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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月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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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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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无声

     雁过无声

暖融融的太阳,在病室门口徘徊。

已是深秋时分,对一个病人来说,太阳很有诱惑力,陈秋雁当然知道,晒太阳正是时候。

陈秋雁将妻子小心的抱上轮椅,缓缓地推出病房,让妻子享受每天两次的阳光、和室外清醒的空气。这是秋雁自己开创的经济实惠的疗法,并已精通此道。——已经用尽了所有医疗手段,花完了最后一分钱,或许它才是最有疗效的方法,他想。

今天的阳光和煦温暖,应该能穿透秋雁夫妇寒冷的心,体现天道之善。虽然,夫妇实际得到的善果不多,秋雁还是显出暖洋洋的神情。他把轮椅停在最艳丽的阳光下,拥住妻子的双肩,说:“今天的太阳真好。——你的气色也不错,像太阳一样灿烂美丽。”

陈秋雁这些美丽动人的赞美,在往常,在妻子健康的时候,百试不爽,可今天,药效似乎不显著。妻子储鸿飞斜靠在轮椅背上,阳光的照射,和温言款语,并没使她感到奇迹的发生,倒是不自在的感觉在蠕动着。催生感情的眼泪荡漾在眼眶里,口里发出的声音,显得有些力气不足:“老公,你不要安慰我了。我们放弃吧,你知道,我无望了,我不想你继续受我牵累。”

秋雁轻轻地吻了一下妻子的额角,又用双手捧住苍白无血色却凄美无限的脸,说:“你这样的话语,不适合我的耳朵,我正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呢······”

妻子咬住丈夫的手指头,眼泪如雨花般的溅落,幽幽地说:“我也很想活下去,但是,老公,你清楚得很,我们无法与老天抗争,今天,你还能拥着我瘦弱的肩,明天,你只能看到我一堆白骨了······”

陈秋雁赶紧捂住她的嘴,说:“我真的有好消息,医生说,已出现了救你的贵人——你已与他配型成功,只要进行骨髓移植手术,你就能彻底康复了。”

妻子听了,越发伤心起来,“你不要骗我了,没有人救得了我。就像你说的,即使配型成功,也只能给你、也给我,带来更多的烦恼和痛苦,我们已是穷途末路,哪里筹得到这么多钱?”

秋雁笑起来说:“这是真的,我怎会骗你?你不用担心,有你老公在。相信我,我一定要医好你的病。”

储鸿飞哭着说:“我知道你爱我,但我不要你为我牺牲那么多。好了,我累了,推我回去。”

这样不间断的医院生活,两口子已经享用一年多了,两口子都清楚,医院里的生活,有钱有势的人也不欢迎,何况此刻,自己这样受钱忌恨的人。储鸿飞是用绝望的言语,来抗议钱的冷漠,不肯来做自己的朋友,热情地伸出友谊之手;陈秋雁是在内心里煎起一锅油,让信心和希望,在油里沸腾。在这油煎汤煮里,煮硬了他的心肠,也煮成了脸上僵硬的笑容。他用这笑容,加上做出来的轻松表情,时时装出精力充沛,信心十足的样子。为了妻子,他乐意这样做,他愿意付出一切,无论如何,他不肯放弃心中的梦。

轮椅叽叽咕咕一路唱着,秋雁叽里咕噜一路说着,两者此唱彼和,竭力抚慰着妻子。轮椅疲倦的停在病床前,秋雁小心的抱起妻子,放到病床上,又为她盖好被子。僵化的笑脸,对着妻子,傻傻地站着发愣。

妻子拉过被角,盖住脸部,这时候,她觉得语言生硬,更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于是,短气地说:“你走,宁宁马上放学了,还不去带她回家!”

陈秋雁的责任,是让妻子尽量发泄,获得暂时的平衡,但还是没忘把被子从妻子的头上揭下来,柔柔地说:“不能盖住鼻孔,这样空气不新鲜。那我去接宁宁了,马上回来。”他弯下身,又在妻子的额角上吻了一下,才轻轻的转开身,走了出去。

刚走出病房,双眼却是突然遇上了决堤,体内蕴藏的库水,喷薄而出,想冲垮内心的无奈。妻子还不到三十岁,年轻漂亮,人见人爱,怎能在自己身边消失呢!可现实是,秋雁反复的在胸前搓着自己的双手,除了两个拳头,已是一无所有了。“家”中能卖的全卖了,曾经有过的一套小房子,以及为自己服务过的家具,都跟着房子,换了主人;身边,能借的全借了,再借,实在难,又难为情,病情却在加重。如今有配型成功的好消息,可那二十万钱在哪里?秋雁知道,天上飞着许许多多的钱,有本领的人,能把他摘下来·····瞬间里,他仿佛觉得,上天正在惠顾自己,无数的金银宝贝,纷纷地落下来,正掉进自己的怀里。秋雁略一定神,双手上尽是湿漉漉热辣辣的东西,他醒悟过来,那只是不能用来当钱花的眼泪。

城市,曾是陈秋雁和妻子的梦想,他们从山沟里,顺着时代的大潮,流到城里。差不多十年的打拼,越来越接近了梦。他俩结婚生子,还买了个房子,事实上成了城里人。可突然间,天塌了下来,一切又归于零。房屋,财物没了,可以再挣,妻子没有了······陈秋雁赶紧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他忽然向着学校跑起来,想跑脱心中的悲苦?不是,他仿佛觉得,心中仅剩的宝贝宁宁,正在被人拐骗,他要赶紧将她救下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陈秋雁跑了一阵,停下脚步,悲切的思绪却还在跑。他与妻子的相遇,真有点不同于常人,他们的婚姻,没有父母来做主,没有媒妁之言;没有一见钟情,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而是水中捞出个落汤鸡。

陈秋雁从小并没有远大的志向,他最大的愿望,是能一级级的读上去,一直读到大学毕业,能在城里工作,走出祖祖辈辈生活的山沟,做个真正的城里人。“一帆风顺”这个词,许多人确实应照了,并享用着。而陈秋雁享用的是“突如其来”的破灭,美好愿望成一个个泡影的哀切。

陈秋雁是父母的独生子,衣着虽没能城里孩子的光鲜,脸面没城里孩子红润光亮,,也没有享受到在“六老”面前的趾高气扬,但却也是父母的心肝宝贝。父母亲手种出来的山货,餐餐将陈秋雁的小肚子填得满到头颈。温饱没成为问题,书也一年年的读,一直读到高中,看来,日渐成长起来的愿望,马上就要结出果实。在好事面前,用“可是”,是不吉利的,但事实面前,又不得不用,——可是,就在高三,将要叩开大学之门的时刻,老天中断了他的“一帆风顺”,换给他的是“突如其来”的灾难。在稻子成熟的季节,父母们起早摸黑,要用汗水收获汗水结成的喜果。就在他们收割着一年希望的时候,上天耍了一个恶作习,父母们收割到了无常索命的绳索,老天让打稻机的电缆突然漏电。首先遭殃的是父亲,一声惨叫的同时,人就倒在打稻机上。作为妻子的母亲,第一反应,当然想立即救下丈夫,就忘乎一切的去拉倒下的丈夫。谁料,那可恶的漏电,毫无人性,赐给母亲的也是一声惨叫,父母双双地倒在水田中。旁边的村民清醒过来,赶紧跑到一百米外,拉断电源,父母的脑细胞没能抵挡住电流的强攻,强权彻底击败了弱势群体,被击溃的脑细胞,再也无法振作,不管村民怎样呼喊,百般搓揉,再没有使父母睁开眼来。

就这样, 心肝宝贝一下变成了孤儿,愿望也只好让它成为噩梦。

好在陈秋雁自认已长大成人,翅膀虽还稚嫩,但还是试着扇动双翅起飞。在乡邻们的帮助下,安葬了父母。当然,此刻已家徒四壁,也只好与经营多年、并不怎么高尚的愿望说再见了。

