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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常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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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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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的那棵大树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秋天,英子和二姐放秋假了。

今天小寨村逢集,英子大舅从王家崮西赶来,买上需要的物品,到英子家看望大姐。

吃完饭,刚要走。“二丫,你跟大舅去姥姥家捡点落下的果子,带来卖了钱,我给你做件新衣裳。”英子娘命令似地说。“不,不,我不去!”二丫紧张地哀求着。“放了假,你们也都中不上大用,家里有你大姐就行了,去吧,啊!”英子娘劝说着。二丫一边摇头,一边哭着说:“我自己去害怕,我不要新衣裳。”

“我去!”站在一边的英子爽快地说。“不行,你太小了,干不了活。”英子娘立刻回绝。“娘,二姐害怕,我不怕,还是我去吧!”英子娘打量了一下英子。小背心紧紧地贴在身上,裤子是大姐的改的,腰部肥大的部分聚在一起鼓鼓的,扎腰的布条露出了一头。过年时做的新鞋子各破了一个大洞,大脚趾漏了出来。英子看见娘看她的脚,立刻把大脚趾缩了进去,左脚前掌迅速放在右脚上,担心娘嫌自己穿鞋厉害。“她大舅,你先抽袋烟,我给英子收拾一下。”英子娘找来了针和线,还有做鞋剩下的布料。“三丫,脱下鞋来,我给补补。”英子把鞋脱下来,娘给她补好。接着娘又去床头从绳上抽出一件小花褂,披在英子身上。“以后早晨晚上凉啊,记着穿着它。和姥姥家的那些小姐妹一块上坡,要紧跟着她们,别自己一个人儿。”英子娘给英子缕了一下背心,把漏出的腰带掖进去。看着眼前这个小不点坚毅的目光,英子娘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英子今年不足八岁,刚上二年级。个子矮小,身上穿的背心是去年二哥去县城给她买的,和邻居家的两岁的向东一个号码。总爱挑食,吃饭慢吞吞。消瘦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大,话语不多,总爱用眼睛想问题,身上穿的衣服总比二姐干净。周围的叔叔大爷喜欢和她开玩笑。“英子长得像年画上的娃娃,英子你的衣服上有两个汽车眼。”英子总是笑而不语。

“小外甥女,我们走吧!”大舅和蔼得看着英子。英子娘把大舅和英子送出家门。

大舅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个子不高,眉毛特别长,说起话来叽里咕噜的,就好像老是在喉咙里似的。有时他和英子说话,英子也听不清他问什么,只能笑笑。大舅看英子走累了,就让她坐上自己的木车,在另一边放上一块石头。崎岖的山路,高低不平,颠簸的厉害,英子用手紧紧地扶着木车的梁。看到大舅累得气喘吁吁的,“大舅,我下来自己走吧!你都推不动了。”“小外甥女真懂事,我不累。”十几里的山路,英子的大腿和屁股被磨出了油皮,火辣辣的。她一声不吭,到了姥姥家村头,英子下车自己走,强忍着疼痛,走到姥姥家。

“姥姥,我来了!”英子在院子里喊。“是那个二号,还是那个三号?”姥姥从屋里走出来。“哈哈,是老三啊!”姥姥摸摸英子的头。英子仔细观察着姥姥家的情况。两间草屋,院子里有一间猪栏,草屋和猪栏间搭了一间小小的厨房,院子东面是大舅家的院墙,墙下建有鸡舍,有一只漂亮的大公鸡,四五只小母鸡,南面没有围墙,正对着一条通往庄稼地的小路。最让英子好奇的是,院子中间的那棵不知名字的大树,怎么会这么粗,英子忍不住去抱了抱。围着树转了一圈,发现树下竟然有一个树洞,英子坐进去,缩成一团,真好玩!

“英子,英子!这孩子,去哪里了?”姥姥喊着。

“我在这里!”英子开心地大叫。

之前跟娘一起来姥姥家,都是围着娘转,娘去哪里,英子去哪里,没有自己单独在一起过,从没发现这棵大树的秘密。

“快出来,肚子饿了吧,我给你捣鼓的芝麻盐。”姥姥关切地问。姥姥给英子拿了一个地瓜煎饼,里面包上了芝麻盐,英子开心地吃着。“姥姥,我吃一个煎饼就饱了,你也快吃吧!”英子说,“我不饿,等你姥爷来家再吃。”

英子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一次和二姐来姥姥家,走了这么长的路,姥姥知道她们饿了,就先让她们吃饭。吃煎饼卷芝麻盐,二姐一会儿吃了两个煎饼,吃饱了,就停下不吃了。英子一个还没吃完,姥姥也没看清,就对她俩说:“看来这个小的比大的还能吃!”英子刚想解释,又觉着没法说清楚,心里很难受,只有二姐知道自己确实吃得比她少。人小还吃得多,这确实不是一件好事情,英子记住了,这次主动告诉姥姥,自己吃一个煎饼就够了。

姥姥一直在忙,一回儿去外边不远处的菜园的井里打水,一回儿收拾晾晒的果子,英子跟着姥姥走来走去,看姥姥干活。

到了晚上,英子也有些累了,坐在小板凳上打瞌睡。“英子,先上床睡觉吧!我再收拾一下就睡。”姥姥说。英子莽莽撞撞地爬到床上,靠近墙边,蜷曲着身体,一会儿就睡着了。

                                            二

姥姥从外面进屋,看见英子醒了,坐在床上。“这丫头,真知道好歹,没叫就起来了。”姥姥笑眯眯地说。

“姥姥,今天我要去哪里捡果子?”

