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些日子,天不够好,老是下雨。
春天的雨,像雾,迷迷蒙蒙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感受得到它的存在,不带雨具出门,不一会,就满头满脸湿漉漉的,凉意刺激着神经,时间长了,心里也不免湿漉漉起来。
久雨天气,突然放晴了,那天,正好是元宵节。老天似乎格外开恩,要让他的子民百姓,开开心心地过节日。
被雨洗刷过的天空显得分外清朗,人们的心情也开朗起来,大街上立即熙熙攘攘的,被车辆人流塞满了。
这天下午,白水乘兴走出家门,在县城的大街上闲逛。只见袁淑迎面走上来,身子还在丈余开外,就笑盈盈地叫,白老师,你好,元宵节快乐。白水也咧着嘴说,袁淑,你也好,同乐,同乐。两人就站在街角的屋檐下,聊起天来。
袁淑说,多年不见了,白老师还是原来学校里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反而显得年轻了。白水笑起来说,你是赞我还是咒我啊,十多年前,我就有现在这么老?袁淑说,真的,你红光油亮的脸面,精神气色特好,确实显得年青么。白水说,眉毛胡子都白了,也叫年青?袁淑有点撒娇地说,我实话实说么,你过去的脸总是青灰色的。白水说,那倒是,我有老胃病,脸色一直不好。袁淑说,看来,白老师得到了长生不老术。白水说,我在钱少欧那边,心态变好了,懂得自我保养的重要,坚持常年锻炼,这样,胃病也好了,只有那个颈椎病,老不见好,还时不时地折磨我,其他方面,身体确实不错。袁淑说,是么,你看我,越来越老,脸也起皱了,你看你。白水说,我怎么啦?袁淑说,你停着不变,满面发红光,我马上追上你了。白水说,袁淑,你又说笑话了,你们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孩子,青春年少,活泼可爱,我真羡慕你们,年轻真好。两人说笑了一会,袁淑邀请白水到她家去坐坐,说有事与他相商。白水推辞了一下,说,有事就在这里说么。白水是怕麻烦她,他知道袁淑非常客气,去了,肯定要在他家吃晚饭。可袁淑再三相邀,看样子有点急起来,白水觉得不好再推辞,就跟袁淑走了。
她家就在县二中旁边,离这里不远,三两分钟就到。她的丈夫丁胜明也在家。我曾听一个同学评介他的长相,说袁淑的老公不是黄种人,长得像“乌刮狗”(一种昆虫,全身漆黑),比非洲人还黑。今日一见,果然黑得有点可爱,眼珠混在脸面中,有点辨别不出其黑来。可是他的热情和笑脸,把他所有黑色的缺陷掩盖了。丁胜明几乎是扶着白水坐下,接着泡茶端水,瓜子花生摆了一桌,忙得不亦乐乎。袁淑也开始准备菜饭。丁胜明一边忙茶水果品,一边又对妻子说,袁淑,你来陪老师聊天,我来烧菜做饭。袁淑说,你陪着一样的,白老师又不是外人。对白水一笑说,白老师,我家没有好菜好饭,有,我也做不好,又不知您的口味,只好胡乱地做几碗鲜菜鲜蔬,白老师您将就一下了。白水说,你这样说,就见外了,反正只要人类在吃的,或软或硬,不论好坏,我都吃。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不一会,饭菜都做好了,盘碗纷纷地端上来。袁淑说,白老师,不好意思,没有好菜,全是素的,年货鱼、肉都吃完了,也没再到市场去,买新鲜的,真是怠慢。白水说,素菜好,正合我意;我血糖高,鱼啊肉啊,还不能多吃呢,何况,那七七八八的糟货,不是肉?
接下来,袁淑夫妇轮流地劝酒、夹菜,菜把他眼前专门放菜的空碗堆满了。白水不好意思起来:你们让我自己搛,——这么多菜,饭都不能吃了。说管说,袁淑两口子还是不断地斟酒夹菜。
酒过三巡,袁淑夫妇忽然沉默了起来,好会儿,袁淑才幽幽地说:近些年来,家里一直不顺。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说,胜明为这个家,东奔西跑,累死累活找工作攒钱,你看他,人老成一绷筋了,可今年又突然找不到事做·····我们实在山穷水尽了,想去找钱少欧,不知他肯不肯帮忙。白水说,现在的少欧,家大业大,老同学开口,帮这点小忙,总不在话下的吧。袁淑说,我与他联系过了,后来,钱少欧也打来过电话,欢迎我过去。白说,那好啊,毕竟是老同学么。袁淑说,虽然是同学,但已有数年不见,有些生疏。白水说,怎么会呢,同学毕竟就是同学,哪能隔了写日子,就生疏了呢。袁淑说,人心不可测——白老师,劳驾您了,陪我到H市一趟,去见钱少欧,您是他的老员工,反正要去上班。您又是我他双方的班主任,有您在,说话方便点。说着,眼圈有些发红了。
原来白水打算,过年后,就告老还乡,不准备再到H市上班了。要去,也是再迟几天去,向少欧告个别——他在钱少欧处打工,已经七八年,该告个段落了。可是,袁淑这样说,白水见袁淑的情状,实在不好意思再推托,就说,那好,哪天出发?袁淑说,我有车的,可以开车过去。白水说,有一千多里路,你一个女人开车,实在太累,还是坐高铁吧,到绍兴上车,直达H市的,只要三个小时就到,方便又快捷。袁淑说,那也好,不知春运期间,能不能买到车票。我网上查一下,看看哪天有动车票。丁胜明也赞成,还是坐动车好,安全又快捷。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白水有个习惯,每天晚饭后,都要散步一小时。晚饭已吃完多时,又喝了两杯茶,白水就起身告辞。袁淑要开车送他回家,白水坚决不要,走回家去,不是刚好走路锻炼么?
白水避开繁华喧闹的街市,沿着幽静的小巷踱着、想着,他觉得,袁淑忧伤的脸上,似乎还藏着许多说不出口的话语。生活的压力,把一个昔日的班花,折腾得憔悴了。
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学校时的老同事宋世平打来的,他大声地开着玩笑,你干什么去了,找小姐寻欢去了吗?家里不见你人。白水说,人已老见筋了,哪里还有寻欢作乐的能力和兴趣?这些事,交给你们后生哥了。——找我什么事?宋世平说,当然是好事。你的学生老海豹孝敬你,邀请你去喝茶。白水说,我正从学生家喝茶出来呀。宋世平问,你在哪里?哪一个学生?白水说,我在袁淑家吃晚饭,现在出来了,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宋世平催促说,那你走快一点,我和老海豹在你家楼下等你。白水答应着,说马上到家了。说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白水急匆匆地走进小区,远远看见那辆停着的小车,宋世平把头伸在车窗外,见白水走近来,故意埋怨说,你沿沿螺似的爬呀,不会走快点,叫我们等半天。白水笑着说,你这家伙,我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你还要我老头怎么走?
