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三年了,追忆父亲苦难而又善良的一生,犹如他爱喝的罐罐茶,苦涩之后是馨香,也像他爱抽的老旱烟,清幽飘过留芳香,当是我们的家珍遗风,远远流长……
1.匠人匠心
上一个庚子年,也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爷爷饿死了,家里穷得买不起棺材板,就用一张破竹席卷着埋葬了爷爷。那年父亲九岁。
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日子里,十五六岁的父亲偷偷拜了邻村的谢木匠学手艺。扯大锯、劈木材、推刨子,经常让饿着肚子的父亲头晕眼花,但他硬是坚持了下来,除了想学个手艺养家糊口,还与爷爷死的时候没有棺材有关系。
父亲没有上过学。只会写师父教给他的五个字——左右上中下。师父给他说:“修房子做木活,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手艺好,还要良心好,干出的活才有板有眼”。父亲把这五个字刻在了自己的工具箱上。
由于能吃苦又肯学,父亲的手艺长进很快。包产到户后,他就随着师兄走村串户做木活。那些年的木工,没有电锯和刨床,全凭力气和手工。父亲手艺好、出活快,干活实诚,每次结算工钱,还要给主家让出一些,所以,乡亲们都喜欢请他做活。
父亲是一个好匠人,却也是一个犟匠人。如果请他做棺材,子女不孝敬的他不做,木材不好了他也不做。曾有一户人请他给老人做棺材,父亲发现木料上有很多虫洞,便让主家换木材,那家子女不答应,父亲背起工具箱就走,几个子女只好重新买来了好木头。父亲说:“朽木棺材坑死人的活我可不干。
那些年,村子里修学校,父亲撇下地里的活,义务出工几个月;村子里修寺庙,他出工还出料,捐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好松木……
数十年来,父亲修建过的学堂、庙宇和房子有上百座,做过的门窗、家具和寿棺有数万具。一个墨斗量曲直,一把正尺定乾坤。建造的房子檐平梁正、简朴大方,做过的木活精工巧成、结实耐用,乡亲们亲切地称他“爷师德”。
2.“我救了一条命”
父亲一生财运不济,娶母亲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最后在媒人的撮合下扛了一袋麦子换回了母亲。先后生养了四个儿女,随着口粮和学费的增加,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父亲收起了他的木工箱,做起了小生意。
他收过土特产,贩过药材,倒过烟叶子。骑着一辆旧“永久”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跑遍了周边的县乡。饿了啃一口干粮,渴了讨一碗水喝。几年下来,苦吃了不少,终究还是因为没有文化,把握不住市场行情,生意赔多赚少。
父亲不甘心失败。过了两年,他又贷款办起了粉条作坊。数九寒天里,带着两个伙计和妻儿,将收来的洋芋清洗、粉碎、过滤、发酵、晾晒……,每个流程都亲自上手,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一个冬天下来,父亲的手上和脚上裂开了十几个口子。
村里的粉条厂都是用面粉和酸菜发酵淀粉,父亲试着用食用小苏打发酵淀粉,没想到获得了成功,一下子节省了很多成本。当他把这项技术传授给乡亲们时,大家都为这个大老粗竖起大拇指。
临近春节,父亲卖掉一些淀粉,怀揣着一千块钱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路过村头的大涝坝池时,听到小孩的“救命”声。他顾不得脱掉衣服,跳进齐腰深的污泥水中救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小孩推上岸,才发现自己的钱不见了,父亲又一次跳进冰冷刺骨的涝池中,摸回了几张就冻得上了岸,回到家感冒发烧半个月。但父亲却无怨无悔,他说:“我救了一条命啊!那点钱算什么。”
3.人穷志不短
父亲一生修过数百座的房子,自己却一直居无定所。早年间,他和叔叔分家时,把家产都留给了叔叔,自己带着妻儿净身出了户。一直借住在亲房家的旧宅子里。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才开始修自己的房子。大家都以为做木匠能攒下了很多材料,殊不知,父亲把攒下来的好木料,不是捐给了学堂庙宇,就是送给了孤寡老人,自己仍然空空如也。
儿子从部队寄来了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津贴费,女儿拿出了刚上班的工资。父亲终于搬出了落满灰尘的工具箱,支起了马脚,浸湿了墨斗……一家人用了三个月时间,修起了父亲木匠生涯的最后一座“锁子厅”。
“锁子厅”坐北朝南,一主两厢。堂屋居中方正,端庄大气;厢房左右环抱,简约对称;堂前的两个立柱笔直挺拔,遒劲有力;雕花的檐梁环卯相扣,美观雅致。虽然,用的都是陈木旧料,但它的精致程度不亚于城里的小洋楼。
搬新家的那天,村里来了很多“进水火”的人,乡亲们都想看看“爷师德”聚几十年之功修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其实,大家都是为这个穷木匠来捧场的。
那天晚上,父亲喝醉了。“爷师德”的手艺再一次被乡亲们称赞。但遗憾的是,由于缺工少料,“锁子厅”的檐梁比正常房子矮了一尺。父亲却说:“屋矮地阔,后代发福;只要咱人穷志不短就行了。”
4.信善作福
儿女们长大后,远走的远走,远嫁的远嫁。母亲到城里帮儿女照看孩子。儿女请父亲到城里来生活,都被他拒绝。他说,不习惯城市里看不见土地的生活。他选择留在老家。
一个人的生活终究是孤独的。父亲经常去村头的菩萨庙转悠。看着昔日亲手架造的檐梁立柱,闻着燃香的芬芳,听着潺潺的佛音,花甲之年的他慢慢喜欢上了这里。菩萨庙里经常来一些讲经的和尚。听得多了,父亲懂得了慈悲和因果,相信了往生和来世,他开始学着念佛。
除了念佛,父亲还经常利用自己的手艺修缮损坏的佛具。他把儿女们给他的零花钱捐给了寺庙,他的诚心感动了主持,主持答应为饿死的爷爷超度。父亲终于释怀。
后来,主持让他看管大门。父亲非常高兴,他经常把衣着单薄的流浪汉叫进寺里避寒,把疯癫的女子收留到寺里吃饭……那段时间,他过得很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就招来了一顿指责,有人怪他的行为扰乱了寺院的“清净”。父亲失去了看大门的资格,甚至被“请”出了菩萨庙。
离开寺庙的那天,父亲很是想不通?“为什么佛菩萨都不收留这些可怜人?”“为什么救苦救难还要受到指责?”他的犟脾气又一次爆发,他回去指着寺庙管事的人一顿臭骂。
回到家里,父亲病倒了被紧急送往医院。当时正值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父亲目睹着医院里的“大白”们给病人送药喂饭、接屎把尿。他说:“原来真正的佛菩萨在这里。”
冬去春来,父亲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他坚持回到老家。弥留之际,他给子女留下遗言:“我死了以后,不要杀生办酒席……” 送葬的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乡亲们用八台棺的礼数把父亲抬出了锁子厅,抬上了他守望一辈子的黄土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