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土为巢(节选)
一
留白20多岁时跟着厚玉先生在西虞山庄学琴。三年后,琴技已经精湛到出神入化。指法娴熟到行云流水,弹奏速度和力度恰到好处,节奏和旋律简直无懈可击。可总是缺少一些味道。先生说,弹琴和匠人做工不同。不仅讲究技巧,还要有意韵。
留白不解:意韵到底是什么?
当时厨房阿旺婶子正好端来一盘盐焗玉米,金黄色的颗粒晶莹剔透,上面淡淡地点缀着几片绿色的薄荷。
先生拈起一粒玉米尝尝,说:意蕴就好似厨师烹饪食物时少了一点盐,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少了一些雅致,一篇好文章少了一句点睛之笔。而音乐呢,少了意蕴就像一个人缺少灵魂。
留白依然迷惑。
先生又道:操琴不仅手上有音,心里也要有音。
尽管先生循循善诱,可他越发地迷惘。先生要他多熟悉几种乐器,其中的乐理都是相通的。在比较和体会中会更容易参悟其中的道理。
有一阵子他迷上了尺八,尺八的音色苍凉辽阔,既可以表现空灵恬淡的意境,同时也可以吹出粗犷凄厉的音色,来表现气势磅礴的场景。一根小小的尺八,如此的神秘,神秘总是令人无限向往。可先生觉得他迷恋尺八也仅仅是一阵风而已。
果然,在寻音的过程中,他又接触到了埙。埙形如半月,漆黑冰凉。埙音起,如风拂面吹来,苍凉幽深、荒古浑朴,雄浑淳厚。一下子把人带入一种漫无涯际的荒芜中。埙音如天籁可直抵灵魂,仿佛一下子引人跨入一座神圣、典雅、高贵的殿堂。
相对尺八的华丽,埙音更朴素自然,更容易被捕捉。如风吹过却无迹可寻,好像是抓不着又像是抓着了。
留白时而迷恋尺八,时而迷恋埙,对琴反而疏远了。这样的本末倒置令厚玉先生非常恼火。那时候,厚玉先生尚且年轻,管教弟子规矩颇多,他崇尚禅理,崇尚“一音成佛”。
“一音成佛”,是日本的禅僧一休大师提出的。一休大师用吹奏尺八,代替念经,代替禅定。他每天只吹一个音,别人问一天就一个音,不枯燥么?一休大师说:一音成佛。
厚玉先生要求西虞的弟子把“一音成佛”的精神用到学习乐理中,深刻地体会。要弟子敬畏生命里所有的遇见,认真对待每一种乐器。尤其是对入室弟子要求更为严格,要他们每人专修一种乐器,参透乐器的每个音符,用声音来阐释乐器的灵性层面,绝不能半途而废。
而留白呢,一次一次的离经叛道。
先是在西虞辜负了师妹落雁。尔后遇到小蛮又辜负了墨画。
其实,在西虞是师妹落雁一厢情愿而已。
厚玉先生原本不收女弟子,落雁是个例外。落雁是西虞在南门分舍的学员,是一研究所的职员。和大部分学员一样,学琴是为了调剂生活,每周只上两节课。可是,落雁悟性极高。先生讲每一种指法的动作、手型、触弦点、发力方式。只讲一遍,别人还云里雾里呢,她已经领会了。她非常勤奋。每次琴室里学员都走光了,她一个人还在刻意练习,直到熟练,标准。她的手指非常灵动,对音乐的领悟非常准确。她几次三番地跟先生说想做先生的入室弟子,她实在是喜欢古琴,想更深更系统地学琴。因为她学琴的姿态和诚意,先生最后同意了。
在西虞山庄学琴期间,她被留白精湛的琴艺和洒脱的风度深深吸引。
留白面容俊美,个性随和,自带一股风流蕴藉姿态。尤其琴技无可挑剔。
而落雁呢,肌肤胜雪,端庄俏丽,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几个师兄都喜欢她,但都看出她心在留白,也觉得他们极其相称,就有意撮合。
可留白开始不明白,他关爱两个师弟,更是偏爱唯一的师妹。教她习琴的经验,有时也手把着手纠正她的指法,陪她一起练习新曲子。
留白喜欢落雁,但不是爱。落雁过分的完美,使他觉得压抑。
留白看到落雁就想起自己的家庭。母亲是一个家世好修养好的美丽女人,她声音极轻,说话行动十分得体。而父亲个性张扬,总是被一大群人围着,喜欢高谈阔论。可只要母亲看他一眼,他的气焰即刻就会减弱。长此以往,致使父亲变得抑郁不安。留白小时候崇拜父亲,他以为声音大的父亲是英雄,后来才知道,其实声音小的母亲更具杀伤力。母亲的完美压制着父亲,使他完全没有了个性。