老海豹打开车窗,走出来,叫了声白老师,说,你在袁淑家吃饭啊?白水说,是啊,她们两口子客气得很,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不吃不行了。宋世平笑着说,这个袁淑怎只叫你,不叫我呀,毕竟只认你这个班主任,不认我这个任课老师。白水说,那不是的,我与她在大街上偶然相见,临时决定到她家去的。白水打了宋世平一拳,说,我倒还说呢,她偏向你,她的心里只记着你,我们谈天时,她老说起你在学校时的趣事。宋世平说,你不要说谎,她哪能想起我老宋。白水说,我骗你干啥?一说到此,我现在还妒忌,袁淑老是赞你呢。宋世平听着,嘻嘻哈哈大笑一通,海超也咧着嘴,不出声地笑。
老海豹与袁淑在学校时,两人关系也相当好,当时,有同学怀疑他俩间,有点意思呢。白水想,袁淑家的情况,老海豹可能更清楚些。就把头偏向老海豹说,海超,袁淑可能要到H市去,想找钱少欧,帮忙解困,叫我一道去。老海豹哎了一声,说,这样啊,近些年来,她好像有些不顺。宋世平立即插上来说,老海豹,那你打电话,叫袁淑也来喝茶。老海豹答应着,就掏出电话来打。很快,听老海豹在说,叫袁淑赶快到北直街春风茶馆来喝茶。
其实,老海豹的真名叫廖海超。白水与宋世平各带一班,却一直搭班,白水教语文,宋世平教数学,两人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两个班的同学,也非常亲热友好,像一个班似的。不知哪个同学,取其谐音,叫廖海超为老海豹,两班同学也跟着这样叫。叫得时间长了,老海豹成了他的常用名,真名倒叫得少了。老师们除了上课,在私下里,也跟着同学们叫,老海豹反倒觉得亲切顺口了。现在,海超在县广播电视局工作,他为人热情好客,同学们都乐意与他交往,自然地,海超成了城乡同学老师聚会的联络人。
白水家门也没有进,就上了海超的车,直接向茶馆出发了。
车到春风茶馆,三人下车,并排地走进去。海超挑选了一间幽静宽敞的茶室,招呼白水他们坐下来。刚与服务员谈定了茶品和瓜果点心之类,袁淑的电话就打过来,说她已到茶馆,询问茶室位置。
白水长期在外,与学生、同事会面的机会不多,今日得见,加上在座者都是莫逆,自然多了些话题。大家忆旧,谈新,海阔天空,聊天八只脚,飞机追不着,谈兴盎然,把时间都忘了。墙上的电子钟,很快就过了午夜12点,白水才提议,大家回家休息。是的,明天还要工作,大家停止谈兴,觉得确实该结束聚聊了。
袁淑有车,自己开回去,海超当然送宋世平和白水回家。亏得白水与宋世平在同一线路,可以节省一点时间。海超说,先送宋老师到家,白老师回路时再下车。宋世平说,一切听从老海豹安排。白水自然也没意见。
宋世平下车后,海超忽然说,白老师,我们再开车散散步,聊聊天。我们到开发区里去,那里人少车稀。白水没说话,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开发区就在城边,小车在厂区开阔的大道上缓缓地滑行。海超说起了袁淑。
早些年,袁淑活得很滋润的,车子,房子都有。最近几年来,袁淑碰到难题,好像钻进玻璃瓶的老鼠,很难走出那个困境。袁淑曾经粗粗地向我说起过家中的情景。她说,家欠下的债不小,因为是高利贷,还息的数目巨大,每个月要两万多。这样的现状,两口子打工挣的钱,不要说还本,就是还利息,也是困难的。至于什么原因欠下的债,她没有详说,我也不便细问她。
海超说,袁淑是个很坚强的女性,面对这样的困境,十有八九的女人是要崩溃的,可袁淑还在努力,还在苦苦挣扎,她没有倒下。她开过棋牌馆、洗衣店;也经营过小餐馆、时尚衣帽店,等等,都没有成功。我真佩服,这几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还有其他同学,都非常同情她的,真心想帮她一把,可凭同学现有的财力,小打小闹的财力资助,对袁淑家来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的,可大款项,她周边的同学,都没有能力,他们大都仅有温饱而已。她想到,找钱少欧去,可能是被逼无奈、万不得已最后的一着。
白水听着,心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觉得,无论如何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说同学应该帮,不行,不该帮,也不行,他心里只有莫名的纠结,就索性闭嘴不说话,只听海超一个人独自说话。
海超说,我看,袁淑这次找少欧,可能不会很顺利。海超说起了学校做学生时的事。
钱少欧、廖海超、胡军、赵启怀、张晓农,还有袁淑和另一个女同学,都来自同一个镇,初中里也是同学,考入高中,又分在同班,他们自然走得很近,关系特别好。少欧和张晓农更是同村的玩伴,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后来钱少欧发了,张晓农等好多同学都曾在他那里做工。
怎么说呢,或许这就叫命运。海超说,白老师,你知道,我的商业头脑,交际能力,——就是人品德行,都不比他差,如果我也去经商,说不定会比他少欧做得更好更大。可阴错阳差,我做了个小小公务员,天天被粘在办公桌边,毫无有出息的可能。而钱少欧,大学也没有上,高中毕业就去经商,结果,您比我更清楚,他成了大老板,听说企业已经上市,有上百亿资产,成了A省的首屈一指的富豪。说到这里,海超叹了口气,一时间不说话,只是出神地注视着前方大道两边的灯火。
白水说,你怎能这样小看自己?你已经很有成绩、很有出息了。一个人的成就,不能全用金钱来衡量的。少欧有他的成功处,你有你成功的地方,不能同日而语的。同学们、包括老师们,都那么尊重你,信任你,这不是靠金钱能买到的。
海超苦笑了一下,说,白老师,你的话没有错,但在现实面前,总有一种失落感。财薄气不粗,在许多事面前,像十岁的小孩挑百斤担,实在无可奈何。就说袁淑的事,我如果有能力,绝不忍心看着袁淑在苦海中挣扎,我无论如何要拉她一把的,可我······
白水说,你的好心,袁淑肯定能理解的,不必过于自责。海超说,其实我也理解袁淑。她这人个性要强,不到万般无奈,她是不会出口求人的。我是担心······
海超沉默起来。
白水想调和一下气氛,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塞在海超的嘴上,又给他点上火,然后在自己的嘴上,也叼上一根烟,点燃,用轻松的口气说,袁淑没事的。海超说,这次可不一样。白水说,怎不一样?你不是说,她这么多年,都坚强地过来了,不会在今天,一遇不如意,就倒下的。海超把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白老师,有的人事,很难用常规的思维去想。袁淑抱着最大的希望去,也就有可能,带着最大的失望回来,后面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白水说,不要想得这样悲观,这次到H市去,钱少欧极有可能帮袁淑的,——这多大的事呀,对少欧来说,只是吐点唾沫星子的事,不可能拒绝帮老同学的,何况他们的同学关系一直不错。说不定袁淑的这点困难,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给她谋划好、解决掉了。听袁淑说,好像是少欧叫她过去的呢。
海超苦笑了一下,说,但愿如此。不过——,海超停顿了一下,看着白水说,白老师,你虽与少欧相处了多年,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了解。原来有好多同学都在少欧身边工作,到后来,一个个都走了,一个都没存,这是为何?
