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一遇
银芳十七岁进厂,今年五十岁。先后有二十几位叫她师傅。盖有朱红圆章的图案纸,每年都得,人们管它叫奖状的。它把一面墙贴满了。她的丈夫马子嘻嘻的说:“我家穷,没钱装修,亏得老婆能干,给家里挣了那么多奖状,把房子装饰得漂亮。”银芳立即把头撞在丈夫的胸脯上:“你不喜欢,就撕了它。”马子乘势将妻子的头抱住,“哪里,哪里,它(她)是我的最爱。”嬉闹一阵结束。——这是前话,今天她又得了两个朱红圆章。
马子从医院出来,几只麻雀在屋檐上叽喳,内心的沉重,被麻雀叫跑了。门前喜鹊叫,好运早晚到,马子心里想,麻雀喜鹊都是鸟么。于是,他的脚头很轻,他要抓住就在前面跑的好运。
心想事成的套话,或许将成马子的事实。还没到家门口,好运绊脚就到,马子的面前出现了一捆会动的花枝,中间一根带,把上下的艳和香,捆装成看了就眼花、闻着就鼻麻,中间小、两头大的形状,并发出娇滴滴的声音:“马老师好,银芳姐在家吗?我是------”
“认识认识,您是尹老板的冯秘书,快请家里坐,银芳在家。”大老板的秘书亲临小工人家,对银芳来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马子掉进了好运的蜜罐里,甜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近来,马子的运道真不怎么样,老父入地喂蚂蚁,老母上床数天花板;儿子摔断了腿,一大把钱捣了水漂;银芳最近又----然而,好运还没在蜜罐里躺安稳,它就从蜜罐子里流出来,好运又变成了迷人的仙女,从马草的视线里迷蒙的飘升了。冯秘书说她还有事,她说老板叫她,她说必须立即赶回去,她说不进屋了,她说对不起,她说拜拜-----那捆耀眼的花,很快从马子眼里消失,马子发觉手里多了一张纸,下意识的看,是一个信封,他磨磨蹭蹭从信封里抽出信笺。这时,我们有理由怀疑,马子的识字能力,虽说他是老师,可就在第一行为数不多几个字,他的目光停滞在它们上面,足足半刻钟,之后,才喃喃的念出声:“辞退信-----”
接下来,马子的智力严重退化,不长的信,还算通俗的文句,他无论如何读不懂,读不完,他的脑子变得糊糊涂涂。
------银芳同志近来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上班也根本不成体统,常常中途坐下来休息,一批评她,她就嚷,就哭哭啼啼,“我累了,为何不让我休息一下?”工厂是劳动的场所,不是疗养院------
“你发高烧了,还要去上班?”马子心疼地拉住银芳的自行车,不让她走,“你不要命,我要!”银芳掂量自己的力气远不及老公,立即动用了百试不爽的老式武器,她索性丢开自行车,赶上去就攀住马草的头颈,“老公,感冒也能叫病?我真没事,只要车床转起来,身子骨热了,流点汗,就好了。你叫我在家坐着躺着,倒真成病了,老公,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真是傻瓜里的傻瓜------”只一个回合,马子就招架不住,翻身落马,举手投降了,“你现在不要命的干,到时真累出病来了,老板就把你开除了。”
“不会,我是劳碌命,生病属于那些娇贵的人,我一开动车床,就是全身运动,天天在锻炼身体,病哪里轮得上我生呢。”银芳推过自行车就跑。
“呆只管呆,到午到晚要知归!”马子跟着她的影子喊。
银芳又找车床医病去了,马子好心疼,好无奈。老天菩萨有眼,佑穷人不生病,近三十年来,银芳确实从没生过病,没有请过一天假。有次,差点儿请假,但没有成功。
马子一家,天天有吃早饭比赛,还有出门冲刺。那天,马子率先出门,儿子紧随其后,就在儿子将要赶超老子的当儿,上帝捉弄了他,让他的足尖碰上了胡第板,儿子滚了下去,在一家人的呼叫声里,儿子被送到医院。前面说过,老天保佑穷人,儿子没事,只在头手上滚破了点皮,但样子还是很吓人的,儿子头上缠满了纱布。医生说,还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当奶奶摇摇晃晃、做着舞蹈动作赶到医院,病房里正上演这样一幕:银芳离开儿子的病床,跑到门口,又跑回来,站在儿子傍边,接着又跑出去,很快又跑回来,看着儿子,满眼是泪。有书说,心满了的时候,就会从眼睛里流出来,上帝要惩罚你,就不断的满足你。银芳的眼泪不断的流出来,但不知她的心满了没有。马子看得有点儿慌了,“你不要急,医生说没大事!”
