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马萌的头像

马萌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6/26
分享

斫 琴 记

初到戏班子时,谢孝浈并不被班主接纳,不仅班主,所有人都不接纳。

谢孝浈少年时玩戏票爱昆剧,好唱花旦。

到秦腔班子时,他已经二十五六岁了,声音声线已经定型,沧桑中略带一些沙哑,适合唱须生。他在班子里跑龙套时,手脚麻利,做替补演员一点不马虎,偶尔也充司鼓手敲一下梆子,也学会了拉二胡。他给角儿端茶送水鞍前马后,很快就拜了师。学戏时肯吃苦,练功时又对自己极狠,记戏词过目不忘,师父看他年龄虽大,却极有天赋,几年里就把几本拿手的剧目全部教给他。他日渐成熟,几年下来竟成了班子里的顶梁柱,红极一时。

可他爱戏,也爱酗酒抽烟,才唱红没几年,嗓子却逐渐倒了。戏班子最后也散了。他本居无定所,又不善打理经济,戏是不能再唱了,他就抱着二胡开始了走南闯北,过起了四海为家的流浪生活。

一切全无定数。路走得多了,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识过,稀奇古怪的事情都经历过。谢孝浈身边也有过几个女人,有唱戏的,也有赶着场子听他唱戏的戏迷。来了走了,走了来了。来他不拒绝,去他不挽留。

某年,一个落魄的女人牵着一个13岁少年找来,只说孩子是小谢,塞给他就走了。谢孝浈本就自顾不暇,多了小谢,更没落了。勉强把个小谢放进寄宿学校维持日常,再无力改善。好在小谢坚韧惯了,他在学校成绩平庸,跟着老谢耳濡目染,倒是学会了拉一手好二胡。

一晃时间过去了十年。一日小谢在书院门拉《二泉映月》,吸引了好多人围观。他半闭起眼睛,右手握马尾弓,左手弄细琴弦,仿佛是在无人之地。他手指在两根细弦上轻轻划着,曲调时而低沉怅然,时而激昂愤慨,随着音乐的陈述、引申、铺展,听者渐入佳境,在音乐营造的深邃意蕴里神情肃穆。

一女居士,听完小谢的二胡,驻足良久后,说可以推荐小谢去西虞当入室弟子。西虞是城南有名的民乐培训学校,由国乐大师马厚玉先生创办。谢孝浈听后简直乐不可支,就问小谢,小谢自然无异议。后经引荐上南山西虞琴社见厚玉先生,厚玉先生思谋良久,问小谢:琴者,轻音雅乐,操琴者,不能混,此前种种九九归一,以后在西虞就叫初旬吧。

后来初旬就成了西虞琴社的第五个入室弟子。头年,并不刻意让他寻音听音。先生让他不弹不吹,不斫琴不制箫,专练习呼吸。学会吐故纳新,用心法贯通经脉,让气息凝聚下沉丹田。

除了运气修身外,还要抄诗文诵经典,描摹山石花鸟。

先生说:只有接近自然,辨识金石土木之器,方能感悟万物生息之微妙变化。

先生带他到秦岭各个峪口,看山看水,看林中草木虫鸟,看溪水流淌,看鱼虾嬉戏;看日月星光。

在山林里教他听风声。风穿过寂静的松林,一只灵鸟飞过,一片叶子从树上徐徐滑落,一朵花正在绽开,另一朵正悄悄凋败,散落的花瓣被风吹落到小溪里,溪水缓缓地漫过碎石,向东铺排,被几块大石阻挡,溪水从容不迫地从缝隙里穿过,在宽阔的河道上缓缓地舒展舒展,忽地又被夹道的河床束缚住,溪水又汇集在一起,忽地跃起来,跳过拦截,如珠玉般一颗一颗溅落散开,渐行渐远,渐行渐远,没入天边……

落雨时,先生和初旬就坐在西虞的明心亭下。石几上一盘棋,一壶茶。小珠大珠一滴一滴打在芭蕉上。一盘棋,黑黑白白,你进我退,你攻我守,此长彼消,此起彼伏。

兴起时,先生老夫聊发少年狂,竟也侃侃而谈,反倒初旬总是拘谨。

先生说万物都会发音:泉水流淌,林间虫鸟飞禽、花开叶落、风起云涌。一切皆有音,风有声音,花虫鸟兽有声音,天地有音,万物皆有音!

他闭着眼睛,果然那些声音都听到了。

一日,先生在林中抚琴,初旬陪在左右,一曲未终,他已泪流满面。曲终,初旬仍停在曲中发呆。

后初旬问先生:先生是不是要远行?

先生点头说:你对音韵已经开始领悟,可以学琴了。

先生问:你先前学过二胡,现在听古琴,二胡和古琴有何不同?初旬答:同为弦乐,二胡音更响更悲哀浑厚,而古琴音色轻微悠远;二胡向外渲染,古琴向内收敛。

先生再问:二胡音响,听着更能为之动容。古琴音轻。茫茫人群中,知音者渺之又渺,你甘愿放弃大同世界,而偏安一隅?初旬答:人生来孤独,我以为入世者有三等,末等众生附和,二等阳春白雪,一等其和弥寡!

