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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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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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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书院

 

若说生活不堪,若芸想不出来,平常人家里的小纷扰她没有。或者高级一些的被漠视,也没有。

若说好,若芸也觉不出来,她和岚歌没有过惊心动魄的从前,未来也看不出有波澜起伏的迹象。

两家父母交好,他们自然是青梅竹马,婚姻自是水到而渠成。

在别人眼里若芸规矩,守旧。她上学,工作,婚姻差不多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

其实,那里是?

岚歌沉稳,世故,祖辈是书画大家,他自幼学画,这样带有童子功又是出身书画世家的人,占尽了地利人和,只等时间慢慢沉积,成为书画大家只待天时了。

这次,岚歌无意得了一把宋琴,琴面为桐木,琴底为梓木,通体黑漆,金徽,八宝灰胎,有流水纹,间牛毛断,琴头偶有梅花断。第七徽和第九徽缺失。

岚歌原打算用古琴做画室摆件的。他找不到合适的摆放位置,挂在墙体,容易落入灰尘,他够起来太不方便。摆放在工作台上似乎更好,可是这样的珍宝,只做摆件,无疑是暴殄天物,又恐被人不齿。也实在是这琴太有魅力了。画室里有了她,顿时都变得肃穆而高贵,连他自己似乎都瞬间庄严安静了。

岚歌轻轻抚摸着断纹,感叹时间真是个执刀人啊,这阅历过百年岁月的灵物,镌刻着多少沧桑,依旧历久弥新,散发着无穷无尽的诱惑力,真勾人魂魄啊。

这床琴自从抱回来,就引起了他和若芸的兴致。他们的眼睛被琴锁住,他拍一拍琴板,声音松透,拨动一下琴弦,发出幽幽的轻音。

他本也会一点琴的,仅是皮毛而已。

他对若芸说:你也来试试音?

若芸便端坐在琴凳上,给手指上涂抹油,左手按音,右手轻挑慢捻,琴音微弱。若芸便停下来摇头。

岚歌想起小时候和若芸一起学琴,琴音小总不能如意,他便用力弹拨,弦就断了。当时教琴的先生说他气盛,相对于弹拨乐器,吹奏器乐更合适他。但先生却说若芸是有琴缘的,说她有天赋。可那时候,天赋在若芸身上压根显现不出来,尽管她有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指,却笨拙的无处安放。

他突发奇想,想再去学琴,学斫琴调音,亲手来给张床老琴调音修复。

他说给若芸,若芸若有所思。他知道那是若芸惯有的态度, 就是愿意。

在长安古琴界,国乐大师马厚玉先生是最有影响力的。他创办的西虞琴社有30余年的历史,培养了很多知名的古琴弹奏家,其中左明智和孙小愚就是他的学生。西虞在南门有分社,每年只收几个有天分的学生,厚玉先生会不定期去授课。但是岚歌想跟着厚玉先生学琴,不是在南门,他想去先生在终南山下的西虞山房,想做先生的入室弟子。

长安著名山水画家骆小米先生和岚歌家几代世交,他说可介绍岚歌西虞山房,至于先生收不收他就全凭缘分了。

厚玉先生也是收入室弟子的,但门槛高不可攀。比起收学员,根本无规律可言。

先生少年开始学琴,师承虞琴大师李仲唐先生,深得虞派自然之趣。琴艺在大长安屈指可数。他自觉进入瓶颈期后,在南山闭关钻研斫琴调琴之术。在斫琴中深入剖析琴音琴理,再出山后调琴,琴艺一时登峰造极。先生恍然开悟,后急流勇退,复又上山,不再出山参加任何演艺。每日只对着悠然南山抚琴调音,日出而作,日落则息。过着东篱采菊,抚琴松下的归隐生活。

 

岚歌和若芸商议送什么给厚玉先生做见面礼。

岚歌问若芸:先生是雅士,一般的俗物肯定不会入眼。家里有珍藏的歙砚,你觉得怎么样?

若芸不言语。

他又问:字画呢?厚玉先生的国画在业界内也受人尊捧的。那幅晚清山水画,吴天泽临摹的《琴泉图》给先生算是不入俗流吧?

