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如果命运有多坎坷，秦天亮便是之一；如果人生有多幸运，秦天亮也是之一。

【一】

孙秀勤看着秦天亮收拾行李，想到女儿即将前往广州中山大学医学院上学，家里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难以掩饰内心的失落。秦天亮看穿了母亲的心思，柔和的灯光下，满脸堆着难以掩饰的伤感，想着白天场长说的话，心里也是百感交集，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女人。

“妈，我跟你睡吧。”秦天亮说。

“好呀。”孙秀勤愣了一阵，压着难以言说的高兴应道。这可是八年来秦天亮第一次叫自己妈妈，她为这一声妈妈付出了多少只有她自己清楚，谁让她们两都是不善表达的人呢。

“天亮，一会儿妈给你洗澡吧。”

秦天亮有点不知所措，自从跟着孙秀勤生活以来，孙秀勤从没有给自己洗过脸、洗过澡，甚至衣服鞋帽都是自己洗。

秦天亮内心是紧张的，紧张是因为自己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自己的身体没有被外人看过，就算初中高中住校，每次都在厕所换衣服。紧张是因为母亲从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母亲平日里并不严厉刻薄，但在秦天亮心里一直有一条沟渠没能跨越，突如其来的话让秦天亮脑袋一片空白。

孙秀勤见秦天亮没有吱声，自顾自地去放热水。秦天亮不吱声就是默许了的意思，这是孙秀勤和秦天亮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一贯默契。

秦天亮拉上行李箱拉链，也基本已收拾完毕。

洗浴间里，孙秀勤给秦天亮褪去衣裳，秦天亮浑身颤抖，是害羞，是紧张，更是激动。秦天亮像一尊木偶，任由孙秀勤在身上擦拭。想着自己十八年的人生经历，泪水连同花洒喷出的热水一起滚落，流入阴暗的角落。孙秀勤一遍一遍涂抹沐浴露，再一遍一遍冲洗干净，头发、胳膊、前胸、后背、小腹、大腿、脚踝，秦天亮从未感受过孙秀勤竟然有如此的温柔一面。秦天亮像个三岁的小孩，任由孙秀勤唤她抬脚，给搓脚丫子，为她擦脚底。

洗毕，孙秀勤说秦天亮体寒，兑了一盆热水让她泡脚，要求她以后要经常泡。又端来一盆热水，用热乎乎的毛巾给秦天亮洗脸。秦天亮伸着脖子任由孙秀勤擦拭，孙秀勤动作轻揉缓慢，秦天亮的脸上像是粘了泥胶似乎，孙秀勤一遍一遍慢慢擦着，从额头到鼻梁，从眉梢到脸颊，从后颈到下巴。秦天亮双手搭在孙秀勤的大腿上，扑着身体，半个身子都压在孙秀勤腿上，眼巴巴的望着孙秀勤，看着看着，伴着着寂静的空气，两人都流出了眼泪。秦天亮慢慢抱紧孙秀勤，孙秀勤却将她脑袋扶正，继续给她擦额头、眉梢、耳廓、脸颊、脖子，眼泪却吧嗒吧嗒滴在秦天亮手上，秦天亮感受着泪水的温度，是那么的温暖可亲。深夜的巷道，昏暗的路灯，寂静无声的屋内，时而传出鼻子的啜泣声，一大一小，此起彼伏，但却没有一丝对白，一切尽在不言中。

临睡前，孙秀勤给秦天亮两个袋字，喃喃说道：“这是给你买的两套内衣。若是你妈在，早就给你买了。”秦天亮鼻子一酸，泣不成声，那一夜，母女两都没睡着，只是依偎在一起，聊着过去，聊着未来。孙秀勤感受着拥有女儿的幸福，秦天亮也享受着从未有过的温暖。

“天亮，你去吧，我就不出去了。”孙秀勤怕自己流泪，让秦天亮伤心，影响离别的氛围，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明显带着哭腔。

