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花又回

马汉闻

在大自然及人世间众多的美好事物当中，如果硬要排名的话，花，我认为是可以名列前茅的。花之为物，实属神奇：花开时静谧无声，却又张扬、热烈，它尽情地抒写生命的辉煌；花落时无奈，而又自然、随性，它冷静地讲述四季的轮回。花开时我们高兴，花落时我们忧伤，但这当中的规律，我们又如何能违拗呢？可叹我们的脚步总是太匆匆，当繁花挂满枝头，我们竟没有时间去认真品味欣赏它的娇艳和仪态万方，而当花瓣如雨纷纷坠落时，我们除了沉重的叹息，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常常想，花开花落之时，其实是有声音的，那是它们生命的声音，那是它们灵魂的呼唤，那是它们作为美的精灵的极致表达。有些花，花期之短，令人黯然神伤；有些花，花期之长，令你欣喜若狂，但无论如何，每一种花、每一朵花的盛开与凋谢，都是用尽其一生的能量和精神在展示它们的魅力和芳华，同时也孕育着生命的荣光。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愿意花一点时间去观察它们，甚而愿意用心去与它们展开“交流”的话，你将会在花开花落之间，加深对大自然的领悟，增强对个人际遇和内心情感的观照，引发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拷问。而如果你是一个文学爱好者，那么那些关于花的赞美、花的诗词，一定会在一瞬间喷涌而至塞满你的头脑，使得你掉入到那么甜蜜、那么忧伤、那么感怀的情绪漩涡之中。比如，屈原的“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写的是绿叶白花相互映衬之美；李白的“西望白鹭洲，芦花似朝霜”，描绘的是水面芦花像晨霜般洁白无瑕；杜甫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展示的是诗人看见农家户舍繁花盛开时的欣喜之情；陆游的“漫禁得梅花，伴人疏瘦”，表露的是梅花与诗人相伴相怜的孤傲情怀；李清照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体现的是词人在深秋节后的落寞心情；李东阳的“飞雨过时青未了，落花残处绿还浓”，展露的是诗人在见到落花委地后的伤感心绪；席慕蓉的“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寄托的是作者对前世今生的深深期许，等等。我相信这些诗词，也会同样描摹出你彼时彼刻的所思所想，并深刻触碰到花与诗媲美、花与诗齐美、花与心同在的绝佳意境。

因为爱花，我最近常常品味李商隐的一首诗——《高花》。“花将人共笑，篱外露繁枝。宋玉临江宅，墙低不碍窥。”这首诗的写景抒情，是如此的细腻和真挚，以至于强力地唤醒了我久远的记忆。那是在若干年前，我走在故山的一条石砌路上，清晨已过了，但浓雾却还没有完全化开，使得周遭的景色也显得雾影憧憧。山路曲折逶迤，我从一所白色房子的前面路过，这所白色房子用白色石灰粉刷墙体、用泥造黑瓦覆盖屋顶，其貌不俗，落落大方，是典型的江南民居。在这房子的前面，有一个五亩见方的池塘，池水清澈纯净，似可见底，而水面烟雾弥漫，在微风吹拂下，房子的白色倒影在池塘中轻轻摇荡，这一切，恍如蓬莱仙境。这所房子的四周，围绕着一道长约三四十米、高约一米二左右，用干透了的竹片编织而成的篱笆，在篱笆的中间，每隔一到两米，就会间杂着一根粗壮的杉树棒或者枞树棒，这些木棒被深深插入土中，用以稳定篱笆，当风雨来临时，保护篱笆不至于被吹弯吹倒。这道竹篱呈圆弧形，亲近地、错落有致地围绕着白房子，打造了一个温情温馨温暖的农家院落。在院子中，主人栽种了三四株石榴树，其时，夏的季节已经到来，树上的石榴花开得异常热闹——满树的榴花如火一般，又宛如灿烂朝霞。

这个时候，一阵阵笑声从篱笆院落里传出来，我不由地停住了脚步。近前一看，原来是院子里的三四个女孩在玩一种我们当地叫作“跳田”的竞赛游戏。这种游戏的工具很简单，是用一根绳子将很多的田螺壳串在一起，形成一把大田螺串；在黄土地面的宽敞处，用尖锐石头每隔四十厘米左右平行地划出横线，约划十几根，每两根横线组成一个小区域，而整体是一个长方形区域。游戏时，第一个玩游戏的人，把田螺串放在第一、第二根横线区域内，单脚一边向前跳动一边用脚推动田螺串，使其进入到下一个区域中，若压线即为犯规失败，即更换他人开始玩。这种“跳田”游戏以前在湘中是很流行的，有很多的玩法，深为乡村的女孩子们所喜。

这些女孩正跳得起劲，她们一边跳着，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在石榴花的照映下，使得这些女孩们看起来非常地妩媚，她们不断腾空而起的身影恰如一朵朵摇曳的红云，又好似仙女下凡。我当时想，古人所说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情景吧。在这些女孩当中，其中一个是我的同学雨簌，雨簌一抬头，正看见我，我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她也笑意盈盈地朝我挥手致意并询问我的行踪，在那一瞬间，她那如榴花般的笑靥，她那善睐的明眸，她那珍珠般的贝齿，一下子令我产生了着迷和沉醉的感觉。当我离开那座白房子，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长串银铃般的少女的笑声，似乎还夹杂着窃窃私语声呢。

至今，我都不能忘记那个石榴花开的上午，和在那石榴树下玩游戏的雨簌，雨簌就像是石榴花开那样可人，而在后来的后来，由于彼此命运的安排，我和雨簌却再也没有见过。雨簌美丽而又纯净，明媚复又娇艳，不知为什么，每一想到雨簌，我都会联想到花开花落。啊！花开时美丽，花落时忧伤，花季的短暂，更加彰显了花期的可贵；而花朵坠落枝头，固然会刺痛你的心灵，但同样也能激发你对人生对生命的热爱和思索。因此我觉得，如果能够，我们不仅要能够用心去欣赏花开时的繁盛，也要能够用心去欣赏花落时的凄美。

中外的诗人作家是多情的，关于咏叹、描写落花的诗句和作品万万千千。在这当中，我深爱唐朝诗人子兰的“风舞槐花落御沟，终南山色入城秋”，它会令我不自觉地想起在北方槐花飘落的时节，和初恋丽姿惨淡离别的场景，自那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在“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境地。其实，人生也许就是这样，总是充满了遗憾和残缺，而这些遗憾和残缺，就如同在成长的时光当中，自己亲手雕琢又亲手抛撒在岁月烟云之中的珍珠，无可挽回，只能回味。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道，“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样寂静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这和我曾经在湘中的一个小镇里看到的花落如雨的场景是何其相似。我又想起在羊城，曾经看见那落红满地的木棉花，那是一场风雨肆虐后的画面，那些硕大的花骨朵横七竖八地躺在细雨如丝的空濛中，好像发出沉重的叹息，它们曾经傲然绽放，曾经带来春天的消息，曾经刹那芳华，而今，一切都结束了。也是在那个落花时节，我偶遇儿时玩伴，彼此都惊讶于对方的改变，不是惊讶于彼此变得所谓的成熟和世故，而是惊讶于岁月在彼此脸上刻下的难以磨灭的斑驳沧桑，曾经少年意气、风华正茂，而再见时却都已人到中年，心态恬然。“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间又逢君。”此诗之要旨，适合那时遭际，以此实获我心。

花开就有花落，花落还会再回枝头。而我相信，我们的人生，只要能像花朵一样努力地去绽放，是再无遗憾的。

（本文写于2018年8月2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