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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海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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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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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雨

今夜,城市,雨。窗外正是万家灯火时分,密密的雨丝无声的落在那一片灯火里,阻不住的人流,车流,灯火,城市依旧喧嚣,人与车匆匆忙忙的流动在雨雾街灯里。

明天,我将从这个城市去往另一个城市,但思绪却比人提早到了那里,并已经开始在那个城市发酵了。农历二月二那天,老舅走了!已是风烛残年,经不住一阵风了,生命如同风吹灯。只是,走得太匆匆了,已经住了几年养老院,本来那天早上,中午都好好的,常规性的循环着每天毫无刷新的生活。可是到了下午,那一口痰,他终于再没有回过来气,生死原在一瞬间。

两个城市相距一千多里,当天的车已经赶不上,今夜只好宿于这个城市,以便明天赶第一班车。风来了,有雨敲窗,我的思绪在两个城市间漫游。去年六月,我与老舅见最后一面,去也匆匆,回也匆匆,舅甥没有多少话,却都心照不宣,知道这次见面意味着什么。记得他最后说给我的话是:我的户口本,身份证你保存好。那次,他的大侄女也在场,似乎在监控,生怕他向我“诉苦”,许多话,他不说了。

今天下午,老舅的侄子,我的表弟打电话,告诉我将身份证快递过去,说老舅养老院急需。可能想暂缓一下消息,经再三询问,表弟才终于说出了实情。听到这个,我稍稍感到惊讶,又马上被意料所平复,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迟来不如早来。亲舅如父,何以如此冷漠?

老舅一辈子单身,年届九十,阎王爷已经给足了面子。一不为相貌,二不为智力,老舅单身,完全是他的自愿。年轻时,他有足够的条件娶亲,可他不,甘心情愿选择了放弃。理由是他自己设计的,那时一家三口,上有老母,下有兄弟,他为弟弟娶了媳妇,剩下自己专心致志养娘。为了这个承诺,他将自己的一生赌进去了。

单身原因就这么简单。当然这只能说是他自己的逻辑,娶了媳妇就不能养娘了吗?肯定质疑不得,但他也是有智力的人,既然如此选择,或许就有一些他自己的道理吧。弟兄很多的,后来都自顾不暇,争着不养娘的也不乏其例,但绝不代表主流。

早在1950年代,他就从农村走到了城市,全凭自己努力,由农民升为工人,还当了干部,号令几百人,成为水电工程系统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小舅就是投奔了他,在他帮助下当了正式工,还娶了亲。村庄上不少乡亲也投奔了他,在他旗下工作,后来大家都留在了城市,娶了媳妇,安了家,最后有幸成为中国最大水电工程葛洲坝的第一代建设者。

独他什么都没有。1957年那场反右运动,波及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干部,知识分子,甚至庶民百姓因为出言不慎也被打成右派。他当时也被办了一段学习班,勒令发言提意见,做检讨,因为秉性要强,他受不了,平时有头有脸,现在被人整,还没等到被正式打成右派,一气之下就跑回了老家。

那时正是人民公社,凭劳动挣工分吃饭,他又体力过人,一人干活能顶两人,队长给他开了双工分,不久他就成了一面“红旗”,当了“劳动模范”。不过这个“劳模”只是队长和社员们眼里的,远没有沾上国家荣誉。可惜他在城市走得太急,要是等到戴上那顶帽子,获得个“右派”头衔,后来也会久旱逢甘霖,坐享平反之喜。

于是,他多舛的命运里又添一劫,成了“黑人”。城里户口没有了,乡里因为户口不值钱,加上多年无人管理,也没落实,他只知道挣工分,一直没有过问户口的事。国家实行身份证了,他也快走到生命的十字路口了,可他的户口还被踢来踢去,多年悬空。最后连火车都不能坐了,才不得不再为户口奔波。这事苦了我了,几乎动用了洪荒之力,掂着礼品拜访户籍管理人员,又挨家挨户求人出证言,摊上这年头这风气,真是吃了黄连还当哑巴。

