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人都叫他单鞋匠,真名倒真淡忘了。他的家,在两头门挨镇而建的上旺村,实际上已是镇中村了。父母早亡,比比父母,自己觉得,已到“该亡”之岁了,身子却还硬朗,且独身未婚。
他现在谋生的手段,是在两头门镇上街头的一个角落里,占了个位子,专为人修补鞋面,给鞋底钉铁钉,大半辈子过来,就干这吃不饱,饿不死的活儿,再加上他脚有小疾,走路有点摇摆,很多人叫他摆渡的“船老大”,这些许“优点”,使他只长年龄,不生姻缘,因此,现在这把年纪,仍然是11个人过活,一人吃饱,十人不饿,有幸做成了快乐的单身汉。
单鞋匠历来思想单纯,没什么追求,不把自己饿死,是最大的责任。可某天晚上,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空旷,安静得令人打起寒噤。成群结队的老鼠,却是放肆追逐,发出欢乐的尖啸,闹得单鞋匠浑身鸡皮疙瘩。这一晚,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了,想东想西,思绪有些复杂混乱起来,忽然觉得,自己老之将至,体力每况愈下,万一生起病来,只有老鼠做伴,实在有些凄凉,这个单身汉就有些不快活了,应该有个老伴,在身边嘘寒问暖、端茶倒水才对。
于是不免性急起来,时不等刻了,第二天一早,爬起床。就去串门访户、托亲求友,恳请村邻帮忙,寻找老来伴侣。
单鞋匠的这个愿望,得到好心人的同情和帮忙,不久就有了实现的苗头。
一天,邻里的单大妈,笑眯眯地进了他的家,说有一个在山区的远亲媳妇,死了丈夫,年纪三十来岁,想在平阳地带,找个可靠的丈夫,寄托后半生,问他要不要。单鞋匠听了,说:“穷富我不在意,山区、二婚,也不是问题,怕只怕,你说的只是一厢情愿,她年纪轻轻,还是花苞头,我已老眼昏花,叶枯花黄了,怎问我要不要?小内眷哪肯嫁给我这老头子?”
单大妈很有把握地说:“这个你放心,只要你喜欢,况且,你也还不老,五十岁不到,怎好说老头?我一定给你说成,到时莫忘叫我喝杯喜酒。”
单鞋匠非常高兴,又相当担心,总觉得单大妈只是说好话,开玩笑,逗他开心罢了,这么年轻,还像个大姑娘,会嫁给一个老头子?于是将信将疑,随口说:“你老人家不是拿我开心吧?真的做成我的好事,我不只是请你喝喜酒,一定不忘亲自上门,体体面面给你挑来谢媒担。”
其实,单大妈是实诚人,不是职业媒婆,却配有一副伶俐的嘴,空口说白话,能将死人说成活人。他们是隔壁邻舍,今后日日要相见的,她怎可骗他?她心里真的有底,那个寡居在家的女人,正万分焦急的想把自己嫁出去,她在婆家里,一时半刻都待不下去了,否则,几十年的邻居,没有八成把握,也不敢这般说满话。
说起来有个因。单大妈介绍的对象叫金爱珍,她不但年轻,品相身材不错,脸长得也还算周正漂亮,可就是命不好。从小没了父母,是爷爷奶奶两根老骨头,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的。长大了,虽也嫁给山里人家,家境不怎么富裕,但一家和睦,家人都勤勉操劳,勤俭持家,在大家都勒紧裤带的年代,尚不至于饿肚子。丈夫姓王,又勤劳能干,还是个石匠,待她也很好,一年里,她就生了个人见人爱的白胖小子,更把一家人乐开了花。金爱珍自己也觉得好日子开始了。但是,儿子刚满周年,厄运降临,丈夫在筑路放炮时,出了意外,活生生地给石炮弹死了。金爱珍想过好生活的美梦,也一下子给石炮弹到虚无缥缈的天空里。
公公婆婆去算了命,听信算命先生昏天黑地的瞎说,金爱珍命里克夫,丈夫是她克死的,并且,儿子与娘,命里也相克,小孙子处在危险之中。因此,公公婆婆急了,想法子,要把丧命星赶出家去。
公公婆婆天天没来由地打狗骂鸡,扔碗甩筷,把好端端的一个家,搞得鸡犬不宁。——他们不得不急啊,儿子已被克死,孙子万万不能再被克死,断了王家的香火。从此,金爱珍的生活就像火盘上烤的蚂蚁,再也休想过安分日子。这样的家,她还能待得下去?
