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的那点事
1
我是从外校调入甘雨中学任教,才两个多月。我的左邻居住着况子侃,右邻住着蒋和兴、宋时华。他们都是校总务处管辖的人员。
况子侃,我习惯叫他老况。他是食堂的勤杂工,他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伯伯,据说,他是顶小学教师母亲的职,捏上金饭碗的。老况出格的语言很多,“不必多言,少讲废话”,“有话请讲,有屁快放”是他用得最擅长的,当然还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用词,你与他说话,从他的嘴里随时谁地喷出来。有次,张宝,叶平他们几个人,在我的寝室前的空地上,吃饭喝酒。老况主动讲酒故事,他说:“邻舍隔壁做寿,我被请去喝酒。同桌的那些家伙,明目张胆与我比喝酒,真盐出虫,我怕你们不成?我就一碗碗与他们干,干倒好几个了,我还继续干,喝得他们令人发指……”
突然点爆炸药,啊哈声冲天而起,同时听到几个碗的破碎声,空间里喷起酒雾,各人都在“明目张胆”喷酒喷饭,对方被喷得“令人发指”,也在所不顾。我发觉,我的鞋子里已灌满了酒;张宝连椅倒下时,先将章生兵撞倒;叶平乱蹬乱踢腾的腿,已踢落两个碗,险些将六脚桌蹬翻……
从此。老况语录自然地在我们朋友群中流传,一说话,就张冠李戴地用老况语录开场,活学活用,无所顾忌,成了说笑的习惯,以求快乐。
学校里的人,都认为,我与老况的关系很睦热。
我的右邻蒋和兴、宋时华,对我也很客气。蒋使食堂主任,宋是学校的电工。每天出去,过蒋和兴室门,他就和气的说:“马老师好,来坐坐?”回寝室,宋时华一见,也招呼得紧:“马老师,回来啦,来来,聊聊天?”次数多了,我觉得不坐不聊无理了,趁着蒋和兴再次相邀,我走进去,准备享受他的热情。
一股烟味、蒜味冲鼻而来,他一手提烟,一手正将一粒蒜头丢进嘴里,起劲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大蒜清毒,大蒜防癌,防癌的,嘿嘿。”
我自己拉过一条凳坐下,老况语录不由自主涌上来,“不必多言,少讲废话”,“有话请讲,有屁就放”,——我在心底里笑了一声,当然忍住了,然那愉悦,还是露在脸上,说:“蒋主任,您德高望重,是我的老前辈,很希望得到您的指点。”蒋很兴奋,说:“你了解我?真的,我原不是后勤人员,不瞒你说,早先,我在四明乡曾管过八所学校,马老师,老实讲,四明乡老老小小,哪个不晓得我蒋和兴。做人么,工作,工作,就是要做事,要有作为。不吹牛,年轻时,我是干干过的,哪个单位,不留个好名声?马上退休了,钟校长把我要过来,负责食堂。”我说:“蒋主任有这般阅历,无怪您办事如此干练老辣。”老蒋嘿嘿的笑着,说:“我确是见过世面的。”
老蒋作沉吟状,半刻,似很诚恳的样子说:“马老师,你与老况关系很好?”我说:“我们是邻居。”老蒋又接下去说,情绪有点激动起来:“他是个傻瓜,调破(读pa)龙头,他什么事也做不了,挑是贩非倒有一套。你要小心,不要与他走得太近。”我又说:“我们是邻居,天天见面的。”老蒋似没听我的话,继续说:“不是我说他破(pa)话,老实说,与况子侃闹,只降低自己身份。对这个人评介,找不到准确的话,只能说,它是傻瓜、八仙、十三点!名义上,他是食堂人员,半点用场都没有;啥事都做不了,啥事都不放心让他做。我就让他干烧烧镬、洗洗碗的活;这活也做不好,烧镬呢,火头要猛要文叫不应,洗碗呢,老是捣破碗。有时,食堂实在忙,想叫他帮着切点菜,这倒好,他来事了,他切好了鸡,鸡内脏不见了,切猪舌头,一边切,一边吃,切好了,剩下不到一半。他脸皮木,尿布包着的,你说他,骂他,轻说重说都没用,你看,有这种人,真拿他没办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你要小心,马老师,这种人交往不得的。”
我说:“谢谢蒋主任关照,我记在心里了。”
在我站起来准备走的当儿,老蒋补充说:“马老师,我的话你不信,可问别人,问校长书记,就知道我的话不假。”我笑起来,“校长书记大事都忙不过来,哪会把况子侃这般小人小事,存于心中?”
其实,我是早亲耳听过余书记对老况的评说。有人反映,食堂里,老蒋老况老吵架的事,余书记露出极厌恶的神气,连连激烈摇头。听讲,余书记是患颈椎病的,颈部转动幅度不能太大,动作过猛了,要出事的。幸好,余书记的摇头及时停下来,事故没有发生,而听到他激越的声音扬起。说真的,我一听到他清脆、激越、抑扬顿挫的声调,我每有感觉,这就是正义,这就是公平,这就是真理,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庆幸的是,这种声音,能不断地响在耳边。就昨天,又有人向余书记汇报老况的溴事,余书记极不耐烦,挥挥手说:“烦,不要让我听到老况的名字!这人啊,没药治了,不做事,做不了事,摆死烂子,却还寻事作孽,老蒋要管他,他怎不与你吵架?你们想想看,食堂里卖鸡鸭,几次见过内脏,怕是熟鸡熟鸭活起来,带着内脏跑了?买了次货、烂货,可以退货,单位有了这样的活宝,扔又扔不掉,食又食不下去,有什么办法?”
我觉得,书记的评说,仿佛有老蒋言辞的影子。我立即又批判自己:听下属反映人事,是了解学校情况最有效、最通畅的路,还要校长书记亲自微服私访啊,可笑!
2
听了蒋主任的忠告不久,第二天吧,宋时华把我请进去。我忽然感觉,在宋时华面前,找不到可活学活用的老况语录,就只你好我好的寒暄。宋时华首先自我介绍,说现在是11个人过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早先大炼钢铁的时光,在大西北做工,找了个当地老婆,也有个女儿。后来,经受不起那里的风沙气候,我跑掉了,现在老了,落个孤苦伶仃的结果。我说:“你现在去找她们呀。”宋世华说:“没脸见她们。囡头倒来看过我几次,我这就满足了。”我说:“人老了,确也需人关心的。”
老宋自我介绍的家外乐事,我确头次听说,而他在甘中的“家内”荤事,倒听到过不少,任何地方,不愁没有传播桃色新闻的人和渠道。有人绘声绘色的说:老宋是只猫,听见河马田鸡响,就去追,腥气得很。说他在西北有家小,猪才相信他的鬼话。这里,搭头倒真不少,长长矮矮,老老小小都要,亲疏远近都不顾。你道长搭头是谁?是他亲侄孙媳妇!他村里,你知我知,天知地明,他侄孙自己也睁只眼闭只眼。你稍留心下,平时,老宋的寝室门是敞开的,关起来,肯定来了老搭头。还有,这里有个女代课教师,与老宋也不正常。老宋自己说是继拜囡,又是鬼话,继拜继拜,裤带先解。他的几块工资,大多落在那女的口袋里。
想到此,我的脸,不经意的露出笑容。老宋以为,他的场开得很好,把我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于是,他的脸放出光来,话音里也觉出点精神。
他把头凑近来说:“昨天,老蒋叫你啦,拉什么呢?谈老况了吧,他们俩很对立,像自来火,一碰就溅火的。”我说:“没什么,就拉拉家常。你消息这样灵啊”。老宋笑起来,用手点点墙壁,说:“你忘了,我住他隔壁呢。这个老蒋,牛逼老大(dou),关房老坐。他脾气暴,话语粗,除了捧牢校长书记,与谁都讲不来,你看他,青筋绷鼻头,相骂不断头,与教职工吵个遍。我说个笑话你听听。有次,食堂早餐卖饺子,价钱比街上贵三分之一,有老师不满,与他吵,质问为何这么贵。老蒋说食堂的饺子质量好,好货好价。老师说,好价也不能这么离谱,既然,大家都认为价格不合理,为何就不能改改,你又不是圣旨口,不能更改!你知老蒋怎么说?他说,在食堂里,我就是皇帝,就是圣旨口,说了算,你想怎么样?横蛮到此等地步,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说:“老蒋真有个性。”
老宋说:“这叫不通人情。其实,做人啊,狼什么,不求个快乐嘛。他就想不通,吵吵吵,能吵出个啥?哪像我,从不与人去掂斤称量,在甘中,我是上街头有人呦,下街头有人兜,客客气气、和和睦睦,有啥好脸红脖子粗的?”我说:“人要做到你这样的修为,真不容易。”宋说:“哪里,我也是碰鼻头多了,得出的教训,做人,还是和为贵。”
老宋拔出根烟,递给我。我说不抽烟。其实,我虽烟瘾不大,也抽几根,就是决不抽不熟悉人的烟。老宋自己点上,说:“你脾性好,不抽烟、不喝酒。”我忙纠正说:“不是的,我现在,也与张宝、叶平他们一起,喝点酒了,说不定将来,我也会五毒俱全。”老宋咳嗽般的声音笑起来,说:“马老师也会讲笑话。看得出,你是个很正派的人,到甘中不到两个月吧,就当了语文大组的组长,前几天,又被选作工会委员,足见你有能力,威望高。甘中不小,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些?”
