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月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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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的家，别人无法与其比优越，他享受着人间自由的极限。那些高档小区，豪华住宅，表象好看，却限制了人们的行动自由，哪能像何福，进出家门，不受门窗的约束，早晚不受小区保安的盘诘，甚至不用担心妻子的责怪。他11个人生活，一人吃跑，10人不愁，来去自由，绝对有威权的支配这个家，人间天堂莫过于此吧。这个家，就是你天天能看到的，跨江大桥下的桥洞。他不知道自己住进来多少年了，反正，现在，头发都染了雪。
天露曙色，何福必须起来。他可不允许别人抢了他的衣食父母。他的衣食父母，就是桥洞附近居民区的数十只垃圾桶。每天一早，他就一只桶一只桶的拨拉过去，把能生育钱的东西拣出来，扔进原是盛化肥的、现在盛他衣食父母的百宝袋。一回到家，就把这些捡来的宝贝倒在桥洞的水泥板上，将饮料瓶、碎烂塑料、破纸板纸片分类，接着，拿它们去换填肚皮的面包。
第二天，重复前一天的工作，周而复始，像地球一样自转不息。这些年来，何福几乎没有因自己的疏忽，不准时上班过。他必须“准时上班”的理由很充足，他稍一迟缓，那些勤勉的公家清洁工，就会很快将垃圾桶里的所有，倒入清洁车，何福就没了上班的对象，这天，就要亏待自己的肚子了。有时，何福也有惰怠的念头，寒冬，他贪恋被窝的温热，不愿起来，狂躁的江风，毫不讲情面，带着临晨霜气，肆意地钻进被窝，掀翻他稀薄的被褥，催促他赶紧起床。盛夏，他爱恋临晨桥洞的清凉，热情的蚊子，立即围上来尽职，在他身上所有裸露的部分，印上惊心动魄的吻。江风和蚊子的监督帮助，练就了何福成为一个对自己有责任心的人，因此，他对待上班，很准时、执着、细致用心。
又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他被蚊子们督促着，来到垃圾桶前。何福小心的拨拉着，心里却做着梦。
常听说，有人在垃圾桶废弃的蛋糕、月饼里，意外捡到极贵重的物品。哪一天让自己也捡到了？······心不在焉的拨拉开馊了的蛋糕，忽然，出现了一根黄灿灿的金条；或者一叠钞票也可以吧，这样，就可以冠冕堂皇的坐到酒店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放肆地吃一顿。记得有一次，刚流落到这个城市，一边惭愧地接受着肚子的抗议，一边在街头东张西望。看见了，在一家豪华的酒店里，流尽了众多宾朋食客之后，桌上还有许多山珍海味，终于忍不住肚子的再三抗议，就容许双腿，向酒店里挪。正有些迟疑，是不是立即向桌子上的半鸡半鸭下手。可店里的侍班保安之类，一点也不迟疑，他们早从那身破烂的装扮，看出了身份，手还没有伸出，就被扠了出来，紧跟着的是一碗残羹，泼了一脸一身。这一扠一泼，终生难忘，发誓再不踏进酒店半步，干那丢颜面的事，再穷，再饿，也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挣。
······受用那捡来的财，不那么丢脸吧？又不是偷的，抢的。钱是个好东西，呵呵，街头上小流浪汉很多，很可怜，自己有了钱，就牵着小家伙的手，领到热气腾腾的包子摊前面，说：“小龟龟，你要吃什么，爷爷给你买。”······
然而这样的好运，只出现在梦里，没真降临到他的头上，蛋糕月饼也捡到过，可并没见真金白银。何福好像忽然梦做醒了，举起那只脏兮兮的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说：“你这个老鬼，还好贪啊，这个城市待你不薄，免费给你住，给你喂饱肚子，养着你，你付出过什么？还这般贪心！”他自己讪笑一阵，专心地去侍弄桶里的垃圾。