公公婆婆天天指桑骂槐,不让她有片刻宁静;他们也很上心,四处托人,要把他赶紧嫁出去。金爱珍自己也焦急难耐,只想快点摆脱婆家这根吊杀绳。
单大妈全知道这里面的蹊跷,就这样顺风顺水地找到王家。公公婆婆当然很高兴,也不问男方家境、人品模样,不管对方是阿狗阿猫,斜眼蹩脚,能把金爱珍请出家门就心满意足了。
看来,只要金爱珍本人点头,好事就成。单大妈是个活络人,再加上她那剃刀般的嘴巴,没有什么大树不能锯倒的,何况金爱珍只是一折就断的树枝。
单大妈一见金爱珍,当然把单鞋匠吹个天花乱坠,她这样开头说:“你想想看,我会把不中用的男人说给你吗?天下男人千多万多,像单鞋匠这样个性好的男人不多;天下男人都对老婆千好万好,像单鞋匠这样对老婆好,实在少(据查,单鞋匠确实没有讨过老婆,不知单大妈从何知道他对老婆这般的好)。”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千真万确,单大妈摆出了事实,她简洁扼要的总结出单鞋匠至少有“三好”。
她说:“单鞋匠的个性特别好,我与他数十年的邻居,从没见过他红过脖子,粗过喉咙,整天笑呵呵的,你要把他搓团,他就团,你要把他拉长,他就长,绝不与人争高论低,真个是骂来不还口,打来不还手,拳头打来背脊接,巴掌打来脸孔接,你想想看,天底下还能找到这样好性子的人?”
单大妈缓过一口气,继续说:“你想想看,单鞋匠对老婆好,更是没法说(单大妈充分发挥想象),他的眼中,老婆就是宝,他常说,老婆是娶来宠,娶来爱的。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为老婆洗衣做饭是常事,倒尿壶,洗马桶从不推辞;白天为老婆呵手,晚上为老婆捂脚,整天整晚乐呵呵的围着老婆转,把老婆当作菩萨供奉在家,不让她干重活累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服务得周周到到,服服帖帖,真的连大气也舍不得呵她一口啊。可惜他的前老婆八字不好,没有福气消受,享了一二年福,就被阎罗大王召去了。金爱珍,你过去,这个福,就轮上你一个人独享了。”单大妈自己嘿嘿嘿地笑了一阵,补充说:“真的,他的好,是说不完的,到时,你去了,自然会慢慢体会到。他有千好万好,只有一个缺点,一个不好,就是年纪大了点,不过,话要说回来,你想想看,年纪大,才那个知冷知热,懂得爱惜你,会像囡宝一样疼你,你说是不是?”
说得金爱珍连连点头,这一点,金爱珍是认可的,只要男人体贴疼她,年纪大点,她不在乎。但她心里不免有疑惑,就说:“他是干什么的,怎么死了老婆就不再娶了呢?是不是家里穷得嗒嗒滴,讨不起老婆了?”