“嗯。”秦天亮硬着喉咙应了一声。

待秦天亮乘坐的汽车走远了，孙秀勤又踉跄着追出去叮嘱到，“记得给我打电话。”也不管秦天亮听到没听到。

【二】

秦怀理这个名字是他四十一岁办户口时，良种场刑场长给他起的，其实，老秦的生日具体是哪天谁都不知道。

若以前，你问秦怀理在哪里，没人知道，因为良种场根本没有一个叫秦怀理的人。若是你问常年给别人打工那个老秦，百分之百能给你说清楚他的方位，准确告诉你老秦今天在谁家帮工，因为老秦一直住在良种场办公楼旁边的窝棚里，他的行动始终在群众的视线范围内，有监视他的意味。

秦怀理自说已经40岁，陕西安康人。因为不爱收拾自己，胡子拉碴的显得特别老气，旁人都叫他老秦。老秦为人非常老实，有人说他是装的，要不然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家里有谁，不知道自己家庭地址在哪，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证号码是多少？派出所也无法联系上他的家人，还上报到人口失踪平台查询也没有结果。很多人都曾怀疑他是逃犯，或许有命案在身，劝雇主多留心，但可笑的是，全良种场的大多数家庭都是老秦的雇主。老秦已经在良种场生活十几年了。

秦天亮与老秦相遇，是2000年冬月十二的早晨。老秦像前一天一样，提着柳框去雇主家蔬菜大棚干活，路过十字路口时，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引来很多的人围观，老秦也凑上前去看热闹。一个婴儿在大杨树下放着，用小棉被包裹着，好事的群众检查后说是个女婴，还附有一张纸条，上面记载着女婴的出生时间（2000年12月4日），以及生体缺陷——先天性心脏病（室间隔缺损）。

尽管围观的群众纷纷埋怨女婴的亲生父母丧德，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捡走这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婴儿，少有想要领养女婴的一听到婴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都摇头摆手走开了。慢慢地有人将视线投向了老秦，他从一名围观群众成了婴儿收养人的目标人选。有人说：“老秦，你看你一个人，没有老婆，无儿无女，以后老了怎么办呢，你可以把她养大了给你养老送终。”“或许女娃长大了感恩你给你做媳妇呢。”围观的群众取笑道，引来围观群众哈哈大笑，笑声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是那么的不和谐。

老秦像是在咒骂奚落他的人，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自顾自地干活去了。

午后，老秦干活回来经过路口时，婴儿还在树下放着，有人把她装在纸箱子里，还有热心的群众给她喂了一些奶粉。

良种场刑场长和派出所王所长也在现场，见老秦路过，便叫住了他，刑场长问他：“老秦，你看这娃娃长的好可爱，你就真的不想养她？”时间过了半天，婴儿的哭声已经变得有气无力，围观的人也从最开始的事不关己变得理性起来，对老秦说：“老秦，我们全部良种场也只有你最适合养她。”“是呀老秦，我们不能看着娃儿死掉呀。”“老秦，你就把她养上，以后到谁家干活，都把她带上，我们大家都可以帮你。”

见老秦迟迟没有反应，王所长说：“老秦，你在我们辖区生活多少年了，户口也没有，你把她养上，我想办法申请给你办个户口。”

老秦依旧默不作声，场长说：“老秦，你看你也没个住处，磨房旁边有两间空房子，就是挨着大杨树单独的那两间，原来当库房用的，你要是愿意你就搬去那儿住，让王所再编一个门牌号，你和娃儿的户口就上在那儿，怎么样？”

旁边有群众说：“场长，那个房子不是以前刘孤寡的吗？你房子都给他了，刘孤寡的六亩地也给他行了。”

见围观的群众都露出同意的眼神，纷纷说可以，场长说：“行。”

围观的群众纷纷说道：“老秦，你就答应了吧，你赚大了。”“王所长把户口给你解决了，刑场长把房子和地都给你解决了。”“刘孤寡那个房子，还是我们集体捐钱修的呢，砖房，好着呢。”

老秦慢慢走向婴儿，连同箱子一起放进柳条筐子里，婴儿竟然也不哭了。

......