何福捡到一张报纸。他把它抖了一下，抖去沾着的垃圾，想把报纸折起来，放进自己的百宝袋。无意中，标题里“最美女教师”几个字，刺激了他的眼球，他装模作样的摊开报纸看。
说起来难为情，何福只上过二年零十七天的学，一则是父母留给他的智力有限，老是做“本校”学生，连续留级；二是父母也刚好缺少银子，连肚子也无法敷衍过去的情况下，只好让他与书本说再见了。学到的字，他又长久不需用，也就大都还给了老师，读报，只能勉强的看，脱头烂脚半懂不通的。
报读完了，报里的意思他还是领会了，说就在前些天，一个叫张什么（姓以下两个字，他一个也认不出）的女教师，为救学生，自己的两条腿给汽车轧断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心里说：“好姑娘哪，好人啊，······她怎么过后半辈子呀？”
这天，何福长长久久的不高兴，他将自己贼猪贼狗的骂上一整天。黄土没头颈了，自己却是个孬种，怂东西，老家立脚不住，跑到这里来苟且偷生，没骨没气，一无所有，现在老了，要死了，什么事没做成，白跑一趟人间了！
何福从来没有大欲望，也就没有大忧愁，今天，可就是没有好心绪，他干脆在桥洞里躺下来。一躺下，又爬起来，抖抖索索的在胸口衣袋里，摸索出一个包，打开来，露出一叠小钞零钱。这是他全部的财产，一生的积蓄。可数来数去，就是两百来块钱，够不上富人们洗个澡。何福摇着头，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深深的失望。
何福又开始了拍头拍腿，惩罚起自己来，手和头都感到疼痛的时候，一个新的念头被拍了出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多存些钱，要快点！”
看来，何福在算计自己的两百块钱，并想以此为蛋，多多的孵出小鸡来？
何福的“赚钱”计划很现实，几十只垃圾桶刚够喂饱自己的肚子，他必须“加班”。何福对自己命令说：“捡完垃圾桶，赶快到车站码头去，到学校去，那里人多，垃圾也多。”说着，他好像看到新的天地，不禁咧开嘴笑了。
何福是个说一不二、说了就要去做的人，第二天，他果然起得比过去早，提前完成了对垃圾桶的上班，就急急忙忙到车站去加班。
当天，他就碰上了好运，他进了车站不多时，就发现，一群青年人正在比赛赌喝可乐。他们个个有特异功能，一仰脖子，一瓶可乐就倒进肚里。他们一瓶又一瓶，一瓶又两瓶，两瓶又三瓶，可乐瓶像炸弹，不断在何福的脚下乒乒地炸，青年人围着的一大箱可乐，很快的成了何福百宝袋的猎物，何福手脚越来越忙乱，他的百宝袋越来越鼓起来。
用何福自己的话说，他正像望饭狗似的盯着这班青年人，一个青年忽发奇想，或者说，忽发善心吧，在何福弯腰想捡起他丢下的可乐瓶时，青年一脚将瓶子踩住，说：“老头，你能将瓶子从我脚底里拔出去，我再给你一百块。”
何福直起身，说：“你这话当真？”
年轻人摸出一张百元大钞，在何福眼前晃了晃说：“算数，当然算数，君子无戏言。”
何福立即进入快速挣钱的尝试，可青年人脚下的可乐瓶，似乎钉上了钉子，凭老汉柴禾般精瘦的掌力，无异于蚍蜉撼树，何福面红耳赤的结果，引来阵阵笑声。
何福放弃了白费力气的努力，喘着气，把头正对着年轻人，说：“小伙子，你要试我力气，也要稍微公平些。可乐瓶有螺纹，你的跑鞋也有齿纹，这样就像拧上螺丝，我一双赤手，哪里拔得出来？就是你的伙队，——天下人都难拔出来的。”
青年人笑了，说：“那你要怎拔？”
何福这辈子，还没有与一百块这样大的钞票直接打过交道，这天大地大的诱惑，引发出他的智慧和勇气。何福说：“小伙子，你想往我身上使善心，又要难我，我理解，但难也要有难的道理，也就是说，要给我一点破难的希望，否则你使善，明知我办不成，还要我办，不成了一种戏弄，大家说是不是？”那青年人本来是想戏弄他的，被何福一点穿，倒反而一时无言，何福乘机又说：“你想给我钱，又要考考我，我同意，但我想提个要求，我们两个比试要稍微公平点，你把鞋子脱掉，我赤手拔，你赤脚踏，少了你鞋底的齿，我就能将瓶子拔出来，小伙子你敢不敢？”
