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永恒

一亿五千万年前，这里土地平坦，古树参天，万年老树皮沟壑纵横，似甬道绕树干穿行。十围以下的小树，只能在万年古树间逼仄地生存。太阳有规律地一起一落，让树们定期沐浴阳光。地面枯叶堆积，不见一星儿土色，树间一条蜿蜒的大河不停流淌，树中不见鸟，但闻鸟语声，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点缀哗哗水声。太阳落下时，天空响起了隆隆雷声，便有大雨如注。“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远处雷声渐小，浓云消散，太阳重新升起时，天空蔚蓝。树皮甬道已断流，唯叶间仍有雨水无序滴流。

小鹉睁开惺忪的睡眼，从树洞中探出头，就着稀疏光点，顺树干甬道向上攀行，身后紧随着小鹦。小鹉悠闲的身形，让小鹦陶醉。他们终于攀到树顶，双双侧卧而憩，注视下落的太阳。极目远眺，碧空如洗，树海翠绿。蔚蓝的天际线向远处伸展，最终沉入树海。小鹉小鹦相依而卧，任由煦暖的阳光，慰抚他们裸露的肌肤，惬意极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有些倦了，原路回到树洞。望着小鹦曼妙的身姿，小鹉心旌摇动，无法自抑，轻轻地搂住小鹦，小鹦顺势下蹲，与小鹉完美结合。他们忘情地互动，身外的一切都已虚无。小鹦双目紧闭，小鹉眼睑微开，尽情享受那一刻的欢娱。

光线瞬时消失，天崩地裂，火山灰覆盖了一切，大地渐渐沉入千米水底……

那是个没有时间、方位概念的时期，人们称之为侏罗纪。在巨型恐龙统治地球的时代，小型鹦鹉龙也许只能在林间树内繁衍生息。在朝阳古生物化石博物馆，我站在这尊被誉为镇馆之宝的“永恒的爱”化石前，久久不愿离去。一亿五千万年前，那两只没有思想、活在当下，只顾沉浸在爱河中的鹦鹉嘴龙，一瞬间便被火山定格，凄美悲壮的一刻成为永恒。

五千多年前，这里早已浮出水面。丘峦突起，山势圆润，绿树成荫，水草丰沛，家畜满棚。人类成了地球的主人，娲是这里的女王。娲命人夯起一座土山，平顶为巨大的圆形。平顶中央用石头围砌成莲花宝座，整个平顶就成了观礼台。以观礼台为中心，祭坛、积石冢、大平台、金字塔等建筑次第排开，随山就势，错落有致，一呼百应。

一个月圆之夜，观礼台上再次燃起无数火把。天空月光皎洁，台周火光闪烁，天地交相辉映。年老的娲端坐在莲花宝座上，接受人们的膜拜。距她最近的是她二十余个子女，稍后是族内身强力壮的男人。娲记不得跟多少族内的男人交合，也不记得死去了几个子女，但强大的生育能力，让娲与太阳一样，成为族人的图腾。娲早已习惯了人们的膜拜，族人捕获猎物丰厚时、一季谷物收获归仓时、远方部族首领来访时，娲都会在观礼台上举行盛大典礼。娲不记得举行了多少次典礼，但每次典礼时，娲都会正身端坐在礼台中央最高处的莲花宝座上，在接受族人膜拜的同时，心中也为全族祈祷。娲知道，自己会跟先人一样长眠于地下，族人在观礼台下建了一座女神庙，按娲的样子烧制了神像供奉在神庙的正位，四周有娲最喜欢的十个子女的泥塑像。娲很欣慰，当她死去时，人们可以膜拜她的神像。

盛大的舞会开始了。火光摇曳，舞步曼妙，震撼的歌声直冲去霄，观礼台变成了欢乐的海洋。望着舞动的族人，娲再无牵挂，视线渐渐模糊，终于合上了双眼……

那时人类应该有语言，但肯定没有文字，那个时期人们称之为新石器时代晚期。在朝阳牛河梁遗址博物馆内，我见到了这尊与真人大小相当的陶制女神头像：高颧骨，浅眼窝，低鼻梁，薄嘴唇，眼珠用晶莹碧绿圆玉片镶嵌而成。旁边挂着女神复原图像，飞扬眉、杏核眼、吊角目、蒜头鼻、薄唇抿嘴，即使用现在的标准衡量，也可称为美女。女神不知道什么是永恒，却以另一种方式与五千多年后的我同处一室。时空转换，与女神隔屏对视，是我之幸，还是女神之幸？

一千七百多年前，慕容鲜卑崛起，慕容皝在这里建立了燕政权，自称燕王，这里开始叫龙城。慕容皝虽未称帝，但却称孤道寡，以天子自居。为了庇佑自己长生不老，于龙山兴建龙翔佛寺。《晋书载记·第九章》记载：“时有黑龙、白龙各一，见于龙山，皝亲率群僚观之，去龙二百余步，祭以太宰。 二龙交首嬉翔，解角而去。皝大悦，还宫，赦其境内，号新宫曰和龙，立龙翔佛寺于山上。”这是关于龙翔佛寺最早的记载。

对于慕容皝的去世，晋书记载：“皝尝畋于西鄙，将济河，见一父老，服硃衣，乘白马，举手麾皝曰：‘此非猎所，王其还也。’秘之不言，遂济河，连日大获。后见白兔，驰射之，马倒被伤，乃说所见。辇而还宫，引俊属以后事。以永和四（348年）年死，在位十五年，时年五十二。俊僭号，追谥文明皇帝。”说慕容皝在西部边境狩猎将渡河时，见到一位老者，着红衣，骑白马，举手向慕容皝挥动说：“这里不是打猎的场所，王回去吧。”慕容皝密而不宣，仍渡河猎获极多。后来见到一只白兔，驰马射箭马倒人伤时，慕容皝才说出此事，乘辇车回宫不久便去世了。

这时人类早已发明了文字。感谢文字，我不必再去臆想，这里曾经的王慕容皝去世的情形。我常游览凤凰山，拜谒龙翔寺，但却从未见过慕容皝的容颜，哪怕是塑像。一生追求永恒的慕容皝，却没能让自己永生。

这里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超过二千年。战国时称酉县；汉朝时称柳城；三燕时称龙城；隋唐时称营州。这里现在叫朝阳，是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清置朝阳县而来。据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朝阳县志》记载，朝阳名称得自《诗经》大雅“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虽然没出生在这里，但我已生活在这里三十余年。这里没有名声显赫的都城宫殿，没有彪炳史籍的天朝帝王，但无文字记载的牛河梁女神，却将人类的文明史提前了一千余年。

我喜欢堆砌文字，虽无妙笔生花之能，却痴想有一言半语传世，现在想来可笑至极。李杜之诗，苏辛之词，被历代推崇，已登封造极，后世不可能超越。不知一亿伍千万年之后可还会被传唱？

据推算地球已有四十六亿年的历史，最早的生物可能出现于三十五亿年前，动物可能出现在六亿年前，人类可能起源于二百万年前。二百万年就能进化出文明如今的人类，地球此前二千余次这样的机会怎肯虚度？可惜至今我们仍是地球的唯一。

一千多年前，苏轼有云：“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子之无尽应为永恒。既然物、我皆已永恒，又何必单单追求一言半语之传世？存在就是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