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戏

每年的农历二月，村子里都要唱大戏，也叫愿戏。大伙儿捐钱出物请来秦腔戏班，热热闹闹唱上四天四夜。期间，还要专门点一折还愿的神戏，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说来也怪，每次唱戏，老天爷都会下雨，哪怕是短暂的雷阵雨，也给干旱的土地带来希望。

老家秦安魏家店地处陇右黄土高原，是古丝绸之路关陇通衢要道，也是东、西秦腔文化的交汇之地。自清朝以来，秦腔就盛行乡里，民间戏班和秦腔角儿层出不穷，故有“戏窝子”之称。加之，这里十年九旱，自古天灾战祸不断，乡人寄希望于神灵护佑，愿戏庙会便一直流传了下来。

记得小时候，村子里还有自己的业余戏班。每到正月农闲，大伙儿便聚到一起排戏。不足百户人的小村庄，生旦净丑、吹拉弹奏的角儿全都有。老演员“春生儿”和“老万”既当导演又当老师，教起学一招一式，一丝不苟。演员们练起唱、做、念、打的功夫毫不含糊。文武乐队虽然大多不识乐谱，却熟能生巧地把快板慢板尖板、花音苦音欢音敲拉得有板有眼。《大登殿》《火焰驹》《铡美案》《香山寺还愿》等都是拿手的好戏。

过了二月二，正戏上台。第一天要迎神，全村的男女老少穿戴整齐，在几位长者的带领下，敲锣打鼓把威仪的龙王爷塑像抬到戏台前，供上香火。第二天是隆重的迎饭仪式，各家的妇女准备好色香味全的供果、面点和献饭，在锣鼓唢呐声中迎供于神案前，以祭祀神灵，庆贺丰收。每次开戏前，都要放三声铁炮，通告神明的同时，也把方圆几里的人们赶到戏场。台子上，鼓乐争鸣，文吟武斗，台子下，观众们目酣神醉，浅唱低随。有时候，演员也会忘词和搞怪，惹得大伙儿开怀大笑。欢笑声中，生活的苦累和烦恼也烟消云散了。最后一天是奠台，就是招待演职人员。每家每户装一个暖锅子，里面煮上肉片、粉条、豆腐等，再配上花卷馒头，送到戏台前，几十个锅子一字排开，男女老少你一筷子他一勺子，开个热热闹闹的锅子“派对”。

包产到户后，村子里唱戏的人少了。也是因为“春生儿”老了，唱主角的“巴子”死了，唱旦角的“六妈”走了新疆，戏班也就解散了。于是，在社长的提议下，乡亲们捐钱请外面的剧团来演戏。双方讲好价钱订好日子后，社长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再动员一番：“今年咱们唱陕西的戏，各家各户提前把戏钱准备好，“戏班长”（对演员的尊称）来了要招待好……”

我不懂秦腔，却盼着唱戏。因为开了戏，村子里就有了色彩。舞台装上彩色布景，龙王帐前插上龙凤彩旗，村口大柳树贴上彩色戏报，女人娃娃换上新衣裳，整个村子被打扮得喜气洋洋。特别是高音喇叭一响，与戏台子一墙之隔的学校就放了假。我们翻墙头、爬戏台，围着演员看画妆，学着台上的丑角儿耍怪。还可以从父母手里软磨硬泡讨来几毛钱，到戏场买个冰棍、瓜子、麻花什么的解个馋。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有时候，也会被老人揪着耳朵安顿到身旁，老老实实地看上一场戏。往往也能随着演员的表演走进剧情里……看过的戏里，最是敬佩忠勇保国的杨家将、刚正不阿的包文正、忠烈不屈的窦娥等；也最喜欢花子仁义、穆瓜、赵飞等丑角插科打诨、逗人发笑；最是痛恨那些陷害忠良的奸佞小人和暴君昏王。我明白了老人们的良苦用心。

父亲则直接让我向身边的“戏班长”学习。那年，家里住了一对师徒，徒儿比我大不了几岁。每天天不亮，师父就喊起徒弟练功，压腿、拉筋、背戏词、走台步，不练得满头大汗不让进屋子。晚上，唱完夜戏，还要点上一柱香，让徒弟盯着香头子练眼神。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做一名秦腔演员实属不易。所以，乡亲们对“戏班长”都很好，腾出家里最好的房子给他们住，用招待亲戚的饭菜招待演员。短短的几天，总能结下深厚的感情。

记得有一年，唱的是陕西宝鸡的戏。刚唱完拆了台子，天就下起了大雨，演员被困在戏台上。不等社长动员，乡亲们踩着泥巴、披着雨布又把演员接回了家，大雨连着下了三天，吃住管了三天。在那个生活并不富裕的年代里，这一善举让演员们热泪盈眶。剧团回去后，特意从陕西拉来了两汽车平价化肥，答谢乡亲们的收留之恩。用团长的话说：“我是给乡亲们还愿来了”。

随着农村改革开放，一段时间以来，秦腔也受到影响和冲击。那几年，农村兴起了放录像看港台剧。有人趁着唱戏包场放录像；还有喝醉了的少年跳上戏台子蹦迪斯科。年过古稀的“老万”直叹气：“唉！世道变了，人都爱看精腿子，不爱看秦腔了！” 老社长也黯然伤神：“这是羞先人呢！”

风吹雨淋中，老戏台子掉开了残砖碎瓦。终于，有一天，矗立了半个世纪的戏台子轰然倒塌了！愿戏停了！逢年过节，年轻人聚到一起喝酒打麻将，村子里的赌博之风盛行起来。吵吵闹闹的事情时有发生，家里的老人和女人也无计可施。外乡人嫁女儿都不愿意往村里嫁。“老万”和老社长心事重重，他们到龙王庙又去许了愿……

“老万”去世的那年，政府出资给村里硬化道路，修建文化广场。乡亲们不约而同来到戏场里帮工，年长的老人又讲起了过去排戏的故事，讲起老演员出糗的笑话。欢声笑语中，大伙儿怀念起了愿戏。

半年后，红砖青瓦的大戏台拔地而起，配套的文化设施一应俱全。市里送文化下乡的秦腔文艺演出队走进了村子。新戏台披上彩妆，高音喇叭里又响起熟悉的旋律。演出队不但唱秦腔还宣传法律知识，小品《村长剪彩》《戒赌》赢来阵阵掌声。镇派出所的同志宣读了《严厉打击农村“黄赌毒”专项整治方案》。拄着拐棍的老社长喜笑颜开：“还是共产党好！帮我们了却了心愿啊！”

戏散后，又是一场及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