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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其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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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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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生产队风景

一、出工

哐哐哐,哐哐哐……朱三爷捞起铁棍,使劲朝坝子边桉树上的一截钢铃撞去,钢铃沙哑的声音顿时穿越山谷,传入家家户户。一会儿,社员们带上农具,从家门走出,汇聚到干活的地方。

生产队把便于干活的农户分成几个小组,农户干活由组长安排。妇女不下田干活,因为田里有水,重活一般也是男的干,这可能是考虑到生理因素,家务主要落在女的肩上。在土头干活,男的女的都在,一家至少两个,有的三四个甚至更多,一个组几十人一起,自然人多热闹,如像挖红苕、种小麦、收割高粱包谷等,一坡一坳的人。社员们边干活边摆龙门阵,挖土的,捞起锄头,躬起腰杆,用力挖下去,将锄头的泥土提到适合的位置;打窝的,轻轻地将锋利的锄尖往土里一勾,土窝就出来了,不久,土里的窝窝整齐匀称地排列起来,整块土十分自然韵致;点种的,从围腰布或木瓢里抓起几粒种子,迅速准确地丢在土窝里,种子好像躺在窝里安睡;挑粪的,从茅坑里舀起粪渣倒在粪桶里,挑起在田埂路上闪悠悠地向土奔去。

干活时,女的喜欢摆儿女情长和家务方面的龙门阵,比如今天中午吃什么菜,盐放多了,海椒辣很了,哪家的女大了,那家的男娃儿勤快;男的爱摆庄稼方面的,或是赶场的见闻,道听途说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上的片段,孔明、张飞、关羽、林冲、李逵、鲁智深、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等是他们常常挂在嘴上的,看了电影要摆几天,尤其是英雄故事片,更是热情高涨。英雄人物,他们很崇拜、敬仰,那些敌人、坏人他们则破口大骂,仿佛他们才是称职的评论家。

我们那一带,坡塝多,土壤带碱性,老祖宗在开垦时,依山势而造,田弯曲小块贫瘠,所以,尽管干活付出了很多的劳力和很大的强度,但收获的粮食比那些冲口田、大田少得多。

犁田、耙田活,分跟农户自己干,从秋收后开始犁田到来年栽秧耙田,要均匀地按时间犁耙四次,即“四犁四耙”,寒冬腊月,也要披蓑衣戴斗笠、握竹鞭扶犁耙吆喝着牛在刺骨的水田里干活,那真是“苦牛蓑笠翁,犁田寒风水。”其他的田头活,如像铲田壁、搭田坎、栽秧、打谷等都是小组安排,男的一起干。

正月十几就要平整秧田、泡种,近两个月后就要栽秧子。虽说栽秧子劳动强度不是最大,但肯定是最劳苦的农活之一,因为两脚直接插入水田的稀泥里,腰弯成90度,每天十来个小时,要栽一个月左右。栽了几天后,腰杆开始酸痛,后期越来越厉害,而且眼花缭乱,好多人撑不住,上坎倒在泥土上便呼呼睡着了。

社员们看到绿油油的秧苗长势喜人,心里喜滋滋的,就像微弱的希望之灯亮起了。当秧苗绿色褪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金黄时,谷子熟了,一年中农村最重要的收割季节已经来临。生产队为打谷子要作精心的准备和安排,如打谷子晒谷子的农具、哪些人到晒谷场、各个组每个桶打谷子的人员搭配、拣谷子人员安排(12—16岁的未成年人,目的是监视打谷子的),要开几次队干部会进行安排布置。

农户自身则要准备箩篼、镰刀,往年的不能用的则要买新的,这些钱由自己掏腰包。打谷子用板桶,一个桶四人,两人割谷穗,两个人捞起谷穗尽力在板桶里搭,当板桶里的谷子有一两挑了(打谷子都用大箩蔸装,一挑150—250斤),要撮起来挑到晒场去,三人继续打。从天蒙蒙亮开始到傍晚收桶。打谷子活强度很大,家里必须为打谷子的准备好稍不同于平时的吃的,不外乎一日三餐粗食能勉强吃饱,十天半月有一两顿肉,肉是从过年开始节约下来的。

谷庄头矮矮地露出水面昂起头,在田里平整地排列着,谷穗一把一把的堆在上面,看上去田里就像丘陵一样连绵起伏。两人捞起谷穗在板桶里搭,板桶发出透彻山谷“咚咚咚……”的有节奏的响声,当搭了四五把谷穗,便拴一个谷草,然后使劲向前拉板桶,谷庄头被压下去,印下深深的辙痕。

收桶时,大家挑起谷子,从四面八方的田埂路上往晒场赶,晒场上忙碌起来了。

农村活多而杂,农民十分辛苦,但他们很容易满足,当从晒场分到一点粮食挑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露出了笑容,有的甚至哼起歌,尽管多数人清楚自己一日两顿粗细搭配也只能吃大半年。

