟鸭子无法理论计较,一计较,就失去养它的意愿。
我从米袋里抓了几把米,放在饭盒里,为了防飞鸟来吃,加了些清水将米淹没,然后我出了门。
再回来时,我瞥见饭盒里的水,有点脏。将脏水换掉,发现米粒未明显见少。显然鸭子顶多喝了点水,未沾米粒。莫非换了个新的环境,鸭子抗议想绝食不成。
我想了想,还得给它弄些好吃的美味,让它开开胃。我便去饲料店买了两斤鸭饲料回来,抓了两把放在一个铁勺里,将铁勺递到鸭子的身边,但鸭子依然不感兴趣。看来,这鸭子刚离群,过于孤单,一时难以适应新的生活环境。
姨妹夫是养鸭的专业户,鸭子在姨妹家,白天散养在鄱阳湖边荒草滩,吃虫子和鱼虾荤腥食物。晚上归舍,又有美味可口的混合饲养等着它。而我把鸭子圈养起来,只给它吃稻谷米饭,看来鸭子挑嘴,吃素不习惯。人禽一般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娘说,鸭子没伴,要养两个,有一个对手就好。但鸭子的命贱,不容易死,饿它几顿,它会慢慢适应找吃的。
鸭子的嘴不饶人,没有适口的食物吃,便成天在院子里“嘎嘎”乱叫,我的头有点大啊!毕竟它也是一条生命,在如今奉行博爱的社会里,不忍心让它饿死。
我便去网上为它找吃的。网购了五斤稻谷,一斤鱼骨粉。抓几把稻谷放在一个闲置的灰桶里,再放两调羹鱼骨粉在里面,然后冲了大半桶水,将桶趸在院里柚子树下。我白天回县城送货,晚上回家,很沮丧地看着桶中的稻谷原封未动,但无意间发现鸭子将我两盆绿油油的菠菜吃个精光,让我大为光火。
菠菜是去年冬天我用废弃的破脸盆种的,由于天寒,菠菜长势不好。现在开春回暖,菠菜开始发力生长,绿油油的漫过盆沿。
菠菜我是头天从围墙上搬下来,浇了点水,当时忘了立刻搬上围墙,却被鸭子巡到,它的扁嘴,象剃刀一样,把两盆菠菜理了个光头,菜茬都没剩一根。把我气得,狠狠地一脚朝鸭子踹去,这个扁嘴畜生,居然从我的嘴里抢食,将菠菜吃个精光,眼里还有我这个主人吗?
鸭子吃光菠菜,倒给了我一个启示,可以时不时地给些蔬菜它吃。看以前荒草萋萋的院子,自从鸭子入驻十多天,院中杂草差不多看不见影子。
找蔬菜,这难不倒我。菜地里去年冬闲种了很多生菜,现如今春暖花开,长势正旺。鸭子对生菜还是蛮喜欢的,每天都吃得干干净净。未雨绸缪,我在菜园里又栽了一些苦唛菜,一旦生菜吃完,苦唛菜就可以接上。
娘说,鸭子吃荤腥,下的蛋就大。成天吃生菜,食物结构太简单,不利于鸭子的生长和下蛋,得想个法子让鸭子吃得更丰富营养些。
春天雨水多,后院是泥地面,常有积水。鸭子的扁嘴成天在泥水里逡巡探索,发出机关枪似的响声。特别是猪舍那条排水沟,两边的淤泥被鸭子的扁嘴搅了个稀烂。它还真把我这排水沟当成鄱阳湖的流水沟了,期望能捕捉到小鱼小虾哈,其实最多也不过是,抠到两条倒霉的蚯蚓罢了。
蚯蚓对鸭子来说确是美食。
记忆中,小时候,家里曾养过几回鸭子。那时我们兄弟还是住在老房子里,房前屋后全是泥地,铺天盖地长满野辣椒草。
每当春季的早晨,父亲吆喝引导着鸭子来到屋前的野辣椒草地,用手中的青竹片撬翻泥土,泥土中时不时地会有红色的、黑褐色的蚯蚓在蠕动,鸭子便一个箭步窜上前,扁嘴出击,百发百中,蚯蚓摄入嘴中,扁嘴稍微翕动两下,然后略一扬脖,蚯蚓已滚下喉咙。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蚯蚓相继又叼到嘴里。
那时候,与毛绒绒呆头呆脑的鸭子为伴,是一大乐趣。看小鸭争抢吃蚯蚓,更是乐趣里的兴奋点。
