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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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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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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 远 的 烽 火 台》 (——小谢篇)

《遥 台》

        ——小谢篇)

小谢怕黑。他小时候常做同一个梦,梦境里的夜色漆黑。一个蒙着头脸的男子,穿着比夜色更黑的衣服,背着小谢往深不见底的山洞深处行走,他在黑衣人背上声嘶力竭地哭着挣扎着想要出去,黑衣男子不为所动,只往前走。后来,他听到了嗷嗷嗷的狼嚎声,黑衣男子放下他后就消失了。远处绿莹莹的光一闪一闪,越聚越多。阴森森的寒气越来越近,一阵阵向他逼来。是狼群,绿光、狼嚎、黑夜这一切使山洞阴冷而恐怖。狼刺刀般的獠牙发着瓷白的光,即将刺向他,他拼命地呐喊却喊不出声,想逃跑却拔不动腿,他啊啊啊地却发不出任何呼救的声音。他揪着的心不知所措时,被阿婆抱了起来。原来是梦。阿婆问他梦到什么了,他呜呜咽咽地只会说:黑黑黑。

此后的夜里,他睡觉时阿婆都要为他点着一盏煤油灯。阿婆还要哼唱她给小谢的歌谣:灯亮着,心敞亮,大鬼小鬼绕道行,阿婆手里有棒子。念唱完阿婆轻轻地拍着他的头,说:睡吧,不要怕,灯亮着呢,做梦都不会黑啦。

有了煤油灯,有了阿婆的安抚,他逐渐不再做那样的噩梦了。可还是怕黑。

他渐渐长大了,阿婆却老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记不住。电灯太高,悬在空中,阿婆摸不着,也不肯相信电灯的光。她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只要醒着就要燃起那盏破旧的煤油灯,她怕小谢怕黑。她抖擞着手时不时地摸索着煤油灯,她只要觉出灯是亮着的,就会眯起眼睛笑。然后就唱着这世上独一无二地只属于小谢的歌谣:灯亮着,心敞亮,大鬼小鬼绕道行,阿婆手里有棒子。

小谢发现,阿婆伸出的手越来越迟缓,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先放在烛火上试探,早几年,她的手伸出去,烫着了,立即缩回来,慢慢地,烛火已经不能烫着她了,她的皮肤在逐渐死去,后来她试探煤油灯时是把食指和拇指在烛火上停留、捻一捻,在脸上抹一抹,她脸上的皮肤比手上的皮肤死去得晚一些,她能感受到烛火燃烧后烟灰的余热温湿着面颊的感觉,她傻傻地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笑声扑扑簌簌的,阿婆的影子在墙上忽忽悠悠地晃动,像个幽灵似的。他大声地问过阿婆,爸妈为什么总是吵闹,阿婆傻傻地望着他只笑,她什么也听不到,一句话也不答。他委屈得想哭。

小谢后来还是特别害怕夜晚的,尤其是没有月光的夜晚。

一天半夜小谢醒来,煤油灯灭了。房子里漆黑漆黑的,小谢惊得,他点起煤油灯,去看阿婆,阿婆睡得很香,小谢拿起阿婆的手放在煤油灯上烤,阿婆的手一动也不动,他闻到了异样的味道,他把阿婆的手放到脸上,阿婆的脸红红的,滑滑的,他用手掐一下又一下,阿婆感觉不到了,他使劲地摇阿婆,阿婆依然睡着不动,在那样漆黑无比的夜晚,一丝风都没有,点燃的煤油灯却无缘由熄灭了,阿婆的那盏灯再也点不亮了,永远熄灭了……

 

                         

小谢大概是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他家在西北古镇烽火台村,在成年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身世之谜,更不用提家世了。从他记事起只隐约觉得自己家与别家有些许不同:他的大大阿吉是给娘招的上门女婿,这在烽火台村也算平常,村里的上门女婿有好几家呢。可那几家都是家里没有男丁才招的女婿上门,自己家阿婆还有个当过兵复员回来现在村上当着队长的很武威的儿子呢。还有一点不同就是别人家小孩和父母总是很亲密,父母带着孩子去小镇上集或者一起走亲戚;而自己家除了阿婆喜欢带他走走串串外,父母对他的态度不仅是疏离简直是生分。村里人看他的眼光里带着一种探寻,一种怜悯,似乎还有一种好奇的意味。他很疑惑,可也搞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