二、晒谷场

又到盛夏,我想起了30多年前的生产队晒谷场。

集体时,每个生产队都有晒谷场。那时我们生产队叫凤凰三队,晒谷场位于千秋塝半山腰,是一个凹凸斜躺的石滩滩。

在那丘陵地带,田土多,一塝一塝的都是田,呈阶梯状。田土依山而造,小块弯曲,但自然有序,便于耕作。遥想我们不知多少代前的老祖宗,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地开山垦地,生活艰辛却不乏睿智。

千秋塝晒场有两千平方米,呈不规则的长条状,从泥土中裸露出来,是天然的晒场。生产队的粮食全部集中在这里晒,大概是晒场主要晒谷子,所以也叫晒谷场。

晒场中修建有土墙盖瓦房屋,称为晒谷棚,又叫保管室。保管室最妥当,因为直接明了地说明那就是储存粮食的房屋。晒场不仅晒谷,其他的需要晒的农产品都在那里晒。

千秋塝晒谷场与凤坪四队相邻,但相对位于我们生产队中间,况且这一代只有这个石滩滩,天然的资源当然要用起来。

夏季,收割了胡豆、豌豆、菜籽、小麦,便挑到晒谷场。胡豆、豌豆一部分不晒,剥下来就分了,社员拿回家当菜蔬或是粮食吃,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有些家里已经无谷可炊了。另一部分要交粮站或是留作下一年做种的,需要晒干风净。菜籽、胡豆、黄豆、豌豆晒大半干后,就用连盖打,让果粒脱落。小麦用手在高板凳上搭,果粒脱落在石滩滩上,很少用连盖打。

秋季晒谷场真闹热,早上、中午、傍晚收桶时段,四面八方的水谷都往晒谷场送,就像奔驰在各条线路上的公交车夜晚返回归站一样。这时,晒谷场的人忙开了,称谷的、记录的、晒谷的各司其职,说话声、翻谷声、脚步声此起彼伏,蹲着的、弯腰的、站立的独具形态,晒场上忙碌而欢快,杂闹而有序。

打谷子的多为精壮劳力,谷子称了就兴匆匆挑起箩篼往家赶,他们要吃饭小憩养精畜锐,毕竟打谷子是劳动强度非常大的重体力活。晒谷场上的人中午轮换回家吃饭,留下的在晒场翻晒,火辣辣的太阳更容易晒干谷子。

谷子晒干了,首先就要挑公粮。200多人的生产队有4万多斤公粮任务,既为公粮,则没有代价,是向国家尽皇粮义务。晒场上的谷子堆成了小山,风车叽叽嘎嘎转个不停,喧嚣声响成一片。挑公粮按数量记公分,一百斤5分。往往一家倾巢出动挣工分,儿童也出来了,他们有的挑小箩蔸,有的背背篼,纤细的脚杆苦苦支撑着,嫩嫩的肩膀开始承受皮肉之苦。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担着能装七八十斤的箩篼,带着一脸的皱纹和笑脸来到晒场,挑着几十斤谷子步履蹒跚地向粮点靠近;打谷子的男子也是挑公粮的绝对主力,他们用打谷子的大箩篼,每次挑100多斤,急匆匆地行进在乡间小道上。

公粮交清后,余下的谷子大部分要参照上年每家干活得的总公分数,再按60%进行分配。每到晒场分谷子时,每家每户跟挑公粮一样几乎全部出动,但心情却不同,因为这次是往自家屋里挑,体现的是劳动的获得感、踏实感,要知道这时很多家庭已经吃粗粮很久了。

年终,生产队决算出来了,储存在保管室的粮食,除留足下年做种的外,要进行再分配,劳动力多的家庭能分上千斤,少的只有一两百斤。那些人口多劳动力少的家庭,往往年年都要差几个月的粮食,不得不以粗粮、小菜充饥并一日两餐。来晒场挑粮的人比挑公粮时少得多,这是少数人高兴的时刻,多数人却是板起一副无奈的苦脸,晒场上昔日的热闹和欢快几乎消失殆尽。

千秋塝石滩滩晒场,兴旺了很长一段时间,历经多年的春夏秋冬与雪雨风霜,见证了生产队集体所有制的兴衰存亡和社员的酸甜苦辣,现今孤寂地躺在那里,成为少数人过往的大道。

三、挑公粮

人到中年,我常常忆起幼时经历的一些事,挑公粮便是其中之一。

农历六月,是农村最主要的收割季节,在乡间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一片金黄,谷子熟了。

那时科技不发达,没有后来的良种、杂交水稻,种过的两个稻种的名称至今在我记忆里依然十分清晰,一是只长一直高的矮子粘,一亩产量三四百斤;二是因为长一米多,因此被称作高干稻,产量稍高些,但夏秋季风大雨多,稻穗会倒在田里,成熟时稻干往往已经腐朽、谷子发芽,收割非常困难,所以栽了一两年就被抛弃了。矮子粘虽然产量很低,但还无其他稻种代替,以致生产队栽种了多年。

