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妒春袍

马汉闻

青年时代的朝气、活力和纯真，真是令人回味的。那种对大自然真诚的热爱，那种对同学情不做作的珍视，那种对人生路忐忑而热切的期盼，令人十分难忘。我至今还常常回忆起和老师、同学们攀登湘中天龙山的一件往事。

那时，正值高考前夕，班主任苇塘先生为了帮助同学们缓解压力，想要带领全班同学去天龙山进行一次野外游玩，一来是为了让同学们放松心情，不至于把高考这根弦绷得太紧；二来也是在彼此即将分别的时刻，开展一次有意义的聚会。学校开始是不同意的，主要是担心这么一大群人集体出行，怕有什么安全风险，学校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后来经过苇塘先生的再三争取，拍胸脯保证，这次游玩最终还是得以成行。当苇塘先生将这个消息在班上公布时，同学们都非常兴奋，议论纷纷，十分期待，以至于在临行前，有的人还在担心学校会不会变卦。

出发的日子选在星期六的早上。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一个很适合出游的好日子。苇塘先生组织全班同学在学校操场上集合，45名学生加上苇塘先生，一共是46人，这相当于军队里面的一个排的编制了，列起队来，阵势颇为壮观。苇塘先生年纪不大，刚从师大毕业，也是个年轻人，要不然，换作别人，恐怕很难作出带学生到野外游玩的决定。集会上，他宣讲了出游事项，要求所有人要服从纪律，不得擅自独行，要团结互助、体现团队精神，如此云云。大家当然都愉快地答应了。这样的出游，着实十分难得，一方面，朝夕相处的同学，即将奔赴高考的战场，而高考之后，彼此将会面临不同的人生道路，以后各奔前程，想要相见也是颇为困难的，以此大家都很重视这次集体出行，当时我心想，这算不算是对高中时代的一次挥手告别呢？另一方面，大家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青春正盛，好玩的天性还是存在的，只是因为要备考，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不得不呆在教室里，过着一成不变的“三点一线”式生活，枯燥乏味在所难免，如果不是高考的梦想在支撑着，可能大家都有逃离现状的想法。这次游天龙山，我们就像长久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得以复返大自然，其欣喜若狂则可理解了。

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班长打着一面小旗帜在前面领路，“大部队”走在中间，苇塘先生在后。这天，苇塘先生穿着蓝色T恤，脚穿白色球鞋，器宇轩昂，风度翩翩，看得出来他也是十分高兴的。就这样，我们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走在去往天龙山的路上，男生们有的吹着口哨，有的唱着歌，女生们则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一支充满青春气息的队伍，就像一群飞向蓝天广宇的鸟儿，高兴极了。出了校门，跨过一座小石桥，向左拐上了大路，这条大路是一条刚修成不久的马路，但其实只是一条毛马路，虽然地面也铺着碎石和泥沙，但苦于铺得并不厚实，一遇下雨，路面即会变得泥泞不堪，大大小小像水塘一样的坑洼就密布在可以看到的范围之内，得亏天气晴好，路面干爽白亮，而且没有灰，走在上面，感觉很不错。这条马路的一侧是山，另一侧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岸上栽满了柳树，间或夹杂着一两棵小桃树。夏季的柳树分外秀美，就像初长成的美人，婀娜多姿，它那长长的柔枝连着叶子一起垂下来，一直垂到小河流动的水面上，当微风吹来，叶子也就随着流水往前走，但却无法摆脱树干的羁绊，只好在水面上回旋着、徘徊着，如此情景，颇堪玩味。女生们见状，欣喜不已，有的人故意紧贴着河岸走，以便伸手去捞水面上的柳叶，或用力折取柳树的枝条，拿在手上观赏。

这条路真是曲折多弯，我们不知道它到底要弯到哪里去，还好，班长就是天龙山脚下村庄的，大家跟着他走，也就不用担心迷路。在一座矮山脚下，不能继续走大路了，只见班长举着旗帜，招呼着同学们往右拐，我们进入了山间的石板路，石板路的两旁长满了青色茅草，这种茅草很有意思，叶子的正面是绿色的，背面是灰白色的，风吹来的时候，它们就一齐向另外一个方向倾倒，这时就能看到这整个一大片青草忽然间都变成了灰白色。更远一点，各种各样的树木密密麻麻地遍布山间，灌木乔木忽然一股脑儿都涌出来了，有枞树，有杉树，有松树，有枫树，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树，灌木的形状有圆形的，有发散形的，却都像顶着一把绿伞一样；而那些高大的乔木呢，动辄长成了数十米高，郁郁葱葱，树影婆娑，几乎盖住了整个天空，使得阳光只能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圈。大家伙有说有笑，一边看风景，一边畅谈理想，林子里充满了快乐的空气。苇塘先生也很开心，他在和同学们愉快地交谈着，在大家的心目中，苇塘先生真是一位懂学生、爱学生的好老师。

