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在小谢遇到他爹谢孝浈的时候,谢孝浈同样不谈家道,小谢几次想问问明白,看着爹茫然而空洞的眼神,他把疑惑一次次地又吞咽了回去。
对自己的身世,谢孝浈也只字不提,对家世呢,更是讳莫如深。他像个无根的水草一直漂浮着,偶然看到小谢,会发一次楞。他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出现很多人物和场景:阿楚、戏台、小生、青衣、谢家、西京、少陵塬……
故事都讲到这里了,其实笔者是个糊涂虫,这只是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笔者有点不负责任了,听了两句,就要编一个故事糊弄大家一下,所以你们如果发现问题及时给她说,让她重新编,请原谅她不地道哦。
就先大概说一下谢家吧,就从谢松柏算起吧,往上翻,谢家从事盐业开采运输及贩卖生意已经第五代了。谢松柏出生在(公元1886年)清[光绪]十二年。谢家产业已经从清代横跨到民国时期,那时候虽然时局动荡不安,但当时谢家的产业发展已经达到鼎盛时期,站在少陵塬极目远眺,能看到的上等土地,镇上的店铺,忙碌的佃户,随便拉住问一下,十之四五都是谢家的,在西京城里繁华地段都能遇到挂着谢家门匾的当铺、酒肆、盐行、布业。谢家一时势头正猛,风光无二。人常说,富贵不过三代。的确是,谢家的火子辈和土子辈完成了产业链的初级阶段:创业到根基稳固,第三代金子辈时谢家产业呈兴盛状态。谢家产业势头虽旺,人丁却开始不济。
谢家金字辈就是单传,娶一妻一妾,传到木子辈没有改善,仅有谢松柏一子,独木难林。到谢松柏,他娶三妻四妾,却还是只得谢孝浈一子和其他五女。几辈人竭尽全力想开枝散叶,枝不发,叶旺盛,这种富不添丁的怪异现象使谢家无可奈何。到谢孝浈已经是第三代单传了。
谢松柏年轻时候虽生得眉目俊秀,却苍白,削弱,身形高而细,弱不胜衣看起来总令人心痛。尽管是被锦衣玉食的豢养着,却生就一副委屈之相。父母见他体相颇弱,就放任自流,疏于管教。成年后每提及商业之事他总是退避三舍,无奈家业仍由父亲一手掌管,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身体和情商能够幡然改新。谢松柏成天介带一帮子家仆,被一群纨绔子弟簇拥着,说学坏倒也没有。他不赌不嫖,不招惹是非,唯独爱看戏、唱戏、玩票戏、捧戏子。
谢孝浈就是谢松柏和一个唱秦腔旦角的当红戏子所生,虽是庶出,却是谢家唯一的男丁,生下来就被抱到夫人房中养着,夫人是军阀家嫡出的大小姐,从小跟着父母到过上海、北平、南京等很多大地方,家里往来的人也多,所以颇有见识。父母对她的管教也宽松,并不局与礼教束缚,她会女红,也习武骑马,她在私塾学过《四书》《五经》,也在教会学校接触过西学。无论家世教养,还是品貌才华都很出众。谢松柏虽然长相风流倜傥,实则是羊质虎皮。夫人自进谢家起,先是从婆婆那里接管了家事,接着从公公那里接管了产业,里里外外无不周全。提起夫人,西京城无不赞叹。夫人虽强,在乱世里也只能苟活。她只生养一女,膝下再无子嗣。对谢松柏的荒唐她一半是无奈,一半是默认。
谢孝浈出生于民国22年,(公元1934年),那时谢松伯(公元1886年)已经是“知天命”之年。
夫人对不求上进的谢松柏是无可奈何!对谢孝浈呢,这个养子,同样是无可奈何。谢孝浈虽然出生在多风雨的民国时期,但从出生到少年过的都是大富大贵的好日子。夫人先是请了私塾在家里给他开蒙,后又送他去远在京城的新学堂接受新教育。为了避免他走错道交错人,为环境所干扰,甚至颇费苦心地从西京城亲戚朋友里挑选出两个品学端正的学伴去京城做伴读。
可谢孝浈偏不像夫人那般上进,他骨子里是不成器的父亲。在玩虐方面比父亲更胜一筹。在私塾时谢孝浈装病,逃学,捉弄先生,课堂上公然挑衅。先生布置的作业交由陪读完成。该学的都不会,不该学的无师自通。到了京城,离了夫人的视野,他更是野马脱缰。而远在西京城的夫人不明就里,只以为儿子在京城求学上进,唯恐他受到半点委屈,每月按时送来高额银票供他支配。而他呢,整日的遛鸟逗狗,想方设法地堕落。