在小谢10岁那年,他的身世之谜被养父阿吉,哦,不,那时候阿吉还是大大,被阿吉大大半明半暗地揭开了。

说半明是阿吉醉酒之后半夜回家对老婆阿楚大打出手。阿吉嘴里骂着,你个臭女人,跟唱戏的都能生个野孩子,跟老子觉都不肯睡一回,我今天非要了你不可,今天非要了你不可……接着阿楚一阵鬼哭狼嚎的叫骂声,呲呲啦啦的撕扯声,噼里啪啦的摔打声。把在后檐屋子里和阿婆一起睡得正香的小谢给惊醒了,他蜷缩在土炕的另一头,双手紧紧地箍住阿婆一双干瘪的脚,阿婆太老了,不仅眼睛老的看不见,耳朵也老得听不到了,爹娘打闹的动静震动得屋顶都在摇晃,顶棚上的老鼠都不安地吱吱地叫着,在屋梁上蹿下跳起来,一不小心啪地从顶棚摔落到地上,弹起来敏捷地转身顺着墙缝钻出去逃走了。夜那么静,灰尘落下来的声音都清晰可见,爹妈吵闹的声音简直是山崩地裂般的轰响。小谢听得心惊肉跳,可阿婆丝毫不觉,她一动不动,呼吸的声音都轻到若有若无。

说半暗呢,就是自那天起小谢心里不安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野孩子”了。在学校,他虽然瘦削,却体力极盛,跑得快,跳得远,常被体育老师夸赞。可是有的同学不服,说他是野孩子,当然会力气大。他等在放学的路上一拳打过去,同学就鼻青脸肿了。他刚到家里,就被同学的妈追来了,从进门就要扑打小谢,被娘挡住后,那人于是破口大骂:养一个野种,还这样的嚣张。一家人简直不知羞耻!娘拿起一根木叉把女人撵走了,他跟着娘想解释,可娘进屋后关上门。对他不理不睬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把小谢关在门外。娘那样的态度,让他越发的委屈。

别的小孩说他野孩子,他难受。

大大嘴里的野孩子是谁呢?他翻来覆去地想,家里只有他一个小孩,到底是说谁呢?

娘是村里缝纫厂的绣花工,总是熬到半夜才回家,尤其阿吉大大在家的晚上,她回得似乎会更晚。阿吉大大呢,不常在家的。他是个有弹棉花手艺的新疆维族人,平常是活儿在那里就歇到那里,只有农忙和节气时候回来几天,平时大概两个月才回来一两天就又忙着出去赶活了。大大有着西域人鲜明的身体特征,他高大健硕,鼻梁挺阔,眼眸深邃,头发卷曲。大大背着一张弹花弓,提着圆木磨盘,跟镇上另一个也是上门女婿的同乡哈里叔叔是老搭档,两人常年在附近十里八乡的村镇走街串巷,以弹棉花为生计。弹棉花是没有固定地点和时间的,在80年代的农村,贫富差异尚不明晰,最能体现某一家人条件好否,那就是看看他们家里的红白事是否风光了,尤其是婚事更能体现一家人的能力。

婚事那是一家子人把积蓄了一辈子的体面一次性地拿出来给外人瞻仰的。房子是前后两檐,前檐是一砖到顶的瓦房,后檐是一层平房,摆设高低柜,沙发。再就是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及收音机。这些呢,是男方家里的体面。女方呢?当然也是要撑起来的,最基本的就是女子的嫁妆了,而嫁妆里的必需品就是被子,条件再差也要弹够四床才有面子,寓意事事如意;若是六床,就是六六大顺;八床那就是殷实人家的女子了,是发发一生的意思,十床是顶顶好的啦,那就是十全十美!

看出来了吧?被子是必不可少的,所以,阿吉大大常常给女方的嫁妆被子还没有弹完,就已经被男方定好也要做几床被褥,通常是东家的被子还没有弹完,西家都已经排队在等待了。

阿吉大大的手艺好不好小谢是不懂,但是小谢喜欢看弹棉花时阿吉大大挥洒自如的身姿。弹弓背在声后,两只手抡圆弓弦在棉花上弹动,雪白的棉花一朵一朵地绽开,在弹弓下变成大片大片的云朵,聚集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在弹床上堆积起来,像蓬松而绵软的冬雪,厚厚的,阿吉大大给厚厚的积雪上面,裹上一层白色的棉纱,用挑杆迅速地把红色棉线,一根一根推送过去,他的搭档,准确而快速地接住线条摁下去,那些红线均匀地镶嵌到弹好的被套上,脉络清晰,像曲谱,像旋律。