开始留白以为落雁和他一样,依赖他,缠他,是缘与兄妹之谊。他没有拒绝。当留白和大家说起与墨画的缘分时,落雁立即情绪失控。留白才明白过来。可是落雁已经无可救药的喜欢他了。
明白后的留白,开始躲落雁。偶尔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练琴时,他定会借口走开。有时候实在避不过,就逃。
为了要落雁彻底死心,遇到墨画后的他,立即向墨画快速倾斜。
墨画是唱秦腔青衣的演员。
在一场非遗音乐会上,举办方邀请厚玉先生去现场演奏古琴。先生已经好多年不愿登台演出了,实在推辞不掉,就举荐了留白。那场音乐会有鼓乐、秦腔、琵琶、陶埙、洞箫等多种民乐艺术,各类非遗曲艺节目依次登场。
留白那天身着一袭青色汉服,上襦下裙,袖长过腕,袍长过踝,俊美至极。一束光刚好打在他身上,一曲《广陵散》泛音起。漆黑的舞台只有他是亮点。缓缓的琴音流淌,他在琴上抹、勾、掐起、拂滚。台下一片肃穆,琴声时缓时急,缓时凄清幽怨,如青烟袅袅娜娜。急时惊心动魄,时而如雷霆风雨,时而如戈矛纵横之气势。台下众人皆被他的琴音俘获而沉醉。一曲终毕,他轻轻地起身,浅笑鞠躬谢幕。台下先是一静,进而是一片两片零落的掌声,继而全场喧哗,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墨画那天出演的是秦腔《白蛇传》里的白素贞。她扮相端庄清丽,水钻头面,白绣花披,白色裙子。这一袭的素白,仿佛菩萨一般。一亮相就是满堂彩,一开腔声音清脆婉转,念白时清晰可鉴。一转身,一甩袖,身段,声韵无一不吸引留白。这种既委婉又可直抒胸臆的表演形式令留白叹服!
演出结束后,在后台,留白遇到了没有卸妆的白素贞。
她头上的水钻,脸上的华彩,白绣花披,长长水袖令留白如痴如醉。
在墨画即将低头走过的瞬间,留白向墨画抱拳表达了他对秦腔的敬意:秦腔和古琴都是国粹!
墨画停留、抬头再低头,双手置于腹部,屈膝也回敬了留白一个戏曲里的万福礼。
如果古琴和秦腔合作怎么样?留白问墨画。
墨画若有所思。
两人开始有了交集,有时候是电话问候,有时候是同台演出。留白偶尔也会去易俗社找墨画。但无论是电话,或者见面,都是留白主动,墨画总是被动。留白想进一步,墨画就会退一步。留白觉得没有希望了,墨画又来了。墨画控制着他们的距离,始终保持着平行。这样的墨画让留白捉摸不定。
留白遇到小蛮是个意外。
墨画练功失误,导致脚踝骨折,不得已被迫住院。
留白去医院看墨画。
离开了舞台的墨画,既失落又沮丧。对留白无比依赖,先是不容许他离开,后来留白和护士说一句话她也要哭一场。留白和任何女人,看一眼都不能,即使对中年护工的一句关切语,都会在她心里生发出无数的危机。一会是落雁,一会是沉鱼,一会是羞月,一会是闭花。那种歇斯底里的无理取闹让留白惶恐。
那时外科医生小蛮就出现了。她穿着白大褂,清冷,理性,睿智。和他周边女性完全相反的气质。小蛮走路带着风,声音像哨子般响亮,且说一不二。尤其,小蛮对他的冷漠,使他更想接近她、征服她。
他以为和墨画还不算开始,就不需要告别。也是为了不伤害墨画太深,墨画一出院,他匆忙地选择了小蛮。
他总是为了跳出一个圈套却在无意间又被落入另一个圈套,生活真是无穷无尽的圈套啊,而每一个都不是他想要的。
二
十多年了,自从被赶出西虞后,留白一直也不敢回想。多少次了,只在梦里,才敢回到西虞,听先生弹琴,和师弟师妹琴瑟交流。今夜又是,被梦魇惊醒,一曲《空山忆故人》在心里来来回回盘旋,总找不到出口。
“梆梆梆.......”对面原上兴教寺的钟声传过来,夜已经深了。
看看身边睡得正酣的小蛮,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悄悄走出房门。抬头看看天,弯月如勾。他走到埙房,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锁着的柜子,取出被蓝丝绒包裹着的一把素琴。琴上没有弦,他用手轻轻地抚摸过一遍。他抱着琴,踏着月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原。