暂时还没敢长出什么新的愿望,现实叫他首先考虑的是养活自己,当然,最实在的是,接过父母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做个老天的顺民。

就这样活了段时间。在父母双亡之后不久的某天,天连连下着大雨,山沟里山洪暴发,虽然雨已经停了,村前的溪水却不退反涨,汹涌的溪水差点儿就冲上堤坝了。每当溪水暴涨,村里总有不少人,伺候在岸边,捞取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旧木头、破家具等,有时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天下午,陈秋雁也站在岸边,手拿一个长柄钉耙,像其他人一样,打捞木柴之类的杂物。几个小时下来,收获还真不小,在岸边拉拉杂杂叠起了一大堆。天渐渐地暗下来,其他打捞的村民都回家了,陈秋雁凭着自己年轻力壮,目力好,看着漂流着越来越多的杂物,不肯息手,跑上跑下,不断地挥舞着钉耙。这时,秋雁发现,一段木料似的黑影被浪头一打,转了旋,向岸边飘过来。陈秋雁赶紧伸出钉耙,扣住黑影向岸上拉。黑影浮到岸边,秋雁急伸手抓住那黑东西。手上的感觉并没木头般的坚硬,他再一用力,觉得自己抓住的是衣服,深感自己抓住的是一个人无疑。他吓得一声惊叫,一把松开,倒退了两步,见人影又飘开去,似乎开始下沉。秋雁大急,说不定还活着!他又连忙用钉耙搭住人影,迅速拉到岸上。他用手在鼻子上试了试,感觉不到呼吸什么的,他又想摸摸胸口,心是不是还在跳。一伸手,似触了电,立即蹦起来,他摸到胸,竟是一团高耸的肉!陈秋雁惊怵不已,她是个女的,胸口还有微微的体温!陈秋雁窘急无限,拼命地喊叫,但村人早已走了,只有浪头拍岸的回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陈秋雁在原地转圈子。忽然,像一个疯子,冲上去,伏在淹水人身上,嘴巴对着她的嘴巴,这有点像浪漫中的冲动,是他读书十年,首先应用到的知识。

突然一股水从淹水人口中喷出来,喷了秋雁一身。气也被喷水带了出来。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和力量,他背起她,立即往家里奔。

陈秋雁将湿漉漉的她,放在自己的床上,拉亮电灯。昏黄的电灯光下,现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分明是一个妙龄少女。这下,陈秋雁又慌了起来,现在,天虽然还不见冷,但还在昏睡中的弱女子,让她浸泡在湿衣里,怎行?秋雁左顾右盼,前进后退,迟疑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他先挟过一条被子,自己闭起眼睛,三下五去二,剥下她的湿衣裤,拉过被子盖住身体。秋雁自身像受了火烫似的,连忙退开,心像鼓般敲个不停。他仿佛得了热病,浑身燥热难挡,头脑一阵阵发昏。他又东张西望、左转右旋起来,似乎在寻觅什么?一只老鼠尖叫着从脚底边掠过,他心惊胆战,比老鼠更响的尖叫,跳跃起来,似乎是小偷进了别人的家,陷入了被人发现难以逃遁的绝境。秋雁仍是那么惊怵地四面张望,似乎还在期待着救命恩人的突然降临,把他从热病中解救出来。然而什么都没等到,只有小屋灰暗的四壁,灰黄的灯光,将他的惶惑紧紧的包裹起来。惶恐中,他突然发现,那湿漉漉的衣服,还捏在自己的手里,立即又像被电了似的,那只提衣的手抖动起来,迅速向全身蔓延,不停地筛起糠来。

秋雁自编自演了一系列舞蹈动作之后,心情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把她的衣服放在那张破旧的吃饭方桌上,忙搬来一些木柴,在冬天用的火炉上生起火来,他要将她的衣服尽快烘干,在她醒来时,赶紧递给她。

秋雁舀了些清水,放在木桶里,她的衣物实在太脏了,被泥水染得分不出花色。他要把它们洗干净,让她醒来时穿得舒服。当秋雁将衣裤浸入清水桶,开始揉搓起来,那怪怪的情绪立即在全身荡漾开来。请原谅我们的小秋雁,他还不满十九岁,他从没接触过女人的衣物,更不要说搓洗女人的内裤,让他在窘迫和羞赧中长大成熟吧。——在凉水中,秋雁捏着她的衣裤,像是捏着刚出锅的红薯,热烫难耐,他不时地将衣裤从这手递到那手,两手洗洗抖抖,抖抖停停,停停又洗洗,很长时间才完成了这艰难的工程。

现在只是中秋时节,天本来还暖和,加上那猛烈的炉火,衣物很快就干了。秋雁不觉松了一口气,被一口烟逼住,一时气噎,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猛然醒悟过来:她本来呼吸就弱,这不是要把她熏死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的手擎起来,差点就往自己的脸上扇下去。

他一灭了炉火,忙跑到她身边,弯腰试试她的鼻息,感到鼻息还在,秋雁非常欣慰。接下来,要考虑自己的安息问题。刚才,在试鼻息时,顺便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感到冰冷冰冷的。他记得听母亲说过,他本来有一个姐姐,在生下来不久,就冻死了。母亲检讨说,那是因为自己初做母亲,没有经验,没有把刚生下来的姐姐,贴肉放在身边,而是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远躺着,结果冻死了。现在的她,在水中泡了那么长时间,全身冰冷,毫无血气,这样再让他一人躺着,是不是也要冻死,回不过热气来了呢?秋雁越想越怕,他不要她死,他不让她死!他什么也不顾了,立即钻进被窝,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让她同享自己的体温。他一动也不敢动,连气也不敢大声喘,他只想把自己的体温全部传给她。也不知抱了多久,秋雁把自己的热力不断地注进了她的身体,渐渐感觉得到,她的体温也开始向他回传。秋雁快活极了,幸福极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奇妙的体验。他将她越抱越紧,真想就这样拥抱到永远。此刻,他真有点迷糊了,仿佛觉得,他与她已经融化在一起,血脉相连,再也无法分开了。

他沉浸在梦幻般的仙境里,他小心的呼吸着,生怕气大,吹破了这美妙的梦;他连手指头也不敢动一动,生怕她醒过来······然而,秋雁忽然感觉到,怀中柔软的酮体仿佛在蠕动,手和脚都动了起来,那脸蛋上沉睡多时的双眼,也裂开了一条缝,并不断扩大。她的眼,向上看着,他的眼向下看着,他被变得更加美丽的脸蛋吓呆了。

那少女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会,眼睛也睁圆了,她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迷迷糊糊的睁大眼,忽然,昏黄的灯光下,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并且感觉到,自己被他紧紧地抱着,这是多么恐怖惊慌的事!她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紧接着是疯子似的跳起来,向同样也被吓着了、慌忙跳起来的秋雁扑过去;嘴巴呀呀的哭骂着,双手乱舞着,不知用的是拳头还是巴掌,噼噼啪啪在陈秋雁身上响起。这时的陈秋雁,却是分外的镇定和踏实,他一动也不动,任凭对方怎样拳脚相加,他感觉得都只是软绵绵的抚摸,那噼啪声,是最动听的音乐,说实在的,这是自己人生中最舒服、最受用、最愿意挨的打。

她打够了,打累了,才重新躺下去,接下去的工作,是哭和抽咽。

秋雁也似乎觉得完成了接受挨打的义务,忙下床,去取了烘干了衣裤,轻轻放在床头,怯怯地说:“这是你的衣服······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想冒犯你······”而后,述说事情的经过,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像婴儿学话般的语调,以表达自己真实的歉意。说完,就把头低下去,站在床边,一动都不敢动,准备接受她第二次、第三次,以后更多次的打。

她叫他把身子转过去,她穿衣服时,不允许他再次欣赏她身体的美丽。她很快地穿好了衣服,下了床,她的思绪也日趋正常,她记起了昨天家里发生的事。

这时,天已经大亮,她拉了他,就往自己的家跑。一边跑,一边喊:“你要帮帮我,我家被大水冲了!”她跑着,哭着,喊着,几次跌倒,爬起来跑,又跌倒······秋雁怜惜极了,几次想背起她走,她不允,他也不敢,就这样跌跌撞撞向前奔。

她家在离秋雁村几里地的山口。昨天下午,约五点钟左右,她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忽然听见窗外慌乱的喊叫:“快跑,发大水了!”她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冲进来,拉过她,就往门外推,吼道:“快往山上跑!”