十四五岁的谢孝浈已经是个高挑挺拔的俊生模样。他温文尔雅且气韵妖娆,又天生一副磁性好嗓子。结交了一帮唱戏玩票的狐朋狗友,整日沉迷在戏剧里,不知今夕何夕。那天一场昆曲皂罗袍,谢孝浈在戏台上正化身杜丽娘唱到兴起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他一唱三叹,声如脆玉,颗颗珠圆玉润,一滴一滴落入玉盘。可是,还没等到惊梦,忽然涌入一群人,跑到戏台大喊解放了解放了……
谢孝浈稀里糊涂的,从戏中还没缓过神,身着戏服却已经被人轰出了剧场。
很快,夫人托人捎给谢孝浈一些银票来,带话要谢孝浈不用回西京城了,没有家了,什么都没了。
谢孝浈惊愕并不相信。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就偷偷潜回了西京城。果然,西京和京城一样的变了天。他猫在西京城家的周边观察,几天后终于从进进出出的人里看到了一个从前的帮佣,是厨子阿福。阿福看到他就咧嘴想哭,拉他到无人处,福子说:老爷近几年染了烟瘾,家里又是只出不进,眼见着形势大变,当即急火攻心,不几天就离开了。夫人料理完老爷后事无心苟活也随老爷而去了,小姨娘跟江苏的小裁缝走了,好在几个小姐嫁得早,现在也不知所踪……听说舅老爷全家提早出了港口走了,那时候老爷不肯同去,他想留着看看形势。哎……少爷,你还回来做什么,啥都没有了,家已经被分光了,听说老爷在少陵塬的房子,土地前些年连卖带抽,本就所剩不多,解放后那些子店铺祠堂和剩下的土地都被充公了。啥都没有了,你也不用回少陵塬了,你现在留下来也没有用,你快走吧。
谢孝浈想见的人一个都没有见着。想回的家已经七零八散。一切都物是人非。
那晚,天空只剩一弦残月,其他的月亮都被天空收回了。谢孝浈对着西京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又朝着少陵塬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他朝着天空那轮残月又磕了三个响头后泣不成声。
他爬起身头也不回地往西走了。无所牵挂的他就此隐姓埋名,他既不敢在西京一带停留,又不愿远走他乡,就在周至户县一带的乡间游走。他改头换面后担着担子,手里拿着拨浪鼓,走着摇着,依靠卖一些针线玛瑙等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混日子。
二
每逢古会,村里为了庆贺丰收,也是为了祈福来年风调雨顺,都会请来当地的草台班子唱秦腔。在那个没有电子影像的年月里,看戏是最时尚的消遣方式。
请戏的村子把消息一放出去,四乡八村的人就都知道了,本村人会捎话请亲戚来看戏。能请戏的村子基本都是经济实力较强的大村大社,都搭建有固定戏楼。所谓戏楼其实是一方砖土混合坐南面北的高台子,台上四周用粗木大料做柱子,三角屋梁搭顶棚,面积约为20平方米,离地3尺多高。戏台正后面有一方布幕,随演出需要布幕开合供后台换置舞台场景道具。戏台左边的地盘专司锣、鼓、钹、梆子等器乐,右边是板胡、二胡及笛子等管弦演奏者的场所。
戏台前面大都被本村人占了,他们早早就搬来马扎,方凳或者长条凳占最好的观看位置给自家的贵宾留着,通常看戏轮不到主家,主家这时候忙着为来看戏的亲戚准备一锅喷香的臊子面。而那些没有本村亲戚的外村人呢,他们来就只能伸着脖子站在后面看,如果站着伸着脖子还是看不到,那就索性站在凳子上、树杈上、或者屋顶上。那时候唱戏没有麦克风,全靠演员一副好嗓子。往往戏还没有开始,甚至离开戏还有半天,戏台下已经人头攒动了。等一场戏完了,那场面更是声势浩大,戏台底下全乱了,人挤人地往出挪移,有人被挤掉了鞋子,有人被挤掉了帽子,有人甚至挤丢了自家的孩子。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