老宋这么说,到真把我说羞了,“宋师傅,你在讥刺我吧?我哪有半点能为,还不是朋友们抬爱我,让我在甘中立住脚。”老宋正色道:“我老宋会说假话吗,你到甘中这短时间,会有多少知心知肺的朋友?就靠你实力步战,在学生和老师中,树起了威信。你想想,像老况这样的人,就交一千个、一万个也没用的,只会拉你的后腿。”我问道:“这话怎讲?”
老宋说:“可见你马老师并不真认识老况。老况其实是个烂好人,热肚肠,叫他帮忙,闲话一句。可是,叫他帮忙,只会越帮越忙。他这个人啊,最大的毛病,没脑筋,乱话三千。说话做事,没有尺寸,书记校长面前,也像放山野猪,乱拱乱咬,哪个人不犯厌?老钟好几次发狠话,要不是他握的是铁饭碗,留他口饭吃吃,否则,一千次一万次早被赶走了。我私下给你说说,老况这种人,你还是离远一点好。”
我说:“是这样啊,我晓得了,谢谢宋师傅提醒。”
老况的故事,听得够多了,我故意转移话题:“宋师傅,钟校长是你亲戚啊?”老宋说:“其实也算不上,我侄媳妇是老钟儿子的乳娘,是这样牵来绷去的南瓜棚亲。呵呵呵。”我说:“那还是很亲近的,现在是父以子贵啰。”老宋见我无话找话,就把话挑明说:“我到甘中来,其实不全是老钟的面子。我是村里多年的电工,有用电难题,邻近乡村都来找我的。当时,甘中少电工,是余书记先提起,老钟才来叫我。——余书记怎认识我呢,他在我们乡中学,当过校长,而学校就在我村的旁边。”
3
蒋和兴宋时华对我的洗脑,不能说一点影响都没有。老实说,两个月的交往,老况的个性,我已足够清楚,至于他以前做过什么,我确不知道,也无需知道。我结交人,实用主义的成分不多,我注重两条,一是对方信任我,二是我觉得,他会给我快乐。并不看重他有地位没地位,有能力没能力的。不过,我真要问问,老况在食堂干什么大厨来着!
老宋隔壁,就是学校食堂,我前脚一迈出门槛,就听到很大吵骂声,从食堂里传出来,听声音,又是老况与老蒋在对决,主调分明,夹七夹八一些稍低的声音,就不明是谁了。我正要调头走开,见老况的骂声,从门口近过来。老况激动起来的,声音高时,喉咙声很破,像敲破铜锣,他平时就有点哑声,一到声音大起来,快起来,就嘶哑难听,像在哭。据说,中国人总同情弱者,因此,无形中,老况的“哭声”往往会立马引来不少人。
但是此刻,还不见前来同情老况的人,却看见另一帮人,又推又拉,把老况拉出大厨间。老况大喊大叫,为何不让我讲话,为何我不能在食堂?你们拉我干嘛,放开手,放开手!破铜锣敲得又快又响,似乎效果不大。
那些劝架者,七嘴八舌“劝话”:甲说,你老况真不象话,食堂是烧菜的地方,不是用来讨相骂;乙说,总务处袁主任在调解了,也不听,你无法无天啊;丙说,你清醒清醒,与领导吵,没你的好处……
老蒋的骂声,从里间追出来:“你个下作东西,给我滚出去!”
于是,我站下不动,背靠在食堂门框上。劝架人正将老况推拉到门口,我懒洋洋的说:“霍,你们帮劝架呀……”
劝架人这才发现,站着人,一愣,纷纷息手,显得有些尴尬,甲说,“马老师,你的话有骨头,我们是为老况好。”乙说,“老况想动手,我们把他劝开来。”丙说,“总得有人退步,两边劝远开了,就没事了……”
见外面有人说话,老蒋与袁主任都走了出来。老蒋的火气还很盛,看来,他的火柴头,刚才碰在老况的火柴盒上,脸被燃起的火 烤得绛紫色。袁主任就很平静,有风度多了,见了我,还不忘笑笑,话语也是极温柔的。他把笑脸向着我说:“老况说我、蒋主任,把油分了,将豆私拿回家了。马老师,你说,大白天,汤碗大的学校,有千把双眼睛瞪着,怎么拿呀?晚上,所有的门都上两把锁,两人分别保管钥匙的。从没听说过,锁匙被撬了,东西失少了。老况哎,说话总要讲点事实,对不对?”
刚才,老况瞪着眼睛乱骂,已经嚷得脱力了,只是喘粗气,仿佛已把破铜锣搁起来了,听袁主任说得如此动听入理,就又取出破锣,敲了起来:“我哪点不事实了?我问你,放假时,是不是买了两桶油,50斤豆?眼睛一眨,只剩了一桶,其它都不见了。东西哪里去了,不是你们拿走了!还以为谁都不知,我暗地里生着亮眼呢!”
老蒋吼得比老况还响,他觉得,有时候,声音响,就是证明委屈,就是伸冤,就是有理的证据,这与话语本身内涵无关。此刻,老蒋正这么想。他骂一句,头向老况前冲一下,仿佛这光秃秃的脑袋,就是一次次放出的炮弹:“你尽管生亮眼好了,实际上是瞎眼,闭着眼睛,瞎三话四,你这样生造人,要夭寿,要跌倒就死!”
老况是不怕骂,只怕自己的话没人听,因此就只乱敲破锣,果然引来不少看客,之后,破锣反而敲轻了,并且,有几声敲得也清脆动听:“蒋和兴,你恶咒恶骂没有用,自骂自着。我不偷不貪,夜里睡得着觉,不像有些人,嘴巴像蜜甜,却一肚子屙,还自屙不知臭呢。”
老蒋深知,再与老况吵,有损自己身份,他伸手来抓老况的衣领,老况退一步,没让抓着。老蒋点着他鼻子道:“今天,我绝不会息过你,你定要讲明白,哪只眼睛看见,我与老袁偷油偷豆了?你肆无忌惮、造讲造话,天下真没有法子治你了?我们到校长室里说个明白!”
老况说:“偷不偷,自己心知肚明,反正我说过多次了,假期买的两桶油,50斤豆,开学了,油只见一桶,豆,一粒都不见,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蒋和兴来劲了:“哪里去了?食掉了!学校有一千多师生,一天10斤,就用了多少斤?你个屙竹筒,狗肚肠自去迴回。到今天,不要说两桶,十桶都完了,难道用油,我们还要向你汇报不成?”
袁主任已沉默多时,这时,走到老况身边,轻轻拍了一下老况的肩膀,把肩上的灰尘拍起来,把老况的傲气拍下去了。他说:“老况,我现在分析你听。先问你,这些油啊豆啊,是不是都放在仓库里?你没仓库钥匙,钥匙都挂在别人的裤腰上,你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是吧?也不清楚里面的油,是一桶、二桶、三桶,豆是拾斤、念斤、三十斤,是吧?可你说,开学了,油只有一桶,其它的,都不见了。你怎能知道?那些东西,都被紧紧的锁在门里,你说你看见油只一桶,难不成你撬了锁,去看过了?可见,你说的是无根据的话。老况,后生哥,今后说话做事要稳重点,不要想说就说,不把自己的话当话,这样要伤人,伤和气,也要伤你自己的。”
老蒋深受启发,顿然领悟似地说:“对,老袁说得很对,要么没少,少了必定你偷了,你自己心中有数,才敢生炖熟炒。现在我要问,你把东西藏哪里去了?”
老况一时找不到话,破铜锣闷了半天……..“.你们歪辩,自己拿了东西,倒赖上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儿子天天吃炒豆,哪里来?你又不是农民,种出许多豆?”
