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汉闻
暮秋时节,心里就多事,眼前的秋景秋物,让人浮想联翩。多年以前,我曾经有过一次奇妙的经历。那时在归途中,我偶遇好友,走过山丘,穿过森林,越过黄昏,穿过黑夜,欣赏那深秋的美景,看那月下的长河中亮闪闪的波浪,听那晚归的渔人放声歌唱,身心徜徉在诗意的旅行中,以至于时至今日,仍不能忘记那感动灵魂的触动。
也是深秋时候的事。那时,我正处于高三阶段,高考益发临近,学习任务繁重,学校每个月只放一次假,让师生们休息调节,乡村的同学可以借此机会回一趟家。县城到我所在的镇里,下午只有一趟班车,如果不能赶上这趟班车,回家的机会将化为乌有,只能等待下一次。那一次,临近放学时,历史老师却又拖了半个小时的堂,下课后,我几乎是一路狂奔到县汽车站,可巧还是赶上了那班车,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从县城到镇上的路还算好走,是柏油路面,因而车子也不太颠簸。下午的光线很好,车窗外面的山林、溪流、村庄和走在马路边上的行人,历历在目,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觉得十分放松和惬意。五点钟左右,班车到达镇上。从镇上到我的村庄还有五公里路,六点钟天黑,我心里盘算,一个小时还是绰绰有余的,绝不用摸黑走路;话虽如此,这宝贵的一小时,也容不得半点的浪费和流失。
我下了车,背着背包往前面走,来到了一条三岔路口。一条多年以来尚未铺砂石的黄土路——其实就是毛坯路——与这条柏油路连通,那正是通往村庄的大道。在这个时候,我却碰到了一个人,那人名叫苇芎,是我初中的同学。当初,我是上了高中,他却去了部队,以此三年多未见了,却在这个地方偶遇,有时真是不得不感叹世事的神奇。老同学见面,不胜之喜,自然有一番话要说,彼此热烈地询问别后的情况。苇芎身着绿色军装,没有戴帽子,手提一个黑色皮包,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军人的刚毅和勇武。原来苇芎在部队发展得还不错,通过勤恳和努力当上了班长。他说话的声音略显沙哑,简短而有力,但是和我说话,却带着一种友好的亲近感。他这次也是因为有事,顺便回家探亲。他住在另外一个村庄里,和我的村庄恰好是反方向。由于日色西沉,彼此都要赶路,我们不得不告别,临别之际,互道珍重。
我看看手表,时间已经是5点半了,这半个小时的聊天,使我失去了优哉游哉走回家的可能。我疾步走在这条黄土路上。这路啊,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山,拐过一道又一道的岗,两旁的枞树和杉树遮天蔽日,四周是如此安静,静谧无声,以至于让我产生疑惑,这是不是走在了一个别的什么世界。世界安静了,但灵魂却不安静,我还在回想和苇芎聊天的场景。忽然间,风就起来了,松涛声不绝于耳,那声音在高空飘过,就像远古战场上发出的一阵阵厮杀声,又像大河涨水时发出的一波又一波的哗哗声,又像一面巨大的风箱在山顶上空不断来回旋转发出的令人心惊的嘶吼声。此时,太阳正西垂,它的脚步缓慢而又快速,犹疑而又坚定,明快而又沉郁,“夕阳无限红,只是近黄昏”、“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李商隐两首诗的美妙意境迅速进入我的思绪之中。但见那一道道的黄色亮光投映在枞树林中,在那些细细长长的针形叶子的末梢,还能看到如米粒般的光泽,摇曳生姿。空气有点冷,但却清爽而干净,黄土路面因为夕阳的返照,显得格外的亮眼和温馨。在这深秋的季节里,纯净的空气就像用手都可以掬一捧到手似的,它纯净、怡人、温润,令人心旷神怡;而在其他季节,空气总是不能给人太多舒适的感觉,春天里的空气料峭潮湿,夏天里的空气闷热堵心,冬天里的空气干燥刺鼻。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好像有一阵阵香气从山林中以及山的那一边飘来,香味从枞树的顶端,从灌木的中间,从黄色茅草的边缘散发出来,像一点幽灵,似有似无,却无穷无尽。我当时想,归途的少年,你就尽情地呼吸吧!尽情享受这大自然的殷勤赐予,尽情放飞展翅翱翔的蓝色梦想。哦,这秋季的湘中,实在太美好。那色彩斑斓的大自然影像在我行走的道路两旁随处可见,那金黄的菊花,那赭黄的茅草,那暗黄的狗尾巴草,那淡黄的枫树叶,以及那众多如同身披黄色彩衣的树木,共同点缀、构成、描绘这秋的盛景。