被月光洗过原,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雾气里。耳边是几处昆虫此起彼伏相互交流的啾鸣声。
在一棵桂树下他席地盘坐,把琴放在双膝上。他记起先生抚琴前总是焚香沐手。他的目光就移到双手上,月光流泻下来,净过了双手。想到没有熏香,风真是解意啊,零星的桂花被它送来,真是天香啊!
他信手拨弄着无弦的琴,清澈透明的泛音就流淌出来。空山幽谷中,一片寂静,溪水缓缓地流淌着,时而凝滞时而打旋。忽地一折转,跌宕灵巧的散板音跳跃出来。缓慢规整,缠绵悱恻,突然水流激荡,一泻千里……
手指移向高音区、泛音、散音。波浪一波高过一波,高到极致,又连续下落,下落。
他不自觉地又弹了七十二滚佛,水流层叠连绵,奔腾前涌,杳杳渺渺,渐流减缓,终止余波渐平……
留白随着音乐心潮起起落落,他好像又回到了西虞。一会他看到先生在斫琴,上弦,“绿绮”即将面世。可突然先生一把拨断了琴弦,摔琴而去。一会是身着蓝色汉服的落雁。落雁发间斜插着的步摇晃晃悠悠,她期期艾艾的眼睛紧盯着他,一步一步往悬崖边倒退着倒退着……一会儿是青衣装扮的墨画,她只勾画了半张脸,挥舞着长长水袖的手臂越来越疲软,终于瘫倒在地。一会又是小蛮,她穿着白大褂拿着手术刀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厉声地斥问他: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一切模糊了,又清晰了,近了,又远了……
他伏倒在无弦的琴板上泣不成声。
他想要什么?
三
那年冬天,下着漫天的大雪,留白抱着一张无弦的素琴从南山跌跌撞撞地逃出来。
落雁要跳崖,因为他的拒绝。墨画等不到她想要的答案,留在西虞不肯走。在仓促间,他不知该往哪里去,跟着小蛮一直走一直走,漫无目的,直到在原遇到了烧窑的老田,才停了下来。
老田祖祖辈辈都是原上种地的农民,到了他可以当家时,他放弃了耕种,偏偏喜欢捏泥巴。他跟人学过泥雕会烧窑,靠着窑里烧出来的粗陶碗、碟、盆、罐子、小摆件来养家糊口,日子还算过得自在。
原上一户人家要老田给烧制一个菩萨像。老田倒也耐心,专门跑了几个寺庙,看了庙里的菩萨塑像,回家琢磨试验了好些天,终于捏出了菩萨像。出窑后那人把菩萨请回了家,从此家里厄运逆转。陆续几户人家也求了老田烧的佛像回去,果然都转运了。原上人就传开了,说老田窑里烧制地佛菩萨像自带仙气,有求必应。此后原上的寺庙,村庙,信男善女都来老田这里求佛像。
原上人日子越来越好,粗瓷碗盘用的人就少了。老田就专烧佛像、各种菩萨像、罗汉像以及明王像。
老田开始时烧碗盘是为了糊口,而后烧佛像还是为了养家。别人说他是开悟通达的人,有一双通灵的手,佛是借着他的手来到世上超度凡人的。那些话他并不懂,在他眼里碗盘和佛像都是泥胎,同为器物。他哪里知道其中的不同呢?想弄个明白,一个高人给他解释后,他反而更糊涂了,糊涂着糊涂着就老了。
近几年制出来的泥胎佛像要的人越来越少,原上信佛的人都供上了金佛玉佛。可老田不管,依然固执的取土制坯、捏、揉、搓、上釉、烧窑。有人请,他就送佛像走。没人请,佛像就在原上留着。
老田想把烧窑制陶的手艺传给已经成年的小田。可小田既看不到他身上的佛,也看不上他的手艺,更看不上他烧窑赚的钱,甚至劝老田放弃制陶。
离开了西虞,留白迷茫过,痛苦过,绝望过。他抱着无弦的素琴涕泪横流,对小蛮说:为了学琴,和家人决裂,曾放狠话说学成才归。而今先生也不要我了,我是再也不敢弹琴污先生名声了。我对不住先生,先生把斫琴弹琴的手艺教给我,可惜先生的精力心血是白费了。我却总是心猿意马,落到今天这地步,我真是活该!