单大妈呵呵地笑了,说:“这个事,我刚要说,你倒先问了。我给你介绍的男人,还有一好,就是家境好得了不得呢,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我怎会介绍给自己的亲眷?你想想看,他四五十岁了,做了大半辈子的鞋匠,两头门一条街,就单鞋匠一个鞋摊,再加上他人和气,手艺好,生意一直好,——就是好么,他的鞋摊前面,人群天天挤来挤去,像赶会集。鞋匠是门暗行生意,看看不起眼,实际上钱很赚得来。你想想看,数十年积赚下来,箱里不知藏了多少铜钱银子,富得流油呢,就等你这个好福气人去享受。至于这样的有钱人家,为何不再娶,那我不是对你讲过,他对前老婆太好了,忘不了她,容不下别的女人,就耽搁下来了。我问过单鞋匠,就是这个意思,至于现在,年纪大起来了,觉得有病之痛,需要有人照顾,就想找个伴了。你想想看,这很自然吧?家里藏着的这许多钞票,正等你去用呢。”
听到这节,金爱珍不等单大妈要她再“想想看”,已有八九分满意了,亲事就在王大妈千好万好的赞扬声中,答应下来。
没过几天,金爱珍自作主张,就采取实际行动了,反正没什么嫁妆,她自己的儿子,也不用跟自己去做拖油瓶,虽然金爱珍也十分爱自己的儿子,但是,公公婆婆连摸一下儿子都不让,何况说带他走。这样,金爱珍就光身一人,拎了只蛇皮袋,装了几件破旧替换衣物,嫁到两头门上旺,给单鞋匠做老婆了。
二
单大妈这么简简单单地将金爱珍领进单鞋匠的家,自己就笑呵呵地走了。留下的这一对新人,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些古怪,有些尴尬,两个毫不相识的人,忽然这样面对面站着,感到好生滑稽。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傻傻地笑。
单鞋匠终究还是想到,自己是主人,赶紧说:“你坐,你坐,我不是在做梦吧?”看着眼前的小老头,金爱珍呵呵地笑起来,说:“你做的是白日梦,——你一个老头,我做你的老婆,不委屈你吧?我还只有三十岁呢。”
单鞋匠慌不择手,把小凳踢倒了好几条,赶紧扶起来,用右手掸着凳面,说:“做梦也想不着,真的,做梦也想不着,能娶到你这样年轻的仙女做老婆,你不会是田螺姑娘变的吧?” 单鞋匠真的好感意外,他的愿望是找个老伴,度过余生,哪里料得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这么年轻漂亮、可做自己女儿的漂亮姑娘。单鞋匠高兴得不知怎么说,怎么做了,就这样傻傻地说着,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样傻模傻样了好长一会儿,单鞋匠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把自己站直了,一脸严肃,像发誓一样说:“我一定待你好,真的,一辈子待你好,要不,我是猪,是畜生,不是人。我说假话,我错待你,你就骂我,打我,我都可以。”单鞋匠急的头上冒出汗来。
金爱珍本来是开句玩笑,不料把他说急了,发起毒誓来,觉得这个人憨厚,有些可爱,应该是个老实人吧?但环视一下空荡荡的屋子, 仅有的几件家具,也都破旧不堪,不像是“有铜钱银子”的人家,况且,眼前站的是这么一个干瘪的小老头,金爱珍不免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金爱珍这样暗想了一会,反正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也就不再多想什么了,将就着过吧,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
别看这个单鞋匠,在金爱珍面前,显得傻里傻气,口讷行又拙,局促慌张,有些可笑,其实是个细心人,他在公家社屋里早备下了三桌酒席,一桌是酬谢单大妈及一家,一桌是宴请村里的干部,还有一桌是招待自己的亲友。与会者都盛赞单鞋匠热情好客,礼数周到,大家见证了这场婚姻,金爱珍名正言顺地成了单鞋匠的老婆。
回到家里,单鞋匠的言行渐渐地自然起来,他心承感恩,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快乐、幸福。他对着漂亮的妻子坐下来,又与她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越说越得味。
单鞋匠说:“爱珍,单大妈说,你也是苦出生,今后,到我这里生活,我一定不让你吃苦了。”
爱珍笑起来,说:“我看你这个家,像萝卜头一样光,难不成你要把我养在家里,坐吃皇粮,做太太?”