在我们穿过无数的山丘，越过无数的田野，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之后，终于，我们来到了天龙山的山脚下。哦！这就是远近驰名的天龙山吗？真是极其高大巍峨。但见山体的中间处，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云雾，很难看到山顶，想要爬上去，估计得费一把劲。“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说的是庐山的高大巍峨，而天龙山给我的感觉，是和庐山一样的。我们在山脚下一个宽敞的地方休憩了一会儿。苇塘先生问大家，有没有信心攀登上天龙山顶？说实话，大家见到天龙山如此之高峻，也不禁为之倒吸一口冷气，不少女生还是有畏难情绪的；而男生呢，跃跃欲试，就算个别人有畏难情绪，估计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吧。见此情形，苇塘先生忙给大家打气，他说既来之则安之，那怕前方再险峻，困难再大，我们也不能轻言放弃，一定要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勇气和信心。苇塘先生的话音刚落，一个名叫菱琴的女生站了出来，大声说道，我们听苇塘先生的，一定不能自己打败自己，这天龙山我们今天还非登不可了。菱芸是一名学霸，她的话还很有感召力，大家都赞同她的意见，年轻没有失败，我们这支队伍在锐不可当的气势中，开始了登山的征程。

天龙山看起来可怕，其实攀登起来并不见得困难，因为有路可走；但说是有路，其实也只不过是一条不甚宽敞的小泥沟，不过在晴朗的天气里，小泥沟是很好走的。这小泥沟呈现黄白色，白色是因为气温高，导致路面的水分被蒸发殆尽的结果。路的两旁长满了一种不太高、而且有的还是伏地生的柴草，柴草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这种柴草很适合作燃料，燃烧起来，噼噼啪啪的，空气中会散发出一种浓浓的香味。有时一些灌木也会横挡在路的中间，这时就需要把它们拨开，而有的灌木比如野茶树的枝丫就不太好拨，因为它的韧性极大，与其费劲拨开，还不如从侧面绕行。刚上山的那一段路，极其难走，大伙儿走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还好都带了水壶可以解渴。半小时后，我们终于登上了一座山岭，站在山岭向下望，心旷神怡，气象博大，这时还可以看到山下面的村庄，波光粼粼的池塘，以及池塘边上长着的高大松树群，偶尔也能听到牛的嘶鸣声。向山上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徐徐而上的斜坡，绵延长达三四公里，这斜坡顶端的背后还有一座山岭，山岭的顶部就是天龙山山顶。这片斜坡上面，长满了高矮不一绿油油的青草，几乎没有树，在南方的山上，这样的高山草甸是比较少见的，因而显得分外难得。这些草在夏季长得特别茂盛，它们以宽叶白茅草为主，还有三叶草、四叶草，以及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草，草的叶子是那样绿，是那样嫩，有的草的叶片上还带着露珠，在阳光照耀下，像珍珠般在滚动着。我们开心极了，在这样的天籁中，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们尽情地歌唱着，似乎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至少在此时此刻——是这样的，我们的心情就像天上舒卷的白云那样飘逸，又像翱翔的云雀那样自由自在。苇塘先生是教数学的，平时本来比较严肃，但在这个时候，他也随着同学们一起欢呼雀跃起来，在这寂寞的高山之上，正在上演着一场青春的轻喜剧，连这漫山遍野的绿草好像也被我们的喜悦和活力所感动、所折服、所共融了，这时我不自觉地想起李商隐的诗句，“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形容此情此景，真是恰如其分的比喻。

我们奋力向前走，同学们有的还手拉手，互相帮助，终于爬上了这个大斜坡的顶部，而天龙山的山顶已然在望。海拔一千多米的天龙山哦，就像一个巨人，看来真不是那么好征服的，到了这个山坡的顶上，也就到达了天龙山的九分之八处了。苇塘先生说，今天大家都很累了，山顶我们就不必爬上去了，胜利在望，嗯，很符合现在的情景，也符合我们的心情，那就点到为止吧。大家都赞同苇塘先生的意见。这个山坡的顶部很宽敞，我们就站在山坡顶上看风景，但见眼前莽莽苍苍，秀美的风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至远可以看到几十公里以外，远方遍布着江南的丘陵，天空中升腾着莫名的蓝色云烟。孔子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说，“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真是妙到毫巅的表达。山坡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侧卧在一侧，而岩石的下方，就是万丈悬崖，深不可测，悬崖的侧壁几乎是垂直的陡坡，人望下看，顿生寒意。我们都搞不懂这岩石在此地究竟存在了多少万年，它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哎，大自然的奥秘真是颇费猜想。苇塘先生带了相机，大家在巨石旁边照了合影，留下的是一张弥足珍贵的照片，刻在心里的是一生难忘的同学情。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12点，是时候踏上归途了。在愉快的笑声中，我们开始往山下走。下山的时候，就轻松多了，不用那么费劲，但也得注意，此时膝盖发软，一不小心，就会有滚下山去的危险。来时很美好，归途更是充满幸福。我们在山腰处的一泓清泉旁边，用手捧着清澈的泉水，开怀畅饮，甘泉入喉，分外甜美；我们用泉水洗脸，仿佛一下子就涤荡了旅途的疲累。

（本文写于2018年9月4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