我养鸭的后院,以前种过作物,泥土还算疏松,土中应该藏有不少过冬的蚯蚓。
我找来铁耙,在院中随便一挖,真有红色的蚯蚓在土块间扭动。我拎起蚯蚓向鸭子抛去,鸭子一蹴而就,蚯蚓变成了口中的美味。我再扔蚯蚓,鸭子直接在空中截杀,百发百中。
挖蚯蚓的期间,我手中的铁耙无意掀开一块砖头,砖下压有三四条蠕动的蚯蚓。过往的生活经验,又给了我启示,我只要在院中土地上,多抛放一些砖块和木板,每当雨过天晴,翻转板块和砖头,必获很多蚯蚓,这比挖蚯蚓省事很多。
鸭子既然爱吃蚯蚓,我便着手饲养蚯蚓。先找来一个大泡沫箱,再收集一些枯枝和蔬菜叶子,并在水果市场捡了一些烂苹果和香蕉,混些湿漉漉的泥土放在箱中。最后去渔具店买了几块钱蚯蚓种,投放箱中。
饲养蚯蚓,需要一个过程,显然远水不解近渴。后院的蚯蚓很快不够鸭子食用,我便四处找挖蚯蚓。
去田地里锹地翻土时,必定带个塑料瓶子子在身边,方便收集土中扭动的蚯蚓。
我的前院栽有一棵桂花树,树荫如盖,院墙脚下有很多落叶。挖开落叶里的泥土,获得不少蚯蚓。
我村后有一颗百年古樟,春天樟树换叶,树下岸边地沟里覆盖着厚厚的樟树叶。我挖开厚厚的樟树叶,眼前便出现数不清的蚯蚓,像粪缸里的蛆虫在扭动,我喜出望外。鸭子可以美美地吃上了大餐了。
再后来村里的老嫂子指点我,不用每天费时费力去挖蚯蚓,可以到池塘里摸螺蛳给鸭吃。池塘里的螺蛳多得几乎成灾,几个洗衣码头的浅水石头桥板上,吸附有大量的螺蛳。
于是每天早晨,在池塘的桥板上,一群洗衣的女人堆中,总有一个弯腰翘臀的男人在摸螺蛳。
二
鸭子性格温和,不仅易养且爱干净,还懂得感恩。每当我打开后院的门,鸭子老远看见,便歪着脑袋,一路横着“嘎嘎”点头鞠躬过来,最后围着我的脚打转。显然鸭子用这种方式,向它的主人表示亲昵和喜悦。
看着眼前这个憨厚且怡人自乐的家伙,就算你在外面受了一肚子的怨气,满腹的忧愁,也会被鸭子的样子逗乐开怀。就连一向忧国忧民,愁绪满腹的杜甫,看见憨态可掬的鸭子,也情不自禁地舒开眉心,写下“花鸭无泥滓,阶前每缓行”的恬静诗句。
我的后院面积较大,养一只鸭子,有些浪费资源。为了给鸭子找个伴,我买来九个雏鸡。鸭子吃剩的大米和稻谷,分给九个雏鸡吃,很快便风卷残云一下就抢食光。
弱肉强食,不是人类的专利。为了填饱肚皮,动物间的争斗博弈也相当激烈。
后院鸡鸭混养,就经常出现鸭子和鸡争食的情况。特别是在吃螺蛳肉的时候,鸡的嘴比较尖,啄食方便,诸如稻谷、米饭、小米、米糠和蔬菜等。鸭子除了吃些稻谷和菜叶,其它都不怎么吃。我每天早晨就会敲些螺蛳予鸭吃。
但鸡不是省油的灯,会围过来抢食。面对抢食,鸭子出击的速度明显比鸡要慢一拍,我扔螺蛳肉的时候,特意选择偏向鸭子的有利位置。但鸡还是比鸭子出嘴矫健且快得多,我明明算着鸭子先啄到,但总是被鸡截走。鸡抢到了就跑到一边慢慢的啄着吃。
好在鸭子也不傻,虽然动作笨拙一点,但只要它的扁嘴一叨到,它马上就转身,转身的过程中,嘴里的东西也就下咽了。有时东西过长,叨在嘴上来不及下咽,面对鸡围过来哄抢,鸭子就拼命地转圈躲闪。鸭子的身子比较大,鸡要抢劫鸭子嘴下的食物,鸡就得绕鸭子跑,等鸡追上并啄向鸭嘴,鸭子嘴上的食物已经咽下了喉。
我对鸭子的精心饲养,也有了丰厚的回报,鸭子的回报便是下鸭。
鸭子最开始下蛋,是在吃了菠菜的第四天早晨。