袁主任笑起来:“老况唉,老况,我们两夫妻,都吃着国家米饭,养一个儿子,买几粒豆,都买不起吗,啊?”
老况正要出口,余书记出现了。他先对黑压压的人群挥手,像回复乞丐似地说:“去去去,有什么看头,都上课去!老况,你工作不做,却讨相骂,使那么多人围观,影响上课,你究竟想干什么?来,跟我到校长室去!”
在甘中,没多少人在老况眼里,唯有余书记,老况稍有忌惮。以老况的话说,这个唱功老生,唱功实在太好,不息的唱,唱得你头昏脑胀,只好投降。
说真的,我觉得,老况真该感谢余书记,是他救了老况的难。在这里,再吵下去,老况敲响十面破锣,也不抵袁主任一张软嘴,老况自己不觉得,这活受罪吗?
4
老况从校长室出来,像只阉鸡,全无兴头,走路往墙边靠,生怕撞上人似的。在寝室门口,与我相碰,似想避开我。我大叫一声站住,赶紧用老况语录说:“怎么,你没明目张胆与他们斗,你斗不过他们,你被他们斗得令人发指,是不是?看样子,是。”老况咧开嘴,像哭的一笑,说:“他们人多,鸡啄啄,鸭啜啜,不让我开口。这倒不怕,不让说,我就闭嘴,可是……”老况支支吾吾,似难启齿。我说:“那你怕什么?我没见你怕过什么。”老况说:“唱功老生定叫我检讨。”我有点奇:“余书记叫你检讨?检讨什么,你怎么要检讨啦?”老况有气无力的说:“你道嘴巴说几句算了?唱功老生要我写起来,明天到教职工会上去读。我斗筒样大的字,不识一团匾,哪里写得出来。马老师,你帮我写写,晚上老酒,我待。”
听老况如此说,我倒有点开心了:“是这样啊,不是更好吗,你有表现才能的机会了。”老况说:“你不要开我玩笑,求你帮我写几句。不讲瞒骗话,你写好了,我还读不好呢。”我说:“谁开你玩笑了,不就是叫你检讨刚才讨相骂的事?根本不用写,你就推说识字少,就任你随口胡说,说明白点,学校给你提供辩白的场所了。”老况说:“就是讲,我也讲不好。怎么讲啊,你教教我。”
我玩笑说:“你买好老酒,造好师傅酒,请我了,再说。——老况,辩论事,要会挖嘴眼,理不在比谁喉咙响。听你们这次吵架,你只反复说别人偷,可真的听不出,你有充分理由说明,东西是他们偷的,更不要说证据,这样的话,无论于官于私,你都必输无疑。要说他们偷,要么你现场抓住,要么有目击证人,靠骂人有屁用?我问你,说少了油,你手中有多少实据?”
老况说:“叫我怎么说,反正没抓住他们,只知刚买回的两桶油,一眨眼,只剩了一桶,有人亲口对我说过,他看见老蒋把油桶提到袁瞎子家去了,只是他现在不肯来证明。”我说:“就是么,要是拿的是你,保证有人来证。因此,你去检讨时,不要说偷不偷的事,只说上班吵架错了,况且,这个错也不在你一个,尽管说大度点。在校长室、在相骂时,你说一句,他们十句,不让你说清楚,你刚好利用检讨的机会,假痴假呆,只推文化低,说不好,不指名道姓,却将东西失少的疑点说出去,是个机会,让你独讲独话,没人争你,你也趁机出了口气。怎么样?”
一听我这样说,老况来了精神,声音也响起来,说:“你个狗头军师真不错。不过,我还是不知从哪里讲起。”我说:“这就要看你自己了,像老蒋说的,晚上躺在床上,去回迴你的狗肚肠。”
老况顿时觉得,检讨就检讨,难道真的怕他们不成?于是就高兴起来,说:“我们来干一杯?我就去买酒。”我说:“谁要喝你的酒?只要你去想清楚点,把检讨明目张胆做精彩,呵呵。”老况说:“你说得不错,我真的要好好盘一盘,说得袁瞎子蒋和兴成缩头乌龟,令人发指。”
正要各自归门,我似乎记起什么,把老况唤住,说:“老况,听人讲,你切菜时,都把鸡内脏吃光了,怎回事?”
老况傻笑了一通,说:“不讲瞒骗话,吃过一二次。那是我气不过,故意吃给蒋和兴看。你不知道,每次有好菜,蒋和兴他们总要藏起来,卖给书记校长、那些当官的、还有自己要好的人。老是这样,我就气,你们可藏,我为何不能吃。”
我说:“那是你不是了,用手捞着吃,确太不雅相。何况,他们藏菜,在暗处,你吃在明处,别人的眼睛为你照相,再加油添醋,你就成猪的形象了。”老况说:“那倒是,今后,我要换种方法与他们对抗,趁人多的时候,突然把他们的藏菜搜出来,让老师知道情况,蒋和兴会遭骂。”我说:“这样做,比较合理一点。”
老况又说:“老马,还有更气人的。这个蒋和兴啊,对小八癞子,脸皮拉得三寸厚,对校长书记,屁股也会舔。仅卖好菜给校长书记,倒还气得过,我好几次发现,校长书记一元钱买菜,蒋家兴找还二元三元菜票。次数多了,校长书记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又不好说出口,那菜票在窗台上推来推去。我气起来,真想抢上去,当场把菜票夺下来。但又不敢,究竟是校长书记。”
我说:“你不会是说谎吧?听老蒋说,他做人,是清清水,白白米,自己从不留吃好菜,每餐青菜萝卜而已。正因为原则性太强,常常与教职工吵架。”
老况骂起来:“放他娘的狗屁,老蒋的话可听,世上没有强盗乌龟贼了。”我劝老况,做事,也要讲点方法策略,一味与他们作对,食堂内幕知得太多,你在食堂是呆不长的。老况说:“这我知道,袁瞎子蒋和兴他们,很恨我,有关菜啊,食堂物资啊,都不给我上手,只叫我烧镬洗碗。不过,我总有天,叫蒋和兴落我手里。”我说:“你好省了,你有多少能耐,别人还不知道?——唉,老况,听说你有厨师证的,怎么不让你上灶啊,只是本初级厨师证吧?”老况说:“不是的,是一级厨师证。”我说:“你放屁,全剡县总共几个一级厨师,会轮得上你?”老况摸摸索索的,拿出一本塑料封皮的小册子,说:“这证书,我刚带着,你看,是真的。”我接过一看,况子侃的大名下,果然标明“一级厨师”字样。我很吃惊说:“怎么回事,这证是哪里来的?我从没见过你烧出一碗像样的菜,你最好的手艺就是清水白滚汤。如果你也是一级厨师,那全国人都是特级厨师了。”老况说:“那证可是正正规规得来的。当时,我刚参加工作,教委组织我们去学习厨师,培训了十几天,菜刀还没握稳,就结束了,发给我们这本证。”我说:“真是乱弹琴,竟这样蒙人!老况,我劝你,真的要用心思学点技术。你如真有了一级厨师的技术,怕还要在这里受鸟气?”
5
每周一次的教职工会议,如期举行。会前,钟校长顺便说了一句,今晚会议的内容有三项,具体哪三项,他没作解说。这时,会议室里有了小心的议论。往常,会议内容历来只有两项:先校长讲话,其次,书记讲话。只是接下去的拖头很长,书记讲完了,校长必定有补充,接着,书记也有补充。有一次,校长和书记,你补充我补充,补充来补充去,补充到11点多,还没补充好。有个老师小声咕嘟了句:“天亮了!”钟校长赶紧看表,皱起眉头喝道:“乱讲乱话,还在上半夜!”引出一阵笑,钟校长的幽默,将教职工的瞌睡赶跑了。今晚,增加的内容是什么呢?两项内容也要开到后半夜,三项不真要到天亮了么?