王所长、刑场长给老秦起名秦怀理，或许在王所长和刑场长心中有特别的意思，但对于老百姓而言，仅仅一个名字而言，甚至有点拗口难记，还是习惯性叫他老秦。给女婴起名秦天亮，寓意向阳而生，前途光明。父女两的生日均是12月4日，不同的是相差了四十一年。

【三】

秦天亮因为患有室间隔缺损，身体要比普通孩子柔弱。场里的群众也做到了他们的承诺，老秦无论到谁家帮工都带着秦天亮，主家有富余的穿的用的都会接济他们，家中有孩子不穿了的衣服也送给他们。秦天亮真的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的。

秦天亮四岁那年，老秦取了一个媳妇，叫赵玉珍。

赵玉珍长的非常漂亮，三十几岁的女人，光鲜亮丽，似乎总有花不完的钱，赵玉珍告诉老秦，自己患有不孕症，不能给他生儿育女。

同老秦结婚的目的非常简单，她曾给父母说自己早都结婚了，年迈的父母要她带孩子回去看看，因为秦天亮长得像她，需要这样一个托儿，另外，之前跟过几个老板，都是露水夫妻，当了多年的小三，看淡了夫妻关系，领不领证都无所谓，更为重要的是，赵玉珍也想给自己的余生找个归属。

众人议论纷纷，凭什么一个女人凭着自己年轻貌美，就可以花天酒地，到头来找一个老实人背锅。有人劝老秦不能答应，有人说老秦捡了大便宜。

有人说老秦要上当，要被骗。刑场长也出面做他的思想工作，对老秦说，你都四十几的人了，女的那么漂亮，为什么要嫁给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有人也说，老秦家那么穷，能骗他什么？难不成为了骗一个患有心脏病的女儿。有人反驳道，不可能的，要骗也骗一个健康的孩子回去，七说八说的，大家也认为赵玉珍不可能说假话骗人，没理由。难不成赵玉珍会骗老秦的感情，那可是杞人忧天了。骗色？更不可能，老秦苍老像个六十岁的老头，谁看得上，有男人们笑话说，老秦那玩意儿小得很。秦怀理毕竟是男人，抵不过美丽的诱惑，就答应了。

场里突然来了一个患有不孕症的俏媳妇，嫁给了场里曾经最矬的男人，多少男人愤愤不平，私下里偷看垂涎，埋怨自家媳妇又胖又丑，和赵玉珍相比，自家媳妇除了能生孩子，其他没有一点可比性。

赵玉珍每天监督老秦刮胡子，定期洗头、洗澡，收拾得干干净净，老秦像是变了一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几岁，变得爱笑了。老秦下地干活都哼着小曲，惹得场里的男人们一脸妒忌，有老男人，也有小男人。

春节前夕，赵玉珍带着秦天亮，还有老秦一起回了湖北老家。赵玉珍这次回去要办三件事：一是带秦天亮见自己的父母，了却他们的心愿；二是带秦天亮去检查身体，看心脏发育怎么样；三是去陕西安康，帮老秦寻根。

直到第二年三月，良种场的职工们纷纷开始整地备耕，老秦家的地却一直荒着，村民怀疑地说着，老秦是不是发生意外了，一定是被赵玉珍骗了。有人说，现在有骗去挖器官的，老秦应该是着了。有人说，被骗去的人直接被绑起来，麻药都不打，活体开刀把腰子拿走了，现场就安在另一个人肚子里了。还有人说，因为血型等原因，有的人为了要特定人员的器官，伪造意外事故后想办法得到器官，延续自己的生命。反正传得神乎，像是自己经历过似的。