那天我一开后门,走近柚子树,就看见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灰青色的蛋,这个蛋比印象中的鸭蛋要小两圈,蛋壳上沾一些泥痕和一抹血迹,看样子是个处女蛋哈。
莫非鸭子知错,吃了我两盆菠菜,内心愧疚,就拼死拼命地从体内挤出一个蛋来回报我。
好吧,谢谢你!我怜爱地抚摸着鸭子背部光滑的羽毛。
娘说,鸭子下蛋具有连续性的,只要平时喂养得当,鸭子几乎每天都下蛋,一直可以下到秋冬。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在后院一直不见蛋影。直到一个礼拜以后,蛋才断断续续的出来。
这个扁嘴家伙,下个蛋也打游击。今天在竹叶屑里下,明天在纸箱里下,后天去草丛里下,过一两天就换一个地方。害得我每天清晨起床后,都要四处找蛋。若两三天没见到蛋,我便把罪名记在老鼠头上,晚上会将鸭子关进纸箱或者木箱里过夜,但有时第二天早晨依然不见蛋。若哪天在柴火堆下陡然捡到四五个蛋,便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三
这天下雨,我看见鸭子在雨水中“嘎嘎”叫着,扑棱着拍打翅膀,像是洗澡。鸭子是戏水动物,爱戏水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可鸭子到我家几个月,虽然身上的羽毛光洁干净,但我没有主动地让它戏过一次水,这是我的疏忽。
于是,我找来一个塑料盆,在盆中倒满清水,然后我将鸭子捉捧到水盆中。
鸭子先是在水中不知所措转了一个圈,脚无意识地划了两下。很快它的水性被唤起复苏,突然变得像孩子似的特别兴奋,嘴里呢喃着,拼命地扎猛子,鸭头变成勺子似的,一个劲地的在水里搅动,连鸭尾也没闲着,在水中晃动。鸭子时而扑打着翅膀,时而用脚趾在头上抓耳挠腮,溅起水花四溢。又忽而用嘴巴在翅膀上、背部、尾部拼命地梳理。忽而鸭头变成蛇头,扭到在背上和腹郭来回磨蹭。
倏然间它又改变姿势,在水里一沉一浮,学鄱阳湖里的江猪拜浪,沉下去时水将头部淹没,浮起时,水又从背脊上分流而泻。如此重复潜浮,像极顽童戏水。
俄然,鸭子连续地晾起翅膀,任性地拍扇着水面,像个正在作法的呼风唤雨的扁嘴魔王。水花四溢,水雾腾起,赛过蛟龙出海,蔚为壮观。
鸭子在水盆里的嬉戏,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满满的一盆水被搅剩得不到三分之一。最后鸭子跳离水盆,用嘴将身上的羽毛全部梳理一遍,然后拍打着翅膀,将身上的积水甩掉。
鸭子全部的戏水过程,我在旁边一览无遗,尽收眼底。我内心震撼,鸭子仿佛在这一刻钟里,要将这两个月的不满和憋屈全部发泄出来!我的心沉重起来。
人类啊,就是这么自私和矛盾,一边口中鼓吹着博爱,一边又为满一己私利,为自己的食欲和贪念,在冠冕堂皇的帽子遮盖下,不惜圈养,改变其他生物习性,甚至自己同类也不放过,打压加扼杀,制造出人性扭曲的悲喜剧。
好在值得庆幸的是,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手中无权无势,圈养鸭子的目的,不是要训养成陆龟蒙的能言鸭,仅仅是贪图鸭子能下几个鸭蛋而已。
怜悯也好,同情也罢,我能做的是,在后面圈养鸭子的过程中,尽可能地为它提供较好的生存环境。
但绝不是舒适的环境,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