其实,聪明的读者已明白,第三项是什么内容了,没办法,只得让教职工们暂且心焦一会。
钟校长开始讲话了。今晚,也照往例,作报告前,先告诫道:“会上不要讲话,不要做小动作!”两次告诫之后,还有说话声,脸就板下来,立显他的个性特点,怪吓人的。钟校长有怎样的的个性特点?还得简介一下。他眼睛大、喉咙声大,声震如雷,脸面又黑,有人形容,钟校长发怒的眼,像田螺肉。有人立即更正,说更像牯牛卵蛋。骂人时的喉咙,连鬼也吓得调头就跑;再加上脸黑,就成钟馗了,人鬼全怕。这可不是夸张,有实证的。有次,钟校长从山溪老家返校,过十八盘。那地段,形势险要,左是百丈绝壁,右是万丈深渊。钟校长历来小心翼翼,可这次,他失手了,自行车向万丈深渊冲去。钟校长本能的一声巨吼,“啊——”!紧接着是彭的一声小响,钟校长的皮带,被喊叫产生的能量爆断了,散开来的皮带连同裤子,将自行车龙头紧紧缠住,悲剧已无可避免了。而事实上,无常小鬼在钟校长冲向悬崖的刹那间,拿出索链,就向钟校长的脖子上套。哪料,钟校长的巨吼先期发出,在皮带爆断的同时,无常小鬼也被震飞出去,吓得他们丢了索链,赶紧逃命。而钟校长,因裤子缠紧自行车把,反而救了他一命,一掉下,就牢牢的挂在悬崖边的死树桩上,很快被人救了上来。奇迹,除了受惊吓,隐秘处有一块乌青外,均无大碍。虽然,小鬼一节,有编故事的嫌疑,可钟校长的个性特长,救了自己一命,确是颠扑不破、铜鼎般的事实。
钟校长的第二个特点,是喜欢吵架。初一听,像是抹黑钟校长。其实,我们是万分敬重钟校长的,只是一时找不到更为妥贴的词语,去概括钟校长的特点和美德。钟校长事无巨细,必御驾亲征。打架验伤的事他处理,偷鸡摸狗的事也他处理,学生、老师、员工头毛细拔的事,他都眉毛胡子一把抓,老实说,让别人来管,实在不放心。整天拿着大刀舞,舞得别人眼花,舞得自己虚脱。因此,难免舞动中,刀锋偏离方向,误伤了人,引起对抗。据有心人士不完整统计,两个月来,钟校长与教师吵架八人次,与学生吵斗25人次,其中较剧烈的5次。举一例说,钟校长特别痛恨那些调皮捣蛋、故意破坏校纪校规的学生。有次,他在教育顽皮学生时,那学生不但不听,硬头硬脑的,顶撞的声音,差点盖过钟校长,太没天没地了!钟校长拿起扫帚柄,想试试他的屁股、头颈,究竟有多硬。第一下,试在屁股上,学生只跳了跳,第二下,试在头颈上。或许你知道,钟校长一米八五的个子,力大无穷,试验时,又用力大了一点,那顽皮生的头颈最硬,也受不住了。于是,学生哇的一声,眼泪当润滑油,立即产生动力,冲上前,就夺钟校长的扫帚,结果,就出现了师生拥抱在一起、摔打滚爬的亲切而热烈的场面。
当然,这种戏剧性的场景,只能是自演自看,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能让外人看的。可事有不巧,英语教师马海贵,有个亲戚从美国远道回来探亲,马老师要去杭州接机,急急地来校长室请假,擅自推门进去。要顺便说一句,马老师是一千多度的近视眼,进去听到热热闹闹的声音,看到的只是,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搅在一起。见此状,连忙退了出来。可马老师接机回校,钟校长与学生亲密比赛摔跤的事,校园里流传得很广,钟校长非常恼火,斥责马海贵,故意散布流言,中伤校长,贬损校长良好的清誉和名声。马老师一得知此消息,慌了神,赶忙到校长室,澄清是非曲直。在钟校长面前,急得青筋饱绽,汗流满面。再三赌咒发誓,没向任何人传过言,多过嘴;况且,高度的近视,校长室里在干什么,当时根本没看清。可是,天下的事,一旦某人对某人产生怀疑,很难解释得清的。果然,马老师越解释,钟校长越不信,并且越被惹恼火,腰间的皮带也吱吱的响起来,说明钟校长已忍无可忍,确实是,立即传出钟校长的怒吼:“滚出去!”
这马老师唇焦舌干,神志恍惚,看看冤枉就要坐实,百般无奈之中,那就要虚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向下弯,双膝与头,一齐着地,头把地板碰得咚咚响,嘴里喊:“钟校长,冤枉啊,我没有散布谣言,我没有中伤校长,我没有······”
此情此景,不但没感动校长,却感受到的是奇耻大辱,只听扑的一声,钟校长的皮带爆断了, “你把我当什么?当死人,当菩萨?啊?你个马瞎子!”怒不可遏的冲上去,也想让马老师尝尝,亲密接触的滋味。亏得拉扯的人实在太多,钟校长的尝试,没有成功。
这里要告诫各位,莫要心存妄想,不自量力,向去与钟校长论短较长。事实也证明,我的告诫是正确的,也有部分学生和老师,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偏去找钟校长争高低,想表现自己的能耐,结果呢,无一例外,钟校长获得胜利。说实话,钟校长的功力,深不可测,不要说区区数人,即使全校一千多师生,一齐上,也非钟校长对手。当然,余书记除外,他完全有可能,与钟校长打个平手。
6
我们还是回到正题,来开教职工会。听钟校长言辞,估摸出,今晚要说的内容很多,但中心话题,似乎是宣讲学校对违纪学生,和拖欠学费学生的处理决定。经过多少钟点的宣讲了,已无法统计,反正历历在目,三五个人鼾声已起。这里有个值得记起的细节,因为这细节,拯救行将死灭的会场气氛;而这个拯救行为,是钟校长自己创作的。这细节的关键内容,是钟校长的一段实录,当然,这段实录,尚说不清楚,出于“决定”的哪一章、哪一节,但绝对是钟校长的原创,绝对准确,未敢有一字篡改。钟校长不知在念决定,还是在讲决定,一如往常的语速、语调进行曲:“学校决定,对……..支豆山、雅木林、史杉殿等36位同学,给予留校察看、记大过、警告处分。前括符,欠费学生的名单另行公布,后括符括归来…….”钟校长说“前括符”,毫无反响,到“后括符”一括进来,死水立即荡漾起来:会场上先是“嘿嘿”——极轻微,疏朗的声音,极速传染,酿成“啊哈啊哈”的狂澜,死水不存在了!那些个瞌睡虫,虽不明就里,只是受这欢乐场面感染,也傻傻的咧开嘴。钟校长万分不解了,他的下句,“具体处分公布如下”,也给莫名其妙的笑声扼杀了。会场的欢乐,钻进钟校长的肚子里,氧化成火,他牛卵蛋眼睛一脱出,钟馗脸就挂上。他索性站起来,手指东点西的乱舞,叫道:“笑什么笑?谁在破坏会场纪律,啊?啊?啊!”
钟校长的手指忽然定格一处,功力开始在身上涌动,那皮带又处在极危险之中。他喝道:“谢文初,站起来!捣什么鬼,你?”