她家就在溪边,出入路就是堤坝,跑一段堤坝后,才能往山上拐。她刚跑出门,只见大水已与堤坝齐平,她也不敢回头看,只听见背后传来巨大的水声,向她的耳朵追来。她懵懵懂懂地向前跑,没跑出几步,后面的大浪赶上了她,她一下子就被推到河中。在河水中,她好几次抓住了顺流而来的木料、破家具之类,又几次被浪头冲开,无论她怎么挣扎,终于没能抵挡住强悍的巨浪,就在将要迈进阎王殿之际,被陈秋雁从阎王手中强抢了回来。

陈秋雁他俩跑到村边,老天制造的野蛮,使人们不敢对它歌功颂德。整个村子哀鸿一片,足有半个村子,完全被沙石掩埋了。幸存者告知,昨晚山洪暴发,村子遭遇了泥石流。她跑到自己的家前,整座房子已被泥石抹平,除了几根露出来的屋梁,一些碎瓦残片,已经没有家的踪影了。爸爸呢,妈妈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她跑遍了每一个村弄角落,问遍了每一个人,哪里还有父母的身影!

陈秋雁陪着她,仍在村里转了许多天,父母就这样在她眼中彻底地消失了。她与陈秋雁一样,成了孤儿。她哭干了眼泪,用尽了体力,最后,还是在陈秋雁的搀扶下,回到陈秋雁的家。

回家之后,秋雁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储鸿飞。陈秋雁觉得储鸿飞漂亮,漂亮得他不敢与她照面,只要一接住她的目光,陈秋雁立即患傻,还变成哑巴,钳口结舌不成语句。因此,陈秋雁只是在侧面,在背后看她,老是看不够,并且一看就发愣。过了段时间,村里人也知道了,到处在流传,说陈秋雁捞了个“齐整”的“老婆”。然说管说,大家对储鸿飞的“漂亮”还是将信将疑。一天,储鸿飞洗衣之后,在门外晾衣,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赶着牛,从田畈里干活回来,路过秋雁家门口,储鸿飞正抬手将衣服晾上衣架,她的脸,正与老农正面近距离相对。老农一声“哦”,迈不开脚步,手中的牛绳从手中滑落;牛径自走了很远,储鸿飞也早已进了家门,老农还张着嘴,定身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时,有人路过,看到他奇怪的神态,,问:“你怎么啦?”老农挣扎了半晌,才缓过气来,说:“那秋雁小伙家,有个仙女。”

从此,陈秋雁家,再不得安生。整个村子都骚动了,他家似乎成了村里人朝觐圣地,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没来由的往陈秋雁家跑,门槛都被踏平了。这些朝觐者不着边际的谈话,肆无忌惮的瞪着储鸿飞看。特别是那些自以为家境不错的小伙,来了再来,看了再看,许多人组成感叹合唱队:陈秋雁无爹无娘,家光像萝卜,怎么天落馒头狗享福了呢?老天菩萨真是没有眼睛,就是退一千,退一万,也轮不到他陈秋雁享用人间仙女!于是这些小伙子轮番进出,大有要从陈秋雁手中夺走储鸿飞的企图。

陈秋雁、储鸿飞都觉出这里的气氛不对头,两人立即动用紧急预案响应。陈秋雁提议,两人到城里去打工。他有个同学的父亲,在城里一个不小的建筑公司 做老板。他已与同学联系过了,答应帮忙。就储鸿飞而言,可以套用当前很时行的套话,叫感同身受,何况,追求做城里人意愿,志同道合,无需论辩是非,一拍即合。为少点麻烦,恶狗远避;陈秋雁俩深夜整点行装,天不亮就离开了村庄。——这就是他们做了“城里人”的最初缘由。

在实现做城里人的最初梦想时,他俩几乎又可以使用“一帆风顺”这个词。这个建筑老板对他们很照顾,不但收留了他们,还给他俩一个工棚。他俩千恩万谢,誓言报答。陈秋雁报答的方式是忠实勤勉,应流的汗水一滴也不少流。加上他性本聪颖,见眼动眉毛,眼明手快,要学肯苦,很快,工地上的活,没有一样他不会干。只三五年,他就脱胎换骨,老板喜欢他,就让他当了一个小包工头,时髦话说,叫项目经理。一个月里,他竟能挣到一般打工者三五倍的工资。再过三五年的打拼,陈秋雁买了房,与储鸿飞正式结婚,将世间罕有的仙女,真的搂进怀里,并且又新添了的宝贝宁宁,城里人的甜美,已经装进他们的蜜罐,慢慢地品味享用着了。就这样,又过了三五年,忽然发现,这甜蜜的生活,过到了尽头,读者已经知道了,就是开头介绍的生活,妻子“突如其来”的病,改变了一家人生活的美丽。

曾有的美好,与当前的苦楚,都梗塞在陈秋雁心头,眼明手快,办事快刀斩乱麻的聪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感到自身的无能、无奈、无助。他不知不觉,来到幼儿园门口。

那里聚集的人很多,公公婆婆,叔叔阿姨,什么人都有;还有各种各样的运载工具,大车小车,公车私车,摩托车电瓶车,大量的自行车······这里真是体现中国特色的集散地。这么多接公主、公子的车和人,等待中产生的那么多热烈的气氛,都没能感染陈秋雁,把他悲哀的情绪从体内排出去。他孤独的寻思着,漫不经心的站着,看越来越多的人和车,将交通阻断,听越来越喧嚣的声音,将热情点燃。他稀里糊涂的听见,在他身边的大娘,对一个衣着华丽约有四十岁、却满脸沧桑的中年女人问话:

“你丈夫病情怎么样,好些了吧?”

陈秋雁发现,那中年妇女一脸愁容,幽幽地说:“能好到哪里去呢,碰上了这种病,要治好实在难。医生说,要治好,只有换肾一条路。可肾长在别人的腰上,哪里像水果蔬菜,可以随便采购的。”

老大娘叹了口气,说:“哎,说得也是,像你家,做手术,钱是出得起,找起肾源,倒也真是难。”

中年女人说:“是啊,并不是像人说的,有钱好买命。现在,中国法律不容许器官买卖,肾源只局限在那些愿意捐献的死囚犯、临危病人身上,要排队等待,哪年哪月才能轮上你?或许时间长,轮上了,但病人早不行了——你说,光有钱有什么用啊。”

陈秋雁将死的心忽然跳动了一下,半眯着的眼睛睁了开来。机械地向中年妇女走近去,近乎谦卑地说:“大姐,能和你说句话吗”

出于女人的本能,她退了一步,警惕的看着陌生的陈秋雁说:“你要干什么······什么事,你?”

陈秋雁慌忙说:“别误会,别着急,我也是来接孩子的。刚在,无意间,听见了你们的谈话,您的难处,我有个想法,看能不能帮你解决。”

中年妇女十分疑惑:“你有什么办法,你是医生吗?”