海超说起一件事。
用农村土话说,少欧和张晓农是卵子拖门槛时玩在一起,读书在一起,就像身子与影子,不离不弃地长大的。张晓农又为少欧和他的公司开了五年车,前几年回到老家。我不知道他回家的原因,却知道他回家后发生的一件事。张晓农家贫,父母双亲一直生病,延误了他的婚姻。两年前,老大的张晓农,好不容易结识了一门亲事。农村办婚礼花钱多,而他手头又那么紧。晓农是个老实人,嘴讷口笨,举办婚礼的钱,实在一时筹措不到,张晓农很有些犯愁。有人建议,向老板同学开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张晓农想想,自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就顾不得腼腆和颜面,他期期艾艾地给钱少欧打电话,要求借款六万块。不料,对方听完张晓农的陈述,没有二话,只爽朗地连声传来三个字:好,好,好!看来,是他自己多虑了,张晓农搁在心头的石块落了地。
可直到临近结婚的日期,还没见那六万块钱到来。张晓农有点急起来,但又实在没面皮,再次向钱少欧打电话。正在团团转的时候,邮递员在他门口喊,说有挂号信。张晓农跑出门口,未接信先问,哪里寄来的?对方答,H市。张晓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及时雨终于准时降落。张晓农忙不迭地从邮递员手中夺过信件,跑进屋里。急切的目光投射在邮件的留言上:“寄钱6000元,略表心意,以致新婚恭贺。”言辞客气谦和,而张晓农却如当头倒下一桶冰水,手中的汇款单,也似乎变成一块冰,那只手受不了寒冷的刺激,慌慌忙忙地将那汇款单,摔在那食饭桌上。
那些邻里乡亲,听说老板给张晓农汇来钞票,都来看热闹,看见桌上的汇款单,都争着夺看。一看见那“6000”的贺礼,都羡慕不已:毕竟是老板,出手这么大方,贺礼也给6000块;人家老板是晓农的同学,别人谁会给那么多······人们七嘴八舌地赞叹着。确实,钱少欧给的贺礼是够丰厚的。在当时当地,贺礼的喜帖红包是300不少,500刚好,1000多了——当然,这个数目是有钱人、或者至亲者的专号。而钱少欧的贺礼,超过了常人的十倍,是应该受到人们羡慕赞叹的。
独有那张晓农,悄悄地进了里屋,躺下“睡午觉”了。并且一直睡着,睡到第二天中午还不起床。他的母亲,叫了好几次都不起来,问他怎么了?也不说话,他母亲急坏了,才打电话给海超,叫他来劝劝。
海超不明究竟发生了事,他邀了胡军一道过来。看了桌上的汇款单上的贺词,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张晓农向他说起过向钱少欧借钱的事。而等来的结果,张晓农愿意还的60000块没有降临,却到来了6000块贺礼,那是人情,大概是无需还现金的。于是,张晓农生了病。
后来,海超联络了不少同学,终于为张晓农凑足了60000块,解了他溺尿之急,张晓农才从病床上爬起他来。
赵启怀几乎是复制了张晓农的经历。只不过赵启怀是买房缺钱,而且,赵启怀是死要面子,没在其他同学面前,透露向钱少欧借钱的事。后来,钱少欧给他汇来了6000元,以示“恭贺”之后,他萎靡了很长一段时间。海超看他有异,再三叩问原因,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有送无借的遭遇。
廖海超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白老师,你说,袁淑会不会像张晓农他们一样······
白水一时不知怎么说,呆了好一会,才说,不会吧,何况,袁淑去的目的与张晓农他们不一样,她不是去求职的吗?
海超把头转向白水,问,袁淑没与你说,他到H市去的目的?白水说,没有明确地说,那她去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觅职吗?海超忙说,奥,这个,这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白水能理会得出,海超不想把话说清楚,白水识趣,就不再追问下去。
这时,街道两边的灯光朦胧起来,车窗的玻璃,也显得模糊了。海超说,嚯,看来又下雨了。白水说,时间也太深了,我们走吧。
刮雨器摇了起来,汽车缓缓地驶出开发区。
二
第二天上午天不见放晴,好像也没下雨,听不到雨声,看得见雨雾,欲雨不雨的样子。白水懒洋洋地坐在桌子边喝茶,电话铃响起来。他斜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袁淑打来的。他拿起来听,袁淑说,高铁车票已经买好了,是明天上午十点半的车。还说,叫他待在家里,他丈夫会开车来带他,把两人直送到火车站。
次日,白水很早就起来了,在室内踱来踱去,专等袁淑的车到来。
约莫九点钟光景,听见楼下传来一声长长的喇叭声,白水从窗口探头去看,丁胜明开的车,已停在楼下路边,袁淑从车内走出来,正仰着头,向他摇手。白水随手抓过预先准备好的小包,就急匆匆地下了胡梯。
白水和袁淑都进了车,汽车发动了。袁淑叫丁胜明等一等。她拿出一个纸袋,向白水手中递过来,说,白老师,我给你买了一盒老倪贴膏,据说有奇效的。现在,我给你贴上?
白水的颈椎病一直不好,老是发作,特别是像当今春夏之交、梅雨季节,病情更甚。白水在聊天时,无意中说起了自己的病,袁淑记心上了。白水很是感动,难得学生像儿女一样关心老师,白水的鼻子都酸了起来,连连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谢谢,谢谢······
老倪贴膏是本地的一个土郎中的产品,据说正在申请国家发明专利。白水在H市也听说过,想托人买来试试。但他没有正规的生产厂家,道听途说的“效果”,实在难辨真假,且价格又奇贵,要一百多块钱一张膏,也就作罢。没想到,袁淑倒给她买来了。白水把手伸进衣袋,想拿钱给袁淑,又抽出来,觉得不妥,袁淑肯定会不高兴的,可不给钱,她家正困难得紧·····白水真不知怎么办好了,傻傻地老是说着谢。
这口口声声的谢字,袁淑已经不高兴了,说,白老师,你这人真怪,学生给老师买张膏药,也要谢吗?来,我给你贴上试试,据说是很灵验的,老倪雇了许多人,全国各地去推销,发大财了。白水有些迟疑,说,到H市再说吧。袁淑说,贴上,听说这膏药的药力特强,贴几个小时就行了,有的人,一二个小时都忍不住。正好,在车上,好观察,你到H市后,你一个人,谁个管你?我不放心。丁胜明也在一旁说,贴上,贴上。白水终于把头颈伸了过去。
果然,一贴上,颈椎部位就滚烫起来,也热到他的心里。
火车站在离县城八十多公里的绍兴,小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一小时就到站了。车在停车场停下,袁淑夫妇从后备箱里,拿下许多长的方的各种形状用纸袋装着的盒子。白水感到奇怪,问,这许多是什么东西?见袁淑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就自己回答自己的话:都是礼物,送给钱少欧?他有的是钱,哪样东西没有,送他干什么?袁淑顺着眼,整理着放在地上东西,说,也没有东西好送,都是些番薯干、花生之类的土特产。我也知道,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但这次是我去求他,总不能空手去见他吧。这些东西不值钱,无非是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愿呀。
白水虽感到有些不适,但没有再吱声,看着他们夫妇忙碌。
袁淑继续说,我也想简单点,但有些环节是简单不得的,——白老师,不好意思,我唠叨得您烦了吧?白水忙笑起来,这怎可能烦我?你说得非常对,中国的人事关系确是这样,某一个环节缺了,真有可能将整个事搞砸了。