三月底，赵玉珍带着秦天亮回到了良种场，而老秦再也没有回来，带回来了湖北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秦怀理死于意外交通事故。这让之前猜想的人民有了大胆的臆断，一定是有人看上了老秦的某个器官，可能是心脏，可能是肾脏，还有可能是其他什么器官。赵玉珍的左脸也多了一条长长的疤，被她垂下的半边头发挡住了。

赵玉珍在车祸中脸部划伤，伤好后依然带着秦天亮到武汉市人民医院检查身体，显示各项功能正常，室间隔缺损的问题也已消除。但医生建议，考虑到秦天亮心脏功能弱于常人，应尽量避免剧烈运动。

赵玉珍要办的三件事只办了两件，去陕西安康帮老秦寻根的事随着老秦的意外离世搁下了。

旁人问秦天亮：“你爸爸呢？”

“死了。”

“怎么死的？”

“翻车了。”

从秦天亮的字句来看，他们乘坐的面包车翻下了陡坡，爸爸妈妈将她抱在中间，压得她不能正常呼吸了。后来就听说爸爸死了，车上还有几个人也死了。

“姥爷家好玩吗？”

“好玩。”

“姥爷家有谁？”

“大舅、二舅、三舅、大姨、二姨......”

慢慢地场里又有传言，赵玉珍命硬，克夫。

【四】

赵玉珍没有理会村民的议论，各种非议渐渐消失了，赵玉珍并没有带着孩子远走他乡，而是继续居住在良种场。赵玉珍小时在农村长大，对种植蔬菜并不陌生，只是多年没干农活，生疏了而已。

良种场临近县城，是城区群众的菜园子，家家户户种蔬菜供应城区居民，稍有条件的都修建了大棚，每到冬天就会种反季节蔬菜，能买高价钱。赵玉珍并没有经验，只能旁人种什么她便种什么，都种那些好种好卖的蔬菜，日子也就过下去了。场里的群众也看到了赵玉珍为人母亲的温柔，为了供养秦天亮吃苦耐劳，渐渐地都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赵玉珍因为车祸，脸上留了伤疤，那些曾经对她垂涎三尺的男人们，个个都敬而远之，连玩笑话也没有了。刑场长看到赵玉珍也是实在人，善于学习，敢于吃苦，对秦天亮视如己出，万般呵护，算是一个过生活的好女人，征求她的意见后，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

钱祖训，是邻县乡下的，妻子好吃懒做、嗜赌如命，原本是承包种地的大户，但也经不起豪赌，天天被债主追债，终究败光了家产。钱祖训也心灰意冷，离婚争取了儿子钱多多的抚养权。钱祖训再婚的目的是为了给儿子落户到县城附近，希望孩子能在县城上学，享受到更好的教育。赵玉珍和钱祖训见面，提问题也都直截了当，回答也干脆，双方都觉得不错，就定下了。钱祖训的儿子钱多多七岁，比秦天亮大一岁，因为父母的结合，成了异姓兄妹。

婚后一家四口相处也算融洽，钱祖训对两个孩子都比较严厉，无论是钱多多还是秦天亮，调皮做了坏事都会挨打。对两孩子的关爱也是一视同仁，经常教两个孩子读书识字以及做人的道理。俨然是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

钱祖训和赵玉珍相敬如宾，邻居们从没见到他们夫妻吵架。其实这样的半路组合家庭，只要大人没有矛盾，两个小孩子还能有什么呢，童年多一个玩伴，对谁都好。在常人看来，秦天亮和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两样，但是仔细观察你会发现秦天亮看人的时候，眼睛会左右扫视，亦或是打转，眼神中闪动着思考与焦虑。

“天亮，你今天满八岁了。”赵玉珍一边给秦天亮梳头，继续说道：“都长这么高了。”

“妈妈，今天可以吃蛋糕吗。”钱多多听到过生日，兴奋地问赵玉珍。

“妈妈今天要去县城，给你们买一个大蛋糕，等你们放学回来，就可以吃蛋糕咯。”