想到不能再弹琴,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他突然明白了先生说的音有三韵:音、声、境。
音是一种表象,声是被挖掘出来的内里,境才是乐理的灵魂。
原来琴音的动听不是声打动人心,是境!是声音之外,是形而上声音转化为形而下韵律;是内在情绪外延;是心智,心性,和精神达到一致;是心灵探索转化为审美表达;是声音之外,是物化之外,是欲望之外的精神意蕴的无限延伸。
为什么当琴离他越来越远的时候音反而离他越来越近!
那时候真想有一把琴,只有琴音才最贴近他的心,只有琴声才能发出他不能发出的心声!当他终于寻到音的时候他却没有了琴!
他失魂落魄,到处走,却到处无路可走。
小蛮从医院辞职了,她无法做一个医生了,连自己的爱人都无法救赎,她还能救谁?
她远远地跟着他。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他停她也停。若即若离,她像个影子,让他无法摆脱。
他跑到天边,她跟到天边。
终于在原遇到了老田。
老田把一块红泥拉坯、拍打、塑形、搓捏、开眼、刻镂。放到窑里、添柴、点火、炙烧后就成了佛。
他要老田烧一个埙,老田没见过。他给老田描述,埙是一种吹奏乐器,椭圆形,有腔体和吹空,可吹出天籁之音。
他跟老田说了又说,还是说不清。看到出窑后摆放在地上的佛像,就指着佛像说:埙就是会发音的佛,佛就是不说话的埙。
老田像是明白了,用手捏一捏,就捏出埙的雏形。简直太直接了,他被惊得呆若木鸡。他提出想和老田学习烧窑,以制陶埙为业。
老田终于等到了愿意制陶的人。
从此,原上就有了埙,有了埙舍。留白和小蛮在原终于落地生根,以制埙授埙为业,安稳了下来。
他们以土为本,筑土为巢。
四
时间真是一双点石成金的手啊,多少不确定不明晰的事,最后被时间的手一点,都定型了。他和小蛮在一起是时间的点拨,他制埙吹埙也是时间的点拨。多年后再回西虞还是时间的点拨。
老田说原的土是高原土。土的色泽为红黄相间,含有铁,这种土黏性好,可塑性强,合适做陶土。留白却不以为然。老田说了他还是不信,他找来各处的土,试过了,不成型才肯作罢。他总是那样,即使有捷径却还要先选择弯路,不撞南墙绝不回头。
那些年烧窑制埙,究竟失败了多少次,他已经说不清了。
埙和佛一样,都是陶土泥胎,手掌搓指头捏,经过中火封盖焖烧。可是,佛根本不开口,埙必须要发音的。发音那是留白的事,老田是不肯出手的。
埙是由土而生的器物。它的外形多样,有梨形埙、笔筒埙、水滴状埙、大鱼埙、牛头埙、葫芦埙。每一枚埙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完全相同的音色。即使是外形相似的埙,但是由于它的腔体形状、 壁厚 、烧制时间、温度不同,都会导致埙的音色不同。制埙,看似简单,却是半点不能马虎。制埙难在开孔和调音,刻刀在方寸间游走,开孔大小不能偏差,过大或者过小,都会导致音色不同。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调音是完成埙的最后一步,由于每一枚埙的腔体内部都不一样,往往一枚埙的调音都需要花费两个小时以上。而留白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从不愿怠慢,开孔时稍有差池,导致音色浑浊不稳,调音就失败了,制好的埙就毁了,前面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