他们夫妻俩四只手都拎满了东西,白水的两只手,却空着,想从他们的手上,分拎几样物件,他们都客气地谢绝了。到了候车室门口,检查非常严格,没有车票,不得进门,丁胜明被拦在安检机外面,这时,白水的两只手也不得闲了吧,不得已,丁胜明把手中的货物,转嫁到白水的手上。丁胜明站在门口,看着袁淑和白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在熙熙攘攘拥挤着的人流里,白水袁淑好不容易挤进入口,上了车。想不到,上了车,也不怎么宽敞安静,每节车厢里,都卖出了许多站票,那些站票者,艰难地挤上车,却不能坐下来息一息,还要油汗满面地站着。不少人的座位旁,他们保镖似的站在你的旁边,行李无处放,行李架上堆满了,只好硬塞进坐凳下,或自己的脚边,顶住了坐着者的脚腕,站和坐者都很不舒服,双方都想火而不能火。袁淑俩的位子靠着窗,面对面坐着,看看别人尴尬的场面,庆幸自己身边没有“保镖”,不觉莞尔一笑,瘪瘪嘴,吐吐舌头。
火车驶出车站,在原野上疾驰,座位上有人开始打盹,站着的也开始安静下来。袁淑低着头,玩了会手机,终于觉得不说话的无聊。就东一句,西一句地与白水说起话来。
袁淑说,刚才已经给少欧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我们已经上高铁了。白水嗯了一声。袁淑继续说,他已回信了,说到H市后,即给他发信,他会派车来接我们。白水笑笑说,这么客气啊,把我们当客人了——这下,我是占你的光了。袁淑说,白老师又说笑了,我是占您这个老师的光,若我一个人来,他怎肯来接我?白水说,我在他那里工作这么多年,上上下下多少次,从没有人来接过我。袁淑说,你是老员工,当然不用次次都接。你第一次来时,不可能不接吧?白水说,那倒是。——那么,我们是,互占各人的光,或者说,少欧老板晓事懂理,行了吧?两人都笑起来。
袁淑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包瓜子,推在白水面前,两人各撮了一小把在手里,拿来消闲,也作谈话的佐料。白水心有顾虑,找不到恰当的话来开头,只拿些天晴雨落,日短夜长之类的无聊,来充话。
袁淑唔唔地随答几声,低着头,顺着眼,倒似乎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良久,她抬起头,看了白水一眼,说,近些年来,生活处处来与我作对。白水说,其实,活在世上,不如意的居多,人人都这样,并不只你一个。袁淑说,今天停雨了,算是老天给了面子,让我们出行稍稍的便利。白水说,是呀,看来不顺不是永远跟着你,你的好事将来了。袁淑勉强笑笑,说,不过,这是因为有你白老师在,要不,我一个人的话,老天一定哭丧似的来对待我。白水说,哪能呢,老天对你已经改变态度了,老天是最慈善的,他不会老是欺负一个善良的人。天良人和,前面一定有好事在等着你。袁淑苦笑着说,谢你金口。
这样的好话,当然根治不了她内心的郁闷与重压。袁淑是个很要强的人,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求人的,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才想起找少欧帮忙。白水在袁淑的心目中,真的像父亲一样,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的亲和力,使她对白水充满了无限的敬爱。有人给白水起了个绰号“老白伯伯”,她和其他不少同学,背地里都这么叫。这绝对没有亵渎不敬的意味,却蕴含着很多的爱意。学生们觉得,他太有老伯伯哪样可敬可爱的作风,同学们就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出来。其实,他们很想叫他“父亲”呢,只是叫不出口而已。
现在,袁淑真想在“老白伯伯”面前,痛痛快快地倾诉心中的苦水。
袁淑把自己的手机递到白水面前,亮出一条少欧刚刚发给她的短信“到站后,直接跟我的司机联系。代向白老师问好。”后附司机的电话号码。白水看着短信,袁淑说,其实,我真的十分不愿来见少欧,我丢脸丢到H市来了。白水感到她说话气氛有些凝重,就说,你成年累月地猫在家里干什么,就算到H市来旅游么,何况,少欧又没给你脸色看。袁淑说,我真没这个旅游的心情。白水玩笑说,没有也要有,愁一愁,白了头,你糟蹋自己班花的容颜,班上的同学们不答应,呵呵。
说起旅游,在最近——年底时有过一次,确实像春风,吹散了她心中的郁积。袁淑向白水说起那次的旅游。一到年底,那些债主走马灯似的进出她的家门,一刻也不得安宁。袁淑实在无法忍受了,她决定出去走走。说是旅游,实际上有躲债的意味。他漫无目标地乘车到了湘西山区,她像一匹失群的狼,在人迹稀少的密林和苗寨间乱转。她在鸟语婉啭、花红草绿中穿行,在松涛声中沉醉。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千奇百怪的吊脚楼前驻足,她深深地被苗家人的好客吸引了。他们热情地邀请她到家做客,苗家人把她当作贵客,以最高礼节来欢迎她。一进门,主人家连进三杯“过门酒”又用古丈茶、猕猴桃等当地特色食品叫她尝尝。正餐的小吃,更是叫袁淑眼花缭乱,灌肠粑,社饭,系列酸菜,全是她生平没有见到过的。饭后,苗家人又邀他参加舞会。当地的苗家妇女大多能歌善舞, 独唱,对唱,合唱形式多样,格调清新,悠扬绵长,情浓意厚,听得袁淑热泪横流。
袁淑在湘西苗寨盘桓了一个星期,经历的快乐,数年来没有过。她忘记了忧愁苦闷,收获了轻松和满足。她忽然醒悟过来,他们夫妇还年轻,只要不忘奋斗,仍然有出头的日子。
感谢这次旅游,感谢好客的苗家主人。
回家后,她与丁胜明商量好,决定卖了房子和车子,还有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净身出户,还清债务,从零再开始奋斗。原本打算过年过后立即开始变卖家产,但考虑到,再过几个月,儿子就要参加高考,他们这样做,会影响儿子的情绪,不得不把原计划缓一缓,才想到找少欧帮忙。
听到这里,白水有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忙,少欧一定得帮,也一定会帮。
袁淑说,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才咀嚼出人生的各种滋味,也容易萌生消极的思想。
当要债者像赶集似地蜂拥而至,堵住家门,而自己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时候,当人的尊严,被别人,或者干脆说,被自己踩在脚下时,袁淑多次想到死;也想到与丁胜明离婚——实在说,这个祸水是他引进来的。当然,袁淑没有这样做,丁胜明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她不忍心,让他一个人经受这样大的磨难。
她家遭受的磨难,确实是好心之失,情谊之过。袁淑向白水说起她家负债的来由。
丁胜明最好的朋友,经营着一家公司,资金链断裂,向丁胜明求救,最少一百万,上不封顶,才能暂时度过难关。袁淑一家,温饱尚有余,上百万的积蓄是没有的。丁胜明私借高利贷一百万、伙同自家的几十万,为朋友凑足了一百五十万。可没过几个月,传来消息,他的朋友跑路了。警方发出通缉令,他成了网上缉拿的逃犯了。后来,消息渐渐地多了,丁胜明的朋友老板,绝不仅仅欠了丁胜明的一百五十万,债户有几十个,欠款超过五六千万,他根本无力偿还,只得跑路。
老板被通缉后,偷偷地给丁胜明打过电话,告知他在的地点,这是人生最私密的事,他竟不怕丁胜明告密,可见,他们是怎样的铁哥们,在绝望中,不忘互相告慰。
袁淑生气的是,丁胜明没有告诉她私借一百万的事,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为一探虚实。袁淑曾根据跑路老板提供的地址,一路寻去,果然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山坳、一间油毛毡盖顶的小屋里,找到了他。老板胡子拉碴,衣裤脏得像油布,闪着油光,没有了昔日老板的威严、靓丽光鲜,全然像一个乞丐。他见着袁淑进来,先是一愣,接着突然跪在袁淑面前,像一滩烂泥,倒在她的脚下。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过去的大老板,就这样全无了尊严,加上一塌糊涂的眼泪,他自己用行为,塑造出一个不成人样的人物形象。他说,最对不起你们夫妇,你们对我这么好,可我将你们拉进像我自己一样,万劫不复的深渊。给你家造成的灾难,只能下辈子做牛做马还······