“好啊，好啊......”两个孩子都高兴得蹦蹦跳跳。

“多多，天亮，后天星期六，我带你们去买新衣服，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

赵玉珍摘了一百多斤丝瓜，用三轮车送去县城，回来的时候在红水桥上和一辆卡车相撞，被顶下了六七米高的红水河，待救上来的时候，赵玉珍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桥边散落着一地的奶酪，雪白一片。一群乌鸦飞来飞去，黑得让人讨厌，啄食着稀碎一地的蛋糕。那年秦天亮才八岁。

有人说，秦天亮是个灾星，她命中注定无父无母。

【五】

孙秀勤成为秦天亮的母亲的时候，秦天亮已经十一岁，她从不喊妈妈，连“阿姨”这个称呼都叫的很少，必须对话的时候也是直接说事，连称谓都不会叫。

原本孙秀勤的家也在良种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夺走了丈夫刘旺才和儿子的生命。南疆的初冬夜晚天气已变得寒冷，刘旺才在屋内架起了炉子，将房间烤的热热的，孙秀勤和刘旺才将儿子哄睡后，又回到大棚去管理蔬菜，刘旺才是种菜能手，两座大棚里的芹菜长势喜人，计划春节前上市，又将获得不错的收成。

邻居们发现他家房屋着火后叫他们返回的时候，大火已经将整个房屋吞没，孙秀勤被吓晕倒地不起，刘旺才颤抖着身体，顶着打湿的棉大衣冲进火场救儿子，儿子没能就出来，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孙秀勤从此患上了精神疾病，偶尔会不清醒，喃喃自语。总体来说，算是轻症的精神病人。大约过了一年光景，孙秀勤的症状有所缓解，精神逐渐恢复了正常。

在小队长和场长的撮合下，孙秀勤和钱祖训结成了半路夫妻。尽管很多人不看好钱祖训和孙秀勤的结合，但事实证明，世俗的眼光许多时候会自带偏见，甚至有臆想的坏希望。他们相处十分融洽。

秦天亮是孙秀勤看着长大的孩子，秦怀理刚收养她的时候，经常在他们家帮工，吃他们家的饭，穿他们家孩子的衣裳也是常有的事。深知其命运多舛，养父养母都已去世，亲生父母不知所踪。孙秀勤经历丧子之痛，更是发自内心的疼爱秦天亮，孙秀勤对钱多多的疼爱也不逊于某些生母，从不打骂两个孩子。用孙秀勤自己的话说，如果她打骂两个孩子，场里的人会说她这个后娘不好，会遭人戳脊梁骨，她不会做那样的事，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初春，接到应急部门通报，当年将出现长时间、大范围干旱，要求各地早做应对准备。根据上级工作安排，良种场组织群众对辖区各条灌溉渠进行修整。

良种场二队的灌溉水，需要从三队经过近十米宽的洪水河上引过去，一直沿用着几十年前修建的钢板渡槽，因使用年限过长，钢板早已锈迹斑斑，多处漏水严重，需要重新安装支架、更换渡槽。

钱祖训在施工过程中，跌落河中，不幸身亡。

钱多多的大伯找到良种场领导，说要接走钱多多，请场里领导出面帮忙做工作，经征求孙秀勤的意见，钱多多被他的大伯接走了，去了喀什市上学。

宽阔的广场上，硕大的杨树下，灰色的平房前，秦天亮和孙秀勤显得如此渺小，犹如水中浮萍，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去向未知的远方。

有人说，秦天亮需要改一个名字，平衡一下她的生辰，否则她命中注定无父无母。刑场长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当面严厉批驳，训他们像长舌妇乱嚼舌根，封建迷信。

那年，秦天亮十四岁。

【六】

秦天亮的命运确实多舛，亲生父母不知所踪，养父秦怀理死于车祸，养母赵玉珍也是因为发生车祸死了，继养父钱祖训意外死了，唯有继养母还可以依靠。她的命运真的如村民所说的那样，注定无父无母吗。