谷子打了要挑到千秋塝晒场晒,干后,第一就是挑公粮。当时农民普遍缺衣少食、忍饥挨饿,但挑公粮的积极性却异常高,在他们的脑海里,跟国家挑公粮是很光荣的事,自己没有吃不要紧,国家的必须保证满足,另外当然就是能挣一点工分。

挑公粮可热闹啦,几乎全家出动,极少数家里留下的不过是实在太老或太小的,真挑不动啊。他们从家门出发,通过阡陌田埂到晒谷场,由散到聚集中在那里。晒谷场上干干净净的谷子堆成小山一样。称秤的、招呼的、喊叫的人声鼎沸,风车声、碰擦声、脚步声声声入耳。不久,晒谷场上的小山逐渐变小,人声越来越弱,晒场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已经前前后后汇聚到到粮站的路上。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箩篼里装着四五十斤谷子,将满脸微笑藏到皱纹里,步履蹒跚地在泥土路上移动;十来岁的孩子,背篼里盛了一二十斤,背弯成弧形,两只柳条似的脚,苦苦支撑着,地上鸡爪般的脚印一会被后面的大脚板踩灭了,农村孩子,不得不过早地劳其筋骨,伤其体夫;壮年男子,挑公粮也出风头,他们是绝对的主力,挑起一百五六十斤的谷子,腰杆紧随脚左右落地而弯曲,扁担上下一颤一颤的,发出轻微的韵致的窸窸窣窣声,匆匆往粮点赶。他们都赤脚,男的穿短裤,多数光着臂膀,扁担压着肩上厚厚的茧巴,身上被汗水湿透,就像刚淋了一场大雨,泥巴路踩成了粉末,似面粉一般精细。路上的人挑起谷子仿佛一条长龙在爬动,又极像蚂蚁搬家,蔚为壮观。

我们生产队交公粮可以挑到两个地方,合面粮站和太山粮点。太山粮点是合面粮站为方便社员交粮设的点,距千秋塝晒场5里路,虽说比合面粮站近3里,但挑到合面粮站的要多得多,因为太山粮点只是秋季才收谷子,夏季则不收,合面粮站不仅夏秋季收,而且除谷子外的黄豆、菜籽、麦子、胡豆、豌豆等都要收。秋季,挑到合面的公粮也不少。

要挑到哪里?一般当天决定,主要是根据队干部的经验判断,比如交粮的队当天估计有多少、那天收粮的人是谁。如果交粮的队少,粮站派出的收粮的人不很严,是最好的,当然就要往那里挑,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只要有一种情况,也要往那里挑。收粮的人是粮站派出的,在两个地方轮换,合面粮站就10个人左右,每年都要打几次交道,谁严谁松,大家都很清楚。当然判断失误的时候也不少,估计那天交粮的队不多,当谷子挑到时,发现人和箩蔸已经排起很长,也只有排在后面,翘首等待;收粮的人估计是放得比较宽松的A,却变成了要求严格甚至苛求刁难的B,也只有自认倒霉,人为刀俎啊,我为鱼肉啊。谷子挑去了不可能挑回来。

收粮人一手拿着木瓢,一手拿长勺。长勺在箩筐里反复摷,以便发现里面的谷子干不干、净不净,有没有石块。木瓢里装着从箩篼或麻袋深处掏出的谷子,然后放进口里咬,之后就凭个人感觉决定谷子要收或不收,打多少等级。当收粮人说这谷子将就、勉强可以收时,大家互相看一眼,悬在心里的石块像陨石似的终于坠下去了。

交公粮尤其要知道当天收粮的人是谁,这对社员来说,比交粮打的等级还重要。即便是最后一级也不要紧,他们只求谷子交了就是。收粮的人有的脾气暴躁、情绪化严重、百般挑剔,鸡蛋里硬要找出石头,明明干净的谷子偏要说你的要不得不收,须要重新晒重新风,也没有办法。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心里万分焦急,在秋收的大忙季节,他们要抢收,还有很多农活要做,不过,当又晒又风交了谷子后,他们还是挑起箩篼满脸灿烂地踩着月亮的光辉回家。

后来, 生产队清早便派人到粮点“侦察”,就没有出现判断失误的情况了。

我们生产队挑公粮一般是半下午挑,因为炙热的气温开始下降,晒场腾出来也便于第二天晒谷子。早晨挑也是有的,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有一两次。

每年生产队都要组织几次挑公粮,当完清了任务,社员们高兴极了,余下的可以分一部分回家,吃几顿白米饱饭,他们已经盼望了很久。

后来改革了,田土分给农户,公粮由农户交纳完清,再后来,全面取消公粮任务,国家对种粮实行补贴,历经几千年的皇粮国税无声湮灭。

生产队这道存在几十年的凄怨风景早已荡然无存,不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将会有更多更美好的风景呈现于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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