陈秋雁示意女人到人少的一边,低声的说:“您刚才不是说,您丈夫需要肾?我愿意给。”

女人吃惊地盯着陈秋雁,说:“这怎么可能?看你身强力壮,怎么可以献肾?怎么回事,你说。”

陈秋雁的鼻子忽然一酸,眼睛也红起来,说:“不满你说,这与其说为你丈夫的病,还不是说为我自己,我缺二十万钱救我夫人。这与买卖不同,我们是双方自愿,你需我要,互相帮助,就不存在违法。大姐,帮帮我。”陈秋雁说到此,泪如雨下。

中年妇女沉默了一会,说:“那好,让我回去考虑一下,也与家人商量商量,明天再与你联系。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陈秋雁苦笑了一下,说:“难为情,身边已没有值钱的东西,手机也······把您的手机号告知我,我抄一抄,我明天打公用电话与您联系,可以吗?顺便问一声,女士,您贵姓?”

女士说:“我姓郝,那明天及时联系。”就这样约定下来,女人把号码给了秋雁,也问了陈秋雁姓名,各自带着孩子,也带着一种不知悲喜的希望,回去了。

陈秋雁带着宁宁,回到了医院,立即让脸洋溢起笑容献给妻子,心底里一点点成长着的希望,将僵化的脸慢慢地溶解了,他好像觉得,治愈妻子已不是一个梦,如果刚才的约谈成真的话。这天,陈秋雁始终微笑着,他要把这种希望,这种信心,也要传染给妻子,融进她的血液里。

过多的希望,将秋雁包裹起来,烧烤着每一分每一秒,使秋雁热切难耐,这个晚上陈秋雁像翻烧饼,可见,有时候,希望也是一种煎磨,希望使秋雁彻夜不眠。第二天一早,陈秋雁只喝了一碗豆浆,算作早餐,就去拨郝女士的电话。

希望还在成长,很可能成长为现实,听声音,郝女士在电话那头显得很兴奋,说她们一家人都很感动,很感激,谢谢他给她们一家带去了希望。并告诉他:“我已与医院联系过了,明天你如果有时间,到医院检查下血型。”秋雁急不可耐,说:“今天不可以吗?”郝女士说:“验血一般都要空腹的,你还没吃早餐吗?”秋雁深恨自己贪嘴,喝了这该死的豆浆,然已没有办法,只能等到明天了。郝女士说:“不急,这么多天都过来了,还在乎再挨一天?明天早上再莫吃东西,在市新华医院见面。”

第二天早晨,陈秋雁来到新华医院,郝女士已等在门口。这里的医生,郝女士都已经相当熟悉,各种各样烦琐的检验顺序,郝女士都帮他安排好了。各项检查相当顺利,诊断结果,医生告知说,血型相同,基本配对,可以手术。两家皆大欢喜,喜形于色,陈秋雁更是喘出一口长气。

郝女士建议到外面谈谈。陈秋雁随她来到一家茶室,还没坐下,就说:“陈先生,我非常感动你对妻子那份爱的执着,那种奉献精神;也感谢你给我家带来的希望。现在,你说个价,我应该给你多少?”

陈秋雁一时沉默着,瞅了郝女士一眼好像开不了口。郝女士说:“没关系,你尽管说。”

陈秋雁说:“大姐,实话实说,我妻子的手术,至少需要20万,我现在两手空空,你看着办吧,能给多少就多少。”

郝女士笑起来,说“陈先生真是诚实人,你家的情况,我也了解了一些,为了妻子,可以牺牲一切,你的行为着实感动了我;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负责任的丈夫。这样,我出资50万,我愿意看到,你妻子手术以后,还有套二手房,供你妻子休养,也算了却你爱妻心切的愿望。”

有时候,得到帮助的男人,不一定就开心 。此时,陈秋雁忽然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眶却是决了堤,一面他深感自己可怜、无能,一面又深感被人关爱的感动。陈秋雁一时失语,哽咽着说:“我没用······谢谢你,现在,我无以为报,我会记在心里。”他站起来,真有向她鞠躬、向她跪谢、甚至冲上去拥抱的冲动。最后,什么也没有做,只默默站了一会,把头低下去,让情感从头顶暗暗退缩到脚底里。

郝女士说:“不要这样,陈先生,这是你应得的,你救了我一家,你的恩德,无法用钱计算的。”郝女士说着,拿出一张支票,推到秋雁面前,说:“这是三十万,另外二十万,等手术完了,我立即给你。我给你找好了一处房源,二室一厅,七十个平方,到时,我带你去看看。”

陈秋雁泪流满面,说:“我承情了,承情了,大姐,我无能,我难看·······你给我一点面子,这事,你不要告诉别人,你能答应我吗?”

郝女士的鼻子也发起酸来,说:“你放心,我不会说的,没有那个说的必要。”

陈秋雁几次张口,却没说话,郝女士说:“陈先生,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尽管说。”

陈秋雁显得不好意思,终于还是说道:“郝女士,真难为情开口,你已把钱给我,我应该立即去手术。您能不能再宽容我几天,让我安排好妻子的手术,再做我的。否则,妻子做手术,我不在身边,她会很伤心的。”

郝女士说:“那当然,没问题,你放心去做你的准备。还有,你妻子和你手术后的护理,诸如保姆之类,我都会安排好的。陈先生,现在我们两家,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互相帮忙,完全应该,有问题,你尽管提出来,不要生分才好。”

陈秋雁立即与医生联系协商妻子的手术,医院及时进行了安排。很荣幸,储鸿飞的手术结果很理想,医生说是“罕见的成功”,排异反应很小。接下来,陈秋雁和移植接受者的手术也都很成功,真是皆大欢喜。因在同一个医院,郝女士每天来看他,还通过保姆,及时将他妻子的情况告知他,一切正常,妻子像他一样,都恢复得很好。看来,开始“时来运转”!

趁着保姆外出之时,郝女士又将20万的支票塞在秋雁手里,说:“你安心静养,不必挂心,你妻子那边的保姆很尽心,医生说,术后,你妻子是恢复最快最好的一个。你的孩子也天天有人接送,你放心好了。等你恢复差不多了,我就带你去看房子。”陈秋雁近来的情感有些脆弱,眼泪忍不住又在眼眶里转,他深感自己不幸,又深感自己遇到好人,他嘴上没有发出声音,但在内心,千百次次说:“谢谢,谢谢,谢谢······”

因为心情舒畅,陈秋雁恢复神速,他就要出院了,他想去与郝大姐道别,说声谢谢,郝大姐倒是先来了,并说:“祝贺你康复出院。你不要说什么感谢,要说感谢的是我们,你的牺牲,救了我丈夫,他也恢复得很好。在你出院前,我丈夫有个请求,说想见见给了他二次生命的你,你能满足他的愿望吗?”

