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黑骏马是在天山上。
那是2001年的盛夏,即将军校毕业的我们在天山南麓某训练场完成一个月综合演练后,转入徒步行军——翻越天山返回乌鲁木齐。
在和静县胜利桥前,院长李星少将亲自动员:“征服不了天山何以戍守昆仑,只有经过实战化的训练才能铸就战场上的利剑……”那次演练的代号就叫“铸剑”。
各学员队迅速编组见习连,我担任见习一连连长。每人领取了三日份的干粮后,部队沿着国道216线出发了。
一路上到处都是牧场和牛羊,山地草原的美景尽收眼底。同行的老教员指着“三线建设”的遗址给我们讲述天山兵工厂的故事……尽管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几十斤的负重,但大家的行军热情高涨。傍晚时分,队伍顺利到达黑熊沟道班宿营点。搭设好帐篷后,同志们用战备锹炒菜、用钢盔煮饭,吃了顿风味各异的单兵野餐。晚上,大家躺在被窝里偷偷议论:徒步行军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辛……
第二天一大早,为了节省时间,尖兵班带着队伍穿插到了牧道上,官兵们踩着草垫和碎石爬上了海拔4200米的胜利大阪。达坂由万年冰川消退后留下的冰渍石组成,路面狭窄只能通行一辆汽车,路两旁还有未化的积雪和结冰,队伍排成两路纵队前后照应着缓缓前进。在冰达坂上行走能看到原始冰川,远眺冰川上的雪峰就像插在天山上的把把利剑,险峻而壮观。由于缺氧,我们已顾不得欣赏眼前的美景。背包带勒得胸口喘不过气来,两条腿也直发软,有的同志脚上还打起了水泡,大家逐渐感受到徒步行军的辛苦了。
临近“老虎口”垭口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气温随之下降,有几名同志出现了高原反应,救护车颠簸着将他们紧急拉走。“老虎口”地势非常险要,垭口的两侧怪石峭立,垭口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雪谷,崖坡上还能依稀看到摔碎的汽车部件。队干部不停地提醒着大家注意行军安全。老教员告诉我们:“老虎口”事故多发,每年都有过往的人和车殒命于此,所以叫虎口”。
穿过“老虎口”就进入了乌鲁木齐地界。下山的路更加难走,路面上到处都是泛起的沥青块和碎石子,脚上打泡的同志越来越多;有的同志还出现了泡中泡、连环泡,每走一步脚底板都钻心地疼。肩上的武器和背包也变得沉重起来,有人的肩膀头子被背包带勒破了皮……前一天的行军热情已悄然消退。有人便偷偷地扔掉了打在背包里的矿泉水和八宝粥,有人狼吞虎咽地啃掉了挎包里的烧鸡和火腿,大家都想着法子减少自己身上的负重。
每到休息点,同志们除了想办法给水壶里灌满水外,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处理脚上的水泡,队伍里不是传来喊疼声……脚伤已严重影响了队伍的行军速度和战斗力。怎么办?各排召开“诸葛会”商量对策。还是随队的军医老王有办法:“找马尾毛治水泡,这是老前辈留下来的土办法……”“可是谁的手里有这东西呢?”大家面面相觑,后悔上山前没有弄些马尾毛。
正当苦恼之际,前方尖兵班领来了一位骑马的蒙古族大叔。原来大叔是放牧转场打前站的。他听了我们的诉求后,二话没说抽出腰刀割了一把马尾毛送给我们。后面的连队见状也赶了过来……大叔干脆齐刷刷割掉了马尾,全部送给了这群“红牌牌”兵。
按照军医的办法,我们将马尾毛剪成小段,消了毒后穿过水泡里,血水便顺着马尾流了出来。再给鞋子里垫上干净的纱布或棉絮,水泡果然不再扩大,脚疼也缓解了许多。
当大家回过头来要感谢大叔时,人和马已不见了踪影。记忆中,那是一匹高大健硕的黑骏马,马背上还驮着帐篷和被褥等生活用品,大叔骑在上面足有几百斤重;特别是打着铁掌的四个蹄子从我们身边走过时发出嗒嗒嗒的击地声铿锵有力。老教员风趣地说:“乌骓马把‘方向盘’送给了你们,你们可得加快速度前进喽!”后来才知道,马的尾巴是保持方向和平衡的。真担心秃了尾巴的黑骏马在冰达坂上不要有什么意外。
