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初夏,借机关干部下连队当兵的机会,我有了走近喀喇昆仑高原的难忘经历。一路上,风光与天险同在,使命与感动并存,走过方知多难忘。
从兰州乘飞机到达南疆后,直奔泽普县某边防团报到。团里的边防文化很浓厚,团领导给我介绍了此行的目的地——被中央军委授予“喀喇昆仑模范钢铁哨卡”荣誉称号的神仙湾哨卡,让我对英雄部队的敬仰之情陡增。由于感冒初愈,团政委特意嘱咐我不要着急上山,他说:“感冒是引发的高原肺心病的第一杀手。”军医为我测了血氧和血压,还介绍了防高原反应的医学常识,为此次出征增添了些许悲壮。
第三天,正好搭乘送给养的运输车上山,上士驾驶员小张有近百趟上山执行任务的经历,让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谈笑声中,军用卡车驰过戈壁、沙漠,眼前掠过山鹰、野驴和骆驼,城市离我们越来越远⋯⋯
中午时分,车辆行驶到了昆仑第一驿站库地兵站,稍作休息后,便心潮澎湃地向着新藏公路第一拦路虎——库地达坂开进。库地达坂又名阿卡孜达坂,维吾尔语意思是“连猴子都爬不上去的雪山”。坡长27公里,一路上我竟没有发生高原反应,心情也逐渐放松下来。小张指着前面的麻扎达坂说:“真正的高原才开始。”
麻扎达坂以坡长陡峭而著称,半个小时的车程,海拔就骤升到了5000米。我的太阳穴开始发涨,头也隐隐作痛。小张说:“麻扎在维吾尔语里是埋死人的地方。”我心头一惊!瞬间清醒了许多。同车的下士小王高原反应严重,他嘴唇变得青紫,拿出背包带紧紧勒在头上,咬紧了牙关坚持着。小张将车停到路边,让我俩稍作休息。一下车,小王就跪在地上呕吐不止,我想帮他却又束手无策。小张说:“只能自己扛过去,这是每个高原战士必须要经历的。”
翻过麻扎达坂,眼前出现了一座黑褐色的大山。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太阳,山体变得铁青,看着甚是吓人。小张说:“这就是黑卡达坂,新藏线上最危险的达坂之一。”他收起了话匣子,紧握着方向盘谨慎地驾驶。快到山顶的时候,我透过车窗往下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走过的山体悬立在下面,盘山公路像一条条黑色的蜈蚣爬在崖壁上。“真是太险了!”我由衷地为小张竖起了大拇指。小张点了根烟,一段顺口溜脱口而出:“库地达坂险,犹似鬼门关;麻扎达坂尖,陡升五千三;黑卡达坂旋,九十九道湾;界山达坂弯,伸手可摸天。”是啊!只有常年往返在这条线上的高原汽车兵,才能对情况这么熟悉,才能征服这些天险。
翻过三座达坂,车辆驶入大红柳滩区域,小张问我有没有听说过“昆仑女神”的故事。我说从军报上看到过被誉为“昆仑女神”的“喀喇昆仑模范医疗站”的故事。小张诡异一笑,说:“还有一位女神呢?”他给我讲起了“昆仑女神”的故事……
“20多年前,一位年轻的姑娘来到喀喇昆仑山寻找修路的丈夫,因爱人外出施工遇到了意外,她就独自留下来,等待着丈夫的归来……”“那她是怎么生活的呢?”我迫不及待地问。“过路的司机和部队官兵会给她留些食物和水。”我执意想见见这位“女神”,小张将车停到了废弃的K324道班旁。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见到她。离开道班的时候,我们将多余的干粮放到了她的门口。
一路上,我在想:一个女人独自生活在4300米的无人区,生病了怎么办?遇到了野兽怎么办?大雪封山了怎么办?……国道旁的红柳正在发芽,本不茂盛的柳枝被风吹得伏在地上,但冒出来的新芽却顽强地绽放着。我不禁感叹,每个“生命禁区”里的生命都值得赞美,何况是一个为了爱情坚守的女子……
高原上的新奇事让我忘忽了高原反应。小张见我兴致高,就把车停到了赛图拉哨所遗址旁,他建议我去看看这个百年哨所。我从手机上查阅资料——赛图拉哨所始建于1877年,是左宗棠收复新疆后,一百多名清军敢死队员赴此与当地牧民一起修建的,一直到国民党时期都有兵力把守。1950年,解放军进驻赛图拉时,驻守在这里的十几名国军士兵还以为部队换了新军装。
哨所遗址像是一个大型的四合院,四周残留着宽厚的墙体与哨楼,地面上有很多栓马桩。在离哨所一百米远的地方,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坟堆,据说安葬着旧时候守防牺牲的军人。赛图拉哨所遗址虽然荒凉破败,但它散发出来的历史与英雄的味道让我思绪万千。历史不容忘记,每一名守卫过边防的军人,都值得后人敬仰。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三十里营房。为了等团里集中采购的蔬菜上山后统一前送,我们住进了某营。三十里营房最美的风景要数野战文化了,新疆军区各部队的驻训官兵用石头做成的战斗标语和野战文化,尽显部队光荣历史和优良传统。在三十里营房还有一群特殊的“卫士”,战士们告诉我:“出门如果怕狗咬,就穿好军装。”我试了试还真灵,只要穿戴整齐军装,这群流浪狗就不会攻击你。而那些穿着迷彩服的民工经常被狗狗追得满街跑。高原上的生灵真是神奇!