正想出风头的青年人，是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何况这么多同伴的嘘声和怂恿，更使他勇气、信心倍增，说：“就照你说的做。”说着，一下踢飞自己的鞋，顺手抓过一瓶未开喝过的可乐，丢在地上，右脚顺势踩上去，将瓶子牢牢固定在自己的脚底下，“来呀，老头，你拔出去，这钱是你的。”年轻人又晃了晃那张百元大钞。
何福笑嘻嘻地走上前，说：“小伙子，用力啊，我来拔了。”何福撮起手指，送到嘴边，吹了口仙气，把手伸到小伙子的赤脚旁，并不见即刻拔瓶，却是在他的脚底皮薄处，轻轻的挠挠。——这是他小时候与小玩伴们经常用的把戏，挠脚底，挠胳肢，常使对方忍俊不禁，追逐嬉闹，今天又重温旧术，竟然立见奇效，那小伙子忽然呵呵的叫起来，那踩着的脚，情不自禁向上一抬，何福乘机拔过瓶子，举起来说：“小伙子，你输了，瓶子在这里。”
青年人吐了何福一口，却还是将手中的钱甩过来，说：“你这老头还真鬼，你算计我啊？这钱归你了。”
何福得胜回洞，他获得了一生中，登峰造极的成就。他先把残留在家里的烦愁，全扔到桥洞外的空气、洞下的浊水里，让自己这个自由家庭的楷模，盛满了愉快和满足。何福重新取出那张百元大钞，和那个怀中的小包，先摊开那张百元来做娘，让那些儿孙小钞俯伏在娘的身上，然后，慢慢地极慎重掏出那张旧报纸，将娘儿们包了起来。
看来，何福“算计”自己财产的行动正在进行，何福又将捡来的半截铅笔也藏进怀里，以备填单子时使用，一切觉得妥了了，就向街上走去。这时，他又痛恨起那二年零十七天来，现在，银行不是自己的亲眷，汇款单更是自己的仇敌，怎么将钱汇出去？要是多读几天书，也不至于像今天，进了茅坑拉不出屎。
何福在心里将自己骂够了之后，一边走，一边盘算着破难题的法子：只有一条路，叫人帮忙。可叫谁帮好呢，年轻人，傲气，性急，干这小事，他们不合意，不行，不行。找自己这样的老人，他们可能乐意帮忙，······最好是上学生，他们活泼天真，没心机，好说话。
正想着，恰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连蹦带跳的过来，何福赶紧迎上去，说：“小朋友，你这么急急地干什么去呀？”
小孩停下脚步，说：“老爷爷您好，我没事，到街上玩玩，妈妈叫我顺便到对面超市买瓶酱油。”
何福忽然记起自己家乡的老话，若要好，大做小，于是，忙弯下腰去，央求说：“小朋友，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小孩紧张又惊奇地看着何福，何福一时不知怎样说清楚话，话语有些结巴，“小朋友，不是要你帮大事，······是这样，汇款单你能填吗？”
小孩立即舒展开眉头，说：“我会，老爷爷，对面超市旁边，就有个银行，我们就过去。”说着就拉着何福要过马路。这时，不远处，两头都有车子驶来，何福一把拉住小孩，说：“危险，不能过。”
何福刚把小孩拉到身边，街头上常常发生的一幕重演了，就在何福的身边，一辆满载着建筑材料的卡车，与迎面驶来的小桥车亲密接触，呯的巨响之后，车斗上的木料之类，挣脱了束缚，立即蠢蠢欲动，向两边脱溜，寻找伤害，而目标正是旁边的小孩和老人。
小孩傻住了，何福手脚不怎么灵便，思想也来不及打转回，只是本能的一声叫，将小孩扑倒在地，自己压了上去。
路人搬开乘火打劫的木料，抬起何福，发现他的脑袋已经变形，看来，他再也不能享受桥洞的自由了。
小孩自己爬了起来，像刚做醒了梦，看见血肉模糊的何福，吓得哭起来：“老爷爷，您是怎么啦？”
有人问：“小孩，你认识他？”
小孩说：“认识。”
又问：“他是你的谁？”
小孩说：“我刚在路上认识，他叫我帮他汇款。”
立即有七嘴八舌的声音：“赶快翻他的衣袋，里面一定有他亲人的地址。”
人们从何福的怀里，摸出了那个小包，揭开报纸，露出了那叠大小不一的钱，上面压着一张小纸条，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一点心意，最美女教师快些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