虽然,悲情戏,丝毫改变不了袁淑家悲哀的现状,但袁淑还是被感动了,她的嘴,似被胶布黏住,要债还钱的话,一句也没说,事实上,说了也没用。末了,倒是把身上带的仅有的一万块钱,交给这个穷途末路的乞丐老板。
袁淑叹了口气,说,这个老板,其实不是坏人,平时,对朋友很讲义气,对她家,亲热有加。对员工也不苛刻,谁知道会落到这个地步。白水说,老话讲,天有阴晴圆缺,人有祸福旦夕。袁淑说,他本应该为自己的过错去坐牢,但我真下不了狠心去告发他。白水说,你是个善良的人,但有时,善良也要付出代价。袁淑说,就是么。白水说,不过,终究是,人善有善报······袁淑眼泪都出来了,说,白老师,你不要安慰我了。白水想说,却忽然觉得找不到妥帖的话了,有点结巴地说,不是的······我真的这样想,你这次到H市,一定会像在苗寨那样,收获快乐。袁淑苦笑一下,谢你金口。白水说,你要做好准备,说不定,少欧已做好安排,叫你留下了工作了呢。袁淑说,我可不是要这样的帮助。白水愣了一下,眼望着袁淑的脸。袁淑说,儿子正面临高考,我不可能抛家别子,到千里之外来寻一项工作做。我是想少欧能给一点实质性的帮助,譬如,给我一点创业的启动资金什么的。白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哦,是这样。心底忽然透上一阵凉意,有不少话窜出来,塞在喉咙口,却又用力地咽了下去。他想起海超说过的话,也想起自己在公司里听到见到的事,可能,真的会伤了袁淑的心。白水沉吟着,说不出话来。
袁淑见状,说,白老师,是不是我的要求有点过头了,不切实际?白水连忙说,不是,不是,给点你所说的资助,对少欧来说,是九牛之一毛,不成问题。可不知他怎么想,我们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白水没继续往下说,袁淑也不知接下怎样的话头来说,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
这时,袁淑的手机响起来,她低头去看显示的号码,说,是老板的司机打来的。就提起来听。从她俩的对话里,白水听出来,说他的接车,已到了车站门口,询问袁淑他们的乘坐的动车到了什么位子。刚好,车厢里喇叭在喊,各位旅客请注意,列车就要到H站,下站的旅客作好准备。袁淑忙说,我们也到站了,你的车停在哪里?等问清楚了。列车也缓缓地驶进车站。
三
钱少欧的司机老徐,白水当然再熟悉不过了,还有少欧的那辆车,几乎天天见面。他们顺着少欧老板的车牌号找,很快就找着了。老徐也立即开了车门,笑眯眯地迎上来打招呼,白老师,你与老板的同学一道来的呀,老板很高兴呢,夜饭的包厢都定好了。白水笑笑说,那要谢谢老板了。袁淑说,白老师,托你的福。白水说,袁淑,你怎倒过来说?老徐说,你们两个,老板都欢迎,都应该招待。说笑着,他们三人一齐上了车,立即向钱少欧的公司驶去。
公司在离市中心十公里的郊区,不用半小时,就到了公司。老徐给钱少欧打电话,说你的同学接到了。时间还早,老板叫老徐先安排袁淑住下来。白水自己有宿舍,就在酒楼旁边,自然不用安排住所。袁淑走进酒店宾馆一体的七层大楼,白水在旁介绍,这大楼是少欧的公司自己建造经营的,内外装修购物,都依四星级标准设置。你看,前面那幢28层的大厦,就是公司的办公大楼。袁淑问,那围墙里面这么大的一片,全是少欧公司的?好大呀,像太湖一样望不到边。白水说,你看花眼了呀,可这只是公司办公生活区,在附近,这样大地皮的,还有五个生产基地。袁淑赞叹不已。白水说,还远不止呢,这只是H市,在江西、湖北也有两个基地,规模与这里不相上下。袁淑听了,惊诧不已,这么大啊,差不多够组建一个小国家了。白水说,大约有五千来亩土地。——少欧还在扩张呢,一千亩的新基地,正在与政府商谈中。袁淑说,比起他,我们真的是酒囊饭桶。白水说,要做成一件事,一是要有机遇运气,二是要靠自己奋斗的勇气和毅力,家乡话说,若要富,走险路。少欧具备了这些条件,他成功了。袁淑说,现在看来,我对自己的处境无话可说。白水说,确实,在办企业过程中,少欧也吃了许多苦。当然,话不是像你这样说,你处在他这样的环境中,也有能力干成大事。袁淑摇摇头,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老徐打电话,叫袁淑他们下来,到某某号包厢来,老板已在包厢等你们了。
袁淑白水进了包厢,少欧早已候在那里了。几个穿着一色旗袍,出着胳臂,旗袍开处露出大腿的礼仪小姐,有站在门口的,有围着老板的,全性感地笑,齐声说,欢迎光临。袁淑有点不适应,愣了一下。少欧老板看见袁淑过来,也站起来,满脸是笑地招呼,说,欢迎,欢迎,我们的美女光临敝公司,蓬荜生辉。袁淑说,少欧,你仍是喜欢开玩笑呀。少欧说,真的,真的,是真心话,当时,班上的男同学,是多么地羡慕你呀。说着,硬是叫袁淑与白水,坐在他的两边。
坐在对面还有两个客人,少欧指指袁淑,向他们介绍说,关总、汪总,她是我的老同学,漂亮吧,过去是我班的班花,呵呵。接着,又指点着白水说,白老师认识吧,不用介绍了?关总说,我们不认识呀,刚来的?少欧说,哪里,他一直在公司。白水有些尴尬,他也确实不认识他们,他们大概是江西,或者湖北这边的吧?少欧忙转了话题,谈笑别的事情去了。可那个汪总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仍缠着“白老师”的问题不放,说,我们公司的报纸杂志,就是白老师编辑的?钱少欧说,是呀,关总也似乎突然明白了,我听手下人说,我们公司有个作家老师,出版了两本书,就是白老师吗?少欧说,当然是他,这样大名鼎鼎的人,都不认识。关总、汪总争着说,久闻其名,不见其人,惭愧,惭愧。关总站起来,把酒杯高高举起,说,白老师,我们公司有你这样的高人,今后定要多多指教,让我敬你一杯。说得白水越发难为情了,钱少欧说,喝酒时,不谈工作,关总要自罚三杯。关总说,我甘愿罚,甘愿罚。
接下来,几乎都是钱少欧的声音,袁淑主动的话题很少,都是随着少欧的高谈阔论里,随便地附和几句。白水只是不断地接受在座者的敬酒,动嘴巴的对象是酒杯,嘴巴说话的功能,暂时搁置。他只让耳朵享受欢声笑语的快乐。
钱少欧是很容易兴奋的,可袁淑与白水,今天是温吞水,没有再添薪烧火的打算。独角戏当然很难演热闹久远,宴席持续了一个小时,就收场了。钱少欧以惯有的口气发布命令:宴会结束后,袁淑与我到半岛公园散步去,汪总关总,你们自己安排······话音未落,关总赶紧接嘴说,好呀,我正好与白老师聊聊天,长长见识。钱少欧说,不行,白老师旅途劳顿,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要早点休息。关总说,哦,老板说的是,那不打扰了,我们走了。说着,就与汪总一道,向老板挥挥手,与老板告别。
钱少欧和袁淑,已经开步,白水站着不动,显出迟疑的样子,是跟他们走,还是听老板的话,去休息?这时,钱少欧回头说,白老师,走呀,我们散步去。白水才跟着他们下楼。走到老板的汽车前,候他们坐进去了,白水最后上了车。
老板的别墅就在离公司不到四五公里的“半岛一号”上,开车不需十分钟就到了。下了车,袁淑立即发出一阵惊呼,她被这里的景致震住了。别墅坐落在一个面积有数千公顷的大湖边,别墅与湖泊被二百多米宽的绿地碧树隔开。这个公园的一角,深深地伸进湖泊之中,像是伸出的一只脚,在浴盆里洗澡。这个“半岛一号”的称呼,名至实归,妥帖得很。不远处,到处又是密密集集、闪闪烁烁的灯光,像千千万万双眼睛,羡慕的注视着这里的美景。在喧嚣的城市里,能享受到这样静谧的湖光山色,确实很是享受。白水在H市这么多年,还没见到过这么舒眼的地方。老板真是慧眼,选择了这么个好地方。听说,老板另外还有好几处别墅,有一处,在高尔夫球场里,也是在一个湖边,只是那个湖不及这边的大。还有一处在市郊的紫蓬山腰上,像个神仙居,美妙绝伦。据说,在厦门海边也有一套设施更高档,有室内游泳池的那种,据传,里面像皇宫般豪华庞大。真不明白,这么多的房子,怎么住得过来呢?白水暗暗地想,让它们闲着,一处和十处住宅,有什么差别?