单鞋匠说:“其实,积蓄呢,我也有一点,都存在银行里。再加,我会点手艺活,我勤劳点,还是养得起你的。”
金爱珍说:“我有手有脚,哪能叫你养,做黄茧烂蚕啊?你放心,诚如你说的,我也苦出生,劳动惯的,吃苦我不怕,我不会怨你,只要你对我好点,我就满足了。”
“不行,我不让你吃苦。爱珍,我不是卖好口,这是我的真心话。今后,你在家里,扫扫地,洗洗衣,烧茶煮饭,已尽够你忙了。我回来有现成的热饭吃,有干净的衣服穿,我满意死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头个月,我就呆在家里,服侍你,等熟悉些了,就出去做活。”
单鞋匠说:“不是一个月,今后都这样过。”
金爱珍沉默了一会说:“听说,马上要分田到户,那时,我就有活儿干了,你到外面去补鞋,我在家种田,两支水流进来,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单鞋匠忙说:“我说过了,即使家里分进田,也不要你去种,哪能叫一个女人去晒日头咬蚂蝗的?到时,我们可以将田租给别人种。你放心,相信你老公,这几斤口粮钱,还是付得起的。”
金爱珍说:“我晓得你对我好,但我也知道,在家里闲着,是不可以的,我像虱子一样,不劳动,只吸你的血,那样会坐吃山空,就是金山银山,也要吃空。我好手好脚的,怎能闲着叫你养呢?会撑治人家的人,不能这样做。”停了一会,金爱珍的脸红起来,有点羞答答地说:“今后,你还想不想要孩子?一旦有孩子,靠你这付鞋匠担,还能养得了我们母子?因此,要趁着没孩子时,多挣点钱。”
单鞋匠听得呵呵大笑,说:“孩子我当然想死了,但我已是个老头子,还能生孩子?好好,不争了,你说得很对,我不是心疼你吗?只要你高兴,我一切听你。不过,这几个月,你真得好好休养休养。今晚,夜已深了,我们休息吧。”说着,去打了一脸盆水,又拿来热水瓶,在脸盆里兑了半壶热水,端着脸盆,走到爱珍前面,说:“今晚,让我为你服务一回,给你洗洗脚,也算是欢迎你的到来。”
爱珍吓得跳起来,说:“哪能这样?做女人的哪有叫老公洗脚的?来,你洗,应该是我来替你洗。”
单鞋匠早又把爱珍按坐在椅子上,说:“我们是夫妻了,哪有那么多理,只有妻子给丈夫洗脚,不能丈夫给妻子洗脚?我是想贪点小便宜,摸摸你笋芽头一样的脚,我快活着呢。呵呵。”
金爱珍不再抗拒,让单鞋匠捉住脚,脱了鞋袜,把她的双脚按在脸盆里,单鞋匠极认真细心地给她洗起脚来。
这时的金爱珍,全身哆嗦起来,幸福感像一股强大的电流,刺激着全身。她三十来年了,即使是孩儿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宠爱过,前夫虽然从来没有打她骂她,可是宠她的举动是没有的。今天,这个男人当天就对自己这样好,看样子是实心实意的,不像是花言巧语,图新鲜,奉承一下子吧?金爱珍觉得遇上好人了,做女人,能被男人宠爱,这辈子就值了。金爱珍看着蹲在地上的小老头,眼泪在眼眶里转,她真的好想哭出声来。
单鞋匠洗完了,刚将脚上的水珠擦干,金爱珍突然想到自己前半生受苦受难的日子,就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趿上鞋,扑上去抱住单鞋匠的头颈,放肆地哭起来,泪水把个单鞋匠淋得心旌荡漾,浑身发起抖来。
金爱珍放开单鞋匠,流着眼泪笑着说:“你待我好,我也会对你好。我不会是遏耳朵狗食大栗,只顾自己享受的。”
单鞋匠连忙说:“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人,我福惠来了。”说着,端起脸盆,要去倒洗脚水。金爱珍一把夺过来,说:“你坐着,这洗脚水,我自己倒。”她把水泼到门外之后,也在脸盆里倒上水,说:“来,下面,轮到我来给你洗了。”
看着心爱的小妻子为自己洗脚,单鞋匠咧着嘴笑个不停:“我前世修来的福分,讨上你这样好的老婆。谢谢,谢谢你。”
三
第二天,单鞋匠仍去摆摊修鞋。金爱珍嘟嘴撒起娇来,说:“老头啊,你连一天也不陪我呀?”