正在忘形欢乐中的“瘟猪”(这是谢文初的昌号),想不到会被校长御点青睐,咪咪笑的嘴脸,荡漾着幸福。谢文初缓缓的站起,说道:“一般说来,那括号是不用读出来的。仅供校长参考。谢谢。”言罢,一鞠躬,未经批准,自己坐下。
欢乐的漩涡,再次涌上水面,校长声嘶力竭;书记 也参与筑坝,然无济于事,校长书记的火气,还是被欢乐的海洋淹没,并且,还在泛滥,有溢出会场的可能,因而,也就避免了火灾。
此刻,我斜眼看见,老况神情有了变化。原先,老况选坐在会场的最角落,毕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众多面孔,而且是不光彩的检讨。因此,他一直阴着脸,猫着腰,躲在角落里,等待着“上台示众”的一刻。老况是极喜凑热闹的,这闹猛的场面,哪有不影响他的道理!老况先是抬起头,接着舒开脸,身子东摇西摆的,似乎热不可耐。而后,干脆站起来,大有跃跃欲试——不,不准确,大有蠢蠢欲动的神态。各位先生们啊,赶快静下来,让永远没发言权的老况,有一次检讨的机会吧。
会场终于恢复了常态,校长的演讲,也告个段落,轮到书记上台了。如果说,钟校长有武功盖世,那么,余书记能文治伏天,这绝无夸张的意味。余书记的可贵可敬,不仅表现在言辞像河水般流畅,且永无倦意,更珍贵者,他每次发言,都有独到的见解,永远站在时代的前列,这已是被历史证明了的。文献记载,及亲历者证实,余书记(那时还没入党,冒昧,他叫余文忠)在一千人的大会上,讲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经验,站着连讲六小时,会场鼓掌八百零一次;伍佰三十人,手掌鼓肿;一百十五人,留下陈伤。讲述此事的亲历者,就是陈伤者之一。足见余书记讲用之动人、受欢迎程度之烈,世上少有。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他是校领导最器重、最有培养前途的青年教师。造反派打倒校领导后,还贴出一条横幅:气死老保余文忠。据传,余书记真差点气死,他的肚子啊,气得像篮球一样鼓。而事实是,余书记当时得了血吸虫病。送走瘟神之后,很快,他反戈一击,成了造反派的顶尖人物。他与保守派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所向披靡,无一能敌者,造反队第一辩才的地位,正式确立。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造反派退出历史舞台,老干部又重掌江山。余书记以其敏锐的头脑,迅即又反戈出击,声泪俱下,控诉造反派迫害老干部的滔天罪行,因其控诉的深刻有力,重得老领导信任,还入了党,仍然是时代的带头人。
今晚,余书记开门见山、高屋建瓴,一上场,即确立了一个哲学命题,曰:大树不一定长在深林里,田头地角也能长出参天大树!言罢,喉咙发出三声极富音乐感的唔、唔唔,停顿片刻,让闪烁的眼光在人头中漫游,他觉得,如潮的掌声就要立即涌起,这划时代的观点,将正式通过上市。然而,听众的反应,更多的是对哲学的敬畏,会场一片肃穆。
张宝小声对叶平说:“书记观点已提出,接下来,他一口气说出三五万论据,绝对有这能力,可谁救我们?上帝啊!”叶平说:“我们装作小解,溜吧?”我赶紧阻止,“不要走,下面可能有好戏,不看可惜。”叶平他们不解,待要问个究竟,我用头示意,书记大人正在注意我们。
7
其实,余书记深刻的哲学观点,并不是放空对空导弹。了解甘中当代史的人,非常明白其言的现实性。钟校长和余书记共掌甘中,约莫十载。钟校长是老甘中,服务甘中早超过十年了,余书记比校长更“老”,只是中间脱离过一段时间,恢复高考那年,又回甘中执政。钟、余两最高领导,文治武功,珠联璧合,在甘中创造奇迹,是两指拾田螺,笃定的事。事实上,已经创造了奇迹。 据说,学校连续八年,被评为县级以上德育先进。就刚不久,一溜汽车开进学校,下车人里,其中一个竟是我省外的同学。我大喜过望,一拳打过去。同学惊喜无限:“你早知道我来,先到门口接我?”
原来,我们都误会了。同学说,他们来我校取经的,说我校在省外名声很响,在中国最权威的德育教育刊物上,常常看到余书记写的文章,非常深刻、非常生动、非常有感召力,极有指导借鉴意义,因此,同学他们学校,不远千里,前来取经。这真可谓墙内开花墙外红,我校师生,没有及时学习领会余书记的经典,化为我们栽培参天大树的动力,感到无限羞愧。
德育教育的红花,开出墙外之后,却有个小小的遗憾,文化教育的花,墙内没开旺盛,墙外也不怎么香。恢复高考以来,已过去十来年,年年剃光头,这真不天公地道!钟、余合璧,能创造德育奇迹,哪有不创造文化奇迹的道理?现在,老让钟校长、余书记剃光头,遭受难看,肯定是老天歪了眼!也有人说,这完全是余书记自己寻的孽。话可哪能这般说,余书记是紧跟时代潮流,怎会有错?文革前,甘雨中学确是剡县最著名的学府,恢复高考第一年,高考上线人数,出自老甘中的,占全县四分之一多。只是文革中,造反派掌权,余书记又创造性的运用毛泽东思想,彻底摧毁资产阶级统治甘中的现象,说要为农业服务,为貧下中农服务,将甘中五马分尸,让当时甘雨区的五个乡,都分到一块尸肉,那些臭老九,当然都跟着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教育,二教育,老师下去割稻种田,贫下中农上来站黑板。到文革结束,甘中恢复校名,却已成剡县的三类学校,就如木板上钉铁钉,事实既成,一时无法改变。亏得钟、余力挽狂澜,还创造了德育教育奇迹,要是别人领导,甘中怕是早解散了呢。
然而,一流的领导,怎能容忍三流的学校?余书记要在“田头地角”,种出参天大树,这崇高目标,在场教师当然也十分理解,十分拥护,也十分想要,只是太怕余书记今晚就要实现,让老师们陪着论证到天明。
今晚,余书记发了善心,饶了大家,他只论证了一小时40分钟,在会场的鼾声将要盖过自己的演讲时,那参天大树,已稳固地矗立在甘中的“田头地角”,那些专心听讲的老师,已经听出,余书记开始转话题。
余书记的声音也大起来,而且十分激昂:“参天大树,需要我们全体师生齐心合力,辛勤耕耘,锄草施肥;自生自灭长不成大树,折折攀攀,要弄死大树!可有的人,就是不把心思放在培育大树上,不好好工作,上班时讨相骂,影响别人工作,这种害群之马,我们决不允许。况子侃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恶劣行为,已造成极坏的影响,他必须作出深刻的检讨。——况子侃,你上来!”
余书记的这一声吆喝,效果极佳,把大多数人的瞌睡虫吓跑了,大家直起腰,惺忪的眼里发现,老况一摇一摆、磨磨蹭蹭的走着,仿佛在无人之地散步。走廊上不断伸出手和脚,有两次,他差点倒地,亏得走得慢,身子只向前倾冲一下。以后的路,老况万分小心,才避开了众多的暗算。然仍发觉被抓住后衣盖、阻碍了行走,老况大声叫起来:“不要吵,让我上去检讨!”
行将死灭的气氛,即刻振奋起来。
老况终于站在演讲台上,台下响起了一些稀稀朗朗的掌声,即使校长书记讲话,也没得到过此等礼遇。老况大受鼓舞,面孔像红头雉鸡。因太兴奋,他反不知所措了,他回过脸去,问道:“唱……(老况立即止口,原本,他脱口想出的,大概是‘唱功老生’,他背地里,都是这样称呼余书记的。)余书记,叫我说什么啊?”
余书记板着面孔,极不高兴的命令道:“检讨!就检讨!”
老况把身子转过来,半张脸向教师,半张脸向着右边墙壁,像是自言自语,“我是大老粗,八字不识一撇,叫我说什么呢……”
余书记喝断他:“不要假痴假呆,不是叫你说什么,是叫你检讨!”
老况恍然大悟,赶紧说:“我检讨,我检讨。——可我检讨什么呢?”
又有了笑声夹掌声。老况不解了,自己这句话精彩在哪呀,竟会有掌声欢迎?但这掌声确给老况很大的勇气。他终于不必多言,少讲废话,他要说检讨正题了。
8
这可能是中国最有特色的检讨。老况这样开的头:“我检讨,全是我的错,我与蒋和兴、袁瞎子——我又错了,叫错了,应叫袁主任蒋主任。我与袁主任蒋主任讨相骂,还骂他们偷豆偷油,我一句,他们十句,我讨不过他们……”会场里笑声再起,余书记立即再次喝断老况,指正说:“不要牵来绷去,只检讨错在哪里,怎么改正!”
老况赶紧改正,道:“余书记教导得是,我错,我检讨。我错在上班时讨相骂,况且呢,骂人家偷东西,又没有抓住,是不能随便说的,更错的是,我骂的人是袁瞎······袁主任、蒋主任,有错也不能骂,他们是领导,他们要面子,不像我们小老百姓,脸包了尿布,不要脸面的······”
会场里有人骂:“这叫检讨吗,乱话三千······”人们抬头去看,见是蒋和兴,花白的头发抖动着,脸孔像猪肝。坐在他身边的张宝说:“蒋主任,这不像检讨,那怎么才像检讨呢,你老是不是去示范一下?”老蒋狠狠的瞪了张宝一眼,算是回答。那检讨权又还给了老况。
老况已把头转过来了,正对着老蒋,说:“我是白板一个,怎么检讨,真要你蒋主任教教我,其实,我所有方面都不及你,我是傻瓜、猪头山阿木林,人家偷豆偷油,管我什么事,却忍不住说了,讨相骂了,影响上班了,我检讨。今后,我一定向有些人学习,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看见有人把食堂的油、豆拎走,不声不响。不过,话要说回来,我老况,是钉死的秤,生煞的心,性子改不过来,我上班不再讨相骂,但我会生亮眼,那些手痒的人要小心了,冷不防被我发现,我是眼睛突出,不顾叔侄,要当面把他夺下来的!”