陈秋雁说:“那不妥,没必要,请免了吧。我不是值得称道的男人,我不想让人知道太多,被人瞧不起。”郝女士说:“你怎能这样想呢,我们一家感激还来不及,怎会瞧不起你?你的身体的一部分,已经长在我丈夫的身上,他想知恩图报,天天念叨着,满足他一次吧,除了你我两家,谁也不会知道这事的。”对郝大姐,秋雁心存感激,觉得再拒绝,说不过去,就勉强应允。

当天晚上,郝女士就带着丈夫,来与秋雁相会了。陈秋雁显得很尴尬局促,郝的丈夫显得感恩冲动,秋雁不知所措时,那感恩戴德的丈夫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陈秋雁,如果说人类真有生死之交,那丈夫上演的就是这样一幕。知恩丈夫涕泪飞溅,哽咽地说:“今后,我们就是生死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患难与共,再不生分,好吗,兄弟?今后,我们两家一定要不分彼此,多多走动,互相照应。”

陈秋雁仍是一片茫然,说:“大哥,根本不是我救你,我只是一种无奈的举动,不值得你感谢。不值啊······,要说谢,是你们给我超量的报酬,大哥、大姐。”

虽然郝的丈夫表现亲热,但陈秋雁没敢正眼与他对过目,没有留下清晰深刻的脸面印象,只隐隐约约觉得他滚圆、有点像非洲人黝黑外形,还有他那尖细生涩的发声、十分像戏台中那不男不女者的腔调,倒使陈秋雁毕生难忘。两家就这样互相感谢、生死交了一会,终于走散。

第二天,陈秋雁就出院了,刚走出门口,郝大姐从一辆车里走出来,迎上来说:“陈先生,上车,我们去看看房子。”车子在大街小巷转了几个弯,就到了看房现场。小车进入一个有些陈旧了的小区,停好车,郝女士就带陈秋雁上了一幢楼,说房子在三楼。郝在三楼门口,停下来,郝女士没有敲门,陈秋雁惊奇地发现,她掏出钥匙,直接的开门进去。郝女士笑笑说:“陈先生,不要惊奇,这房子是我家第一次置业的房产,现在有了新房,这房子闲置着。陈先生你的身体还需要休息,不适宜干太重的活;这房子旧,但一切都是现存的,避免购新房,要装修、买家具等劳累;你到各房间仔细看看,是不是合意。陈先生,你不嫌弃的话,就给你。”

陈秋雁变得越来越脆弱的神经,又显露出来,他满脸通红,像个醉汉,身子摇晃起来,有点立脚不住。这房子比他卖掉的房子大,装修比卖掉的豪华得多,家具更完整阔气了许多,此生何求?郝大姐如此悉心关照他,早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浑身像遭电击般的哆嗦起来;同时,他又感到无地自容,深感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却无能克服难题,要别人来出手相助的可怜。陈秋雁就这样,犹如寒冬腊月,站在大风口,觳觫着,可怜巴巴的看着郝大姐,迈不开脚步。

郝大姐似乎明白陈秋雁的心理,推了他一把,很正经的说:“你不想到各房间看一看?陈先生,话要说在前头,房子不是免费的,要付钱。这样吧,如你觉得还可以,房子加装修、加全部家具,总价15万块卖给你,怎么样?”

属于女人的眼泪,终于又盈满了陈秋雁的双眼,“大姐,我遇上了好人,我真不知这辈子如何报答您。我无能,我好惭愧。”陈秋雁说着,拿出那张二十万的支票,递向郝姐说:“大姐,我不知该怎样说话,这二十万也是您给的,就算房价。我知道,就当前的房价,三十万也买不到这样好的房。”

郝大姐说:“那不行,我不要支票,要现金,你把十五万钱打过来,我就给你账号。”陈秋雁还没反应过来,那张支票已回到他手里,并分明感到,手上还多了一串钥匙。

陈秋雁终于回到医疗妻子的医院,时隔一个多月,仿佛隔世。他急冲冲的向病室奔去,见妻子和保姆,从另一个方向迎面走来,正好在门口碰面,发现妻子的气色非常好。保姆说,刚才,她陪大姐,到外面去转了圈,大姐感觉挺不错的。陈秋雁非常激动,一把将储鸿飞搂在怀里,说:“你好啊,我太想念你了。”

储鸿飞立即眼泪汪汪起来,柔柔地说:“这么长时间,你倒哪里去了,看你的脸色那么难看?”陈秋雁抱住妻子的肩头不放,说:“对不起,老婆,这么长时间不来服侍你。不过,我出远门,做成了一单大生意······”储鸿飞已经泣不成声,打断他说:“你不要骗我了,我已都知道了,你不该为了我,做那么大的牺牲,把肾都割了······”保姆赶紧说:“陈大哥,都是我不好,我太感动了,忍不住,就都告诉鸿飞姐了。”陈秋雁一边给妻子擦眼泪,一边安慰说:“你看,现在我完全好了,一点影响都没有,你看你看,榔头都打不倒我。”陈秋雁用拳头当榔头,打着自己的胸脯,储鸿飞心疼得连忙拉住他的手。

那时,值班医生正好过来,陈秋雁向医生询问妻子病情,医生告诉他说:“恢复很不错,我正来通知你们的,可以回家去修养了,今天就可办出院手续。回去后,注意营养,不要太劳累,适当锻炼,不忘吃药,半年就应该能完全恢复。”

一家人又聚在一起,都有浴火重生的欣喜。陈秋雁还想制造一个惊喜,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了新家,当众宣布,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一家三口,拥在一起,喜极而泣。陈秋雁说:“老天没有亏待我们,噩梦已成过去,太阳已经重新升起,今后,平安和幸福,属于我们一家三口。”

接下来,陈秋雁为自己和妻子分配了任务,妻子的任务就是休养,达到精神好,身体好,心宽体胖之功效;还有,想吃什么,想怎么玩,提要求就是,陈秋雁必须遵照执行。陈秋雁的任务,就是去工作,工作着是美丽的,养家糊口是应尽的义务;还有,要随时随地接受妻子的调遣,指东不能向西,俯首帖耳就是。

陈秋雁熟门熟路,不断向各个建筑工地跑工作,可总找不到原先同学父亲给予的那般优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是又脏又累的苦力活,干了一个月,才知吃力不赚钱,低微的工资,实难承担起养家的重任。陈秋雁寻思着,换一项工作。这时,接到郝女士一个电话,说有事商量。

陈秋雁兴冲冲赶到约定地点,郝女士已在等他,招呼他坐下,说:“ 听说,陈先生擅长搞工地建筑,我正有一个工程要你帮忙,特请你来商量商量。”

陈秋雁说:“也不能说什么‘擅长’,大工程我不敢接手,一般厂房之类的工程,也经手了不少。”

郝女士听了,高兴起来,说:“那正好,我就是要建个厂房,就由你来负责承建。”原来,郝女士一家,在城郊建了个蜜饯厂,原来是她丈夫在经营。丈夫生病住院后,她要服侍丈夫,就委托弟弟在经营。丈夫出院了,主要任务与陈秋雁的妻子一样,修养好身体,郝女士就全力担起工厂的运转。现在,工厂的形势还很不错,郝女士想扩大生产规模,扩建厂房,因此就想到了陈秋雁。一听陈秋雁能干此事,很欣慰,认为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对家庭这样有责任心的人,对工作、对社会不可能不负责任。于是,郝女士说:“陈先生,工地在郊外,离家有较远的路程,吃住可能要在工地,不能每天回家,这样行吗?”

陈秋雁知道郝大姐又在帮自己,心存感激,哪会不行?就赶紧说:“不会有事的,现在,我妻子生活完全能自理,即使有什么事,工地离家有一些距离,毕竟在同一个城市,赶回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您放心吧,这点小事不构成困难。”

郝女士说:“好极了,这样,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对你的工作有这样的设想,你先负责将厂房扩建好,尔后,负责工厂的营销工作。你不是农村来的吗,你懂农村的水果行情,就由你来组织蜜饯的货源,这是工厂生存兴旺关键的一步,你能帮我做吗?”

