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开花赛牡丹

洋芋开花赛牡丹

小时候家里穷，五谷杂粮难饱腹，唯有洋芋常上桌。吃法多为囫囵蒸煮，剥皮即食。吃久了便清肠刮肚、索然无味。但是不吃又饿，遂吃法创新，用大葱蘸盐下着吃。一顿葱香洋芋下肚后，腹涨胃沉、辛味上行、浊气下窜，常惹得周围的同学捂鼻掩面，对我是“刮目相看”。所以，打小我就对洋芋没什么好感。

但出身在农家，生长在山沟沟里，洋芋又是抹不掉的记忆。记得从拿得动锄头起，父亲就热衷于教我种洋芋，一窝四子法、犁垅地膜法……教者乐此不疲，学者心不在焉。好在洋芋开花后就不需太费事，洋芋花兔不吃虫不咬，无需拂花护蕊，只管打掉叶子上的蚜虫就行了。辛苦的是秋后收洋芋，霜冻时节，大人们拿着镢头在前面刨，我们兄妹几个提着篓筐在后面捡，冷飕飕的凉风直往单衣里灌，两只手粘满了泥和土，清鼻涕流过了嘴唇子只能一口气吸回去。

最是憎恨洋芋断送了我的学业。读中学的时候，家距学校五里地，天蒙蒙亮背上书包就出发，中午折个来回，晚上再赶回家里。一天四趟全靠脚力，不但觉睡不够，洋芋填饱的肚子精力也跟不上，一进教室就犯迷糊。父亲似乎看不到儿子高考中第的希望，干脆收了我的书包，扔给我一双雨鞋，领着我进了粉条作坊。用洋芋做粉条是从水里捞钱的苦力活，没几天我的手和脚就冻出了冻疮，突然后悔当初没有好好上学。

在我们老家，凡是念书不成，又不肯吃苦的人，村子里人就会冠一个称号叫“古董”（不务正业的人），我在村子里浪荡一年后，饱偿了乡贤们的白眼和乡野文化的洗礼，突然有了想逃离的念头。准备好了行囊外出打工，正好遇上了部队征兵，从小喜欢舞枪弄棒的我被接兵干部看中。那年冬天，我脱下了沾满粉面子的围裙，换上一身戎装奔赴了西北边陲的军营。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和洋芋打交道了！

未料想，在部队里洋芋依然是如影随形。我们这批甘肃兵大多数来自农村，生硬的普通话和脸蛋上天然的“红二团”独具特色。老兵们一看到我们就喊“洋芋蛋”。特别是当训练成绩跟不上、文体活动没特长的时候，还会加上一句顺口溜“甘肃洋芋蛋，能吃不能干”。这话听着让人既来气又不服气，可部队毕竟是个优胜劣汰的群体，抱怨是没有用的。一群甘肃兵攥紧了拳头暗下决心：要干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

凭着打小在家爬山下地干农活的底子和吃苦耐劳的精神，甘肃兵的体能优势很快凸显出来。每次连队组织五公里越野前十名几乎被“洋芋蛋”们包揽；射击比赛挂大红花的也有好几个“红二团”；劳动场上“洋芋蛋”们更是干得得心应手；新兵连的光荣榜上经常有甘肃兵的名字。看着大家的进步，同是甘肃老乡的指导员高兴地竖起大拇指：“同志们好好干，洋芋开花赛牡丹”。

呃！听到这话我怔了一下！洋芋花我再也熟悉不过了，土里土气的怎么能跟国色天香的牡丹相比呢？我想，指导员一定是在调侃我们。

新兵下连后，我到营部当了文书。营部收发室琳琅满目的报刊杂志让我大开眼界。一次在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洋芋的报道，我好生奇怪地阅读起来——原来洋芋是仅次于小麦、稻谷和玉米的世界四大粮食作物之一，养活着全球70％的人。洋芋富含维生素、蛋白质、钙、磷、钾，是营养最为丰富的食物。洋芋花曾经是俄国宫廷花园里的宠物，还曾在法国的街头风靡一时。特别是当人类有了灾难和缺少食物的时候，洋芋总能拯救人类的生命。我有点汗颜！从小吃洋芋长大，却对洋芋知之甚少。

的确，回想在苦瘠甲天下的陇东高原，别的庄稼都是看着老天爷的“脸色”出穗长籽，唯有洋芋吝惜农人的血汗，再贫再脊也能扎根黄土高原，再干再旱也能长出几个蛋蛋。登大雅之堂它堪称“国菜”，到农家小灶它能养活生命；有多少农家子弟是靠着洋芋换来的钱读书上学、走出大山的。这难道不是一种精神吗？我不再为自己是一个“洋芋蛋”而感到自卑了。

入伍第三年，我参加了军校文化补习班。五月正是洋芋花开的季节，我捧着书坐在洋芋地边，第一次用心观赏了曾经无数次掠过却没有回首的洋芋花。初开的洋芋花像一个小铃铛羞涩地躲在叶子的后面，绽放的洋芋花像一枚五角星大方地迎着骄阳。它没有五彩斑斓，却于素雅中透着幽芳。它低调内敛，努力地绽放自己、拥抱阳光，用生命孕育根下的一颗颗果实。如此这般安之若素，抱朴含真。我似乎明白了“洋芋开花赛牡丹”的真正含义。

洋芋如此，人生亦是如此。看着熟悉的花色，捧着熟悉的课本……是部队给了我重新学习的机会。不用扬鞭自奋蹄，两个月后，我收到了军校的入学通知书。

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过去了，每当回到黄土地，每当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洋芋，想起指导员的那句话——洋芋开花赛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