刚下车,没走出几步,就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老板举起手在摇,看来,这娇滴滴的声音是专门送给老板的。大家看到,老板面前站着一个妙龄女子,仿佛花园里又多了一个装点的花瓶,使这里是气氛更鲜活起来。在朦胧的月光下,能看见她那张灿烂的笑脸,专心一志地盯住老板。老板挥挥手,示意向前走。
沿着花园小径,只走了十几步,又有一个女子从别墅里走出来,她似乎比前一个女子更妖艳动人,声音也更灿烂 靓丽,老板,你们来了?她快速地走近来,几乎碰着老板的鼻子,才停下来,撒娇地说,叫我好等,饭吃了这么长时间啊?老板少欧说,怎说时间长呢,就个把小时,看把你急的。老板顺势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旁边的那个花瓶不满了,嘟哝着,装腔作势的,卖什么嗲。另一个花瓶鼻子里哼了一声,干脆用手挽住了老板是手臂。
钱少欧介绍说,袁淑,我的老同学。白老师你们认识······
两个花瓶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认识呀。
白水在暗地里笑。她们不认识他,他可是认识她们。两个钱少欧的秘书,整天整年,无时不刻都在老板身边,招目得很,公司里谁个不识她们?可她们不识公司人,她们只认识老板。这很自然正常,猫狗之类的宠物都很可爱,只对养它们的主人亲热,但对外人就此牙咧嘴了。
两个花瓶变着法子与老板套近乎,比谁靠得近,谁更亲热。老板烦了,说,走一边去,我要与同学说说话。
接下来,能看见,两个跟在老板身后的身影,不断地摇晃着脑袋,一来一往,用言语互刺着,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她们互相在填充着让对方心情爆炸的火药。
白水的本意,是赶紧走开,离开这个不适合自己存在的场合,但似乎不妥,就远远地拉在后面,他不想听到任何人的说话。白水仰头看着模糊不清的月亮,在树梢上缓缓地滑过,它似乎羞于见人,不断扯些破碎的云片,来遮盖苍白的脸。白水觉得自己的心境有些像月亮,借夜色来躲闪这些人群。这里因为有个袁淑,自己是陪她来的,又因为老板发过话,叫他一起来,他不好意思偷偷地走了。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白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跟在这群人后面。袁淑不知向她的老板同学说了些什么,她有没有勇气,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从今天的心情看,老板似乎不错,不断有说笑声传过来,透进白水的耳朵,说不定袁淑沉重的石头已经落地,白水心里笑了,大老板何不爽气这一回,让别人开心一回?
看前面的那些人,好像停了下来,白水就躲进树影下,索性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忽然传来少欧老板的叫声:白老师,你在吗?白水忙站起来,问,有事吗,是不是回家去了?老板说,我们不见你人,以为你走不动了,担心你。白水说,哦,谢谢,我还可以。老板用手机给司机打电话,叫老徐过来。回头对白水说,那好,我叫司机送你和袁淑回去——这样,白老师,明天我忙,袁淑交给你陪,辛苦你了。白水嗯了一声,没再话说。
其实,老徐就在车上打瞌睡,一接老板的电话,很快就到了。老板看着袁淑俩上了车,他和两个女的向别墅走去。
到了宾馆,袁淑叫白水爱到房间里再坐会儿。白水也正想问问他们俩谈话的结果。
还没坐下,白水就迫不及待地问,你的事,少欧给你答案了吧?袁淑说,没有的。白水说,那你们谈了那么长时间,谈什么呀?袁淑说,他叫我把情况详细说说,我就说了,一点也没隐瞒他。白水说,他什么反应?袁淑说,他最多的用词是呵、啊、嗯,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我还能说什么呢。白水急了,那是说,根本没有明确的态度给你?你也真是,你要把你的想法明确地向他说出来,你这人面皮薄,到紧要关头,就把话缩回去。袁淑说,不是的,我说明白了,我希望他能帮我度过难关,只是没说具体的数字——还要我再怎样说呢?白水说,他拒绝你了,是不是?袁淑说,那倒没有,但也没有明确的答应帮忙,他哦哦地说了几声,也不明白这哦哦是什么意思。白水说,大概,他在考虑,以怎样的方式来帮助你。
白水这样说着,心头却忽然像堵着一块冰,凉意从头顶透到脚底。他不想多说了,反倒袁淑,安慰说,白水老师,你别急,是他邀我过来的,他总会给我一个邀我来的答案。
白水的心里,已是火燎般的透亮,事情将会是怎样的结果。他胡乱地再聊了几句,实在再找不出话来说,就告辞出来,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四
第二天一早,白水心中有事,他睡不安稳,一早就去宾馆里看望袁淑。他想起海超说过的话,生怕她睡不好,被最后的一根稻草压垮了。
白水一敲门,袁淑就来开门了。白水故作轻松地说,昨晚睡得早,今晨很早就醒了,你睡得可好?袁淑说,我也不错,——白老师,你放心,这么多日子过来了,我不会想不开,更不会倒下。她早已洗漱完毕,她显然比自己起得早,睡得并不好吧?白水心里想着,口里却说,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女性,拿得起,放得下。
白水瞟了袁淑一眼,仍能看出睡眠未足的憔悴,眼角里飞出一丝丝忧愁。今天怎么过呢?白水忽然想起昨晚老板的话,他忙,叫我陪袁淑。陪什么呢,坐在宾馆里,整日的聊天?到公司里乱转,参观欣赏他的丰功伟绩?还是到市区里去吧,让双腿不停地运动,来消磨时间,又忘记心情上的不快。白水就说,今天,到H市大玩一天,哪里有许多景点,我们放松放松心情。袁淑说,那好呀,只是辛苦了你。白水笑笑,去游山玩水,何来辛苦?那你去餐厅吃点早饭,我在这里等你。袁淑说,不了,我们走吧,到街头随便买点吃吃算了。于是,两人一起走出宾馆。
白水心里,还是念念不忘钱少欧给与的结果,就装作不经意地说,昨晚,今晨,钱少欧打电话、短信来问候过了吗?袁淑笑笑,说,少欧是搞大事的,他忙,那里顾得上这等小事?无论怎么忙,打个电话,发个短信的时间总有吧。袁淑说,那也要看是不是值得打,值得发呀。白水无语了。袁淑又说,不过,昨晚凌晨三点钟,少欧在同学微信群里发了个帖子。白水说,你说三点钟?那不是说,昨晚,少欧没有睡觉,或者今晨三点前就起床了?袁淑说,你说得两种情况,总有一种是真实的。
白水有些疑惑,是什么重要的帖子,要在三点钟发?