第三天中午,队伍穿过有名的英雄桥走出了乌鲁木齐后峡。前来迎接我们的几十辆运输车整齐地停在大休息点,后勤人员做好了午饭,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餐。正当大家以为要乘车返回校区时,突然接到导演组的命令:向永丰乡十公里奔袭,成绩合格者毕业,不合格者淘汰。
啊!三天的徒步行军已经让大家精疲力竭,几乎每个人都成了“泡兵”,有的同志还出现了严重的关节伤。如何完成奔袭任务?队伍里一片哗然!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牢骚过后,全队140名学员没有一个人退缩。大家整理好装具,绑紧了绑腿,喊出“战场上没有第二,绝不给‘老虎队’丢人”的口号出发了。
说起“老虎队”的称谓还有一段插曲。入学之初,我们这支由干部子女和“八大员”组成的新学员队,无论学习训练还是作风纪律都落后于兄弟学员队,成了全院有名的“关系户”和后进队。为了打个翻身仗,队里实施了严格的量化管理,进行了“魔鬼式”的补差训练。经过一年的浴火蜕变,第二年,在学院组织的军事比武中,我们队一举夺得四个单项第一和团体总分第一的成绩,打破了步兵排长队和提干队不可战胜的神话。特别是在一次抢险施工任务中,全队官兵以每人双手十几个血泡的代价突击完成任务,令在场的军地领导竖起大拇指:“七队学员好样的,个个都像小老虎”。从此,“老虎队”的称谓就叫开了,大家对“老虎队”的荣誉看得很重。
奔袭途中,官兵们一边躲避着“敌机侦查”和“敌人袭扰”,一边拖着疲惫的身躯拼命地奔跑。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已不仅仅是体能极限的比拼了,更是作风意志的考验。一路上,伤痛的影响持续发酵,队伍里的催促声、骂娘声此起彼伏,但是谁都没敢放慢脚下的步伐,毕竟两年的军校生涯就剩下最后的十公里了。
跑过一半路程后,体弱的同志开始掉队,眼看着队伍越拉越长,收容组已不堪重负。我通过手持电台向各排长发出指令:“不能让每一名小老虎掉队”“战斗小组展开互帮互助”。各班排在行进中再次动员,跑在前面的同志停下来拉上了掉队的战友,身体好的同志替体弱的战友扛起了武器和背包,大家相互搀扶着、鼓励着向目标冲去。
那天的永丰乡正逢巴扎,赶集的群众自动为这群一瘸一拐、汗流浃背的队伍让开一条通道。乡亲们提着水和饮料伴随着队伍递水擦汗;一位老大娘流着泪劝说“让受伤的战士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站在十字路口高举着右手迟迟不肯放下……那一幕让人终身难忘!
在距离终点大约400百米的地方,几名战友因体力不支晕倒在了地上。三班学员雷步强苏醒后却不肯上救护车,他倔犟地向前爬了几米后恳求战友们拖上他冲过终点去。“我……不能给‘老虎队’丢人……”这是他留给战友们的最后一句话。在医院里,当医生卸下他身上的装具时发现他的作训服和伤疤长在了一起,护士只能剪开了衣服进行救治,但终因抢救无效牺牲了。
雷步强被追认为中共党员,追记一等功。在整理遗物时,我看到了他的一篇日记:马能日行千里是因为有坚硬的蹄子,军人要想打胜仗就得有一副铁脚板。几天的徒步行军非常艰苦,我的两只脚打了十几个血泡,肩膀和后背也被磨破了皮。每当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告诫自己要像骏马一样不畏艰难,奋勇向前……
多年以后,我交流到新疆和静县人武部任职。时值我军后备力量调整改革,人武部组建了一支民兵骑兵连,担负起巡边护牧、反恐维稳、应急救援的任务。骑兵连里也有一匹黑骏马,每当我骑着它在天山上巡逻的时候,就想起那次难忘的行军、想起我的战友雷步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