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媒体每年都会报道老兵退伍的信息,那一幅幅相拥而泣的画面,往往会勾起许多老兵的相思情。
不知为什么,一念及此情此景,我的耳畔会响起“一帘幽梦”那舒缓悠扬的旋律,它将我带入昔日的湖海山野,天涯乡间。只是此“一帘幽梦”非彼“一帘幽梦”,因为我是不读琼瑶的,毕竟骨子里还尚存一息行伍的雄气。我说的“一帘幽梦”是我的人大同学在朋友圈中推荐的钢琴曲,那位两鬓飞霜的钢琴师和他琴弦中流淌的思恋与幽远,总是梦幻般地在脑际间盘桓,令人久久沉寂在往事的思绪中。
那天在小区的西门外,我静静地等待着从广州专程来看望我的战友潘富昌。在我的印象中,小潘还是那个调皮捣蛋的新兵,还是那种被我训斥的“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的瘦弱身板。其实今天的“小潘”已经是六十九的老者了,而他身上散发的气息依然那样火热。当年是我把他领进我们侦察班的茅草房里的,当他看见枪架上的班用机枪时,他的眼睛都放着光。我成全了他,从此他都搂着那挺机枪入眠,他说那是他永远的骄傲。
尚盘桓在思旧间,小潘来了,只听他高声呼唤着:“我的老班长啊!”便急匆匆地跑向了我,有似当年从茅草房跑向北部湾的战位。我张开双臂迎接他——两个久别的汉子紧紧相拥在一起。此时小潘竟然伏在我的肩头失声痛哭,引得我也热泪长流……。门口的保安见状竟不知所措,他不明白眼前的这两个皓首老叟为什么会如此失态。
这些年来,小潘不断地寻找战友,但凡得知战友的消息,他走遍大江南北。北京、山东、河南、河北、福建,都留下过他走访的足迹。战友荣志章住在广西大山深处,小潘乘坐长途汽车,跋山涉水前去探访,这种执着真是令人感动万分。什么是战友情深?恐怕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够讲清楚吧!
记得我在复员之前,给班里讲的最后一课是望远镜和测距仪的工作原理,我把这些原理图解画在连队仅有的一块影壁上。我告诉班里的弟兄们:下雨之前一定要把这些原理记清楚,否则一场风雨过来,这些图解会被冲刷的干干净净,以后恐怕再也没人给你们讲这些东西了。当时我在说这些话时,内心竟涌上一丝莫名的伤感。
小潘告诉我,复员那一天,我挑着一副班里的战友给我做的扁担,一步一回头地看着站在营区大门口的战友们,我挥着手不断地说:“你们回去吧,回去!”班里的战友们则一直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乡间砂土路的尽头。自此一别,我和他们四十六年未曾谋面。
小潘后来任侦察班的副班长,成为我们三连的老兵骨干。在后来一次实弹打靶中,他通过指挥镜观察弹迹,及时向连长提示修正参数,结果三连的火炮直接命中轰五拖曳的拖靶,要知道那个拖靶在地面上看仅仅是一根火柴棍大小,能够直接命中,那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小潘为此被记了嘉奖。
临复员之前,何祥勋连长带着我们几个老兵到海滩去实弹校枪,那天我们过足了枪瘾。但因没做任何防护,我的耳朵被震伤了,从此落下神经性耳鸣的终身伤害。后来有人告诉我,可以就此申请伤残补贴,可我当时没有机会去医院开证明,就此作罢。
1974年西沙海战时,我们部队进入“一级战备”,一天三顿饭都送到战位上,勉强算是“参战部队”了。只是我们的档案里没有这段历史记录,因此我们的战友没人能够领到“参战补贴”。
我们这一代当兵的人,未曾做过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是把自己的青春默默地留在那片滚烫的北部湾。我们的茅草房边是丛丛野菠萝,阵地前的海天没有风帆,也没有人烟,只有毒虫瘴气与我们的青春相伴。如今那里仍然声声浪潮,海雾漫漫,留下的仅是老营房的破壁残垣。我们这一代人,用自己的身躯血汗支撑起一个时代,无声无息地做了时代的铺路石。但当战友们相聚时,阳光仍然飞满脸庞,听不到任何哀怨。
分别时,我送给小潘一本《冲进七星洋》。我告诉他,我在这部海军中篇小说里真实刻画了三连的那段蹉跎岁月,风华磨难。我看着小潘远去的背影,耳畔又重新响起那首“一帘幽梦”,依然是那般舒缓悠扬,幽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