但银芳仍站在儿子床边,接受上帝的惩罚。
马子的妈打了他一下,“亏你还是她的老公,连这点心思也摸不透,银芳是急着要去上班,又心疼儿子,舍不得走呀——银芳,你上班去好了,这里有我,你放心好了。”
银芳这才停止上帝的惩罚,“妈,非常对不起您,劳驾您老人家:我也不像个妈,儿子这个样子也不管。今天厂里真有急事,北方旱灾,客户在厂等着,一批水泵今天一定要发出去,我好歹是个班组长,厂里不能没有我。”
这天,马子回家不早了,亏得有个母亲老保姆,加上马子赶紧打短工,加快了饭菜张罗的进程。但对银芳来说,回家日程尚早,太阳不下山,怎可说下晚班。饭菜终于做好了,饭菜又终于凉了,孩子们终于等不住了,她们到门口探看了十八次,第二十次跑向门口的时候,终于把娘迎进门来。银芳抱起小女儿亲个不停。
“你定要把感冒传染给女儿?”马草喊,凑上去摸银芳的额头。
“老公,放心,我真的没事了”看上去,银芳的气色确比早晨好,看来,车床把感冒医好了。“老板没开除我吧?他还表扬我呢,他说,如果公司只留一个,就留我。”
------银芳同志已丧失工作的理智,行为乖戾,动不动就哭,不能说生活事,工作事,家里事,一说就哭哭啼啼。动不动就骂,与她说话,说是在挖苦她,同事们自己在聊天,就骂他们在说她坏话,老说别人联合起来欺负她。还动不动就打,谁批评她工作上的问题,说动手就动手。前些天,她竟用量具砸伤了自己徒弟杨文明的手指头,不但不同情,不认错,还说砸死你活该。银芳同志已根本无法与人共事,丧失了起码的人情、人性、人理------
这是个小型乡镇企业,总共二十来个人,上夜班的人更少了。今晚总共五个人,银芳是大姐大,老资格。其他四个全是小弟弟,这些小弟们自作主张,把“师姐”的师去掉,争着叫“姐姐”,而且叫得太勤,真敬里也孱点挑逗,于是, 银芳举起软绵绵的手,去追赶他们,开始拍蚊子的游戏,蚊子没有打到,自己倒打得满面红光,心里拍满了蜜。接下来,他们开始上班,“小弟”杨文明在机器转动前,还装模作样的大叫几声“姐姐”,边叫边笑边去开车床。银芳创造了这样的环境,工作着是美丽的。
这是个缺少音乐的年代,却不缺少有音乐细胞的人。银芳与她的师弟徒弟们用车床、钻床、铣床、磨床,奏响的钢铁交响曲,使不少人陶醉,不少人艳羡不已。这对当时那些奉狂呼乱叫为主旋律的音乐家,或许是个启发,除了吼以外,旋律还需要高低缓急种种变化的。银芳总是第一个领悟这个变化,她让机器转动的快慢节奏掌握得完美无缺。这个厂小人少,每个人都应是全才,银芳在操弄车、钳、刨、铣时,音乐细胞表现得优美,纯熟,富有节奏感,这也是小弟们真心佩服她的原因,再加上她的话语像唱歌一样动听,又天生喜欢脸红,小弟们就更乐意逗她,天天享受她的妩媚。
就在他们全忙着制造美妙的音乐的时候,响起一声与这些音乐不符的噪声,合唱骤然而止,银芳他们四双眼睛,都投向那惊叹号。只见杨文明捧着的左手有点异样,但愿看到的不是事实:他左手那个食指齐根不见了,那殷红的液体,形成不连贯的弧,向下喷溅。当三个爷们一齐护住“小弟”,银芳不知自己该干点啥了,闻到血腥味,她首先做的是立即晕过去。亏得只是几秒钟,她踉跄了一下,就在倒下的当儿,扶住了车床。她用顽强赶走了发昏,眼罩雾水的她,看着师弟们簇拥着小弟,向医院奔去。