为了增强体能,我跟着战士们去打篮球,还没打完第一小节,我就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战士们说,高原上打篮球相当于在平原背着三四十斤重的沙袋运动。看到战士们生龙活虎的样子,我不得不向他们认输。在高原如果没有过硬的体能,谈何打胜仗呢?
三天后,我们的运输车装好蔬菜直奔神仙湾哨卡。同行的下士小王也是神仙湾的兵,车行驶到海拔5000米的边防公路时,我又开始胸闷头疼,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小王偷偷塞给我一块巧克力说:“首长,不要睡觉,保持好的心情会减轻高原反应。”小张打开了录音机,我们三人随着音乐哼唱起了那首《当兵走阿里》——趟过最后那道冰河,翻过最后那架达坂,走上世界屋脊的屋脊,爬上高原上的高原……
高原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一百多公里的行程,时而艳阳高照,时而风雪交加。六月的喀喇昆仑气温还在零度左右。到达了哨卡,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头重脚轻的感觉,气压低和失重的原因,走起路来就像踩在棉花上。贾连长看我的状态不佳,立即安排军医检查。“高压140低压94,得吸氧。”张军医给我插上了氧气管子。我问他刚上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张军医呵呵一笑:“比你严重哦,这才是第一关,后面还有吃饭和睡觉关呢。”
连队的伙食搭配得很不错,应该说是色香味俱全了。但每次开饭,全连用餐时间只有十几分钟,连队干部只能守在门口逼着大家多吃一会儿。我仔细观察,连队连一个胖子都没有。瞅着满桌丰盛的饭菜,我也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却也不觉得饿。
说起睡觉,当属最痛苦的事了。一躺到床上,胸口就憋闷得喘不过气来,转身侧着睡,胸腔又压迫得难受,只能半坐半躺着调整呼吸,瞌睡却像仇人一样躲得远远的。每晚到了凌晨三四点才能睡一会儿。听着战士们大口的吸气和呼噜声,我庆幸他们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睡眠。不禁感叹,人世间最美好的吃饭和睡觉在这里却成了奢侈品。
休整了一周后,我请求参加边防巡逻。六七级的大风迎面刮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呼吸更为困难。缺氧使得肌肉软弱无力,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和几名新战士踏着班长踩出来的雪窝子艰难前行。经过两个多小时徒步行军,终于到达了海拔5539米的喀拉昆仑山口,一堆用野骆驼头骨架起的白骨塔就是界碑。望着界碑,我喘着粗气敬了一礼。真是走过才知路途艰,为了祖国的界碑,有多少官兵付出了汗水、献血乃至生命?
返回的时候,走的是下山路,脚下轻松了许多。可是积雪钻进防寒鞋里化成水,脚脖子处又冻成了冰,这冰火两重天的感觉恰是高原行军。坐上了巡逻车,班长递来一支烟让我“吸吸氧”。那支烟我抽得特别香。
第二次巡逻,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乘着巡逻车趟过了三道冰河,在一个湖边看到了成群结对的藏羚羊,它们一边啃食着刚冒出来的草尖,一边自由自在地追逐嬉闹。贾连长指着远处说:“有狼。”我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果然有一只个头硕大、毛色青灰的狼伏在离羊群不远的地方。战士们告诉我,高原狼喜欢单独行动,冬天猎不到食物的时候,就会跑到连队来觅食,经常发生狼与哨兵对峙的事件。
返回的路上,冰河涨了洪水,巡逻车被陷了进去。贾连长带头跳进齐腰深的河水中与战士们推着车前进。他说:“每年到了夏季,冰河都会发洪水,有一次巡逻车被冲出去两三里地才被拖回来。”高原上危险真是无处不在。然而,这样的巡逻每三天就有一次。
一个月的当兵锻炼很快就要结束了,短暂的高原之行给了我强烈的生命冲击感。我的体重骤减了十五斤,却收获了满满的回忆与感动。听说我要下山,贾连长为我理了个发,刘班长特意从雪山上采来雪菊,炊事班长用当月仅剩的一颗蔬菜给我做了碗汤面条……感动之余,我唯有拿起纸和笔,把战士们巡逻、工作、生活的点点滴滴写成故事,让更多的人知道喀喇昆仑、了解守防官兵。
时隔几年,我已经脱下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但睡梦中总会梦见喀喇昆仑,总会想起翻越达坂的惊险,想起巡逻路上的艰难,想起康西瓦和赛拉图烈士墓的庄严,想起高原上那如同白昼的夜晚……
回望喀喇昆仑,您是我心中永远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