少欧的这个帖子,是海超先发现,告诉袁淑的。袁淑拿自己的手机给白水看。帖子不是钱少欧亲手写的,而是转发了一个专家的文章,题目是《最大的爱不是给与,而是引路》。帖子了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个老板收留了一个小流浪汉,老板不是专门花钱养他,而是引导他走上艰苦创业之路,最后获得成功。在帖子后,海超跟了一帖,内中有句评论,“请钱董事长多给穷途末路的同学引引路”。
袁淑说,海超看了这篇文章,以为少欧已给我“引路”解决好问题了呢。白水的心忽然沉了下来,说,少欧的文章发给群里,其实是给你看的。袁淑说,我也有点看懂了,他是借微信群里这快宝地,向我喊话,是不是这样?
白水不说话,心里在想,毕竟是老板,比常人多点心思,他无法当面答应帮助袁淑,也不忍心当面拒绝帮忙,毕竟是老同学,他总是要回家乡,面对许许多多同学的,不要一招不慎,丧失了自己当老板的颜面。可见,他的内心也是相当焦虑的,当然睡不着觉,但又必须让袁淑了解自己的态度,怎么办?一夜转辗反侧,才会在临晨三点,让这篇文章,最恰当地暗示了自己的态度,让同学们明白——特别是袁淑更该明白,他不想使用小爱的“给与”,而要采用大爱的“引路”。
从此推断,袁淑想得到钱少欧“资金资助”的“小爱”愿望,已不符合少欧老板的大爱思路了。这使白水记起早先的事,几乎与袁淑的有些近似。也是老板的同学,她在经营一家小厂,资金短缺了,打电话给白水,想通过“老师”来向钱少欧借钱。白水说,你与他是同学,直接向他开口好了。这个同学说,在校时,他们之间,关系不够亲密,毕业后,又很少联系,因此想借用一下老师的面孔。白水再三不肯,学生再三相求,就厚着脸去与钱少欧说。钱少欧听了,原来舒缓的脸,绷得紧多了,脸也刹时变得红润起来,说,白老师,不要让这种闲事来浪费了你宝贵的时间。
白水的脸像接了一巴掌似的,现在想起来仍隐隐发烫。不过,白水想,这确实是自己和那个学生的错,不该要他施小爱,而干扰了他的大爱精神。
另一件,是钱少欧保安队长的事,他是老板初中的同学。钱少欧自己亲口对白水说过,说那个保安队长对公司有功。一次,公司的泡沫厂房失火,一旦锅炉爆炸,后果不堪设想。他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海,保护了锅炉的安全。这样勇敢无畏,忠于公司的人,是不会忘记他的。钱少欧说得很动感情,白水深深地印在心中。可那队长回老家了,来向白水辞行时,说到伤心处,这个硬汉竟然眼角发红,差点哭出来。保安队长说,我打自己的脸了。回家了,想借点钱,结果,钱没借到,倒被被老板好好地上了一课。要靠自身的努力去克服困难,实现目标,不能有偷懒思想,总是向别人伸手······我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了,这样送上去自讨没趣,自取其辱。
在列车上,听袁淑说起,这次来H市的目的,想得到钱少欧的资金援助,那时,白水就想到了上面说的事,他不想把这些事和他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去刺激袁淑的神经,现在,他仍然不想说,只是转弯抹角的说了一句:少欧不愧是老板,心思缜密,在如何帮你的问题上,正在动大脑经呢。白水是希望袁淑自己明白过来。
袁淑笑笑说,可见,我给人添麻烦了。白水说,不知他想不想做一片阳光,照进你的缝隙里。袁淑说,我已知道他的想法了,但既然他叫我来,总得当面告诉我他的想法吧?我想知道,他将怎样给我引路。白水说,我也这样想。
袁淑在街头买了两只淡包,夹一根油条吃起来。白水又买了两包牛奶,一包给袁淑,一包自己用吸管吸着。白水说,今天,我们准备跑断腿,游个畅快。袁淑说,好呀,我们到哪里去玩?白水说,先到李鸿章故居,后游明教寺古刹,有时间的话,再去缅怀三国逍遥津古战场。游览毕,时间肯定过午了。我们吃了中饭,去游植物园, 然后再去包公墓吊唁忠烈,游完两地,可能已是街灯华放了。哈哈。袁淑也笑起来,说,那敢情有意思。这么多地方,够两条腿跑的。
这样安排,确实相当紧凑,从明教寺出来,已是上午十点多。白水袁淑到星巴克咖啡店休息会了,喝了杯咖啡。然后,又向逍遥津进发。游完“逍遥津”吃中饭,是十二点半。他俩赶了趟时髦,选了家韩式自助餐店,倒还吃得自在快乐。一点半,又出发。确实说,今天叫马不停蹄,看来植物园,又游包公墓。据导游介绍,包公墓偶然发现时,立即进行抢救性挖掘。挖掘发现,墓室内,除了有笔墨纸砚的痕迹,没有任何金银财宝。他才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勤勤恳恳为民耕耘、属牛的大官呀。他们俩叹息着出来,整个城市已是华灯初放了,就在一家火锅店,享受了晚餐。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尽管两人的脚,两只眼睛是够享受的,但因心中有事,嘴巴的话头就是多不起来。袁淑有意无意,老是掏出手机来看,说不定钱少欧有短信来了,有电话来了。白水也老是在想,半上午了,中午了,吃晚饭时分了,钱少欧忘记了有袁淑的存在?白水几次想问,少欧有短信、有来电了吗?都没问出口。事实上,也不用问,他们俩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来电了,他也能听到铃声,来短信了,她也定会说起,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呀。两人的心,都沉甸甸的。
喝咖啡,吃自助餐,上火锅店,两人也有些纠结。白水每每掏钱付账,袁淑也要掏钱。袁淑几乎急起来,哪有学生就餐,叫老师付钱的道理?白水就更急了,现在,我是主,你是客,更没有主人请客,叫客人付钱的道理。白水追问一句,今后,我到你家来作客,叫我掏腰包吗?
咖啡喝了,饭吃了,但两人心里都不是很痛快。回到袁淑住的宾馆,白水还陪着袁淑坐了一会儿。两人心照不宣,都在想,一坐下,钱少欧的电话就来了,他自己寻上门来······然而,两人的手机都很安静。
白水要走了,两人互道晚安。
白水告辞出来,怎么回事,钱少欧真的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将袁淑全托给我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白水发现,天下着雨,是雨非雨,雾非雾的那种。白水想,我道全身骨络不适,特别是颈椎隐隐发痛,原来下雨了。白水的身体像晴雨表,晴天落雨都有变化,白水好厌恶春天的雨。他揉着颈部,下意识地向袁淑住着的宾馆走去。
白水一见袁淑,第一句话就问:有消息了吗?袁淑笑笑说,有了。白水精神一振,说,终于想起你了,他怎么说。袁淑说,不是钱少欧,是丁胜明,又发信息,又打电话,拉扯到半夜。白水叹了一声,仍没有钱少欧的声音?袁淑继续说,我家胜明再三说,真难为你了,打扰你了,不知该怎么感谢你。白水不高兴了,你这是说什么话,你们夫妇把我当什么了?——不过,我真的要批评一下少欧了,他这是在干什么呢?袁淑说,可以理解呀,他这么一个大老板,管着半爿天的大公司,忙里忙外,哪里顾得上我这样的小事?我已与胜明说了,明天就回去。沉默了一段时间,袁淑补充说,待会儿,我也给少欧发个信,告诉他,我明天走了——我总不该偷偷地跑呀。
白水心里很不舒服,真怠慢你了。不知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钱少欧。又说,今天下雨,到外面走也不便。离这里很近,马来西亚的一个华侨,在开发区造了个今世缘购物中心,建造得比皇宫还富丽堂皇,吃喝玩乐购,一应俱全。今天,我们到哪里逛去,以消磨时间,怎么样?