光棍汉贴近老娘,善始善终,一辈子没让老娘受一点窝囊气,最后养老送终,无怨无悔。送走了娘,他只身又去了城市,放开去闯了,凭着精明和干过工程的手艺,不久就又混上了工地小头头。1980年代时候,他每月就能拿到200多元工资,而那时小舅和舅妈两人每月工资加起来也才七八十块钱。小舅家五个孩子,最大的还在上学,生活困难,老舅责无旁贷,倾囊相助,可谓铁肩担道义。

那些年,每至年底,小舅家舅妈就坐上火车,专程到老舅打工的城市,将他一年攒下的钱悉数清理。令人感动的是,老舅弟兄二人自幼情深意笃,小舅多少次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承诺,将来哥哥老了,只要我有一口饭吃,也要分给哥哥一半!舅妈也笑着插话,老了莫怕,你还有这一群侄男侄女呢,说得老舅眉开眼笑。

那是老舅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所到之处,备受尊敬。可日月不等人,总有一天老之将至,不知哪天衰老就来了。老舅一辈子挣了不少钱,先养老娘,后养小舅一家子,到头来分文不留,现在老不中用了,全靠人家养活。开始还好,一家信守承诺,日子风平浪静,久而久之,无儿无女全凭人养,耐心终会触礁。到那时,别指望你曾经对人家付出了多少,功劳早已尘埃落定。

现在已经不是分他一口饭吃了,“合同”似已到期,以老舅劳动一辈子的身子骨,也许会撑得太久。越久越连累人,后来,人家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就张罗送他去养老院,还设想把他送到亲戚家,比如让我们这些当外甥的轮流管,种种原因吧,这些设计都只能是一些权宜之计。最终,他还是被送到了养老院,在那里,直到生命终结。

从去养老院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回过家门,孙男弟女也再没有看过一眼,这是他最不想要的。从此,他一生押下的赌注就只剩下每月的那点支付了,而且还一次次的被诟病。无奈时他想回老家,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乡里乡亲互不设防,到处都是笑脸,柱杖串串门,冬日里在屋檐下晒晒太阳,夏天找树荫乘乘凉。可是,身无分文,回去靠谁照顾?

回家的路断了,只能身老天山了。养老院那些日子里,虽然隔些时间侄子们也会去看看他,推着轮椅去附近山边走一走,可瞬间的温暖犹如冬日的太阳,转瞬即逝,又怎能慰得了他渴望亲情渴望回归的心?这是他不想要的,最不想要的,也是很多人替他担忧却又一次次被他否决过的事情,现在都成了现实,他只有为自己一生注定赌输的那场牌局买单了。

现在他走了,终于把煎熬和痛苦一起带走了。离开老母很久了,他劳累了一生,该回去团聚了,他会重新带着娘在天国里继续尽孝。就为一生那个承诺,要娘,不要媳妇,他赢了吗?他分明是输得一塌糊涂,也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世上真的还有这样天真得不可思议却又执著得感天动地的赤子之心吗?

无处话凄凉。说得再多,他听不到了,今夜有雨,夜空里可能多了一颗星。外婆在时说过,地上死了个人,天上就多了颗星。雨在下,风也紧,有雨敲窗,窗外车流人流灯火依旧,街市依旧,人间烟火依旧。世界并不因为少了谁而些许异常点什么,窗外无数个窗口的灯光依旧明亮,可纵有灯火阑珊,又怎能将一颗被雨滴湿了的阴霾的心照亮?

老舅呢?今夜他在哪里?陌生,孤独感觉一起袭来,那雨中纵有许多匆匆行走的人,却也丝毫不能跟我寻出点什么。老舅,或者像老舅一样的人,如果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相信他一定会重新设计牌局,至少,不会像这样子输得一败涂地。千万听好了,为老须谨慎,生命中往往没有预定的驿站,留个底儿贴身吧,也许旅途太漫长……

明天,我将从这个城市乘上第一班车去那个城市,可老舅再不能睁开眼睛了,也不会再关心他的户口,身份证了。半年前那次见,知是永诀,而今最后作别,只能目送他化为轻烟,随风而去了!那个城市的山野里,山茶花开得正盛,蜂蝶飞舞,花丛中将会多出一块墓碑。孤独了劳累了一生的儿子啊,终于可以回到老母亲的怀抱里好好的歇一歇了……

              2017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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