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被记忆带回到从前某个冬天里。
每一个黎明的到来,都会让婆婆愁,愁缸里的米盖不住缸底,愁老母猪太瘦生不出小猪崽。愁坡上的狼尾草太稀圈里羊吃不饱,愁今年雨水太少,沟里的麦子要减产,愁我没有爹娘,愁叔叔的媳妇留不住……我也是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愁婆婆脸上的霜越集越密,愁寨子上有人和爷爷商议要把我送人,愁的13岁的我,看起来还像一个蜷缩在麦糠里发育不良的秕子。
原本,到了夜晚该是一天最清闲的时候吧。
那时候我睡在又大又硬的土炕上,炕洞里填塞着从山上放羊时顺道捡回的树枝,树枝散发着一股一股呛鼻的潮湿的味道。熏得人想咳又咳不出来,想睡又不敢睡。
我蜷缩成一团,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爷爷在后院把圈里的猪和柴房的三只羊都看了一遍,把柴堆又拢了拢,挑出几根细小的柴禾,填进了炕洞。
一切都安顿好了。爷爷进屋插上门关,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和外面的潮气,坐到炕沿上,开始装往烟袋里装烟叶。烟叶是碎沫子,是爷爷用自家种的好烟叶换周财东的陈谷子时随便搭回来碎叶子。爷爷除了好抽一口烟,再没有别的嗜好,他每次抽烟分外仔细,就像羊在山坡上遇到它爱吃的野苜蓿一样细嚼慢咽,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咂。
婆婆坐在炕沿另一端拧着绳子,一大把麻胚子从房梁上垂挂下来,婆婆抽一根绳子就往上面吐一下口水。这时候爷爷放下烟袋,走到灶前揭开锅盖,用葫芦瓢舀出半飘温水,先噙一口,然后噗噗噗均匀地再喷到麻胚上。
爷爷说:天气太冷了,麻胚子硬得太快了。
婆婆不理会,给轱辘上继续续麻胚子。婆婆把轱辘用手一搓,轱辘欢快地拉着绳子向下转动起来。
老婆子,今天少拧一轱辘绳子,外面怕是要下雪了,天冷,跟米娃子早点睡。
婆婆像是没听到一样。
爷爷给烟锅装好烟,就对准了炕沿上的煤油灯开始点火,灯芯本就颤颤巍巍的,被爷爷的烟袋一招惹,更惊慌了开始躲藏。爷爷终于点着了烟,屋子里面又弥漫着一股烟叶的苦涩味。
婆婆只顾拧绳子一声也不吭,过一会我就看到被她压在喉咙里的哭声跑出来了,她不想发出声,是墙上她的影子颤动的频率越来越高。我吓得屏住了咳嗽和呼吸。婆婆不去抹眼泪,她的手不允许,转动的轱辘不允许,仿佛委屈和干活是毫不相干的事情。
爷爷吸一口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当我数到第七次爷爷吁气时,觉出了异常。一般爷爷六次吁气一袋烟就抽完了,突然我心里就紧张起来。终于爷爷唏吁了十次才总算抽完了一袋烟。我听到烟锅敲击鞋底的咚咚咚声音。爷爷弹完了烟灰,又偎了偎我身上的薄被子,给婆婆说:轻点声,老婆子,米娃子都睡着了,不要惊醒娃。
我感觉到先是爷爷朝我的脸上看了看,然后婆婆也朝我看。我使劲闭了闭眼睛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为了表示我睡着了,我轻轻地打起了鼾声。
我知道,每次他们都要在我睡着之后才有动静。或者大打出手,或者商议事情。那时候婆婆会哭会笑会喊会骂,而爷爷总是默不出声。
事情总是由婆婆掀起来,最后由爷爷摁下去。
婆婆总是诉苦:家里要揭不开锅了、老二媳妇跑了、老三要三担粮的聘礼、要把马上下羊崽的羊拉倒镇上去卖、卖多少钱,钱怎么用。
爷爷总是安慰:咱家不错了,每个人都能出去刨食吃,看苦瓜家,恓惶的,一个病婆娘把家拖累的,苦瓜出去挣个嘴还不得安心,要一直要想着屋里的事。咱们家仨娃子都能自立,眼下媳妇娶回来就好了,尽管日子艰难,但是还能凑合着走下去。
还有一次,是夏天,收割麦子的前几天的晚上。
婆婆说:今年天好,麦子收成好。
爷爷嗯了一声。
婆婆又说:米娃子也10岁了,刘茂家的来说周财东屋里缺人,想让米娃子过去打杂,给咱们可以换两担新麦。他大,你看咋样?
