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复何忧

马汉闻

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失望一次又一次，像春天涨潮的河水，一浪接着一浪，没有尽时，这对人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那么想得到某个东西，它又是什么呢？有时，是因为我们单纯的喜爱，在童年，很想得到一个心仪已久的玩具，它也许仅仅只是一个印有鲜艳图案的小皮球，或者是一个能吹出或尖厉、或低沉、或悠长的声音的小陶哨。有时，是因为我们对成功的追求，在人生长河的扑腾中，希望得到某种对付出、对汗水、对坎坷经历等的固化的肯定，也许是荣誉，也许是职位，也许是地位。有时，是因为对爱情的憧憬，在情窦初开时，想得到一次暗恋已久的人的含情回眸，等等。

然而以上种种，竟都流于泡影：家贫无以购得皮球。努力不够没有考上更好的大学。因各种原因，得到了一个“一定程度的肯定”的评价——这个评价着实很糟糕，甚至比“很差劲”还要恶劣，因为它是勉强得不能再勉强的应付之语——于是，在最好的年华晋升无望、徘徊蹉跎。暗恋的人儿早已芳心他属，而自己还在傻乎乎地做着迷梦，一梦十多年。

或许，在某个清醒的时刻，再来回望、品味、比较这些曾经的憧憬、希冀、失望、痛苦，我们对人生、人性甚至生命，都会有新的近乎理性的认识。以时间的利器来削删岁月沉积的浓厚尘土，从来都是我们扛下人生一切苦痛的法宝。

而得失的困境，今人和古人是一样的。这也是人类社会文化基因的延续。

我爱诗词，几番通读《全唐诗》，深感唐代杰出的诗人太多，灿若繁星。在唐代诗人的天空中，晚唐诗人罗隐虽属小众，但也自有其夺目光辉、文采斐然；特别是，当你的境遇和他有所相似之时，你将不得不沉醉于其诗的世界，如同穿越千年，欣遇此心灵相照之好友。

人入中年，近来品读《偶题》，得到了什么感想呢？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阿，多么沉痛的感叹！岁月匆匆，恰如白驹过隙，人间已是十多年过去了——而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多年呢——曾经两情相悦的人再度相逢，这本是上天赐予的机缘，没有想到的是，曾经的恋人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欣喜，却来嘲笑作者人生蹉跎、功名未就，真是何其尴尬与惨痛呀。确实地，获取功名、看尽长安花，这件人生第一得意之事，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宏大目标与无上荣光啊，但是在晚唐，它容易实现吗？不容易。作者为此拼搏终身，却屡战屡败，无缘登第。

对此，作者应该是只能苦笑吧，不过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不能因为科场失意就失去支撑人生的意志力啊。他幽默地回答：我没有成名，而你也没有嫁人，莫非是我俩都不如别人？如果要怪，只怪我才疏学浅、命乖运蹇，而你眼光甚高、佳期屡失。

这首诗的好处在于，对既往遭遇的坎坷，作者并没有怒火中烧、呼天抢地，而是以调侃的语气和淡淡的心境，把内心极度的失落和悲愤化为轻松和温馨。云英的态度，其实也还不错：因为真实的排斥好于冷漠的礼貌，直接的嘲笑好于虚伪的赞美。

读罢罗诗，感慨万端。如果一个人，在曾经的极度渴望中屡受重挫，那么他就会反思、就会作彻底的人生分析——当然，这也许要若干年以后。其实，人生的旅途，亦如四季轮回，春来百花开，夏至草如茵，秋来染重彩，冬至严寒侵，总是不断变幻着形态——得到即意味着失去。

生而为人，名利之心本难免之，它就像一团团烟雾，笼罩了人生很长的时期、若干个阶段，若陷入过深、执迷不悟，而忽略了生命的本真，那是不值当的。

那么，生命的本真是什么？是失去和得到，名利和心境，怨恨和欣赏，健康和疾病，开始和结束，等等。失之不痛，得之不喜；名利可求，道法自然；少忧去恨，乐于欣赏；珍视健康，染疾勿忧；开始欣然，结束坦然。

“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在这世间，值得为之奋斗的有多种，而得到的形式亦有多种，如明此理，可谓是看透人生了。

（本文作于2020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