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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海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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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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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霜里的周年

北方的腊月,总是风呼雪啸,千里冰霜锁大地,连候鸟都不愿意在这里停留片刻。冰霜与周年本无关联,却偏偏触动了周年之思,周年隶属中性词,用于开业庆典或纪念祭祀等多个语境。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词语,奈何在我心里生出一番冰霜一样的哀思?

荒野里,有一座孤坟,坟上的枯草断茎在风中抖动,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八年了,母亲已经属于了这个冰雪世界,纵使我心中的念想拥有多大的火力,也再不能给与她一点点的温暖了。

腊月,北方的腊月是属于冰霜的,我是腊月里出生的,母亲是在腊月里走的,莫非生命的两极一如地球的南北,注定就有冰雪吗?那个冰天雪地里,母亲以她的体温将冰凉的寒床暖热,夜夜如是,使我满载了她所给与的能量,能够长成一米八零的壮健体魄。可是,她现在就睡在这冰天雪地里,我不能给她一点点的温暖,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公平,奈何!我守在寒风里,看着被冰雪覆盖的孤坟,纸钱的残烟在暴风中打着旋儿,冰霜似刀一样凌厉,任泪水在眼角结成冰。

八年,在时间的长河里只是一滴水,感觉里似乎也只是昨天的事。日出日落依旧,人间烟火依旧,大街小巷照例是熙来攘往的人流,可是,母亲,我永远找不到你了!

当自己也站在中老年行列时,失去母亲已是必然,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但心灵深处那种荒寒与冰霜,任凭有多少的春风阳光都难以解冻啊!儿时,叫一声妈,可能就感觉拥有了全世界。少壮离家,信笺上只一个称谓,便有了“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的安慰。老大,50岁以后还能拥有娘,即使母亲不能再走下床,弯下腰去叫一声娘,心中也一样有了归帆的宁静。

千万里的风尘之苦,归家时能叫一声妈,听她“呼儿问苦辛”,就有了儿时躺在她怀里避风避雨的平安,所有的奔波劳顿荡然无存。

世上不少的缺失或可弥补,而失去母亲最不能。遗憾的是,母亲竟连一张合适的照片都没有留下,仅凭留在心中的那点记忆,究竟又能将印象守到多久?常规的认识是,一般人在离开这个世界后,大约在持续50年的时光里尚有人记得,再往后就等于彻底消失于这个世界了,因为再没人记起你。母亲不喜欢照相只是其一,一种守旧的乡民意识不可抗,但儿女们没有尽到孝道才是根本。回想起来,母亲一生曾有两次必然照相的机会,却都错过了。

第一次是“大跃进”中刮“五风”的年代,一家人为饥饿逃生计,千难万险跑到外省姑妈家,似乎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在姑妈的张罗下,我们两家照了一张珍贵的合影,这张照片一直保存了四十多年才失存。可母亲坚决不照,她说连饭都吃不上,人心惶惶,命都难保,才不照像呢。

第二次是1988年,办第一代身份证,她又没有照像,并且也不要身份证。她说,乡下老婆子成年不出门,要那东西干啥?早年照相非城里不可,后来普及,但是母亲和乡村更多的老人一样,始终不愿意照相,他们从没有想过为自己或者为生命为后人留下点什么。直到最后离开,也不肯回一下头,哪怕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身影。

母亲一生节俭。在她那里,能一次买上十元钱鸡蛋,都是最大的开支,而且她又舍不得吃,主要为父亲补身体。她从来不想自己,用她孙子的话说,生来就是受罪命。不想自己,一个农村老人,体现的是朴质和本善,孩子们的结论流露出一些现代感情色彩。除生产投资外,近些年母亲最大的花钱是为父亲买合作医疗,而她自己又是坚决不买,跟照相一样,她倔。她说,要是自己得了什么大病,千万别送医院,老了也死得着了。

对于生死她如此淡定,她牵挂儿女们都不富裕,一生舍不得花钱,对生活没有太大的要求。想到儿孙满堂,自己也差不多快八十岁了,好像已经完成了什么使命,她把生死看得很平淡。看着她坟墓上早已凋零的枯草断茎,我在想,活着时春花秋月也曾与她为伴,她曾是那一片绿叶,把花儿衬红,最后落地化作泥土,再去履行护花使命。

  爱惜粮食。农民是种地人,却是爱惜土地和粮食的典范,只有不种地不识稼穑的人才肆意挥霍粮食。母亲那一代包括我的少年都经历过大饥饿年代,即使生活温饱了,也仍然保持着苦难岁月的习惯,惜粮如金。土地承包后,仅她自己生产出的粮食也能养活不少人,不下数万斤,但她最清楚“粒粒皆辛苦”的庄稼道理。每年麦收后,她都去田里捡麦穗,尽管后来有了吃不完的粮食,也还是一粒粮食都不想丢掉。

