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小令越千年

哪代文学都少不了爱情。六经以《诗经》为首，《诗经》的第一篇就是那曲脍炙人口的情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国风·周南·关雎》）”诗歌以雎鸟雌雄相交合鸣之兴，抒发少年君子求爱淑女之意，连陈旧的老夫子都说《关雎》写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面对身着青衣、潇洒儒雅的年轻书生之求，窈窕淑女怎能不春心荡漾？少女羞涩，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诗经·郑风·子衿》）”心上的郎呀别空唱，你的风姿已令我狂，就算我仍未亲往，你就不能再发腔？“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经·王风·采葛》）”你情我愿，寒来署往，郎才女貌，终入洞房。一刻欢娱非我愿，终生厮守不觉长，“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邶风·击鼓》）”短短四句，坚定的承诺，浪漫的期望跃然纸上。这样的爱情怎不令人向往，这样的小诗怎能阅后相忘？学者说《诗经》是先秦文学集大成者，而我更愿称这些精短美妙的爱情诗为情爱小令。

盛唐文人时常在酒宴上即席填词，当作酒令，后人便称短小的词为小令，白居易《就花枝》诗云：“醉翻衫袖抛小令，笑掷骰盘呼大采。”后来小令成了一种特定文体，宋人前期的词就以小令居多，但我仍想将宋之前精短的爱情诗词称为情爱小令。秦汉魏晋唐宋，小令更热闹了，而我也更喜欢这个时期小令对爱情的炙热表白。都说女人含蓄最美，今古无甚差别，“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女冠子·四月十七》唐，韦庄）” 与情郎离别的女子，虽魂牵梦绕，无限思恋，却紧闭双唇，欲说还休，满腹离别意，只有天知道。同样是韦庄的小令，我更喜欢那首直抒胸意的表达：“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思帝乡·春日游》唐，韦庄）”春日融融，莺飞草长，俏丽的女子在和煦的春风中追逐扬起的杏花。暮抬头，撞见一风流少年，四目相对，一眼千年。怀春少女的第一感觉，就是若能将身嫁与，此生无憾，曾经有一段属于自己最美的爱情，哪怕被无情抛弃也无怨无悔！我相信那位果敢的女子，一定还会向少年唱出更加热烈的情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上邪》汉魏乐府民歌）”两心相悦，洞房之夜，新郎也会歌以和之：“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菩萨蛮·敦煌曲子词》唐，佚名）”一对恋人为爱矢志不渝，少女以五件不会出现的变异发誓，少男回以六种绝无可能的现象表白，少女虽“乃敢与君绝”，少男仍“休即未能休”，这样海枯石烂心不变的情歌，谁人听了不会动容？

唐诗、宋词是古典文学的两座高峰，唐宋文人对爱情的渲染更是迷倒了一众痴男怨女。唐宋以后的小令也有了新的定义，元人精短的散曲被称为小令。相对于唐诗宋词中很文艺的爱情，我更喜欢元人俗中有雅的情爱小令。

自古相思最苦，元人的相思却多了些地气儿：“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这本钱见他时才算得。（《清江引·相思》徐再思）”思念如佳酿，愈久愈浓，乍见到心上人会如何？“一自多才间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沉醉东风·春情》徐再思）”多聪明的姑娘，人群之中猛见到他，不喊心有不甘，喊了又怕人笑，于是高声欢唱水调情歌，情郎哟，是我，是我，就是我！痴儿哥哥终于听到了，心急火燎奔来闺房相会“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一半儿·题情》关汉卿）”干柴烈火，少女也得半推半就。男儿情速，女儿情久。“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红绣鞋》贯云石）”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这样的小令，任何啰啰嗦嗦的翻译都是多余的。元代的文人很不幸，哪怕马致远、关汉卿等元曲大家，也未留下多少生平记录，真得感谢钟嗣成编了一套《录鬼簿》，让更多的元曲留传下来。如今我们读着如此清新雅俗的情爱小令，何人所做还重要吗？

王国维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着于元曲。”认为元曲是“一代之绝作”、“中国最自然之文学”。而我更愿用周敦颐的《爱莲说》喻元小令：“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元人的小令，读来真的感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秦汉及元书万曲，金辽至此越千年。这些穿过幽悠岁月的情爱小令，让我读着读着，老汉似乎又成了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