若芸还是不点头,他知道只要她不摇头那就是可以。

岚歌说,那就歙砚和《琴泉图》了,都带上。

   

   

 

巍巍终南,山脉纵横交错。800里秦川连绵起伏,被群山环抱。远远望去,像一床巨琴,琴身蜿蜒曲折,仪态万千。被七弦相隔,形成八条河流,恰是大长安八水,操琴者弹泼挑按,顷刻间一山高过一山,向远处蜿蜒,起起落落,山脉相连,却各自成峰,山穷水尽时又柳暗花明。

西虞琴舍依山而建。是终南山下凤凰沟里一座独立的老四合院,房子是砖木瓦顶结构,坐南朝北,原宅主人是清同治时期一私塾三不先生,他生于民国1869年,十年十试皆不后出茅庐黄埔退为私塾,因擅操琴,教书时也教琴。先生严厉勤奋敬业闻名,一天三学,饭后不休。诵午仿下练琴一旬三次作文先生出题,学生作文。未完成习作者无论男女学生,一视同仁,均以戒尺鞭打手心。先生爱酒,因怒后醉酒,睡热炕致一腿痉挛,成为破足,先生常自指其腿,吟明朱庐《治家格言》语“勿贪意外之财,勿过量之酒告诫学生戒贪戒酒

先生为人正派,循规蹈矩,教人敦品励行,勿贪财害人。经常耳提面命学生读书人千万要谨记三不。

一不画虎、二不计公账,三不书婚书。这三不是读书人道德底线。

当地人敬重先生,故称为三不先生。先生一生未仕未婚,无儿无女,晚年后由几位学生出资,在钟南山下从一落魄秀才子孙手里买来此旧宅子颐养天年,旧宅子原来是凤凰沟一私塾,因地得名“凤凰书院”。学生说名字太俗要先生改一下,先生手抚白须思谋良久后说,俗到极致就是雅,过分雅致就是俗,大俗即大雅也。先生并无改名之意,遂在凤凰书院安享山乡野趣之乐,后无疾终老,享年超过百岁。

老宅子从清末民国到解放,跨越三朝,一百多年的风吹雨打,青砖墙外围上爬满了斑驳暗绿的苔藓,屋顶的蓝瓦被岁月的长舌蚕食过,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瓦松,堂前屋檐下的曾经的雕梁画栋明艳的色彩已经褪去,门窗上的镂空花鸟雕刻已经有了裂纹。到处都是斑驳,到处都满目疮痍。

时光总是不动声色,繁华与衰败,强盛和残破,鲜活和腐败,却是如此触目惊心!

宅子到厚玉先生这里,已经几易其主,其间多人为了得到老宅,使尽解数,有人不择手段,有人丧尽天良。一切都是定数,一个偶然的机会,宅子却被厚玉所有。他也不做大改。只用竹子当做篱笆墙,把之前坍塌的外墙绕一圈,在山上割些柴草在后院搭了一顶茅棚,屋里洒扫防潮加固,后院原有的水池小亭,屋内的桌椅老物件,前院的芭蕉木兰保留原态。只是再叫书院显然不和,便改为西虞琴社。

在巍峨的秦岭脚下,老宅像一个不起眼的符号。矜持也自负,幡然也困顿,他隐秘地存在着,只用冷眼打量着这纷扰的世间。

 

 

和别的琴室不西虞琴舍不在市郊,在终南山下。

和别的琴师不同,国乐大师马厚玉先生挑学生,不是一般的挑,是精挑。

若芸岚歌到达西虞时是盛夏,是正午,季节里最盛的时候。

他们心里诚惶诚恐的。当时琴人传出一些说法,先生禁忌颇多,除了尊崇古琴的六忌七不弹、八绝外,还有自己颇多的随意性。入室弟子更是没有规则可言:商贾不收,儿童不收,女子不收,狐臭不收,已过不惑之年不收,且学琴者需十指纤纤,仪容端庄。即便有高人推荐尚不能确定,但偶尔也有例外。

