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谊（外一篇）

贾生名谊，汉初儒者，名传二千年不衰，盛誉者盛，微词者微。千古评说见诸史籍者，皆哀贾生之不幸，余独不以为然。生于治世，学以见用；少年得志，帝王垂青；文政寥寥，青史留名；天不假年，亦类善终。凡此种种，何谓不幸？

欲成其事，生逢其时。华夏大地，朝代更迭，朝秦暮楚，治短乱长。大分裂者数百载，短期动荡以时量。项籍举火，咸阳百里无完草；白起掘坑，赵国自此无丁男。比干尽忠遭炮烙，祢衡击鼓终断头。使谊生于商纣三国之秋，必不能全也。天下和平，马放南山，江山一统，万民期盼。自秦后称帝立国者数十，大一统者仅秦汉陏唐元明清，秦陏二世而亡，元亦匆匆过客。汉唐明清堪称治世为历代称颂者，不过汉之文景唐之贞观开元清之康乾耳。谊生于汉初，见用于汉文，天下初定，内无奸臣干政，外无列强谋国，谊从容就学，坦然为政，书嗔明主谏贬王侯而无性命之忧，岂非生逢其时呼？

韩昌黎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自古英雄出少年，尧舜至今，少有雄才者，车载斗量；少年得志者，凤毛麟角。昔李太白诗中日月酒中仙，平地雄飞上九天，媚作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拜无名之徒，求荐无果；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欲济无舟楫,叩宰执政要，求官不得。贾生弱冠，能诗善文，吴公甚爱，委以重任。公升廷尉，位列公卿，势荐贾生，得以面圣。谊初登庙堂，直抒胸臆，谏言疏议，交口称颂，明主见用，以为国计。此千古之幸，岂非韩退之、李太白梦求之遇？使谊生于天宝元和之季，必不能荐也！

生而知之者古未有之，生而王之者亦只皇家。涑水蛰伏，著千年通鉴；史迁刑腐，成一家之言。孟子曰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绛灌见嫉，汉文亦疏，张冯尽害，外放长沙，此非苦谊心志乎？次卿花甲被举，封侯拜相；柬之古稀入阁，光复李唐；吕尚耄耋出山，兴周八百，百里七旬事秦，成就五羊，此皆厚积而薄发之功也。谊之所见，远过伊管，宣室求贤，君意已现。使谊处变不惊，坚韧不拔，蛰伏待机，顺势而为，霍子孟之功，张居正之势，岂非易哉？惜梁王坠马，谊自伤无状，恸哭岁余，英年早亡，此谊不堪苦心劳骨之试也。谊谪居三载，鵩鸟吊屈，致辨情理，辞清理哀，虽无周易春秋之广，亦先相如子云之驱。文不如离骚之盛，位不及左徒之显，屈贾并传，此非幸乎？

人之生死，倏忽之间，生之偶得，死之必然，死生同一，彭殇何异。以此观之，谊之早逝，未为不幸也。且夫自古贤达，功成不退死于非命者，数不胜数。商君强秦，终遭车裂；吴起助楚，万箭穿身；伍员白起，赐剑自尽；李斯陆机，夷灭三族。晁错者，谊之同龄也，汉文嘉赞，景帝宠臣，文不稍逊，位远过谊，罔顾父死，强力削藩，七国乱而盛服腰斩于东市。使文帝决用贾谊之策而削藩，强藩亦必反，以谊之寡助，帝之亲疏，得脱清君侧之名而退全身乎？愚以为必不能也！谊逝后十年又三，晁错惨死，殊途同归，孰幸自明。

生逢其时，言尽于世；因祸得福，百代祭祀；史家称颂，文人粉饰。呜呼，千古一人，幸哉贾生！

论方孝孺

方孝孺者，明之大儒也。燕王“靖难之役”成，命孝孺拟即位之诏，孝孺拒，言“死即死者，诏不可草”。燕王怒，命磔其于市，诛族人数百。

世人皆言方孝孺大义，为儒家典范，余独不以为然。

孝孺尝作《豫让论》，曰“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以非先秦国士豫让。以孝孺自言观之，方孝孺亦不可取也。

儒者，仁、义、礼、智、信皆具也。仁者，仁爱也；义者，合礼也。无得全者，杀身成仁、取义也。

以建文股肱之臣，方燕王觊觎大位之初，孝孺宜早进言除之。果如此，燕王岂能称疾免灾？燕王靖难四秋，史无孝孺一谋功成之载。此合股肱之称乎？燕王兵临城下，建文欲走，唯孝孺极言不可，建文听之，终失一线生机。此非误国之言乎？及燕王进京，建文自焚，孝孺独活。倘燕王进京之日，孝孺随建文赴死，岂有燕王逼诏、株连族人之灾？使无燕王强诏之令，孝孺因广孝之言而苟活于世者，未可知也。

昔胡亥尽屠皇族之时，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请死，胡亥赐钱十万以葬，尽赦其族。以此观之，孝孺不若亡秦之公子。

呜呼，孝孺未恂先皇之难为不义，株连族人数百为不仁，况“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何敢称大义？实沽名钓誉之徒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