单鞋匠连连弯着腰道歉:“不好意思,我早点出去,早点回来陪你,一定,一定。”单鞋匠想,现在开始,两张嘴吃饭,不勤劳一点不行了。说着,自己拿起饭盒,去盛剩饭,历来这样,过往,中午他都是吃冷菜冷饭。
金爱珍立即夺下他的饭盒,说:“今后,再不许你吃冷饭,要么回来吃,要么在街上买点吃的,老吃冷饭,要吃坏肚子。”
单鞋匠急了,说:“那不行,到街上吃,费钱······”
没等他说完,金爱珍说:“好了,好了,我给你烧好送来,听到了?今后就是不准吃冷饭。”
单鞋匠大笑起来,挑起修鞋担就走,“嘿嘿,我开心死了,老婆一讨进来,就享福了,呵呵呵。”
中午,还不到十二点,金爱珍就早早地送饭来了。饭盒用毛巾裹着,上面盖着厚厚的棉絮,揭开来,饭菜热气蒸腾,还能烫手。单鞋匠把饭盒握在手里,高兴得连连赞叹,立即狼吞虎咽起来。这是他五十年来,吃得最有滋味的中饭。吃完了,一时泪眼婆娑,“好吃,好吃”赞不绝口。金爱珍笑盈盈地用毛巾将单鞋匠粘在嘴角的饭粒揩去,一边说:“看你这么大年纪,还像小孩一样掉眼泪,还挂饭蒲里袋。”单鞋匠说:“我高兴,我高兴。”
从此,金爱珍天天这样送饭来,单鞋匠天天喜笑颜开。
一天,金爱珍发现,在简陋的梳妆台上,多了不少各式各样的玻璃瓶子。金爱珍问:“老单,你买了这么多花花绿绿的瓶子干什么用啊?”单鞋匠说:“现在,两头门的年轻女子,都买这些东西搽脸孔的;红的那支是唇膏,也叫口红,搽嘴唇的,年轻人搽了好看,我也给你买了一支。”金爱珍笑起来,说:“我是山里人,你把我当城里小姐啊,我哪里配用这些高档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现在,你不也是两头门镇上的人了么,怕什么?你用上它们,打扮起来,比别人还漂亮些呢。”“羞答答的,嘴唇搽得红红的,难为情死了。”“不怕,别人能做,你为什么不能?”“我是山里土鳖虫,打扮起来,成妖怪了,你不要把我赶出家门。”“哪能呢,你肯定好看,我喜欢你打扮。”
此后,单鞋匠还不断地给金爱珍买衣服,卖鞋袜,夹带买一些糕果点心,供老婆消闲。他觉得,凡是两头门年轻女人有的 ,金爱珍也应该有。为什么不呢,自己的老婆,就比别人漂亮么。
金爱珍被单鞋匠一宠,也有些心动,开始小心地装扮起来。开初,她打扮一新后,真不敢走出屋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妖怪相,只等单鞋匠回来欣赏。而出去给单鞋匠送饭时,立即又将口红洗掉。单鞋匠多次鼓励她,说抹着口红好看得不得了,为什么怕自己漂亮呢?金爱珍也多次地对着镜子照,看见镜子里那个青春靓丽的影子,真不敢相信就是自己。当金爱珍终于装着胆子,装扮整齐出现在两头门,站在单鞋匠旁边,果然招来许多路人欣赏的目光,那些熟识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赞扬她,说脱胎换骨了,美丽得认不出来了。想不到,这么个跛脚皮匠,竟有这么漂亮的老婆!