我刚想从炕上跳起来说我不去。
就听到爷爷大声地咳嗽起来,接着是烟袋锅子猛烈磕碰炕沿后的碎裂声。
我一动也不敢动了。
我等着婆婆大哭大嚎的声音。
4岁时我不小心打破一个碗,婆婆对我破口大骂,罚我一天不许吃饭;6岁时我洗衣服用棒槌捶破了婆婆的嫁衣,她把我从屋子追打到沟里,一直骂我贱。在她心里所有东西都比人贵重,哪怕一根针一条线。
她看后院的猪和羊时眼神无比温柔,她看我和爷爷的时候总是无限仇恨。
而爷爷居然把玛瑙烟嘴打碎了,那是婆婆从她娘家给爷爷带回来的唯一贵重物件。我真替爷爷担心,我竖着耳朵等了一夜,等一场暴风雨来临。可那晚他们端坐了一夜,再无动静。
第二天开始,白日我不敢吃饭,夜里我不敢睡觉。
直到第四天我晕倒在放羊的路上,被沟底下放牛的郝大海背回家,醒来时看到婆婆为我熬了一碗白米粥,我越发的确定他们是要拿我去换麦子了。平时一家人吃得都是山药糊糊,家里根本没有白米。
他们定了商量好了要把我送周财东家了。这多可怕啊,像隔壁家的童养媳小花,她比我大两岁,却天天做着和我婆婆一样的活:放羊、放牛、喂猪、洗衣、和做饭。却天天都吃不饱,有一次,我爬在树上和羊躲猫猫,看见她竟然在后院偷吃喂牛的干豌豆,还有一次在山坡放羊时,她趴在地上偷偷吸母羊的奶头。那些都还可以忍受,最可怕的是将来她还要给二傻子当媳妇。
看着白米粥,我不停舔自己的嘴唇。我意志薄弱,肚子咕咕地响,肠胃控制不住眼睛,手控制不住心,我想爬起来把白米粥一口喝光。
可是我不能投降,为了一碗粥,我就把自己给卖了,卖到脑满肠肥的周财东家,像沟底下住的疯雀儿一样身份不明地在周家过被折磨一阵子,然后不人不鬼地活着,我不愿意那样活一辈子。
可白米粥太香了,婆婆硬往我的嘴边送。我实在抵抗不住那样的诱惑,我必须下定决心:要么死,要么生。一时间,我心里转了几个圈圈,最后心一横,一把打翻了白米粥,我给自己断了后路。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白天不敢多吃饭,夜里不敢睡得太实。我怕吃得太多被婆婆嫌弃,我总是等着他们都睡了才敢慢慢地睡去。
呸、呸、呸。我听到婆婆又给麻胚子吐口水了。
接着是爷爷又去揭锅盖、舀水、嗪水、噗噗噗润麻胚子。
做完那些,爷爷清了清嗓子,故意发出一点欢快的腔调,他给婆婆说:老婆子,今天我做活那个张财东是个善人,给我们吃的宽展,一人一碗捞面外,还给了一个玉米窝头。捞面都把人咥得饱饱的了,窝头我给米娃子带回来了,你明天再给娃吃。
婆婆只管拧着绳子,不搭腔。
爷爷又问:你跟米娃子今天吃的啥?看米娃子瘦得像个小猴子一样,可怜的,碎碎的娃,一天连个饱饭都吃不上,碎心思还多得很。
婆婆的喉咙抽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一年到头都是糊糊,你明知道还问个啥。米娃子太懂事,每次都是吃一点就说饱了,再劝都不肯多吃。
我听见当啷一声,是婆婆一轱辘绳子拧满了,她重重地放下一个满轱辘又换了一个空轱辘开始拧。
两人又半晌无话,爷爷又窸窸窣窣的装了一锅烟,此刻只有爷爷抽烟的唏嘘声和婆婆转动轱辘的呼呼声。
过了好大功夫婆婆说:他大,咋办呢?二媳妇娘家说给咱7天时间,准备不下三担粮,就不让二媳妇回来了。
爷爷抽着烟不吭声。
这时候婆婆就开始急了:你快拿个主意嘛,这日子倒是咋过呀?