余书记又很不高兴的说了一句:“老况,你检讨得集中一点,不要老扯到别人身上去。”
老况立即将身子转向余书记,极虚心的样子说:“我又错了,我是大老粗,说不好话,担抬我些。总之,这次,上班讨相骂,我大错特错了,何况与袁瞎······袁主任他们领导吵,更错上加错,下次如果忍不住再吵了,上班时,我一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拳头打来背脊接,巴掌打来脸孔接······”说到这,老况忽然觉得没话说了,站在讲台上,抓挠着头发傻笑。
老况正想跑下来,脚已迈出一步,似乎忽想到了什么话,生怕被余书记剥夺发言权,赶紧止步,说:“那次讨相骂,我说袁瞎······袁主任他们偷,他们说我偷。我是冤枉大老爷,我没偷,确实没偷,我向老天菩萨赌咒,若偷了,让我断子绝孙。袁主任他们驳我,说没偷,怎知储藏室少了东西,我一定撬门进去了。天知地明,仓库锁没敲掉过,我也没进去过,袁主任蒋主任,一人一把锁,吊在自己腰间,我有幻眼法,拿了他们的锁匙,进去偷啊?另外,我也不是孙悟空,能变成一只苍蝇,飞进去。”
会场里的听众还没明白,老况的话是否说完,只见老况已歪歪扭扭的鞠躬了,引得场下笑声四起,掌声充满会场。
今晚的会,因老况的检讨,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甘中有史以来,最有趣的、最快乐、最不会打瞌睡的会议。老况也由此名声大振,立即成了学校明星,会场散出来的人群里,口里谈的全是老况;他身前身后,跟着一大帮粉丝,推推搡搡,起哄不绝。叶平赶上前,用力拍了老况一掌,说:“老况,今天,老蒋他们给你说得令人发指了,哈哈。想不到,你这个白板,也有几根肚肠。”
老况已经忘了形,在人们百般的赞扬声里,竟莫忘谦虚,他脱口说:“我哪里有本事,全是老马教我的,我······”
叶平一巴掌拍在老况的嘴上:“不必多言,少讲废话,我们喝老酒去。”
但是,老马——就是我教老况检讨的话,还是立即在全校传扬开去。亏得我走得快,要不,我一定也成为另一个老况,成为明星,被众多粉丝围住,脱不了身。我在寝室门口拦住了老况,喝道:“你好个老况,我想帮你过检讨关,你倒要笃我死啊?”
老况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嘴里吼着自创的野徽调,对我的吆喝,以为说的是别个,全不入耳,生怕全校听不见似地,用劲的喊道:“老马,谢谢你,今晚真爽心,出了口恶气!老马,我们真喝酒去?”
我说:“滚你妈的蛋,你舒心了,我不痛快,你知不知道?一分钟不到,将我出卖了。”
看我不像是玩的,老况有点懵了:“老马,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出卖你?”
我说:“你老况真是个屙竹筒,我呢,是帮狗无屙食。你不是一出会场,就对人说,你今晚的表演,是我教你的吗,你想想,校长书记,老袁老蒋不恨死我了?”
老况很不解:“哪有这事?我是真心感谢你呀。”
9
第二天,我上完课,刚从教室出来,余书记站在校长室门口,向我招手,说:“马老师,你过来下。”
我走进校长室,问:“有事吗?”余书记笑笑,说:“没事,随便聊聊。你今天几节课,都上完了?”我答:“两节,接下来去备课。——余书记,您有事尽管吩咐。”
余书记又笑起来:“没事没事,就聊聊么。马老师,你调到我校半年不到,课上得很好,班也带得很好,在学生中威望很高,学校对你的印象很不错的,希望你今后继续努力,处处维护学校利益,也要帮助树立领导的威信······”
我说:“我好好带班,好好上课,就是维护学校利益,不是吗?”
余书记忙说:“是,是。这方面,我们看在眼里的,就是有些小细节上,你最好也注意点。譬如说,昨天晚上,是你教老况这样说的?这影响可不好。”
这下,轮到我笑起来:“余书记,这是哪里的话。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一下子教会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说话?事情是这样,昨天下午,老况叫我帮他写检讨。我说什么检讨,他说就是那讨相骂的事。我说检讨别人怎能代写的?他说他不识多少字,写不起来,定叫我帮忙。我说,写不起来就不写,口头上去说说不成了?他又问我说什么,说也说不好。我说,那是你自己的事,别人怎代替得了你的嘴巴?你只要将你错在哪儿,怎么改正的想法,实事求是的说出来就行了。余书记,您也不是这样教导老况的,我这样说,就错了?余书记,你想想,人家来问我,我总要说几句话呀,刚才这些话,能说我‘教’老况检讨吗?这真有点冤枉人了。”
余书记翻着白眼,一时无语,我站起来,说:“余书记,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我从校长室出来,没多久,有人向我传话,说余书记看着我的背影,连连摇头,嘴里说着:“这个老马,这个老马。”钟校长没参与我们的谈话,在余书记摇头之后说:“这个马草啊,是块三角石头,要摆平,难!”那人告诫我,今后做事小心点,校长书记可能对你有成见了。
我笑笑,“不会,校长书记哪会这般小肚量啊。我是为学校卖命工作的老师,校长书记不会冷看我吧?”
我听了忠告之后,也没多想,反正做个老师,没想当官,靠教书吃饭,只要把书教好,能把班带好,难不成还非得加一条,先巴结好校长书记,再重视带班施教?何况我又没得罪他们多少,他们得罪我干么。
走到教研室门口,碰上叶平。叶平问我:“老况给你惹麻烦啦?”我说没,哪里有这许多麻烦呢。叶平说:“那书记找你做什么?”我说:“没话找话,领导关心一下下属么,嘿嘿。不过,说不是麻烦,也是有点。书记要我帮树领导威信,不能做老况的老师。想起来也有点可笑,老况的精彩检讨,我也沾上份子了,书记在帮我分析利弊呢,呵呵,有趣有趣。你还有事吗,我们打乒乓球去?”
叶平说:“不了,下面还有一节课。马老师,那个老侃也真要小心交往,这人嘴巴没关栏,料船头站不稳,你想帮他,反捏一把屎。昨晚,要不是我一巴掌堵住他的嘴,不知他还会胡言乱语些什么来。”
我说:“其实老况也真是无心的,只是说不好话,无意中,暴露了‘天机’,呵呵,没事的,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现在想想,原以为很有趣,其实也无聊,至多,只提供人们茶前饭后的一点谈资,于己、于人、于学校,并无深意义。当然,我也极不后悔,昨晚老况的表演,至少,他出了口鸟气,也给那些讲君子话,做小人事的假牙们,一些不痛快,使他们今后说也好,行也好,稍微顾忌一点。”
我与叶平正扯着,那些前来关心我的人,渐渐的围拢来,我和叶平打着哈哈,赶紧走散。
10
大家知道,我不大爱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话,且话语生硬,缺乏生趣,过了二三天,来打听新闻的人就没了。而老况,自我陶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别人就不允许了。原来,老况在食堂里,名曰厨师,实只是个烧火刷碗的料。今天,老蒋以为,干这活儿,太抬爱他了,老蒋决定,在他分管范围内,给老况换换工作。一早,老况还没迈进食堂,老蒋就对老况派工说:“学校的猪粪将满出栏了,你去把它铲出来,挑到菜地里去!”