每次失败,都让他垂头丧气。小蛮多久不曾有过欢颜了,大概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吧,说不清,真是说不清。开始是制埙失败让她难过,后来是留白走不出西虞的影子又让她忧心。留白从不敢照镜子,他害怕看到颓废的自己,可他无法逃过小蛮,她是他明晃晃的镜子,他的沧桑颓败都折射在小蛮身上。
终于,留白在反复的琢磨中找到了埙腔体内发音的秘道,使埙的音色更通透,音域从高音哆增加到高音咪,他简直是欣喜若狂。
他和小蛮在少陵原上抱头痛哭了一场。
那夜,他站在原对着终南山吹埙,一曲接着一曲,一直到天明。
五
中年的留白,有埙,有小蛮,有埙舍。
他在少陵原画地为圈,不分昼夜地把自己禁锢在一座围城里。
在他的围城里,他筑土为埙,为巢,为营,为城。
除了吹埙,他几乎不发声了。
近年来,在大长安民乐大师李宽臣的影响下,涌出了一大批埙乐吹奏艺术者和爱好者。有的直接打听到少陵埙舍,来追根溯源,看埙,看埙是如何从土锐变成器的。每次来人都是由小蛮接待,留白视而不见。
这一天,少陵埙舍又来了一批学生。一个女老师带着,她想让学生参观一下埙作坊,让他们了解制埙流程,培养学生对民乐的关注和感情。
小蛮热情地接待他们,从取土、和泥。制坯、开孔、调音、烧制一一细讲。又让学生亲自体验了制埙的每一个流程。留白完全旁若无人,不慌不忙地握持着埙,调音,试音,试吹,一句话也不说。
晚上送走了学生,小蛮脸上的笑立即谢了。她默默地退出埙坊,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在门闭合的瞬间,留白停手了,他想喊住小蛮,终是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眼窝里全是泪。
事情总该有一个了结吧!
他总是拖拖拉拉,有了埙,心里还是放不下琴。
夜深了,他没有开灯,摸着黑取出素琴放在工作台上,一遍一遍地抚摸:岳山、承露、冠角、龙龈、龈托、一弦、二弦、三弦……他手指颤抖着,在琴弦上拨弄,按音,泛音,散音。
他想去南山,想回西虞,想看厚玉先生。在外面太久了,也该回家了。
他轻轻地放下了琴,拿起了埙!
墙外风吹过竹林,竹子摇摇曳曳地摆动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哨声,蛐蛐声,蛙鸣声。月影下,一个人独自徘徊在原畔。
他拿起埙,对着终南山开始吹。现在只有埙,才能发出他心里的音。
自从可以沉下心来吹埙后,他可以捕捉到更多的声音,风声,雨声,心跳声,甚至藏在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高处电线杆上小鸟的耳语声,松鼠在树洞里来回窜动时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甚至他听到了埙音在少陵原上流传后的回声……
对面兴教寺的钟声,鼓声,磬声,木鱼声,诵经声。
原来,世间这么多美妙的声音,从来不是一种乐器,一个音符,一种声音可以代替。吹音不是模仿,是传神!