弹好的被子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用重重的磨盘压实被芯,哈里叔叔有一次把小谢抱起来放到喧软的被芯上,让他在上面打滚来压实被芯,小谢便调皮地在上面滚一圈后,浑身就沾满了小小的棉絮,看起来真像个雪孩子,阿吉大大都逗乐了!那时候,小谢特别崇拜和迷恋大大,大大弹棉花的姿势简直是和校长家中堂挂着的那幅弹琵琶的神仙一样的姿势,风流蕴藉,无人可及。

这样的大大,小谢真是喜欢。

可他不明白大人之间的事情?娘总是躲着大大,大大对娘似乎也视而不见。对他呢,他想被大大抱起来,像别人的小孩一样,做错了事被揍屁股,被罚不许吃饭。可是,大大从来不,大大在家的时候他试着故意逃学,故意折断大大珍爱的太阳镜。可是,大大对他的错很克制,很宽忍,一点也没有责备。那种疏离感,使他备受委屈。

他这样爱着的大大,怎么和娘吵架时竟然说他是野孩子这种伤害他的话呢?为了讨好他们,他已经很听话很规矩了,为什么大大也说他是野孩子?

 

                                        

 

 至于小谢的家世那更是无从说起了,有那么一回,他似乎就要获取真相了……

地里的麦子黄了,那是一年里最令人醉心的事情,和收获相比,儿女情长太渺小了。阿吉和阿楚似乎只有在收获的时候他们的心同时都变得敞亮起来,那是多好的光景啊,他们忙着和天气赛跑,和太阳赛跑,和时间赛跑。

麦浪滚滚,阿吉戴着草帽穿着粗布长衫,拿起钐子像个渔夫一样,在大海里打捞,钐子甩出去,收回来,甩出去,收回来,麦子像海里的小鱼小虾,满满地被打捞起来,阿楚穿着月白色的旧衣裳,头上捂着红色的包头巾,跟在后面把割倒在地上的麦子捆起来。整整齐齐的麦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阿吉和阿楚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跟在后面,小谢尾巴似的提着竹笼子,把散落在地上的零散麦穗捡起来,他心里无比地激动,希望麦子永远收不完,一家人永远这样在一起……

可是麦子很快就割完了,接着碾场,抛撒麦灰,光场,打麦。那时候小谢的心里也还是欢喜的。打麦场是儿童的游乐园。在打麦场用麦杆子编织一个小笼子,在田埂上捉蚂蚱,蛐蛐,螳螂,放进去,相互攀比,看谁家的小东西更厉害。那时候,最甜的是冰棍雪糕,小贩子用棉布捂着冰糕箱子在田边地头叫卖,小孩子不用费多大的工夫,父母都会很慷慨地给买了。

小谢和一群玩伴追逐打闹,玩累了就钻进一个麦垛里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有人像是在叫他,刚要应声,却原来不是。

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地说:小谢那孩子可怜啊,听说他亲爹原来的家在西京城里,是大资本家,他家的房屋比咱们镇上的公社都大,家里有成群的佣人,在少陵塬有几百亩土地。每顿饭要做七七四十九道菜,一半素一半荤,穿的衣服更是个讲究,一天换三次,连睡觉都穿的是绫罗绸缎,家里的佣人的吃穿用度都比咱们村里地主家的少爷小姐好几倍!到后来解放了,家道没落了,听说他亲爹好吃懒做,啥都不会干,后来跟着草台班子唱戏混日子,他亲爹长了一对桃花眼,轻易不看人,但看谁一眼,谁就会丢魂,可怜那阿楚姑娘,原本好端端的,是要嫁给一个团长的,看了他一场戏,肚子就大了。

另一个女人嗓音细而尖:看戏怎么就把肚子看大了,那么多人都看了,人家肚子怎么都没有大?

一阵嬉笑声过后,待小谢觉出那些话像是与他有关,待要仔细再听下去时,可话题已经转远了。

他越琢磨越觉得蹊跷,想想家里的境遇,真的不对。大大和娘的关系似乎很微妙,有外人在,他们彼此很关照;无人时,他们就看不到彼此的存在。大大对他的态度总是很克制的友好,从来不打不说他,娘却相反,对他既疏远又冷漠。为什么经常会有人问他你大大对你好不好?打不打你?

所以,他的家世是什么,当然他不知道,那些道听途说和风言风语,是真是假?他无法证实,也不愿去证实。

13岁的小谢已经接受这不明不白的命运时,阿吉大大却不告而别了。好几个月大大没有回过家,娘才察觉到不对,找到镇上去,却只见着了哈里叔叔,叔叔说大大回新疆好去了。

娘便一言不发地离开小镇,回到烽火台村拉着他就走,在书院门找到一个拉二胡的邋遢男子甩开他的手就走了。后来有人说娘在回烽火村的路上被一场意外的台风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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