过古会的时候,很多跟会的小贩子都来了。有炒粉、秦镇米皮、蓝天饸络、鸡蛋醪糟、甜麸子、镜糕、油糕、甘蔗、冰糖葫芦、然牙糖。除了吃的还有用的,卖衣服鞋子布匹的,和配套裁剪做衣服;有打铁的卖农具的;牛马市上捏牙的手塞进口袋里商讨着牛羊猪娃的价。蔬菜和水果那时候集市上是少有的,即使有谁会买呢?谁家里会不种些蔬菜呢?主要是时令蔬菜种子和秧苗摆在路边。卖老鼠药的和卖跌打损伤药物的小贩你喊一句: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三步倒。那边狗皮膏药的喊:神膏药神膏药,包你吃了百病消,走过路过莫错过。喊着喊着就被对方带偏了,这边喊着:老鼠药老鼠药,包你吃了百病消。那边就回应:神膏药神膏药,包你吃了三步倒。路过的人听了就哈哈地笑岔了气。
过会的村子真是热闹,戏台周围小摊上的货品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看完戏那些在本村有亲戚的,会被请去吃一碗宽汤臊子面。被请的人觉得非常有面子。而那些在本村没有亲戚的人家呢,也不落寞,成天家里都是面条馒头,趁着机会吃个岔饭,两毛钱吃个镜糕油糕的,五毛钱再吃一碗炒荞粉或者来一碗荞面饸饹,顺便给家里孩子买个泥人或者添置一些劳动农具。
三
谢孝浈担着货担子在四村游走,几年下来和村子的人也慢慢熟络了。开始他担着货担子根本卖不出东西。他从不吆喝,只管赶路,尤其是人多的时候他走得越发快。甚至是偷偷顺着墙根往过溜,像做贼一样的唯恐被人给逮住了。
开始村上的人都说,这个货郎担子不会做生意,你看别的货郎来了,都是往人多的地方去,只有他往人少的地方钻,别的货郎大声地吆喝,像唱歌一样的叫卖,这个货郎一声不吭,战战兢兢地。
有的大妈大嫂好心提醒他做买卖要吆喝呢,他听后竟羞得满脸通红。时间长了,村上的人慢慢地熟了,大家都看出这是一个老实人,虽然寡言,却也实诚。别的货郎趁机会少斤短两地哄骗一些老人和小孩子,他却从来不,在外游走一天,从来不吃不要别人的施舍。
大家就慢慢地习惯他的不吆喝,有人建议他带一个拨浪鼓,到了村子就摇,拨浪鼓帮当帮当响,大家听到就知道是他来了。这一招真是妙,后来他虽然还是不会吆喝,但是会摇拨浪鼓了。相邻的几个村子沣村、渡口、堰下、双桥、他岔开了时间去,拨浪鼓一响,善良的村民,就知道是那个性格腼腆,长相白净的货郎来了,就跑出来照顾一下他的生意。真是卖者仁义,买者善意。
村民还会主动告诉他,那个村子某天要过会了,那个镇子某天是集市,你快去赶集去。
当然,村民也好奇他的身份,他只说是甘肃一带过来的,家里没人了,他住在山下一个破败的窑洞里。
每逢七月初七,是烽火台村的古会,烽火台是周边最大的村子,有12个村民小组,村子有500多户,3000多人,耕地3000多亩。烽火台村的会是当地最有名气的古会,那次他们请的是集贤镇最有名气的一个草台班来唱戏。虽说是拼凑起来草台班的,但他们长期在农村集镇流动演出,一行人18个,有敲边鼓的,有拉板胡的,有敲锣鼓家伙的。生旦净末丑,样样俱全。搭起戏台唱起来也是有板有眼,抑扬顿挫一点也不逊于专业秦腔剧团。
逢古会时,一般唱的都是折子戏。戏曲都是预先选定的比较经典的剧目。
就这样在周至谢孝浈碰到了四处转场唱秦腔的草台班子。他担着货担子跟着戏班子听了几场戏,渐渐地竟然入了戏。
台上一叫板,边鼓当菜当,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他尤其喜欢听胡子生。那天一场《下河东》听完他就再也不愿意离开了。台上一须生唱道:
河东城困住了赵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
黄金铠每日里把王裹定,可怜把黄骠马未解鞍笼,
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定,乱五代尽都是各霸称雄,
赵玄朗忍不住百姓叫痛,手提上盘龙棍东打西征,
东西杀南北战三方平定,偏偏的又反了河东白龙,
五王八侯都丧命,朝廊里无有一人来领兵。
欧阳芳挂帅王把人错用,王有错,
奸贼设计害先行,长马驿前营扎定。
耳听得营外有人声,言说先行要反宋。
王一时难解其中情,那当日王未传斩令。
欧阳芳斩坏王的御先行,王站立在营门珠泪倾。
无一日王不哭三五声,王好比轩辕黄帝哭苍圣,又好比纣王哭商荣,周文王哭得伯邑考,周武王又哭姜太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