银芳面对这空旷的车间,又看到面前的血迹,她哭起来,哭了片刻,她脑子里忽然爬出个疑问: “文明的断指在哪儿?他的断指呢……”尽管她是车钳刨铣的能手,可这时,她满脑子的浆糊,精明的车床技术,也没帮她车出一条清晰的思路来。她只巴望老公赶快来,帮他拿主意,“老公。老公……”,她叫了几声,四面慌慌的看,并不见老公的身影。 …..小弟才不到二十岁,没了手指,还能做车工?没了手指,不成残废了?残疾人还能讨到老婆?那就没有子孙了?银芳又让眼泪占主导地位了。一定要接上断指,县城的骨科,在省内外都有名气,一定能接活!她的眼泪把脑子里的浆糊浇开了,她拼命的找,断指躺在车床脚下的铁沫子上。银芳又惊又怕,瞪着它,浑身发抖,“老公快来…..”她这样在心里喊了一声,壮了自己的胆,她迅速把断指捡起来,断指在她手心里颤抖。
心胸被爱和柔情沾满的女人,有时像白痴,银芳正这样表现着,无论怎样,她的思想连不成片。…..断指要赶快送医院去……到县城医院二十多里路,天这么黑,一个女人,怕,老公不在身边…….哎呀,本来该下班了,儿子要喂奶了!胸脯鼓胀得难受,赶紧把儿子搂在怀里才好……断指这么脏,细菌感染就坏死了;赶快洗,天这么冷,不更冻死了?
这时,一朵红晕飞上银芳的脸颊,同时洋溢起从没有过的坚定,她害羞的环视一下空荡荡的车间,蹲下身,掏出浑圆滚烫的生命之泉。“儿子,妈妈对不起你了,妈妈要救舅舅”银芳对着断指喃喃自语,“一定要挺住,要活下去……”小喷泉争着涌出来,杨文明的一部分,开始享受了人乳洗浴的极致。那些铁沫子、血污恋恋不舍的离开断指,它被洗净了,露出了比往昔更纯的白皙;它被洗热了,与银芳的体温相融在一起。银芳没有再迟疑,把断指小心地放在胸口,用一只手紧紧的按住,已经变轻的双腿,在黑地里犁出一盏希望的灯。
医院里正在制造乱麻,医生清理完伤口,向那些大老爷们吼:“你们把断指弄那里去了?”傍边的医生对慌了神的爷们解释:断指离身时间越短,成活率越高。可是,他们忘记了断指。
“赶快打电话给师姐,叫他送过来?”一爷们期期艾艾的说。
“叫一个女人深更半夜赶路?你说得出口!”二爷们呸了他一口。
“我赶回去拿———来回要四个多钟头,手指还能接活吗?”
那个医生已不耐烦了,他简直怀疑那些个爷们是否通人类语言:“你们呀,真是鸭多不生卵,还快把断指寻来?”
“手指在我这里”,脸色苍白的银芳出现在医院里。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救命王菩萨!”
她的几个师弟欢呼起来,“在哪里?快!”
“我怕它冻坏,就藏在…….”银芳转过身去,取出断指,断指冒着热气,银芳的脸也冒着热气。
------银芳同志的种种行为,已严重影响同事的工作情绪,严重影响公司的工作,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为严肃劳动纪律,经公司研究,决定辞退银芳同志,即日起,银芳同志与本公司不再有任何关系-----
鲜红大印,不断在马子的脑袋里晃动,把他仅剩的好梦都晃出体外。他手慢慢的伸进衣袋,掏出一张纸片,也盖有一个鲜红的大印。马草把它展开来,原来是张医疗证明,上面写着:
“兹证明,银芳同志患更年期综合症,建议休息两个月。”
“都不需要了,”马子自言自语的说。他把两个印叠在一起,耐心的把它们撕成碎片,向上一扬,化成无数的蝴蝶,飞向无限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