随着几个亲人的离世，秦天亮的性格变得内向，不爱说话。在老师眼中，学习成绩普普通通，平时表现普普通通，没有明显的缺点，也没有特别的优点。但在同学们的眼中，秦天亮是一个自私，多疑，敏感的同学。

高一的下半学期，班主任发现秦天亮的个人信息登记表填写比较特别，父母信息一栏竟然是空着的，叫秦天亮谈话她什么也不说。老师家访才了解到秦天亮的特殊情况，随即联系县团委、妇联、民政等单位，寻求提供帮助。讨论中竟然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孙秀勤应不应该是秦天亮的监护人。

随着社会各界的关注，学校老师也更多关注，心理老师定期找她聊天，秦天亮的性格和表现也在发生变化。唯一没变的，是她从来不喊：妈妈。

开往广州的火车上，秦天亮看着窗外发呆。她想到了湖北的大舅二舅大姨二姨，想到了陕西安康未见过面的亲戚，想到了已经提前一年上大学的哥哥，想到了对自己那么好的孙秀勤，想到了帮助自己走出来的老师们，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掉下了眼泪，迎着下沉的霞光，闪闪发亮。

昨天，场长告诉秦天亮，孙秀勤已经将自己的积蓄全部交给了他保管，让秦天亮需要的时候找他要，场长每个月会按时给她转生活费。场长还告诉她，已经帮她申请助学补助。

孙秀勤是场里唯一的文盲，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认识几个阿拉伯数字。孙秀勤思来想去还是找到了场领导，尽管场领导换了，毕竟是公家的干部，可以信任。

突然电话想起，来电显示：妈妈520

【七】

电话记录：

“老师您好，我是秦天亮户口所在地良种场的。”

“场长您好，我存有您的号码呢？”

“老师您好，天亮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呀？”

“天亮同学表现很好，我们给她申请了住宿费减半，还给她申请了助学金，在学校食堂给她安排了一个岗位，一个月补助八百块，可能下学期还可以申请奖学金呢。”

“太感谢您了，老师”

“不客气，应该的，也感谢你对孩子的关心。”

微信记录：

“场长，您好，我今天领了1500元助学金，这个月的生活费不用给我了，放假回去的车费也够了。”

“你不要太节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吃饱，吃好，才能把学习搞好哦”

“知道了，场长，谢谢您。”

“有事给我留言。”

“好的，谢谢。”

电话记录：

“妈，在干嘛呢？”

“在做饭呢？”

“几个菜？”

“两个。”

“有肉吗？”

“有肉”

“啥肉？”

“腊肉。”

电话记录：

“喂，您好！”

“天亮你好，我是你二舅呀。”

“哪个二舅。”

“湖北呀，听说你在广州上学，我在广州好几年了。”

“二舅？？？”

“对，你亲亲的二舅。”

“亲二舅？”

“对，过几天国庆节放假，我去学校接你，让你表姐陪你出去玩。”

“啊？？？”

微信记录：

“场长，您好，我妈妈的电话一直没人接，我已经两天联系不上她了，您能帮我去看看她吗？”

“好的，我这就安排人去你家看看。”

“好的，谢谢您。”

“我们见到你妈妈了，她手机坏了，已经给了她一个旧手机，你现在可以给她打电话了。”

“太感谢您了，场长”

“不客气，有什么事给我留言就好了。”

“好的，谢谢。”

电话记录：

“在干嘛呢？”

“刚下课，在宿舍呢？”

“早知道我就不来哈尔滨了，我们学校暖气坏了还没修好，太冷了。”

“我们这儿暖和呢，就是夏天不好，太潮湿了。”

“嗯......”

“有啥事快说。”

“你毕业了，准备去哪儿？”

“回喀什。”

“那我也回喀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