这里要说明一下,食堂里养着好多猪。学校一千多师生,制造剩菜剩饭的能力十分强, 把十几头猪,宠得没有规矩,吃喝拉撒的功能分外正常,它们边吃边拉,六十天可卖,且只只肥头大耳,不几天,猪粪就没上猪栏。学校背后,有一块很大的菜地,这些菜们也因此享用到猪的福,日吹夜大,滴嫩翠绿的蔬菜,返回食堂,又供师生制造更多的剩菜剩饭,如此循环不息。过去,猪粪满了,都是雇附近村民来清的。老蒋说“为学校省点钱,今天,我们食堂人员自己来清理”,于是就轮到了老况。开始,老侃也竭力反抗过,当然没用。老蒋极耐心的告诫老况:“还是赶快去完成工作,不听安排,让校长知道,扣起工资来,大家没味道。”老况已尝过几次扣工资的味道,就只好硬着头,去完成这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
这些猪,吃喝拉撒功能虽然特强,但拉撒得最快,也快不过老侃,一畚箕又一畚箕的担出去。对老况的这次活儿,老蒋竟一次也没来督查,他万分放心,老况极不会偷懒。确实,最是傻瓜,也不会在这连苍蝇蚊子也要臭闷死的地方,多待一分钟。那时,天不热,老况却光着膀子干,那干劲,真有点叫人感动。老侃与十几头猪和它们的排泄物奋战了三天,老况成了胜利者。当他赤膊走出猪栏,已与那些排泄物没有二致,汗与排泄物沾在一起,全身臭不可闻。老况虽视自己是十三点,脑子不好使,当他摇摇晃晃的向淘米间走去时,还是有零零碎碎的思想闪过:亏得猪们手下留情,没一畚箕一畚箕的拉,使自己终于完工,摆脱困境······自己被那蒋和兴暗算了,这次吃了哑巴亏。等着瞧,我老况会叫你六月债,还得快的。
老侃又回到厨师队伍中,干他的烧火刷碗的老本行。蒋主任嘱咐手下,不要理他,叫他像冷狗屙一样在角落里臭着。老况虽然迟钝,也感到被冷落,没人与他说话,老况主动去与人搭讪,换回的只是白眼。喜欢热闹的老况,终于觉到了热面孔捂冷屁股的悲哀了。于是,老况捡起自娱自乐的法宝,把那自创的野徽调唱得震天响。这一招很灵,不但自己解了闷,又扰乱了对头的心。他精神大有好转,尽管对手警告、谩骂、到哀求:“老况,你不要老牛叫了,饶了我们的耳朵。”老况越发得意,也就吼得更响。那些老蒋的手下,原本与老况无怨无仇,只是照顾到领导的情绪,才与老况作对的,时间一长,早坚持不住,终于放弃了冷落计划,老侃也停止吼叫。
只有蒋主任,始终是立场坚定的,他绝不允许老况这颗老鼠屙,来坏了一锅粥。有时,老况觉得自己闲了,主动的来帮切菜什么的,蒋主任坚决的夺下他的菜刀,道:“谁叫你做了?走走走,去做你自己的事。”中午到了,老况又主动去端盘、售菜,蒋主任立即赶上去,夺下他手中的盘碗,道:“这里没你的事,站一边去,不要夹七夹八,影响别人干活!”
有一次,实验室管理员,章生兵路过,偶见蒋主任正将老况的盘夺下来,章生兵看不过去,趁没人的时候劝蒋主任说:“你这样对待老况,是不是太过分了点?老话说,当面糟蹋,不如一棒笃煞。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蒋主任不中听了,立即反驳说:“说话要看对象,你的话对一般人适用,对老况有用吗?老况能算人吗?对他就是要一棒笃煞,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叫他切菜,鼻头拖涕,这菜你还要吃吗?让他卖菜,手挠嘴吞,猪肝猪舌头哪时没了也不知,你放心他上手?要是我当校长,十个也把他开除了。”
章生兵说:“你说的,是实情,还是你想象的?老况尽管不怎么样,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夸张,凡事做八分,不要做满了,做事过头,水漫出来了,湿了别人的鞋,也会湿了自己的脚。对人对己,都没啥好处。当然,我不是为老况打抱不平,对他,我也没什么好感,我只对事,不对人。你老是过来人,知道做人做事得有分寸。”
蒋主任又待反辩,章生兵已走了。
张宝从章生兵这里听说老况的事,又在我们的家园,六脚饭桌上转述,在场者个个摇头,越说越丧气。大家一致评定,结论是:老况不是人,至少不是真正意义上活着的人。真个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们正待否定他作人的资格,老况倒高唱着野徽调,雄赳赳、气傲傲开进饭场。
张宝先开的口:“老况,看你的神气,你又把老蒋的菜刀菜盘夺下来了。”
叶平说:“那当然,不必多言,少讲废话了,老况,你肯定把老蒋搞得令人发指了,嘿嘿。”
老况正唱得高兴,似乎有点舍不得停下,只是众多的声音攻进耳朵,就勉强的回应说:“张宝,你们不要说反话,我老况会听不出吗?蒋和兴是个强盗乌龟,先让他一回,饶得别人饶得己。你们看着,总有一天,叫蒋和兴落在我手里。”
张宝说:“你啊,小猪硬牙床,说话么,石猪槽也咬得破,做事呢,一堆烂污泥······算了算了,对你说话,还不是去对牛谈情。”
叶平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当面糟蹋,不如一棒笃煞。被人当面夺刀夺盘,也没反应,你还能说是活着的人吗?我说,你赶快到豆腐角落里碰死算了。”
我也说了一句:“没有尊严的做人,或者被人损了尊严,也不自己维护,甚至自己不要尊严,这样做人是很悲哀的。”
对我们这些太监们的牢骚,老况皇帝泰然处之,全不在意,高声说:“不必多言,少讲废话,拿老酒来!”看看没人反应,他自己动手,将各人剩在碗中的酒,倒在一起,一口而尽。
11
当着众人的面,老况几次被老蒋夺下盘碗之后,极不见萎头落拓、如冷狗屎臭在角落的情状,倒是日见精神,与人嘻嘻哈哈,插科打诨。有时,老蒋来几句锋利、刺心的话语,老况也哦哦哦的应得顺,食堂里的人都说,老况开始变好了。
那天中午,蒋主任手捧一只大搪瓷杯,待走进自己的寝室,章生兵从食堂吃了饭,正走到蒋主任门口,被热情好客的蒋主任叫住,非要生兵到屋里坐。章生兵见他捧着的杯子,无话找话的说:“什么好菜下饭啊?”
蒋主任将大杯子往生兵眼皮底下一送,道:“你看,青菜豆腐,三毛钱的菜。我好歹也管着食堂,自己的手脚一定要干净,嘴巴要管紧,清清水,白白米的做人,这是接受党、政府几十年的教育,所养成的做人原则。呵呵······”
章生兵说:“老党员么,应该这样。——霍,你也喝酒啊?”生兵看到桌子上的酒瓶,找个由头说话。
蒋主任说:“马上退休了,不享点福干嘛。我喝酒是很随便的,几颗罗汉豆,一把花生米,还有,你看鲜菜萝卜照样下酒,呵呵。哎,生兵,我想到了,我上次对你说,对那老况,不能好声好气的说话,要煞苛一点。事实是,我的话是对的。前段时间,我对老况真的很杀气,说话做事都很严厉的。想不到,他倒渐渐变好了。”
章生兵问:“怎么样的变好法?”
蒋主任呵呵的笑起来,“你想不到吧,现在啊,他变得很安稳,乱讲乱话少了,有时,我批评得煞苛一点,也不回对,难得难得。”
章生兵说:“可见你蒋主任工作有方,能把老况教育过来。”老蒋显得谦逊起来,说:“哪里,哪里,——你吃过了,再喝点酒?”老蒋与章生兵说话,一直捧着杯子。生兵明白,老蒋邀喝酒,明显有逐客的意思,于是忙说:“别客气,那我走了。”章生 兵转过身,老蒋就把杯子放在临窗的桌子上,说:“那你慢走,我吃饭——”
老况突然从天而降,老蒋还没反应过来,那大杯子已端在老况的手里,回身就走。老况边走边叫:“嘿嘿,蒋和兴,今天要揪揪你的狐狸尾巴!”
食堂里还有不少老师在吃饭,食堂边的大路上,学生人来人往,非常闹猛。老况的叫声,引来了不少目光,有的学生已停下脚步。那老况一跑进食堂,立即拿来一双筷,更加起劲的喊叫:“大家来看看,这个蒋和兴的清清水、白白米!”老况把杯子上面的青菜豆腐拨开,下面全是精猪肉。老况觉得不过瘾,又去里间拿出个大菜盘,哗的一倒,猪肉足足占了半大盘。肉香即刻向在场者的鼻子袭来。老况端着盘子,一个个的向围拢来的眼前送,不住的说:“你们看,这个蒋和兴贪不贪,天天白吃白拿学校的东西,还有脸自吹清清水白白米做人!他餐餐吃的二三毛钱的青菜豆腐,就是这个样子!”
老况正得意忘形,端着盘子做实物广告,不提防老蒋已经冲过来,一拳向老况的头部打去,大概人流汹涌,那出去的拳头,被挤偏了,正好打在老况举起来向人喧示的菜盘上,盘子一跳,那肉菜全向老况身上跑,老蒋没有吃成美味,却让老况先尝了鲜。
老况还没清头过来,老将第二拳已赶上来,嘴里骂道:“你个下作东西,想干什么?”
