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迴碧水

马汉闻

我喜欢水和村庄，特别是流淌在乡间的河流。水集聚灵气而润万物，水也能启迪思维而培育情怀，在水的身边，一定会唤起你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热爱。而那被河流围绕着的村庄，及其日常的生活，不论是在春天，还是在冬季，不论是在早晨，还是在黄昏，甚至于在任何时候，都满载温馨，祥和宁静。

我在少年时，生活在湘中的一个乡村里，时间跨越17年。这个村庄的四周被大山包围着，但是大山外面也还是山，一条曲曲折折的、不大不小的河流在村中穿过。沿着河的两岸，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房子，有红砖瓦房，有整体为木结构的吊脚楼，也有来自“远古”（远古是夸张说法，至远也就是清末民初）的青砖（比红砖尺寸大很多）房，但不管什么房子，房顶却都一律覆盖着黑瓦，这就使得它们在外观上有了一致性。村庄的地势并不是平坦的，随着地形的起伏，有些房子建在高坡处，有些房子却躲在山势迂回转角的低洼处，如果你不是走近去看，根本不会想到，原来还有一些房子是隐藏在浓密而阴翳的绿树丛中的。实际上，这个村庄沿着河流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弯曲而狭长的街道。街道的路面也是材质各异，高低起伏，变化多端，一会是石板路面，一会是干燥的白泥巴路面，一会是用一块块青砖铺就的路面。街道上那些房子的门，在白天里，有的是打开的，有的却是紧闭着的，有的房门上贴着印有尉迟恭、秦叔宝画像的年画，有的房门上挂着少见的铜锁，有的房门上沾满了公鸡毛，很可能是该户人家祭神祭祖的遗存。

村子里总是生气盎然。走在街道上，几乎在任何时候，你总能听见村子里公鸡的长鸣声，鸭子的嘎嘎声，和猪的哼哼声，偶尔会有一只受惊的大黄狗从你身边闪电般跑过，使人惊出一身冷汗。在这些房子的门前和空地里，都栽着树，以柳树为主，还有栽种葡萄树、竹丛和石榴树的。平常时节，经常能看到三五个抽着自制旱烟的老人在闲聊，也有中年人，他们或坐在向着高高的河岸搭建的简易凉亭里的长方形木凳上，或躺在一张长长的竹质躺椅上，或坐在葡萄架下的矮凳上，惬意地抽着烟，随意地说着话，无所顾忌地大声笑，极其仔细地打量着街道上过往的每一个行人，不时品头论足，点头赞叹，“哦，这是某某家的孩子”，“哦，这又是某某家的亲戚”，如果街道上走过来一个陌生人，则更是会激起他们无穷的好奇心，他们一边谈论着，一边目送那人离开视线为止。也许，就在这时，一两只猪迈着悠闲的步子于人们的面前走过，一直走到一处房子的侧面，就地往一个水坑里一趟，嘴里不停地发出闷吭声。猪在街上走，当然惹人讨厌，自然会遭到一连串的吆喝、驱赶。

河岸的清晨是美的。雾起来了，也伴着微风，灰白的雾气虽然不浓，却携带着一些凉意。此时，如果你有空闲也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河上的一座风雨桥上，去观赏乡村的人物和风景。这座风雨桥据说始建于明代，几经修缮，饱历沧桑，能够留存到现在，实属不易。风雨桥是木结构的，通体实木打造，走在上面，咚咚作响，桥体会有轻微晃动，但却很安全。桥底下，就是慢慢流淌着的、慵懒的、冒着水汽的河水，早起的人们开始在河边石砌的台阶上忙碌，把那些布满灰尘的簸箕、沾满泥巴的锄头、一大桶一大桶的衣服，一股脑儿丢进河里去冲洗。从桥上看过去，最近处，是几所房子，门前载着大柳树，有人打着哈欠在开大门，小孩子们在大人的督促下，也开始起来了，他们一大早就要被派去自家菜地里采摘辣椒、茄子和豆角等蔬菜，小孩子们若是不愿意，就会传来大人的怒斥声，“你这厮都这么大人了，还懒得出奇，看你以后怎么讨得到吃的，快不要磨蹭，赶紧去！”再往远处看，只见一排黄褐色的吊脚楼悬挂在高高的河岸上，它们被雾霭笼罩着，有的能看到全貌，有的只能看到黑色屋顶，却像是世外桃源中神仙之居所。再往远处一些呢，则是这个村庄的尽头了，一座不太高的石头山映入你的眼帘，山上怪石嶙峋，许许多多巨大的青石直插蓝天，亘古不变地呆在那里，有的青石因为被开采过，时间一长，裸露的石头表面已经变成了黑褐色。河流经过石头山下，由于拐弯过急，导致河水猛烈击打石壁，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山下建着一座祠堂，祠堂古色古香，历史已然不短，墙体刷着白色石灰，墙壁上精绘着古代山水和人物画；屋顶飞檐翘角，铃铛悬挂；祠堂正门书有楷书大字和对联。当然在桥上，是不可能看得这么清楚的，需要近观才能看得仔细。