尽管她已经弯腰很困难了,却还是去秋收后的田野里一粒一粒的捡豆子,那个爱惜呀,就像城里的女孩将金黄的戒指捏在手里。她说,经历过31年年成(即民国31年的大旱灾,饿死许多人),又经历过1960年吃食堂饭那样的大饥荒,一辈子都不敢糟蹋粮食。农民深知种粮艰难,可粮食到了城里就不值钱了,酒店餐厅里浪费掉的粮食,第一个疼在心里的人一定是农民。

母亲守着责任田,种地种到七八十岁,还说自己永不“退休”。她说现在种地容易,机器省力,过去连牛都没有的时候,曾一寸一寸的刨地,“农业学大寨”年月又拼命将土地深翻了又深翻,出的是牛力。1958年修水库搞大协作,连明彻夜干,还跑出去一百多里,东北风飘着雪花还穿单衣,喊口号,迎接上级检查,那才要命。

种地人爱惜土地,那天,她又去刨地,照例把田边地角的荒地刨起来,种春菜,栽红薯。忽然间,她一下子栽倒了,倒在了她千百次劳作过的土地上,从此再没有站起来,那是她留给土地的最后一个身影。到医院抢救,她患的是脑干血管阻塞,这个病的致残致死率实在触目惊心。半年后,她离开了这个世界,疾病已经把她折磨得形同枯木了。病魔无情,生命脆弱,人一生所遇到的最大的灾难,莫过于疾病折磨!

生命有限,土地永恒,母亲未能把它种到底,也来不及再栽上她爱吃的春菜、红薯等,便像油灯一样,熬尽了,熄灭了。她一生太累,悲痛之余我曾想,就让她在自己那份责任田里好好的歇一歇吧,然后和那些浸透了她一生汗水的泥土、连同那刚刚破土而出的麦苗儿一块长眠吧。

没有上过一天学,母亲却识得一些字。她说自己是“漂学”,小时候舅舅读书,她在旁边听着,用了一些心,后来居然能看家信。小时候,她给我讲舅舅课本上的故事,说老师给几个同学发了同样多的钱,让他们去买东西,买来的东西要能把教室填满。这故事当然是启蒙益智,脑子是要转弯的。同学们当然都拣最便宜的东西买,买来了一捆捆稻草等,累得满头大汗,结果连教室的一个角落都没填满。

只有一个同学买回了蜡烛,晚上一点燃教室全亮了,因此受到老师表扬,并告诉大家做事要多动脑。时光已经流过了五十年,可是母亲讲的这个故事我依旧记得清楚。

可惜,时光不会倒流,人也不能再年少,母亲那里的故事永远没有了……她走了,她把一生的勤劳与节俭也带走了,最后在生命的曲终里幻化成一个休止符。入土为安,她该安歇了,我们小时候生活艰难,她熬夜纺线织布,除了给自己一家做衣服,还拿到集市上卖一些,维持一家生计。那些棉衣虽然“土气”,但是穿起来暖和,不伤皮肤,在“洋气”的今天,谁又能奢望得了呢?那些农家妇女们使用过的织布机,纺车现在基本绝迹了,或者拖着残破的肢体睡在博物馆的展厅里了。

年年周年,年年冰霜,冰霜不仅仅只是锁着大地,也在我心里结成了百丈冰。雪压冬云,霜冷长河,思念是生命长河里的一条小溪流,却被周年的冰霜封着,生命中为什么不常常有二月春水柳丝的日子呢?

腊月,残冬,周年,我怕!最怕想起,却也年年挺过,毕竟,还有春天,春天永不迟到,那边的世界虽然冰冷,但这边花柳依旧,冬来了,春还会远吗?人们啊,好好的活着吧,活着就是最好的时光,希望生命中切莫错过这个最好的时光……

想到母亲还识得一些字,权将这段为周年而随想的文字,在冥冥的灰烟纸钱里遥寄到母亲那边吧,想象着她又戴上老花镜,再去体验“家信墨痕新”的惊喜。而后,最现实的也只是面对一座长满枯草的孤坟,再叫一声娘,把所有的念想都寄托于冰霜一样的哀思里!

奔波,离家,列车将继续6把我载到很远的地方,听西风断雁,看江阔云低。母亲在我心中只有印象了,还不知这印象究竟能守到多久,没有能力将家搬动,却怀了一丝天上的安慰,继续去客舟听雨。

枯草的悲哀将被来年的新绿抚慰,可二月的春水柳丝却掩不住周年的冰霜,生命在延续,母亲对生死是坦然的,她不愿意看到泪水。我唯一能谋求的一种际遇,在舟车行旅中也只能将一声哀怨深藏于心底: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辛卯年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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