“等你吃了饭,你三舅家的兰香会来找你的。”“嗯。”英子期待着。

姥爷回来了,一起吃了早饭。姥姥给英子找好提篮和小䦆头。英子坐在大树下的青石板上等着小伙伴们。

“三奶奶说让我们领着大姑家的小妹一起捡果子,别忘了,到她家门口时,叫着她。”三舅家的兰香对身边的小伙伴们说。

“三奶奶,我们来了!”远处传来兰香的声音。英子赶紧站起来,看见面前来了四个小伙伴。英子只认识兰香,那几个不大熟悉。她怯怯地看着她们,不知怎么办好。

“兰香,你这个妹妹刚来,不大认识路,你好好领着啊!”姥姥急匆匆从屋里奔过来。

“放心吧,三奶奶,我会看好妹妹的。”兰香很有信心地说。

兰香今年也就十岁,她在家里是老大,平常就会照顾弟弟妹妹,看上去很懂事。

“她是春妮,四叔家的。她是秋叶,二姑家的。她是我弟弟,叫小宝,一岁了。”兰香大大方方的介绍了一遍。她怎么说话一点也不紧张,英子从心里佩服兰香。“你叫什么?”春妮问。“我,我叫英子。”英子的声音很小。“别怕,我们都和你好。咱们走吧!”春泥说完,几个小伙伴一起向东山走去。

一路上,她们说说笑笑,又蹦又跳得来到四队的果子地里。

“这块果子地刚刨完,咱在这里找吧!”兰香说。

开始,几个人排成一排向前用力挖着,偶尔挖到落下的果子。兰香背着小宝很吃力,就把他放在一个平地上,去南边的地瓜地里扒了一个小地瓜,送给弟弟,小宝又啃又玩。

“这块地里没有了,我到那边看看。”春妮说。“我也去!”一直不大说话的秋叶说。

从这块地到那块地,大约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们分散到了东山下的几块土地上。英子累了,直直腰,看见兰香姐姐背着弟弟,一手拢着弟弟,一手提着提篮子和小抓钩,从这块地的地沟跳到那块地上。“真厉害。”英子默默得赞叹着。

找来找去,走来走去,英子离她们越来越远。

“哪庄的小孩?怎么在这里挖果子?”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英子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小寨的,来我姥姥家的。”英子一边说,一边跑。“小孩,别跑,这里有果子。”那人笑着说。这是个什么人啊,怎么长着胡子,还留着个大辫子。刚才他从前面的屋子里出来。这坡里怎么还有人住啊!英子越想越怕,挎着提篮,扛着䦆头,按着来时的路线,飞快地往姥姥家跑。

中秋的正午,太阳晒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热乎乎的,她跑得满头大汗。她跑跑停停,一直感觉有个影子跟着她。跑起来的时候,还不忘用手捂着她提篮里的果子,担心撞出来。

总算到姥姥家了。“小丫头,怎么热成这样?”姥姥过来用衣服袖子给英子擦了擦脸。“姥姥,东山那边有个长胡子扎着大辫子的人,他是个坏人吧?他问我,我就跑了。”英子眨巴着她那会说话的眼睛,天真地问。“哈哈哈,老头子,你听听老大家的这个“小丫头”说的,有空你和她说说东山刘荣家的那些事吧!”

姥姥找了一块破旧的席子,把它放到厨房的房顶上,这用土坯垒成的厨房高约一米半,姥姥把果子倒上去,摊开晾晒。“第一回儿弄得真不少,我给你单独晒着,回家着带回去给你娘。”姥姥一边用手摊着,一边说,英子很开心。

收工回家的姥爷,坐在屋里靠近门的地方,吸着旱烟。先从烟袋包里取出烟沫,装进烟锅里,然后点燃,吸几口,烟雾缭绕,姥爷也打开话匣子。

原来,刘荣家在把土地公有制时,没有上缴土地,是全村唯一的一家种自己的土地的人,二十多年了,不和周围的人打交道,房子也盖在自己的土地上。时间久了,就和人们格格不入。姥爷把这件事情和英子说了一遍,看着是对着英子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英子看着姥爷,吸几口旱烟,说几句话,说得是什么英子有些听不懂,断断续续的。姥爷说话吐字不清,支支吾吾的和大舅一样。

这几天,是收果子的时间,地里的果子都成熟了,大人们都在各自的生产队里收果子。孩子们就是捡果子。英子跟小伙伴一起先去了东山的几个队的果子地,又去了南山的几片果子地。