先生三问:古琴难学易忘不中听,往往学数十年的人还不得其要领,前途未卜。不像其他,当下快刀斩乱麻者居多。愿意慢三天的人常有,能慢三年的人少有。学琴要持之以恒,你能坚持多久?初旬答:既来之,则安之。

厚玉先生弹琴吹箫,也擅斫琴制箫。

先生说,斫琴制箫是物质,抚琴吹箫是理想。前者养身,后者养心。人活着,必须先有生存之道,方可谈及理想和信仰。生存是根基,也是一种智慧,只有根基稳健,才有正确的思想和行动。

初旬先是跟着先生斫琴,而后才习琴。

先生说:斫琴的材料大有讲究。

在西虞山房的后院,收集了无数的旧木头。那些旧木有的是从废弃的老宅古庙拆卸下来的旧材,有的是开发商手里得到的闲置百年以上的荒地野坟里出土的老棺板。书院门经营古董琴及古玩买卖的,知道先生斫琴惜物。每收到古琴、琴弦、轸足等旧配件都会拿来让先生鉴赏挑选,每次遇到陈旧古木也都会拉来售卖给先生。

先生说:斫琴用的木头越旧越好,旧木通灵。

他拿起一截断裂的老木,敲一敲,吹一吹,一处虫蛀见粉。他捻一下手指上的灰,说:“这种经过百年风化的老木头,被虫蛀显粉,已经不堪大用,恰是这种无用,火气尽消,制琴后不易开裂,木性稳定。”先生又拿起一块老木横划敲打,木面掉落,说:“可惜此木已腐朽,虽是老木,老而不朽为妙。”

他继续给初旬讲:历代造琴,讲究阴阳结合。古琴多为桐面梓底,桐木为阳,梓木为阴。面板起传音振动发声的作用,桐木轻而传音好;琴底板起拖音作用,和面板一起振动,常选坚实又不能过硬的梓木制作。

一段木头也有阴阳,近地者音浊,不清亮,不脆;而近木梢者则音飘,中段最佳,最为贵重,做琴最好。拆卸的老房梁,出土的棺木,常年悬空或埋于地下,吸足了地气,太阴,虽是制琴的好料,却都不能直接用,需要返阳六到七年方能使用。

古琴除桐面梓底外,还常就地取材,常有选用松杉杨柳楸椴桑柏等材料,有面底均为桐木的“纯阳琴”:旦浊而暮清,晴浊而雨清;有面底均为梓木的“阴材琴”:旦清而暮浊,晴清而雨浊。

琴乃灵物,与一般器物不同。木头是木器的前生,唯有古琴,是树木被制成器物后依然不死,再深埋炙烤重见天日后的再次复生。

宋代《梦溪笔谈》记:以琴言之,虽皆清实,其间有声重者,有声轻者,材中自有五音。每一床古琴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完全相同的琴,一琴一音,一人一音。因人而异,因境而宜。与造化同机,绝非他物可比。

要斫好琴不易,得到良材后,选合适的面板,还要刚好有与之匹配的底板。面底板相合后,通常固定一个月以防止变形。后上灰胎。放置一年最好,然后打磨、上大漆。每擦一遍大漆,要放置在温度恒定的暗室里至少七日才能干燥,再擦第二遍。大漆最少要擦三十遍,就是二百多天,若擦五十遍就需至少一年。

制琴如雕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斫琴不易,斫一床好琴更难,有良材,有时机,最要紧是要走心。

看完旧木,先生又带着初旬去蕉叶舫。蕉叶舫是先生的个人琴室。没有先生的同意,谁也不能随便进入。除几个弟子外,蕉叶舫从不接待外人。

初旬进蕉叶舫是他到西虞的第二年。三师兄曾经揶揄地说:比我进得早多了,至少早二年。我到西虞三年多才进的蕉叶。即使是先生最偏爱的老二留白也是来西虞快两年才进去的。四妹落雁,先生常说她是弟子里面最有悟性的一个,但也没有被破例在一年多就进蕉叶,她也是苦练了两年多才被先生认可。

先生对你真是偏心!

在西虞,初旬陆续见过了大师兄三师兄和四姐落雁,可是没见过二师兄留白。偶尔有人说起,但是又立即止住。初旬并不是个好奇的人,也就闷在心里不问了。先生爱琴,惜琴,每次进蕉叶舫都沐手更衣焚香。

蕉叶舫收藏了十几床古琴。用丝绒盖着装在红木盒子里。先生小心翼翼打开木盒,拿出琴,轻轻地掀开丝绒布。一床一床地给初旬看。有明代崇祯年间琴背刻有“中和”的古琴,有仿制的潞王琴,有清代野斫的无名琴。其中先生最为珍爱的是一床宋代名琴:琴面为桐木,琴底为梓木,通体黑漆,金徽,八宝灰胎,发蛇腹冰纹,间牛毛断,琴头偶有梅花断。长方池沼,金徽为后置,青玉轸,白玉足,红木岳尾。凤舌为另作镶嵌,此琴底龙池上方刻楷体“万壑松”。初旬随着先生的眼睛一起看“万壑松”。

“万壑松”传世800年,虽然名贵,但是琴面被泥水锈污,漆面斑驳,金徽受损,第七徽处折断。先生颇感遗憾。他轻轻抚摸琴体,长叹一声。初旬有些疑惑:先生如此珍爱此琴,为什么不修复上弦?

先生轻轻盖上丝绒。说:不急, 时机未到。

我斫琴近三十年,斫琴二百余床,尚不能如我意。却至今未斫出一把心琴,若能斫出一把与“万壑松”媲美的“绿绮”琴,此生足矣!

从蕉叶舫出来,初旬看看天,看看山,看看树,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却又像是什么都看到了,世间散落着那么多的树,哪些树会被制成什么器物,她们都是谁的前世?有过什么样的劫难轮回?谁将会遇到谁,被斫成什么样的琴,又会被谁的手弹拨,发出什么音?

初旬自幼时就木讷,生来又是一副寡淡之相,在西虞又沾染了终南山水的自然之气,跟着先生清心寡欲,粗茶素餐,五年后彻底就旧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