留白开始喜欢各种声音,喜欢声音深处的意蕴。
他只在夜里吹埙,只给少陵原吹。
埙不是响器,它的音色低沉,深邃,空灵,不会扰乱夜色。
如果用色彩描绘埙发出的声色,那一定是夜里月光的颜色。是月色无言的清冷,藏于深处,不住蔓延的隐痛,夜幕里黯然的一部分。
他在制埙吹埙的过程中越来越钟爱埙,钟爱作为器具的埙,也爱埙发出的声音。
相对于其他乐器,埙的语言更简单,更淳朴,从吸气到吐气,从寻音到听音,从吹埙到吹音,他一遍一遍的和生活和解,和从前和解,和自己和解。
六
留白每天做埙吹埙,已经习惯,就像和尚每日念经一样。
他觉得埙音的美犹如诗经,简单,却意蕴深长。
中年的留白越来越像老田,他捏埙和老田捏佛的态度一样的认真。每一个吹埙的人都让他心生慈悲。做埙让他心里踏实,他甚至觉得做埙是一种使命,是把原本藏在泥土里的神灵一个个请出来,把这世间缺失的部分一次次还原。
这一天原来了一个小和尚,要定制一组埙,一枚F调,一枚G调。要留白制好埙后送到兴教寺去。
留白向来觉得自己生性荒唐。自从离开西虞后,从来不敢去寺庙,不敢和佛直面相对,信仰于他简直高不可攀。
小和尚的话让他为难。制埙可以,送埙他不想去,可他还是学不会拒绝。
兴教寺和埙舍隔着一道梁,却在留白心里是隔着一座无法逾越地高山,虽近在迟尺,却远在天涯。
留白最后制好了埙,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寺庙。
在一个秋日的清晨。
蒸热的夏季已经过去,在路上留白却感到焗炉般的闷热。一进庙里,富有线条感的风,一条一条地吹拂过来,细雨般的梵呗声,一滴一滴地洒落下来,留白顿感清凉。走过几段弯曲青石路,他被小和尚带进了师父的禅房。禅房里纤尘不染,藏经柜成排壁立,经书规规矩矩地罗列,茶器,茶具,佛器。还有好几枚埙,石埙,木埙,和几枚陶埙。
桌上一壶清茶,一支沉香燃着。
缁衣的大和尚双手合十,声音轰响,念着阿弥陀佛。
大和尚如此有礼,慌地留白也双手合十回敬。他拿出一枚刻着“禅字”的埙双手递给他。
大和尚接过埙,捧在手里,细细摩挲。他看看手里的埙,再看看留白问道:
每天晚上在少陵原上吹埙的人就是小师父你吗?
留白一惊从蒲团起身答:我以为埙声很小,不会扰人,却不想竟然叨扰了大师父和寺庙。以后我—
大和尚打断了留白说:你误会了,我并无此意。我只是想请教你吹埙的艺术。
留白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和尚便笑笑,不再说话,他把埙放在唇边轻轻试音,一阵风声从埙里吹出来。
他吹出一首琴曲《进终南》,留白被他的埙声带走了,他耳畔里涌出来大段的唱词:
日进终南夜宿山,静闻松涛枕石眠。
风语青石鸣不住,酌茶一盏静观禅。
净花勿需清泉洗,直裰一身不知寒。
若得菩提证本心,一僧一石一蒲团。
若得菩提证本心,一僧一石一蒲团。
大和尚吹完埙半天留白才缓过神来,后惊讶地问:大师父也吹埙?
大和尚:埙者,外形朴拙,抱素无华,由土而生,独为地籁。开口有音,声色简单,韵味深长,音如天籁。
留白越发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和尚又道:埙为土音。在古乐队中起到充填中音,和谐高低音的作用。古人说:正五声,调六律,刚柔必中,轻夺迷失,将金石以同恭,启笙竿于而启批极。所以埙是与钟、磬一样,具有同等地位。是启示,是和解,也是了结。是鱼也是渔人。
留白无地自容,他以为吹埙是自愈,却不知埙原来还是普度众生的法器。
留白坦诚道:我心里有愧,吹埙自求自救,不敢求果。
大和尚:万事皆有因果,你气结于心,终南有灵草,早去早结!
留白:埙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原以为我懂埙,却原来并不是!
蒲团,木鱼,经书,梵音,还是从前。
一杯淡茶由热转凉,沉香燃尽。留白不知不觉已受到感染,心变得清晰透彻。他要去南山,去西虞,去了结。
无限清凉的风刮着,天青色的云团擦着庙宇的青瓦飞檐,缓缓飘了过去。
从兴教寺出来的留白,站在一处开阔地,他长久地向远处眺望,太阳渐渐退隐,隐入一排排扶桑树后。还看不到月光和星星的迹象,可这尘间并没有失去颜色。原下密密麻麻的房屋,纵横交错的道路,那红尘里明灭的灯光在远处小如烟花,杳杳渺渺似一幅虚化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