乡村的外貌透着宁静，但乡村的生活绝不只是悠闲，我甚至觉得，大多数时候都是忙碌的，忙碌才是主旋律。比如在夏季，栽插晚稻就是乡村里一年的头等大事。

在河岸上，有一大片稻田。早饭后，人们就开始在田里插秧，阳光很毒，空气中翻滚着热浪，真可谓一浪接着一浪，一波高过一波，连换口气都艰难，而稻田里的水就像煮沸了似的，烫得脚难受，此时绝没有风，人们在心中祈祷哪怕来一丝风也好，但风却渺无踪迹。这感觉有过于蒸桑拿，每个人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在这个时候，真是想跳到稻田坎下的河流里去畅游一番，来一个透心凉。但在这抢季节的当口，时间就是命令，必须一刻不停歇地干下去，直到任务完成为止。偶尔，人们也会挺起麻木的背脊，抬眼向四周看一看，瞅一瞅河中清亮的河水，心里似乎又增增添了许多的勇气和力量。下午两点左右，这块将近两亩的稻田终于插完了，看着稻田里一行行、一茬茬密密麻麻站立着的秧苗，人们长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一个买冰棒的姑娘，背着一个顶部覆盖着绿色毛巾的白色塑料箱子，一边嘴里吆喝着“卖冰棒了！”一边迈着欢快的脚步，朝着这绿意葱茏的稻田走过来。很快就有人在田里叫喊着，“姑娘，到这边来，我们要买冰棒”。三五成群的人们站在田埂上，围着卖冰棒的姑娘，你一根我一根地买。在骄阳的炙烤和热浪的包围下，一口冰棒吃下去，甜在嘴里，凉在心中，分外舒爽。人们准备回家了，先到河里洗洗脚去，微凉的河水——仅仅是相对于稻田里的水而言——浸漫着腿肚，腿上的泥巴遽然松散而去，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道金黄色的图案。这时，你会发现，在河床的陡峭处，河水被圆圆的鹅卵石阻挡，形成回形水；在有的地方，河水却直接从石上越过，发出哗哗的声音；河水清澈见底，偶见细小的游鱼、小虾在石头缝隙下面，悠闲地逡巡着、穿梭着。而河岸两边侧壁上的灌木枝条和茅草则轻轻触摸着河水，像在相与嬉戏，又像要随着流水而去似的。

下午，农活忙完后，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求学的少年，喜欢带着一本书，或是《隋唐英雄传》，或是《猎人笔记》，或是《野叟曝言》，来到河边的一大片金柳下，找一块干净、干爽、宽敞的沙地，或坐或躺，打开书本，去憧憬草莽英雄的万丈豪情，去感悟在大自然打猎的自由洒脱，去品味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河边，柳树的枝条千丝万缕，短的悬挂在空中，长的垂至于水面，在夕阳斜照之下，金晖遍地，一群群白鹅，一只只竹排，一片片稻田，一起描绘出这乡村秾丽、多彩、幸福的画卷。少年的心并不安静，他沉浸于对前途、对未来的遐想、希冀之中。彼时，少年还不知道身处这美好生活的宝贵，却一心想奔着大山外面的世界而去，以至多年以后，再来回味，却发现那些曾经的憧憬、幸福的时光，都化在了岁月的烟云中，只是偶尔，在脑海中的一刹那，在电光石火之间，才能捕捉到那些令人难忘的令人唏嘘的记忆的遗迹。是啊，人在成长的轨迹中，在时时刻刻丢失着多少珍贵的东西啊。

夏日晚间，正是乡村河流热闹的辰光。在那些不深不浅的河滩中，一大帮大人、小孩在戏水、游泳，嬉笑声、打闹声不绝于耳。月光在寂静的夜空中，撒下丝丝缕缕的无限银辉，给这热闹的乡村带来空灵、静谧之气，它轻轻地在淡云中穿过，柔情万种地注视着在这河水中撒欢、休憩的人们。水面上的月光，被奔腾的波浪击碎成了一颗颗耀眼的明珠，在河水中起伏跌宕。夜晚的河水，是凉凉的，一天的热气，到此时差不多也散尽了，河风送香气，吹得人懒洋洋的。此时，在水中浸泡、徜徉，不能不令人感到心旷神怡，似要飘离这世间，飞向另外的宇宙。而河水的絮语声几乎到处存在着，或者就在你身后不远处的小坝上，或者就在你前方的巨型鹅卵石下，或者就在那石桥的桥墩下，声音有时又清脆，有时又低沉，有时又欢快；像钢琴台上发出的曼妙乐章，像三月里响起的锣鼓声，像牧童用长笛吹成的乐曲。河水带着特有的鲜腥味，因为它发源大自然，来自高山深谷，虽然经过漫长的跋涉奔波，却仍然保留着它本来的味道。天籁之声让人迷醉，热闹情形令你激动，如果你愿意，可以一个猛子扎进水中，那透彻心扉的凉意和特别味道，会让你每个毛孔都舒展、舒适到极致，在水的世界，就好比进入了异度空间，当你起身，深呼吸，用力甩一甩头发上像雨水般滴下的水珠，那幸福感、惬意感莫可名状。

水和村庄，真是令人回味。我曾到过魏源故居，上有一副对联深得我心，“沙洲迴碧水，朗月照金潭”，这是典型的湘中乡村的写照。我的乡村就是这样的。回味不意味着固步自封，回味有时给人力量，回味鼓舞人前进。因而，不管我是身处人生地不熟的异地他乡，还是生活在楼宇遍地、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还是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楼里，有时，那美丽的江南乡村，和乡村里的河流，都会钻进脑海。

（本文写于2018年9月27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