陈秋雁当然连连答应,对后一个工作,他肯定会比第一个做得更好。就说自己的家乡,遍地是水果,只怕销不出去,采购蜜饯货源不会有问题。就说:“郝大姐,你这么信任我,关照我,我一定尽全力来做,如果再不尽心尽力,我就不是一个人了。我就回去,对老婆说一声,带点生活用品,即来听你调遣。”

陈秋雁回到家里,意外的碰上了郝女士的丈夫,心里一激灵,一时楞了,站着不知所措。郝女士的丈夫连忙站起来,即显老板的气魄、反客为主的大方,说:“陈兄弟,你坐,你坐。你还不知我的名字吧,我叫楼火輥,今后叫我楼哥好了。”说着,转过头去,向着储鸿飞说:“你男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特来感谢。”话没说完,就来拉陈秋雁的手。

那楼火輥感恩了半天,在陈秋雁多次的暗示下,才恋恋不舍的出了家门。后常常隔三差五的来陈家谢恩。据知情人说,陈秋雁着手建厂房,回家次数少了之后,那楼火輥来谢恩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已分不出他来谢陈秋雁的恩,还是谢储鸿飞的恩。

这里,不得不补说一下储鸿飞。读者已经知道,储鸿飞漂亮。但那是农村人的看法,农村人的审美观与城里人是不同的,城里人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储鸿飞漂亮?可不敢妄议。

储鸿飞搬进新居后,丈夫分给她的工作是修养,因此他的工作对象,主要是沙发、眠床、电视机,还有一些通俗类小说。储鸿飞很少走出家门,街人较难有机会一睹其芳容,偶尔出屋,主要是到菜市场买点时鲜蔬果。然就这小规模、不张扬的出行,却引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功果。除了买来自己想要的菜蔬,还免费带回无数偷窥的目光。

说来也怪,储鸿飞一出现在小区边的菜场,附近立即万人空巷,人流涌向菜场,几乎所有的摊贩都忘记了营业,顾客也全转了向,只向储鸿飞停脚欲买的菜摊上挤,为此,多少人的鞋子被踏落,多少人拎在手中的菜蔬被挤掉,多少摊桌被一张张的挤翻,人们什么都顾不得,只让那双眼睛专注地搜寻储鸿飞的倩影。因此,储鸿飞成了菜场最受欢迎、也最不受欢迎的人。这话怎说?储鸿飞的出现,带给所有人视觉上的愉悦,人人都眼巴巴的等着储鸿飞早早的出现;然观赏之余,兴奋之后,自己的这么多菜蔬被挤翻踏烂,多少有些心疼,他们一边整理收拾摊桌菜蔬,一边骂道:“这个妖精,怎不死了?!”

有了这样的几次经历,储鸿飞很怕上菜场了。老实说,干此类低档笨重的活儿,本是陈秋雁的专利,从不要储鸿飞操心。现在,该死的丈夫,老在外忙乱,回家少了,总不能让自己吃淡饭!储鸿飞为丈夫的失职,不得已经受了几次冒险之后,终而至于还是谨言慎行起来。她一方面责令丈夫尽可能多的回家,去菜场多采购一些菜回来,储存在冰箱里;有时,也恳求邻居顺带一点,以供急需。但不管储鸿飞如何小心行事,无意中,自己还是影响到所住小区了。

小区近地,无人不知,小区住着一个“病西施”。那些油头光棍,无事闲人,千方百计向小区钻。亏得小区毕竟不是乡村,可以放肆的往别家的屋里窜,还说来串门是看得起你。小区里有保安,并不允许非小区住户自由出入,管理严格的小区,进出还要查你的身份,因此,常常使那些想自由行动的油头光棍们非常恼火,借故向管门保安寻衅闹事。或向保安吐唾沫,或咒保安死爹死娘,或无无缘无故的踢门砸窗,保安反被他们搞得胆战心惊。但说管说,保安胆战心惊的安保,还是有效的,油头光棍们也毕竟有所顾忌,储鸿飞家的门槛也终于没有被踏平。不过也有个特例,他不必像油头光棍见储鸿飞那样大费周折,他可以轻易地跨进储鸿飞家大门,即肆无忌惮的进入观赏储鸿飞美貌的程序。不容再说,读者大概都知道了,这个人当然叫楼火輥。

楼火輥进储鸿飞家门,有得天独有的条件,她家有他的大恩人,他当然要勤奋的来感谢,即使天天来谢,也不为过;何况,他当过老板,(现在应该说仍然是,老婆当老板,何尝不是自己当老板)有的是钱,他每次来谢恩,手里总带点小礼品,储鸿飞心里当然是愉悦的,让他瞧瞧自己的脸,也觉应当;再加,自己一个人在家,也相当枯燥乏味,有个人陪她说说话,而且那种话又那么款款有情,自然声声入耳,当然就相当乐意他常来又常往了。而且,两人又刚好有共同的特点,都病后初愈,双方的爱人都强调他她的工作任务是休养好身体,他俩有的是闲暇,有的是闲谈的兴趣爱好,于是一谈即合,再谈,就越谈越有兴趣了。

一星期里,陈秋雁回来一二次,却总能碰上楼火輥在家谢恩,并且,渐渐地觉得,自己只是个客人,而楼火輥才是家里的主人,他让座,泡茶添水之类,做得非常主动而又自然,倒是陈秋雁多次面红耳赤,左右不是了 ;一见到楼火輥,就局促得很,打招呼不肯,不打招呼不行,因此只有让别人做了他的主人。可见竖子不可教,陈秋雁毕竟是农村来的,小样小气,哪有城里出身的楼火輥大气,那样胸襟广阔:“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楼火輥获得进陈家的专利权之后,陈秋雁倒有了退出做客人的打算,甚至想一次也不回家了。并且,他还真尝试了一次,连续一星期不踏进家门。然终究抵挡不住对妻儿的思念,他不能不担当起菜蔬采购员的责任,以免爱妻后顾之忧。只是他不再接受楼火輥的谢恩,对其不理不睬、不愠不火,达到视而不见的境界。陈秋雁不敢有过火的行动,不能不想到郝大姐的好处,不能不顾及她的面子,他只能忍声吞气。

陈秋雁的心日渐见凉之时,却发觉自己的身子日日见热,头一阵阵发晕,似乎有点感冒的症状。听说感冒要多喝开水,他就天天大灌特灌,肚子天天像要生娃娃样的鼓着,可并不见症状缓解。就终于找了医生,说开点感冒药。

医生问症、检查之后的结论,出于意料,尽管面对割肾,陈秋雁仍能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但此刻的消息,他还是吃了一惊。医生告知他,摘肾手术后,因为没有休养彻底,又过度的劳累,并且没有坚持用药,因此摘肾留下的伤口,又发炎了,又没及时来看医生,已经累及另一个肾,绝对不能再耽搁了,必须住院治疗。

陈秋雁傻傻地说:“医生,实话告诉我,这病是不是很麻烦,没治了?”

医生笑起来,说:“你紧张什么,这是小病,要不了多少天,就能治好,但有一点要告诉你,你要有思想准备······”

医生这一说,陈秋雁立即紧张了,“你是不是说,病已转化成癌症?”

医生说:“不要瞎插嘴,听我把话说完。病不大,但可能会影响过性生活,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没有心理准备,心理上接受不了,自己加大自己的压力,就会在生理上更出现问题,加重病情,因此,这一点先与你讲明,要正确对待,不要心理上崩溃,加剧生理疾病。”

事已至此,陈秋雁只好接受这个现实,就照医嘱,住院治病吧。住院前,应该先与郝大姐打个招呼,也对妻子找个要离开她一段时间的理由。对郝女士陈秋雁只能说实话,他吞吞吐吐的将要住院的因由说了。郝女士一听,急了,说:“你这个人,这是大事,怎不早说早治疗?你就是个拼命三郎!工地那边没事,你指定一下,暂叫谁负责,我会去通知的,你放心去住院,我会安排人来照看你的。至于你妻子这里,你要自己安抚一下,就说工厂要你去出差行不行?怎么说,你自己定吧。”

回到家里,陈秋雁果然如郝大姐这般说了,显得轻松又恋恋不舍的样子说:“老婆,对不起,厂里要我出趟远门,出差到海南去,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我真不知怎么办好。”

妻子说:“你去吧,不要担心我,现在,我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生活完全能够自理。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出门在外,要多注意身体冷暖。”陈秋雁动了真感情,抱着妻子不肯放手,犹如婴儿断奶,好一阵伤感。