不过,金爱珍总是感到局促,认为自己的装扮有些风流过头,与朴素勤劳的单鞋匠不相配,这样招摇街头,招来那么多眼光,就是对不起单鞋匠。因此,不管单鞋匠劝阻,最后,还是不涂口红,朴朴实实的形象出门,觉得这样上街头,不做作,言行就自然得多了,才像单鞋匠的老婆。
当然,在单鞋匠的眼里,不管金爱珍怎样穿着打扮,都漂亮。有了金爱珍,他整天美滋滋的,他感到自己神清气爽,仿佛年轻了十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自己有今天,全靠金爱珍所施。他脑子一有闲暇,就想怎么去爱护金爱珍,凡是时鲜的东西,单鞋匠都想买给金爱珍。有次,一个修鞋的顾客,聊天时偶然说起,两头门街上在卖鲜荔枝。说实在的,活了数十年了,只见过装在瓶子去壳的罐头荔枝,从没见过从树上摘下来带壳的鲜荔枝,现在,听说这种鲜货有卖,就时不等刻,放下手头的活,说:“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会,我去买两斤鲜荔枝来,让老婆尝尝。”他仿佛觉得,稍微动作迟缓了,就会被抢购一空,对不起金爱珍了。
那天,单鞋匠提前回了家。一踏进门,就叫:“爱珍,我买了点时鲜东西呢,快来尝尝。”
金爱珍看见桌子上放着两大串鲜红滚圆的东西,问:“这是什么东西?我是山里人,也从没见过这种水果。”
单鞋匠装作很内行的样子说:“我们浙江不产这种水果,叫鲜荔枝,是广东福建这边运过来的,快来尝尝,甜着呢。”说着,已剥开了一颗,露出雪白鲜润的瓤肉,滴着甜水,往金爱珍的嘴上塞。
金爱珍嚼着鲜荔枝,嘴里含含混混地连声说:“好吃好吃,我从没吃到过这么甜的东西。”
单鞋匠仿佛觉得,这鲜荔枝就吃在自己的嘴上,看金爱珍吃得高兴,从嘴甜到心头,说:“好吃就多吃点,吃完了,我再去买。”
金爱珍吃得高兴,单鞋匠只站着看自己吃,连忙拿起一串荔枝递上去,说:“你怎不吃,你也吃呀。”单鞋匠把荔枝放到桌上,说:“你吃,你吃,太甜的东西我不爱吃,一则我的牙齿不好,吃太甜的东西,就不舒服;二则,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多吃吃甜食,对身体有害。你喜欢,就替我多吃点。”
金爱珍信以为真。此后,单鞋匠隔三差五地卖鲜荔枝回来,因单鞋匠“不爱吃”,都是金爱珍独享这鲜甜的美食。后来,金爱珍在街头闲逛,偶然问了一下荔枝的价钱,说要20块钱一斤。金爱珍才恍然大悟,单鞋匠哪里是不爱吃,原来是舍不得吃!金爱珍回到家里,感动得不得了,他索性伏在在桌子上哭起来。心里想,他起早摸黑地干,人累得剩了张皮,却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放进嘴里,而对我,什么东西都想到了,买到了,只怕我吃不下去,点点滴滴都为我着想,关心爱护我,他对我是真好,我看在眼里,暖在心里,真心知足了,想不到,我后半辈子有这样的福报!
