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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海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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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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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个家

乡村,旧屋,几间砖瓦木料结构的房屋,坐落在一个简陋而透出几分荒凉的小院里,这是1970年代翻新的老房子。虽然已经陈旧不堪,但依然遮风挡雨,依然还是个家。原来的老屋是祖上留下的,建于明代,现在墙上的大青砖,屋顶的瓦仍然完好无损,见证着明朝烧炼技术的炉火纯青。

这是父亲的家,也曾是我的家。人老几代生活过的家,能直接说得清的历史也不过百年,家族最远可溯至明朝末年,再往上已经无法考证了。据记载,先祖系明朝官吏,祖籍山东菏泽,明亡,曾参与反清复明斗争,失败后逃亡到这里,从此隐姓埋名,以农耕为生,自居清处士。

风风雨雨一辈子,父亲几近与这个家不弃不离,除去1960年食堂饭为逃避饥饿,短时间跑外面一段外,他都守着这个家。人老了,屋也老了,可是父亲早已把生命融入了这个家,也只有这个家,他才能接受。儿女的家再好,他不习惯,也不喜欢,不管你提供什么样的优惠条件,想留他小住都是不可能的。

他离不开自己那个家。虽然家徒四壁,屋里的陈设几十年都没有多大改变,可他住得踏实,从不奢望什么。外面墙壁是大青砖,里面是土坯,二合一墙体差不多七八十公分厚。屋里墙壁被泥巴糊平,地面也是土地,完全自然状态,任它凹凸不平有点坎坎坷坷,讲究了真是连坐也不肯坐一下。

这个家是他的,一个独立与现代化边缘的小世界,母亲已逝,父亲在这里惨淡经营着自己的岁月。晚景凄楚,旧屋落寞,可他习以为常,烟头,饭菜,吐痰都可以随便到无机制,想起了去扫扫地,忘了就拉到,反正这世界是自己的,可以把任意无限放大。冬天烤火,一个大树疙瘩引燃了,几天几夜都不熄,满屋烟雾,火上的尘屑到处乱飞,落得衣服帽子桌椅上全是。

父亲这个屋子似乎冬暖夏凉,这样说不免有点可怜乐观,好像为贫寒辩解。因为墙壁太厚,夏天晒不透,冬天寒气不易侵入,屋子低矮,小木格子窗户不讲究采光,屋里相对密封。不管热冷,每到这屋里一会,似乎都能感觉自动调温效果。至少,自己所谓比较优裕的屋子如果少了空调,那肯定是没有这感觉的。可是我相信,不管我怎样将贫寒宣扬得眉飞色舞,都不会被富裕生活理念所接受了。

父亲那个小院三四百平米,这个面积可能赶上了北京的部级干部所享受的待遇吧?小院没有硬化,依旧自然状态,下雨踩泥巴,晴天尘土飞扬,几百年不改变的泥土,祖祖辈辈在这里留下了无数的足迹。几十年来,父亲在这个小院里过着几无重复的生活,他的足迹无数次重复着祖辈的,他的生命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哪都没有这个家好。

小院里绿竹茂密,杂草丛生,树木繁盛,无约束的自然力几近疯狂。除了冬天,一年中可谓天天都是草色入帘青了,可是父亲是不懂诗的。父亲种了一辈子地,没有除草剂的年月,常常是田间锄草,地种得干干净净的,可是他却爱惜院里的草,任它疯长,只在青草中踩出个小路,似乎想拥着绿色一起打发春花秋月?

风来了,院里竹叶沙沙作响,他抽着旱烟,目光久久的盯着竹子,若有所思,或者想和它们说什么。他当然不会想到郑板桥,也不会想到王维独坐幽篁那种诗兴。他习惯了寂寞,夏夜久久独坐,也没有瞌睡,月光下独守着那一片竹荫,一锅接一锅的抽着旱烟,烟锅子磕在椅子上,发出轻微有节奏的声响,稍稍将夜的宁静打破一点。

父亲完全可以不住这个家,这个已经落后到任何观念都不可接受的家,这个家早已被定格在上世纪了,可是却依旧是父亲心中的“港湾”。住在城里生活优裕的人,或许会以为这个小院充满诗意,但诗无法代表现实,如此荒凉的生活已经剥离了诗的境界。儿女的家当然可以住,但是父亲不去,一天都不愿去!

父亲要奔九零后了,身体很好,生活一直自理,从未劳累过我们,可以说,他连体检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他能骑电动车跑十几公里看戏,赶集,还有乐观的心态,在附近几个村里是出了名的。忽然有一天,他病了,排不出尿,老年前列腺病,那种情况搁谁都不得了。马上送他去城里医院,医生给导了尿,在他腰里挂了个尿袋子,说要保持一星期。没办法,他必须在城里的小妹家住几天。

小妹家离医院近,有什么事情也方便处理,可是,父亲只住了一宿,就坚决要回去,他根本离不开自己那个家!跟城市遥远,跟现代生活遥远,他们那一代人,生在民国,历经战乱,一生最好的岁月都是在贫寒中度过的。饱经沧桑,植根于苦难的土壤,根是苦的,生命的藤曼已经深深地依附于贫瘠的土地,他们根本不奢望多少优裕。

儿女的家再好,不一定是父母的,而父母拥有一个无可质疑好的家时一定是儿女的。我们享受父母的优裕时竟是那么的天经地义理直气壮,没有谁会觉得不适或异样,一切都被视为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我们似乎该明白一番了,为什么父母享儿女福的时候竟然是那么的不情愿甚至在诸多不确定因素中还潜在着许多的不可能?

为什么?你养我小,我养你老,做起来竟是那么的不公平?孩子永远在心里,老人永远在路上,这是人类永不肯颠倒而又做得心安理得的残酷现实吗?有一种不屑的理念,却放任这种现实,你养我千辛万苦,可我养孩子也是万苦千辛吗,我们付出的结果都一样,别怪我今生报答不够!

人活在感觉里,什么叫幸福,美好,不是物质说了算,而是在自己的感觉中获取的。父亲有病的那个夜,执意从城里回到家里,无奈,我挤在他那个床上睡了一夜。那个不足一米三宽的老木床,不知是哪辈人留下的,造型特别古,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我开始不睡这个床了。现在好像都不认识这个床或这个家了,装什么逼呢!

随着生命年轮的日渐萎缩,父亲那个家,现在已经不是走到了拐点,而是面临守望的终点了。三百多年十几代人无数次生命的轨迹,这旧屋,小院,不远将会一同回归历史,交给有限的记忆了。曾经孤独,寂寞,老旧,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这个家,即便是满满的承载了乡愁,也将在未来的不肯眷顾中最后淡出视线,成为一片杂树丛生,飞鸟栖息的废墟了……

我的老父亲!你是三百年旧家中守到最后一班的生命街车,挥一挥衣袖,您不带走一片云彩。屋旧人老,风烛残年,生命与这个家融为一体,但到此为止,没有谁愿意接替您原地踏步,时代也不答应。愿这最后一班生命的街车在落日的余晖里,载着父亲那个家,载着一代又一代人沉甸甸的乡愁,在记忆深处走得更远,更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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