附近的果子地都找的差不多了,大人们也开始忙着种麦子了,小孩们又喜欢到牛耕的地里找果子,这时候,遇见态度好的服犁人,还可以找一些,不好的就不敢进地。

不管怎么,英子有一个想法,只要有机会,就去地里找果子,找很多很多的果子,可以早一点回家,还可以卖钱,英子懂得这个道理。

                                          三

今天下小雨,大人小孩都不出去干活了。姥爷一锅锅地抽着烟,有时还听到烟锅在鞋底卡烟灰的声音。姥姥总是忙不停,下雨天也有事情做,不是缝补衣裳,就是掰玉米。只有英子没有事情做,这边看看,那边望望,很是无聊。“这场小雨下来,麦子是好了。”姥爷看着门外说道。“这会儿下点雨没事儿,就怕过几天再下,地瓜干就难晒了。”姥姥有些顾虑地说。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天,英子闷得慌,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听着姥爷姥姥的谈话,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英子醒来时,已经在床上了。姥姥说,“下雨天冷,盖上这床褥子。”英子缩成一团,紧靠墙的那边。

刚来时,姥姥要搂着英子睡觉,她不肯。虽然姥姥家床上的床单和自己家的几乎一模一样,灰蓝色的棉布上面补丁摞补丁。枕头也差不多,里面装满了麦扬。东西差不多,就是没有自家爹娘的味道。睡了这么些日子,英子一直自己缩在一边。 “这孩子,平时很懂事的,就是有点生份。”这让姥姥感觉也很不自在。

天亮了,姥爷早就出去干活了,姥姥也去自留地里采摘一些蔬菜。英子醒了,环顾四周,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有点难受,说不出来。她穿上衣裳,打量了一下屋子,床在西面,西北角上放了两口棺材 ,上面还放上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东北角是一个小炕,炕下面安了一口锅,上面盖上了一个盖顶。冬天的时候,就在这里做饭。南面有一个栅栏,里面有一些地瓜干和一些玉米。屋梁上挂着一个提篮,里面盛着最近几天的食物。英子看着这些东西,有些害怕,就跑出门外。

院子里的地上被雨水灌得黏糊糊的,鸡窝里传出的臭味,让英子不愿多看鸡们一眼。她来到院子南边的大树旁,围着转了一圈,仰起头,呆呆地看着树上的叶子,对着大树默默地说:“大树啊大树,快让我多捡点果子吧,我想回家了,我想俺娘了。”刚说完,就看见大树叶子在晃动,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声。“你听见了?你听见了!”英子一下子高兴起来,两只胳膊抱紧大树。她感受到了温暖,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她又爬进大树洞里,一声不吭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不远处,姥姥走来了。她有七十四五岁的年纪,花白的头发,盘成一个发髻。上身穿的是蓝色的棉布大襟褂子,大腰的裤子,裤腿处用扎腿布扎得紧紧的。她虽然是小脚,但是走路极快,说话声音洪亮、清晰。

姥姥去菜园收了些菜。一会儿,姥姥走进院子,英子探着头,看的一清二楚。她马上爬了出来,“姥姥,我在这里。”姥姥回头一看,吃惊地说:“小丫头,早醒啦!早晨凉,快上屋里来,我给你包包子吃。”英子这孩子,对吃不太感兴趣,小小年纪就有些孤傲。即便姥姥给她弄好吃的,也没有看出有多么高兴。

吃了早饭。姥姥对姥爷说:“老头子,老大家这闺女,才几岁的孩子啊!别让她总是跟着那些小孩跑了,你干活带着她吧!”“嗯,行,小了,不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没办法和她爹交代。”姥爷这次断断续续地说,英子也听清楚了。

就这样,英子跟着姥爷上坡。姥爷年纪大了,负责队里的场里的事情。英子也就跟着姥爷在场附近的地里找果子,刚下了雨,土地被雨水一冲,有的果子就露出来了。英子又找了几天,发现有的果子被水一泡都发芽了。

从到姥姥家第一天起,英子就在自己带的小本子上记着日期,已经二十天了。大人们都这么忙,英子想回家也是没法说的,只是这几天饭量明显减少,做事也有点心不在焉。

“老头子,果子也没有了,刨地瓜还得过几天,你抽空把英子送回家吧!孩子小了,在这里时间长了会想家的。”姥姥说,“嗯,明天小寨逢集,我去赶集,给带回去吧!”姥爷回应着。

姥姥把英子这些日子捡得果子用簸箕拨了拨,把不好的捡出来,好的装在一个布袋里。看着这个布袋,英子不知道这些果子是多是少,回家娘会不会嫌少,心里忐忑不安。

“英子,跟姥爷回家吧!这么长时间了,你娘也会惦记你的。”姥姥刚说完,英子的眼里就充满了泪花。“姥姥,等俺娘拾掇完了,我再和她一块来看您。”英子这时才觉着姥姥一直在关心着自己。

姥爷右肩背着布袋,左手挎着提篮,英子跟在后面。姥姥站在大树边,大树的叶子哗啦哗啦,他们目送着这一老一小走出家门,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注:果子:花生的方言。

场:生产队翻晒粮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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