四
金爱珍舒适地待在家里,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半年多了,我天天享受着安闲,丈夫什么事也不要我做,我一天的“任务”就是做饭洗衣。有时候,我把衣服浸在脚盆里,忘记洗净晾好。老单回来,看到脚盆上的衣服,二话不说,放下鞋匠担,就去洗衣,使我难看得无地自容。她心里想,自己才30岁,丈夫已经年近半百,而他没日没夜地劳作,我年纪轻轻,却待在家,闲得发愁,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太不识趣,她发着狠,自己一定得想办法,帮丈夫做事。
北风将窗户纸,吹得噗噗地响。已是严冬季节,她推开窗门向外看,窗门还只开了一条缝,风就像刀箭一样窜进来。外面虎吼似的风声,刮得金爱珍心痛:丈夫在街头露天做事,毫无遮挡地受着这刺骨寒风。自己坐在家里,尚且感到寒冷,他露天如何忍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她盼望着丈夫早点回来。她早早地做好了饭,烧好了热水,丈夫一回来,供他洗脸烫脚。她还烤好了一锅在山里时练就的本领——烤红薯,又香又甜又糯,平阳人是很难能吃到它的。她保好温,就等丈夫回来吃。
看看太阳就要下山,太阳一下山,冬天里,天很快就暗下来,金爱珍等得有点心焦,她要到街上去看看,还忙不完吗?她要叫他赶紧收摊回家。她刚迈出门口,又回转身,取了块干的新毛巾,速速地包好几块烤红薯——丈夫肯定饿了,咬几口也正好充充饥。
果然,丈夫正在忙,旁边还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鞋帮脱了缝,女的高跟掉下来了。金爱珍见了,故作嗔道:“呆么只管呆,到an到夜总知归吧。” 单鞋匠见了,忙说,“快了快了,马上完工了——你来干什么,陪我吹射风啊?呵呵。”单鞋匠说笑着,把刚补好的鞋子,递给男顾客,伸手又去取女顾客的鞋子。金爱珍忙说:“慢着,先咬几口烤番薯充充饥。”单鞋匠说:“等我忙完了再吃,你看,顾客等着呢。”女顾客说:“我不急,你先吃了吧,你可不能冷了夫人的情意呀。嘿嘿。”
金爱珍扯开包红薯的毛巾,一股热气夹着香气,扑鼻而来。女顾客说:“是什么宝贝呀,这么香?”金爱珍说:“是山里头的贱时货,不值钱的番薯,加工一下就香了。”金爱珍嫌丈夫手脏,没把红薯递给他,她自己握着,说,“你手脏,我喂给你吃——张开嘴。”没等丈夫的嘴张大,她就笑着,把番薯往他嘴上塞。丈夫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着,嚼着,忽然叫出声来:“这是什么番薯呀,这么好吃,我从来没有吃到过?”金爱珍说:“只要你喜欢,今后天天做给你吃,行吗?”“好呀,好呀······”没等单鞋匠把话说完,金爱珍又把红薯喂进他的口里。单鞋匠觉得有点难为情,伸出手,在自己的屁股上擦了两把,抢过金爱珍手上的红薯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食得邋遢,会做菩萨。”说着咬了一口,又把红薯送到金爱珍嘴边 ,说,你也吃一口。金爱珍笑着,果然吃了。
那女顾客见状,说:“你们这样,我们可也馋了,妒忌了······”金爱珍说,“烤番薯还有,你也吃”。说着,忙去取毛巾里包着的烤番薯。女顾客笑了,“我是说,你们夫妻这样秀恩爱,把我看馋了,我们两口子,可没有你们这样恩爱呀。”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笑声在两头门街角回荡,晚风也变得柔顺暖和了。
单鞋匠夫妻回到上旺小家,金爱珍忙去取热水,给单鞋匠烫脚,一边又忙不迭地开锅,端菜盛饭。闻到这些热腾腾充满香气的饭菜,金爱珍却突然作呕起来。
单鞋匠正在洗脚,见状,大慌,也不擦脚穿鞋,赤脚跑过来,搂住金爱珍的两个肩膀说:“你怎么啦,你不要吓我,你那里突然不舒服了?我们赶紧去医院!”金爱珍笑了一下,说:“你不要着急,我没事的,说不定,你可能是喜事找上门来了。”单鞋匠不明就里,仍只是着急,“你不要说笑宽我心,我们还是去见医生为好,怎么好端端地呕吐了呢?”单鞋匠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金爱珍。
金爱珍看单鞋匠急的,又扑哧一声笑了,“看把你急的,我真的没事。”金爱珍想起,早上小解时,也忽然无端地作呕了几次,现在又有了这样的反应。她清楚地记得,他在山里人家,怀第一胎时,与今天发反应一模一样,因此,她意识到,可能是“有了”,于是说:“老单,你还急,好事来了,你可能要做爸爸了。”
单鞋匠正急着,听金爱珍说,他的脑袋仿佛被谁狠狠地拍了一下,短时间内发了昏,脑子一片空白,刚睡醒了似的,懵懂地问:“金爱珍,你说什么?说什么呀?你是说······?”