陈秋雁住院之后,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必须有亲人签字,除了妻子,他举目无亲,就只好求助郝大姐,以亲姐的名义签了字。郝大姐果然又将上次手术,服侍过他的保姆叫来,继续服侍他;郝女士自己,也仍隔三差四的来看望。一个月后,他出院了。这次,陈秋雁接受教训,虽然十分思念妻儿,但他没有直接回家,却是回到厂里继续休养,到工地上走走,看看,指点指点,具体工作,仍叫别人管着。这样又过了一个月,他才回到家里。

看到久违的妻子女儿,甭说有多高兴了。陈秋雁小两口还很年轻,加上久别胜新婚,晚上,少不得颠倒鸾凤,云雨一番。可事情的发生,真有点扫兴。他俩正高兴着,陈秋雁那家伙忽然像一滩烂泥般倒了下来,再也无法重新振作起来。秋雁此时的窘态,你们自己想象吧,他千百次的道歉,说对不起,无法改变下面那家伙腐烂泥般的状态。储鸿飞安慰说:“没关系的,不要着急,你可能太累了,休息一下,会好的。”

然而,下面的发展,并没顺从夫妻的意愿。尽管陈秋雁“休息”了,并不产生“会好”的结果。开初,他们的性生活能进行到一半,就停下来,当然,这全是陈秋雁的责任;后来,是刚有动作,就完了;最后来,陈秋雁完全丧失了功能。陈秋雁简直不敢回家了,他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尴尬。有时回家次数少了,妻子打电话叫他回家,回来后,也只能面对尴尬,生活变得相当别扭,陈秋雁再也无法自自然然的面对妻子,话语少,行动做作,没有生气。长此以往,妻子无法忍受,她发怒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陈秋雁期期艾艾许久,也知道妻子的意思,终于还是咬咬牙说:“鸿飞,我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对不起你,你还年轻,后面的路很长,我们分手吧。”

没有什么纠葛,两人就达成了协议。储鸿飞提议,房子归她,孩子归他。秋雁什么都没想,就同意了。陈秋雁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最后说:“再见了,你要多保重。”

他就去租了个房,宁宁放学了,就直接接到租房里。宁宁再三的问,为什么住到这里来了,不与妈妈在一起?陈秋雁羞愧难当,支支吾吾,答不出一个所以然。晚上,侯小宁宁睡着了,面对空洞洞的小屋,心如刀绞,干着女人的勾当,整晚以泪洗面。这是怎么回事,美梦一定要以破灭告终的么?

好在厂房已经基本完工,陈秋雁可以抽出一段时间,多陪陪女儿,度过一段适应期。他暗暗告诫自己,孩子还小,不能让她幼小的心灵,刻上父辈悲剧的烙印。我以生命保证,不会让宁宁受半点委屈的,我要用温暖把她包裹起来,要她受好的教育,让她有丰富的知识,有睿智,有良好的教养,帮助她将可能带来的伤痕抹平。陈秋雁咬咬牙,一切悲伤默默地都咽进肚里;他走到宁宁的小床边,把她外露的小手放进被窝,头在被子上轻轻伏了一会,禁不住悲又从中来。

接连几天,陈秋雁带着宁宁,游遍了全城,让宁宁玩遍了所有供儿童玩的娱乐设施,宁宁依依呀呀尖叫着,奔跑着,快乐着,展示着儿童全部的天性。晚上,宁宁爬在陈秋雁的怀里,说:“爸爸,你真好,今后,我一定好好读书,长大了,当个大老板,挣很多很多的钱,天天带爸爸坐火车,乘飞机,到全世界玩,好不好,爸爸?”陈秋雁连连说好,把宁宁紧紧搂在怀里。

宁宁攀着爸爸的脖子,带着无限的梦想,睡着了。

这时,突然听见了敲门声。

陈秋雁拉开门,看见的是郝大姐的面孔。她疑惑地盯着陈秋雁,生气的发问:“怎么回事,你们离婚了?你们吵架了,她嫌你穷?她能嫌你什么,她有嫌你的理由和权利?瞎扯淡!”

陈秋雁张着嘴,不知怎么说好,他支吾着说:“不是鸿飞要求离婚,是我自己先提出来的······”

郝大姐大声断喝道:“放屁,你为她,甘愿割肾,怎会离婚,怎肯离婚?你把实话告诉我,我要找她理论。”

陈秋雁急了,说:“千万别找她,真的是我提出离婚的,一切是我错,大姐,你不知道,是我对不住她,我,我······”

郝大姐早已泪流满面,激动异常,对着秋雁喊:“我不要听,我不相信,你这样的男人,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她不知道吗,你为她所做的一切?你即使做错了事,她也应该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原谅你,她怎敢,怎肯与你离婚?她不知道吗,你是一块金子,是世界上男人中最稀缺的产品?”

“不是的,不是的,”陈秋雁也叫起来,“大姐,我真难以开口,你不知道,我······鸿飞还那么年轻,而我没有那个功能了,我不能害了她一辈子,所以······”

郝女士说:“那又什么,你这样的结果,还不是完全是为她造成的?你为她牺牲那么多,她就不能为你牺牲一点点?这无论如何是不公平的。”

陈秋雁说:“大姐,算了,我想通了,我认了,或许这就是命。现在我要做的,只想把宁宁培养成人。大姐,下一步我这样打算,厂房已经建好了,您说过,接下来,就让我搞营销,我非常乐意干这个,大姐,您能满足我这个愿望吗?”

郝大姐说:“这当然没问题,但你要考虑一下,宁宁还小,不能没人照顾,你满世界的跑,宁宁你放心得下吗?”

陈秋雁苦笑了一下说:“这个事,我考虑过了,我准备把她带在身边。郝大姐,我一定不会影响工作,我会把最好的货源,用最优惠的价格采购回来,您要相信我,说到做到。”

郝大姐说:“这怎么行,你带着孩子到处跑,不累坏了孩子,也累坏你自己。这样吧,你把宁宁交给我,你也相信我,我会叫专人,把宁宁照顾好的,何况,我的女儿也正要有人做伴。”

陈秋雁说:“谢谢大姐的好意,这样做真不行。现在这个时候,叫宁宁突然离开父母,这会伤害到她的,并且可能影响她一辈子,我不能丢开她不管。大姐,我刚看到一则报道,有个做儿子的老板,为了照顾好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娘,带着她全国各地的谈生意。我带女儿,毕竟比带一个痴呆症老人容易得多。你放心,我一定带好宁宁,也干好我的工作。”

陈秋雁果然不食言,数个月的奔波,功效卓著,四季果蔬源源不断的运抵工厂,工厂有了充足的货源,生意兴隆,形势大好。终于,他带着女儿,又回到使他牵肠挂肚的城市。明天,是宁宁的生日,他答应过,要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她最喜欢的玩具。并且,宁宁不知道,这天,也是陈秋雁自己的生日,很巧,他们父女俩,竟是同一天的出生,他要与女儿度过快乐的一天。

第二天,宁宁起得比爸爸还早,吵着爸爸赶快起床。陈秋雁一起来,就笨手笨脚地再为女儿打扮,还做了丰盛的早餐。在吃早餐时,宁宁问:“爸爸,这么多天了,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们?我想妈妈了。今天我生日,我拉着爸爸妈妈的手,一起去商场,那多好。爸爸,是不是妈妈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了?”