先生是否收他们,谁心里没底。

岚歌西虞是为了学琴,是为了哦,也不是特别确定,更多是为了懂琴的价值。懂琴是为了完成他无数个野心中的一个,现在他还不能说,这是他惯有的品格。

若芸呢?她学琴是完全没有目的

岚歌以为她是为了他而来,或者就是为了学琴吧。

其实不然,她遇到了一个难题,导师要她休息一段时间,换一下环境也许会有新的突破她还想挑战自己,必须接受不喜欢的事物。

他们是被另一个学生初旬从门外迎进西虞的

 

他们打量初旬,只见他清瘦,高挑,戴着黑边眼镜,穿一身青衣棉布长衫长裤看起来很儒雅有礼,笑的时候只有嘴角微微上扬。很矜持。的确是传说中先生得意弟子的样子。

同时他们也被初旬打量着。

岚歌穿着休闲的户外装,戴着大檐帽,牙齿洁白整齐。是那种看起来就春风得意的样子。初旬心里想,他不像画家,倒像个旅行者。

而若芸则不同,一件灰色连帽长款防晒衣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她摘下墨镜,依然看不清面目,她的眼睛眯成一道缝隙,向下垂着,一副不苟言笑的庄严姿态。

初旬觉得他们都不像学琴的人,不是先生说的和琴有缘的人。至少他们的气质和古琴好像南辕北辙。

 

一道如意门,穿过雕花的影壁,里面是个小不容细看,已经穿过一排青石板小道,进了第二道门的茶室里初旬说先生不在山上,已经云游数日,一时半刻怕是不能来。走时留话,若有来客愿留则留,愿走则走,不用等他回音。

 

他们坐下来,才能仔细看茶室的布置。

茶室小而精致,陈列简单,正墙挂着一幅《秋江独钓图》。上面题字: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落款厚玉。琴桌在画张下,一床大鹏式古琴置于桌上,靠窗的墙上挂着一啸一琵琶。 左边一个书架,上面几本线装的琴谱和几付不同的茶器。 右边一张古旧的长几,长几下六个同样无色泽纹理模糊的兀凳子,只有长几放着的黑色陶罐里插着一支白莲和一支红莲是色彩鲜亮的。

初旬拉出两个兀凳,请他们坐。

取出一罐一壶,几个透明水晶茶盏,片刻,壶水也开始沸腾,初旬拿起通明茶盏,温杯后倒掉,用茶勺分别放入一撮茶。

待岚歌和若芸坐稳后。

初旬把滚水注入茶盏中。一朵一朵茶花,徐徐上升绽开,叶片齐齐向上,立于杯中,如同在枝丫上。一束阳光透过来,小小茶花浑身雪白,一根根的白色茸毛,纤毫毕现。

他双手把茶盏分别递给岚歌和若芸。

少顷,汤色开始黄绿清澈

这时一位打扮清爽的阿姨送来两道茶点后就退出了,初旬说那是阿旺婶,西虞山庄的管家。

初旬见若芸对着门外凝神,就淡淡地说,喝茶吧,清茶,清心解暑的。

见若芸看着茶点,就把茶点向他们那边挪一挪,说:这是荷花酥和香雪。

若芸依然发呆。岚歌碰碰她的手,又拈起一块荷花酥递给她,她才醒过来。

岚歌看茶点花瓣完好,色泽晶莹剔透,煞是好看,就问初旬:是鲜荷做的?

初旬道:是东篱池塘里早上新采摘的荷花,沾染了夜里的露水和雾,裹上糯米蜂蜜花粉,在沸油里炸开,迅速捞出。油温不能过高过低,要掌握好时间,才能最完美地呈现荷花的清香和鲜丽。香雪其实是紫薯山药糕。山药和紫薯也是后山自己种的,蒸熟碾压,白色山药糕包裹着紫薯晶莹剔透如香雪。这些都是先生喜欢的。

至此,岚歌更不敢造次了。他再次递出礼盒,打开布包,两个乌木盒子,一大一小,指着大盒子说这是家父收藏吴门画派吴天泽临摹的《琴泉图》,又指着小盒子说,这是一方歙砚,请替先生收下。

初旬并不接,只是敷衍着说,先生不在。我是不能代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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