老况正抹下脸上的肉末,见有拳头过来,下意识的一退,错过了吃免费拳头的机会。见老蒋动了武,老况的英雄气概被激发出来,骂道:“你个老东西,你想干什么,想动武?我怕你不成?“立即也伸出拳头。
老蒋喝道:“那么,我怕你?”立即又发过一拳。
老况原本是肯定能尝到可口的拳味,只因当时观众太多,老蒋老况被人流隔开,虽然两人谁也不怕谁,一来一往的出拳,但是, 表演的只是隔空击物。他俩嘴巴不断地动,身子不断的跳,拳头不断的舞,创造性的向人演示着,最时尚的口战、手谈的行为艺术。
这里有必要补充一下,老蒋是就要退休的人,竟主动向正当盛年的老况发起进攻,似乎不合情理。其实,甘中的人,绝不担心老蒋会挨揍,心里倒都说,这下老况要倒霉了。别看老侃年轻,个子高,可就像根跌倒拐杖,走路摇摇晃晃,风也吹得倒他。老况上有老,下有小,没挣大钱的本事,又没人肯在他的青菜盘下面藏猪肉,只能吃真正的青菜萝卜,肚壁精瘦,积不下板油,内力不足是当然的了。而看那老蒋, 尽管头发白了,脸蛋却是红润发光,腿部和手臂的肌肉饱绽,老在年轻人面前炫耀力气,在比试腕力时,常把后生哥扳倒。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老蒋的精力旺盛,也胜过小后生。常常看见,老蒋的自行车满天飞,而自行车车抱架上,总坐着老内眷或小内眷。有人寻问,她是谁呀?老蒋总说:“亲眷家。——谁家没个三亲四眷啊,刚碰上了,就顺道捎带一段。”可不知怎的,他寝室里也总女客不断。好事者不免多嘴:“蒋主任又来客了?你亲眷真多啊。”老蒋也不以为意,继续忙于接待他的女亲,并热情有加,乐此不疲。此言确也不虚,我有幸做了老蒋的邻居,深更半夜,老蒋那边,常常从并不封到顶的隔墙上,传来闹猛的男声女音,虽然我多次把两耳塞上花絮,那浪声还是穿透花絮,进入耳膜,使我转辗反侧,难以安睡,常想长出钻天入地本领,以躲避无法消受的快乐。对此,不少人羡慕不已,就连对老蒋深恶痛绝的老况,也不无妒意的说:“怎么回事,那个蒋和兴越活越腥气,越活越新鲜了?”
12
老蒋和老况操练隔空对击不一会,就发现,完全可以用对方身体作目标,进行实力步战了。原来,早已没了阻碍他俩实战的观众。那围住老况看的人,都是学生,见蒋老与老况动起真来,一则,上辈人的事,下辈人不敢干扰;二则,老况弹跳着,不断发拳,全身的肉末、菜叶之类,四处分发,学生们也懂中国的传统观念,本应属于老蒋与老况的东西,他们不敢无功受禄,于是赶紧躲开。
老况一看,有了施展自己武功的机会,即刻向老蒋发起猛烈攻击。老况抢上一步,伸出双手,来抓老蒋的前胸。老蒋慌忙向后一退,其实,他不是怕老况的勇猛,而是那淋淋沥沥的肉末先向他袭来,老蒋一愣,一退,动作就迟缓了。老况一见老蒋怕他了,立即乘胜追击,用尽全力扑上去,左手抓住老蒋的肩胛,右手抱住他的头颈。老况战术意图明显,他要一下子将老蒋摔倒在地:叫你认识我老况,叫你记住自己的生辰八字!
老蒋发现,原来属于自己,现在不想要的美食,老况已硬让自己分享了,于是,刚被淋漓的肉末浇灭的火气、勇气,即刻一齐回来,动作也分外敏捷。在老况抱住他头颈的当儿,他左手夹住老况的腰,右手抓住老况的头发,迅速用力向后一勒:效果十分明显,老况一声“喔育”,松开一只手,退了半步。但是,老况岂是可随便战胜的,他被勒到一边的头,强劲的反弹回来,有力的磕在老蒋的脸颊上,脸面当即腾起一块乌青。向来被自己视作猪狗畜生的老况,竟在自己脸上留下印记,确是很损颜面的事!老蒋用绝技了:他抬起右腿——那可是带人蹬自行车练就的铁腿,强健无比,再加上运用散打技术,狠劲的向老况的小肚子顶去,心里骂着:“你磕我上头,我磕你下头,日你娘的!”
立即反败为胜,刚是虎的老况,马上成了狗熊,他“啊育啊育”连声喊着,身子倭瘘下去,痛苦的骂出一句:“你个强盗胚,真想要我死了,怎踢我卵蛋?”他一边骂,一边仍死死抱住老蒋,跌跌撞撞向后退。
推推搡搡,你进我退,我进你退,不经意间,战场已转移到食堂门口。两者已非旗鼓相当,明显可见,老况落了下风,脚步已乱,只任老蒋猛摔,绝无还摔之力。说时迟,那时快,老况被老蒋悬空抱起,又用力摔了下去。食堂门口有条排水沟,一尺来宽,老况老蒋一齐倒下,刚好倒在排水沟里,老况先倒下,严严实实的嵌在沟里,再也无法动弹。老蒋随势倒下,压在老况上面,行动并无阻碍,老蒋趁势用膝盖顶住老况的肚子,用膝盖一用力,老况的肋骨吱吱的响,老况啊育啊育大声叫。老蒋又举起拳头骂道:“你还再嚣,啊?你个下作东西!”
老况无力的双手,在头顶乱晃,遮来遮去,生怕老蒋的拳头击下来,就哀声说:“你蒋和兴还真要打?快放我起来!”
老蒋举起的拳头,改作巴掌,在老况脸上pi的发出一个音符,道:“让你有个记性,晓得个怕。你个犯贱骆驼!”
两位战斗员正找不到台阶下,有学生叫:“钟校长来了!”这一声不明真假的叫声,很灵,老蒋立即放开老况,自己站起来。看见自己满身全是淋淋沥沥的肉末,刮下来的那些,使劲向老况甩去。老况也被几个人拉起来。两人各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带着各自的战利品,走了。
这时,人们清晰的发现,老蒋的脸容有了些许改变,半边红脸,半边黑脸,黑的半边,比红的半边高出了许多。老蒋虽然是彻彻底底的胜利者,却没半点胜利者的兴奋。过了不少日子,不明真相的人见状,问他:你脸怎么啦?他绝不向人透露半点:这是战胜老况得到的胜利果实,而是这样轻松的回答:“呵呵,不小心,骑自行车摔的。”
老况的脸呢,色彩更鲜艳,不知是从鼻子上,还是嘴巴里流出来的,那鲜红的东西还在向下滴。他下意识的举起手,去摸感觉有点异样的鼻子,结果,他自己把自己的脸化妆了:整张脸布满了红色的花纹,像花猫猫?小丑的脸?关云长?随便你说,都像;远远的看见,还以为,一个没卸妆的戏子走来。
老况捂着嘴低着头,弯着腰走着。嘴脸上的疼痛似乎还忍得住,要命的是那下身,炸裂般的难当,老况有点疑心,那蛋是不是被这个强盗胚磕碎了?老况很想查看一下究竟,可手刚碰上裤管,就使老况难受得歪了嘴,没注意迎面碰上章生兵。
章生兵说:“要紧吗,要不去看看医生?”
老况一震,又一振。老况没想到此等尴尬状,竟有人来问询关心;又见是章生兵,立即放下捂嘴的手,精神振作起来,说:“没事,一点也没事,不小心在哪儿磕碰了一下,一点牙齿血。”
章生兵喝道:“你个况子侃呀,真没救了,你不是被老蒋摔了,打了吗,还说这种狗屁话!不过,也难怪你难看,你啊,木长木大,满肚屎屙,真半点力气都没吗,连个毛60岁的老头都打不过?”
老况急了,说:“真的我自己碰的,老蒋怎能打着我?我倒把他打得鼻青眼肿,脸孔像馒头样了,不信,你去看看。嘿嘿,老蒋有多点力气,能摔倒我?我不留心,拌了一脚,就翻倒了,被蒋和兴捡了个便宜。要不,再较量一回,我怕了他不成?我现在还挑得动200斤的担,老蒋能吗?来他这样两个,我也不怕······”
老况的嘴虽流着血,但似还能咬破石猪槽,章生兵不想看见他真的拿起石头来咬,于是笑笑说:“既然你没事,那我走了。”
章生兵走了,老况却发起愣来:“那个老蒋调屄成精了,怎会越老越来劲?实实在在说,自己说又说不过他,打架也真不如他对手,明争不行,看来只有暗斗的路了,我要天天在心里骂他贼胚,老腥鬼,跌倒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