陈秋雁催宁宁快吃饭,哄她说:“怎么会呢,妈妈对你好着呢。妈妈像爸爸一样,也出远门了,马上就会回家,一回来,一定会来看你的,现在,我们出发吧。”

在大超市里,宁宁飞来飞去,大呼小叫的,陈秋雁跟在女儿后面,忙得不亦乐乎,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这一天,父女俩提着宁宁亲自选中生日礼物,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宁宁一定要亲自提最大的包,结果是,大包差不多高过宁宁,矮小的宁宁,多次被大包绊倒,那滑稽相,引来傍边的顾客哈哈大笑。

宁宁这样欢闹着,父女两欢天喜地地走出大超市,刚走到门口,一辆桥车咔的停在陈秋雁脚边。这时,车门打开,走出一个花枝招展的身体,面前突然展现出一瓶美丽绝伦的花,正与陈秋雁四目相对。陈秋雁倒退一步,手中的包也滑落在地,说:“是你吗,鸿飞?”精美绝伦的花瓶也发现了对面的目标,满脸通红,进不得,退不能,靠在车上喘气。却是紧贴在爸爸身边的小宁宁,惊喜无限,喊着扑上去,“妈妈,妈妈······”

车内驾驶室里,传出一个尖细、不男不女的声音:“宝贝,你碰上谁了?”说着,车门开了,露出一颗滚圆非洲人般的脸,那个头颅与陈秋雁一对脸,不觉啊啊了两声,赶紧操起不男不女的腔调:“宝贝,我们快走!”一把将储鸿飞推进车里,发动机声即刻响起。

那刻,宁宁正抱住她妈的腿,储鸿飞进车,将宁宁拉到在地。陈秋雁大急,纵身攀住车门,一边伸脚将宁宁用力一拨,大叫:“不要开车,宁宁······”

车子已经启动,陈秋雁被挂倒,身子却还挂在车门上。车子飞奔而去,目击者的狂呼乱叫,没能阻止车停下来,也再没听到陈秋雁是不是还在喊叫,只见前面扬起眯眼的烟尘。

车子很快不见了,人们在一百米开外,发现了浑身是血的陈秋雁。人们围住早已神志不清的陈秋雁,叹息不已;有人急报110,要120急救车。这时,陈秋雁身上的手机铃声急促的响着,要想主人来接听,似无可能。人群中有人说,“谁快接听一下,打来的一定是他的熟人,他的亲友,正好告诉对方,快来救人。”

一个小伙子眼明手快,从秋雁身上摸出手机,焦急的说:“喂,你是谁,快·····”

对方显然打断了小伙子说话,“你是哪一个,怎不是陈秋雁本人接电话?”

小伙子气急败坏,大喊:“我是过路人,你说的陈秋雁被车撞了,你是他什么人?赶快过来!”

打电话来的是郝大姐。她有事找陈秋雁,当然,也要向他父女俩表示生日祝贺,想不到收到的是这样伤心的消息。

郝大姐赶到事故发生地,120急救车和110警察,都先于她到了现场。医生刚好检查完陈秋雁的身体,直起腰来,说:“没办法了,伤者已完全没了生命体征。”

警察也正在询问知情人、目击者。一个目击者情绪激昂,“车上是一男一女,好像是有钱人。明明知道有人挂车上了,还拼命跑,真是惨无人道,他们简直是禽兽!那车牌号我记得很清楚,末尾几个字是AJ8567.”

郝大姐听目击者报车牌号,那正是自己丈夫的车!她忽然发出一声惨叫,身子向后倒去。

好在急救车还在,在医生的抢救下,郝大姐很快喘过气来,她挣脱医生,奋力站起,向血肉模糊的陈秋雁冲过去,一下扑倒在尸身上,不能动弹。

这时,在一个死人,一个半死不活的两人傍边,正蠕动着一个小生命,宁宁从人的脚缝里爬进来,她的哭喊已经相当微弱。她用手攀摇着一动不动的陈秋雁,拼命的叫:“爸爸,你不要丢下我,我是宁宁,我一定听话,爸爸,爸爸······”小宁宁忽然转过头,向着虚弱不堪的郝女士说:“郝阿姨,救救我爸爸,现在我没钱,我长大了,一定还你。求求你,求求你,一定救救我爸爸!”

在场者,无不失声。老天哪!

郝大姐抱起将近昏厥的宁宁,把脸紧紧地贴在宁宁的小脸上,泣不成声地说:“宁宁,你放心,我一定救你爸爸,一定,一定······”

郝大姐把陈秋雁运到公司的大厂房里。她闭了大门,不容许任何人进来。她整整花了一天时间,为陈秋雁搞“清洁卫生”。郝大姐做的第一件事,她烧了一大锅水,先为陈秋雁洗身的水灭菌消毒。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将陈秋雁充满血污的衣裤揭除,极用心的把身上的伤口,用开水一点一点清洗干净,将全身每一角落,认认真真擦抹一遍。确认身上再没有了污秽,她又用酒精将全身再清洗,然后,用洁白的纱布,将身子包裹起来,只让露出了一个头,说留出嘴,要与他说说话。

她为他细心地搞好清洁卫生之后,天已经暗下来,郝大姐又在陈秋雁四周点起蜡烛。烛光闪烁跳动着,忽明忽暗,陈秋雁的身形仿佛在动似的。

她觉得一切度妥当了,就在陈秋雁身边坐下来,先将陈秋雁老睁着的眼,轻轻地抹合了,说:“这个恶浊的世间你不要看了,这些污秽可怜的人,也不值得你去瞧,闭上眼休息吧。”接着,郝大姐将秋雁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继续说:“秋雁,我从没叫过你的名字,今后,我要这样叫你了,你不介意吧?”

郝大姐想把秋雁的手拉高一点,让手贴着她的脸。手早已僵硬,拉不起来,郝大姐笑起来,“你还害羞啊,连我的脸也不敢摸一下?倒也难为你了,我们俩,连一句亲近的话都没说过,更不要说亲热的动作,难怪你难为情了。今天,让我们说说贴心话。”——

秋雁啊,我知道你闭不上眼。你是世上最洁净的金子,男人中最稀有的宝贝,可那些污浊者发现不了你,我发现了,又有什么用?

你这最珍贵的金子,最稀有的宝贝,却是被最污浊的垃圾埋葬了,老天啊,你的眼在哪里?

秋雁,我不敢想,不敢说哪,你义无反顾,冒死救活了那两个男女,那两个人却合伙谋害了你!今天,本是你该庆贺的生日,恶人却使你成了末日。老天啊,你善在哪里?说什么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却怎见得好人惨死,恶人逍遥?

秋雁啊,我有多少话想与你说,但我知道,现在说,已经太晚了。她欺侮了你,他也欺侮了我。这对恶男女,既然如此作恶,撇下你和我,我们俩为何不能共同生活?我只要有你,我甘愿两手空空,什么工厂,什么金钱,可以舍弃。秋雁,你起来,只要我有口气,永远与你不离不弃,秋雁呀,这可是我的真心话,你相信吗?秋雁,你起来,你起来呀,也让我享用一下你金子般的心。

秋雁,我知道再怎么说,都没用了,但我还要说。我真的想过,要是可以,我要把你亲手建造的厂房,变成坟墓,葬上你,也葬上我。既然生前不能厮守,死后我定要与你同墓。真的,这不是空话,无常的手,老是紧紧的抓住了我。

但是,我又想回来了,知道你一定不让我这样做,可爱可怜的宁宁需要我养活。秋雁,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好好的活着,虽然,我强烈地希望随你而去。正像过去你常向我说的,相信我,我会爱过我自己一样爱宁宁,我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我会动用一切手段,教育她,培养她,使她成为像你一样善良、正直、具有牺牲精神、充满大爱又高尚的人······

雄鸡在旷野里反覆地啼,把晨曦带进了偌大的厂房。郝大姐把陈秋雁的手放平直了,说:“秋雁呀,叫你听我唠叨了一晚上,你受累了。不过,天也亮了,你也别睡了,起来吧,我们该去为宁宁做早餐了。”

这时,雄鸡还在清亮的啼,天越来越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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