婆婆拧绳子的轱辘转得越发的快了,在寂冷的夜晚,空气变得异常紧张。
爷爷仿佛瞄了我一眼,然后对婆婆轻轻地说:小点声音,不要吓着娃。
婆婆的动静果然就轻了。
婆婆说:老三真不是个东西,家里还不够乱吗,他竟然夸口出去说咱们家里的粮食多得吃不完,直接就答应媒人三担麦子的聘礼。老二媳妇不知道从哪里逮住风声了,说咱瞧不起她娘家,当初娶她只给了一担粮,就哭回去了。咱家如果真有那么多粮食,老大媳妇至于为了江苏木匠的一袋子米就跟人跑了?
爷爷在鞋底子上咚咚咚地弹了弹烟灰,轻声地说:我想好了,咱没有能力……
爷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婆婆就打断了。
婆婆说:你是不是听了隔壁瞎瞎撒的话,心也瞎了。我给你说,咱没有能力,但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要想着把米娃子送人,门都没有。
听到他们说我,我吓得哆嗦了一下,提起的半个身子不敢松下来。
爷爷说:你想哪里去了。我咋会有那种心思?
我听不到轱辘转动的声音,是婆婆停下了手里正拧着的绳子。
爷爷说:大山人活得太苦焦了,活一天就要刨一天食,偏偏咱家里是三个光葫芦,咱把劲使完,只能把他们拉扯大,再给都成个家,就算把任务完成了。老大媳妇嫌咱山里穷,跑了,老大一恼也走了,其实不怪人家媳妇,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吗?米娃子虽然不是老大的娃,但她是大媳妇的娃,她在,就是大媳妇的念想,咱不能给人,再苦都要养大,以后日子好了她回来了和老大、米娃子还是亲亲一家子。老二媳妇我也看出来了,跟老二一样是个过日子的。她舍不得走,走是为了给娘家拾个脸。都是穷把人逼得无路可走。咱家拼拼凑凑弄一点粮食,肯定不能给二媳妇家,要先紧着老三,给老三先把大事办了。老三已经老大不小了,都过了三四个媒人的手了,这次再不定下来,怕是再没人给说媳妇了,老三给人家夸海口,还不是害怕事情瞎了吗……
啊,我竟然不是我爹的娃,我第一次知道我和爷爷、和婆婆和这个山里的家竟然毫无关系。我趴在被窝里手足无措,又听到他们说不把我送人,就嘤嘤地啜泣,我不敢发声,可身子却被来自体内的风刮得呼哧呼哧地响。
婆婆停下了手中活,用她粗糙的手在我脸上擦拭眼泪,她拍拍我是身子说:米娃子,乖乖地睡,我娃不怕。
我拉着婆婆的手,抽噎了一阵子,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心里无法言说的委屈一下子竟全没了。
我一下子爬起来,挣脱婆婆的手。跪在地上说:婆,婆,把我送给周财东家吧,我现在长大了,值三担粮食,用粮食给我爹重新娶个媳妇,让新媳妇给我爹生个娃子。
“啪”,婆婆在我脸上扇了一记耳光,接着又把我搂抱起来哭。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好长时间,才听到爷爷又抽了几口空烟袋,然后嘘出一口长长的气,说:
我想好了,明天把猪和羊拉到集去,老三就有媳妇了。老二的媳妇我也有办法。
他大,你有啥办法,难不成把房子卖了?
当然不卖房子,邻村的几个人前几天说要去山西挖矿,矿上急着要人,先付工钱,还管吃管住,我托人问了,我也可以去。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夜晚,爷爷把家里的大事情轻轻松松地就安顿好了。
第二天,下起了大雪,爷爷把圈里的猪和柴房里的羊都拉出去了,晚上他拉回来了一车麦子。一进屋他顾不上拍掉身上的雪,就拉着婆婆往屋外跑。爷爷乐呵呵地指着门外的粮食给婆婆说,看,媳妇马上就都回来了。
婆婆跑出门,用手摸摸这个袋子,再摸摸那个袋子,突然掩面大哭大喊:苍天啊,苍天啊,苍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