袁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说实在的,在H市,她无法拿主意了。
心中不存了希望,袁淑和白水,反倒觉得轻松自在了许多。在镜面似的楼板上,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了半天。中午 12点,在在购物中心四楼吃了中饭,席间,白水随口问了句,你明天回去的事,告知少欧了吗?袁淑说,八点时,就给他发短信了。白水有点奇怪,说,这个短信也没回?袁淑说,他忙么。白水说,好,不说了,下午我们去看电影,这个购物中心的电影很前卫的。袁淑说,反正,我听你安排。说着,两人就向娱乐城走去。这是他俩从没看过的稀奇古怪的大幕电影。影片中,各种各样的人和物,都铺天盖地活生生地向自己压过来,白水多次听到了袁淑的尖叫声。两人很受刺激,又很兴奋。
看完电影出来,白水说,你难得来H市一趟,你拣自己喜欢的围巾、衬衣之类的小物件,算我送你的,留作纪念。袁淑说,那怎么可以,我已经打扰您老人家这么几天,又赔时间又费钱,现在又叫你花钱送我礼物,我还有脸面在世间做人吗?
白水听了,动了真情,说,我六十多岁的人了,时日不多,你我师生在H市相会,肯定是最后一次,即使回家乡,能相会的还有几次?你我师生一场,就这样让我表点心意都不肯吗?袁淑没再说话,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时日很短,下午五点钟了,太阳就下了山,天眼看就要暗下来了。两人就在购物中心的一家烧烤店里吃烧烤。吃到半途,白水说,你回去后,我也准备向钱少欧辞行,回老家了。说着,白水拿出一张银行卡说,我手中还有多余的十万块,你拿去用。袁淑赶紧把白水伸出的手推回来,说,我最困难,也不能用您老的钱,否则,我还算个人吗?白水说,我多余的钱藏在箱底里,没什么用处,不拿出来,却眼看着自己的爱徒受苦,我还算个人吗?袁淑眼角里噙着泪水,说,你的钱,我是坚决不用的,请老师给我留一点最后的尊严。说内心,我庆幸,我什么资产都没有了,但我有良师益友!在这个世上,逢上您、海超这帮好人,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时,袁淑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这次真的是钱少欧打来的。为了让白水也听到,袁淑按了免提。
从手机里传出钱少欧亲切的声音,你在哪?袁淑说,我在世纪缘购物中心玩。钱少欧的声音:你快回来,我在宾馆303号餐厅等你们。袁淑说,谢谢,可是我和白老师刚吃完了,晚餐就免了吧。钱少欧说,才五点多,哪有这么早的晚饭啊。不行,饭菜都已点齐了,你们赶快过来,——你们等着,我马上叫老徐来车接你们。
袁淑笑笑,怎么办,我们赶去吃第二餐?白水也笑笑,少欧记起我们吃晚饭的时间,似乎迟了点,不过,他邀请了,我们当然得去。
这次晚宴,没有首次礼仪小姐列队相迎的隆重仪式,餐厅里有办公室的氛围。站在餐厅门口的是老板娘,她与老板是同班同学,袁淑当然也认识。老同学久别重逢,两眼没有泪汪汪,四只手确是紧紧地粘在一起,拥抱虽是免了,但两张椅子不能不紧紧地靠拢在一起,以便促膝谈心。
白水自己选坐到一边,听老板教育他的下属。——老板正在与笔挺地坐着,手中又提着笔,不停地记录着老板的重要指示的两个年轻人谈话。让袁淑与白水体会到,老板确实太忙,在吃饭前的空隙,也在忙工作。白水觉得那两张脸孔很熟悉,甚至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白水仿佛记得,他就是管他们的。可老板没叫上自己一道来受训,大概他的任务就是陪袁淑,白水的脸无意中热了起来,自己部门的工作安排,只是偶然的听到了,看来,自己在此的职业,真该结束了。
工作终于安排妥当了,谈话就此结束。钱少欧把脸转向袁淑,连连说,袁淑,不好意思,你的短信我才看到。我实在忙,怠慢你了,抱歉呀抱歉。袁淑说,没事,我有白老师陪着,玩得很开心,谢谢你。钱少欧说,再玩几天么,这么急回去干嘛?你车票买了吗?袁淑说,还没有,我在手机里查了,车票有,不忙。
钱少欧回过头,对站在身后的秘书说,小叶,你立即将我同学的车票事弄好。袁淑看那女秘书,有些眼熟,她不是那次公园散步,后出来迎接老板的那个小姐吗?袁淑见她转身要走,连声说,那劳驾你了,谢谢。说吧,又与老板娘聊起天来,她们说的是孩子读书的事。老板的孩子比袁淑的大一二岁,他已是大一的学生了。
这时,钱少欧插上来说,袁淑,你回去后,有什么打算?袁淑随口说,没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么。老板说,你不要说笑,我知道你不是混日子的人。袁淑说,你错了,我就是怂人一个,要不,也不会丢人现眼·····袁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开始失了分寸,忙刹住话语,转头又与老板娘说话,你的孩子比我家的优秀,都出国留学了,我家的儿子,能不能考上大学,也是个问题。老板娘说,其实,书要读,但不是关键性的,还要看今后自己的奋斗,你知道,少欧,我,都只是高中毕业,也混得不错,我家儿子留学回来,未必能干得比我们更出色。袁淑说,这倒也是。不过,像你们夫妻这么能干的,全天下有几个?
钱少欧说,袁淑,你说的是屁话,我们两个,在学校里时,哪有你能干,你能说会道,能歌善舞,学习成绩也比我们好许多。人的成功,要有机遇,我们无非机遇比你好罢了。
袁淑说,可见学校的优秀,不等于社会上优秀,你们才是经受了社会考验的真正能人。
少欧连连说,是机遇,是机遇,与能力无关。——哎,听说,你在家乡也经营过餐馆?
袁淑说,是的。只是规模太小,资金又不足,没有成功。
钱少欧说,你留下来吧,我们这家餐馆正缺少一个经理,你来担当,是非常合适的。
袁淑连连推辞,说,不行,不行。你这样大的餐馆,我一没有这样的经营才能,二是自身也还脱不开家庭,儿子就要高考,总不能没人照顾他生活吧。
钱少欧说,餐馆大小是不搭界的,管理的方法思路,实际上一样。——儿子高考,不是还有他父亲在家么?
袁淑说,这种大脚丫头,哪能服侍人?别人服侍他倒差不多。好吧,这个真不可能,等儿子高考完了,再考虑。不过,我真的谢谢你关心,信任。
大家边吃边谈,话头正告一段落,老板的秘书恰好进来了,说车票之类已全搞妥。老板说,袁淑,那明天,我安排老徐送你到车站,我忙,就不来送了,抱歉。我会叫小叶来,送一点礼品给你,到时笑纳。袁淑说,你也太客气了。
白水和袁淑一起到了宾馆寝室。一踏进门,袁淑就说,白老师,我想明白了,捍卫自身的尊严,比保护儿子的心情更重要。回去后,我立即变卖家产。白老师,您放心,我不会倒下。白水很受感动,说,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人。
白水与袁淑告别,回自己的宿舍。雨雾仍然笼罩着大地,到处都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也布满了浅浅的水洼。白水默默地祝福,袁淑,一路顺风,不要让这样的天气影响你返乡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