金爱珍推了他一把,说:“你高兴傻了?我说,老头子,你要做爹了,我很可能怀上了你的孩子,那个反应,与怀头胎很相似。”
单鞋匠还沉浸在半麻木状态,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好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他再次听到妻子让他“做爹”的话,他跳了起来,他笑了,他也泪流满面,他大喊:“爱珍,我的心肝,那我做爹是真的了?我这样一个跛脚皮匠,年已半百,哪里有这样好的福慧,让我有传宗接代的机会?爱珍,都是你给的,我谢谢你。”说着,就要跪下去,被金爱珍一把抱住了。
五
第二天,金爱珍自己到医院去检查了一下,得到确切的诊断,金爱珍真的“有喜”了。她内心也喜欢,也更深为自己的“老头子”高兴。
得到这个喜讯后,单鞋匠的脸上,整天笑嘻嘻的,合不拢嘴。不过,这个星期,鞋匠的行动有些诡秘,每天很早出去,很晚才回家,并吩咐金爱珍,中午不要给他送饭,他要庆祝喜事,到街上享受几餐吃饭店饭的幸福。金爱珍信以为真,果真一连几天,没去“打扰”他。到第七天,她忍不住到鞋匠摊前看看——她实在不相信,他会舍得花钱去饭店吃饭。
出人意料,鞋匠摊上根本不见鞋匠人踪,问旁边的小摊小贩,说近些天,不见单老板开业过。
金爱珍心存疑虑,寻了好几处她熟悉的地方,也不见鞋匠的影子。天渐渐地暗下来,金爱珍不免焦躁起来:这个臭鞋匠干什么去了,不会出事了吧?
金爱珍正心焦着,那单鞋匠摇摇晃晃地进来了。金爱珍立即吼起来:“你个臭鞋匠,死老头,干什么事去了,要瞒着我,让我找不着你,让我担心······”单鞋匠看见爱珍,扑上来就要抱她,嘴里叫着:“爱珍哎,我的心尖,我的宝贝,你就要了我的命都愿意,哪会有事瞒你?我是拍你担心,不同意我做那事,就先不告诉你,等事做成了,再对你说。现在,事做成了,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
原来,单鞋匠打听到,在离自己所住的上旺村十里之地,有一块属于上旺的荒山,要包租给村民经营,租期五十年。可叫出口之后,好些日子了,也没人响应。单鞋匠得知妻子怀孕,自己将做爸,他立即觉得,自己该为这个家未来,有个长远的打算了,于是心里就有了去包租荒山的想法。
没等单鞋匠把话说完,金爱珍就截断他的话头说:“我也不要你去包租什么荒山,我们家,谁能去经营管理这片山?何况,它离家又这么远,我不要你自找苦吃。”
单鞋匠说:“爱珍,你听我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哪一天,我走了,你和孩子怎么办?我笨,挣不到大钱,没有富有的财产留给你们,于是想到包下荒山,全部种上速生树木——树种活了,它自己会生长,不需要花多大的劳动力,等树长成才了,就多少有点收益,即使我走了,也多多少少对你们有些帮助。”
金爱珍听着,有些感动,说:“你不要对我们这样好,这样长远地为我们考虑,但是······”爱珍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单鞋匠挨近金爱珍,握住她的手说:“这些天,我就去干这事,我已把这片山包下了,已经叫人种下了十多万棵杉树苗。杉树速生,十年里,它一定会长成林,到时,万一我不······”
他的口被金爱珍一把捂住,“我不要你再说这样的话。现在的人长寿,我要你也长寿,再活三四十年,活到八九十岁,那时,我也六七十岁了,我们俩白头到老,不但能看到这片树林为我家增添收入,更要看到我们的孩子长大成才,我们共同享享儿子孝顺的福。老单,你听到了?”
单鞋匠一把抱紧金爱珍,连连说:“好,好,我听你的,我们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