我近乎贪婪地欣赏着周遭的美景,灵魂几乎要陷落其中,脚步也慢下来了。然而,夕阳正一点点落下去,几乎只有半个太阳露在远处高山的山顶上,时间之紧迫已容不得我再流连这美景胜境。我看见,好像有一道暗光从眼前恍惚闪过;我知道,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里,光线将会以惊人的速度暗下来。夜的精灵已经越来越接近,而风声似乎也变得更大了,泛着光泽的路面此时已不复见,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暗哑起来,夜的独特气息越来越浓。我心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惶恐涌起,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内,我必须走完这三公里路,否则我将会被夜色包围,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让脑子里的那些思绪都飘飞吧,此刻我必须要加紧赶路。跑起来,我心里想,只有这样,才能与时间赛跑。我昂起头,压紧背包,一个劲儿地向前走着,几乎是以自行车的速度在路上飞快地“奔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渐渐浓重的夜色抛在身后,一定要而且必须要努力奔走,如果月亮不出来,我可能会有跌落山崖的危险。阳光终于彻底消失了,在远山中结束了它一天的旅程,霎时间,几乎是以不容置疑的速度,整个宇宙陷入了一片空前静默空前孤寂的境地。我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山岭上,睁大眼睛,极力眺望,在那些高高低低的丘陵当中,我知道隐藏着一个个村庄,有很多黄色的亮光,星星点点地遍布在这茫茫夜色之中。其实,还是能看到一些像跳舞一样的炊烟在黄色的光亮处袅袅升起。但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因为风已经停了,松涛声也不见了,而山林里也静得出奇,连个虫鸣声都听不到。我知道所看到的那些村庄的名字,但它们离我所走的路,相距甚远,因为这路是在高处,而那些村庄却隐没在为数众多的矮山前面、侧面或者后面,有一条河流从它们中间穿过,也流过我的村庄。在这样的时刻,哪怕是传来一两声狗吠声,都会让我觉得温暖有加。当一个少年独自行走在入晚时分,有谁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呢?
我当时给自己壮胆,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不就是夜晚么?不就是在夜里行走么?而月亮也会升上来的,待到那时,明晃晃的月光照着这大路,一定是亮堂堂的。我就这样一边想一边走,刚开始还有点怕那不知名的暗影黢黢,怕那突然在林中窜起的鸟儿由于撞中了树枝树叶而发出的异响,怕那莫名其妙的不知所谓的怪异思维。后来,我索性放宽心,小心而又大胆地往前走。而月亮也已从东方升起,四周的景物似乎又可见了,但也只是影影绰绰,月光照着路面,很好走,简直比打着手电筒走路还方便。经过艰辛的跋涉,我已经走完了全部路程的十分之九,离我的村庄已越来越近。这时,我来到了河边,越过这条河,再翻过一道山岭,走过一片稻田,就到家了,内心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空明。这月华如练,把那淡淡的银辉充满整个天空,也充满这山,这河流,这水。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在我心中升腾,刚才的紧张、急迫、惶恐的心情早已经烟消云散。我甚至对刚才自己的那种窘迫感很不屑,这倒不是夸赞自己的胆量,而是觉得这样的经历其实非常奇特和有趣。在人的一生中,有些奇特有趣的经历真的好比是精神财富,它深深地刻印在记忆中,并且这种经历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这难道还不值得珍视吗?
我走上河面上方那矮矮的石桥,索性放慢脚步,去看那河水。河水从不远处的坝上冲下来,发出清脆而巨大的声响,来到桥下时,它已变得十分安静,在桥下静静地流淌着,但还是有微浪。月光撒在河面上,那水波呀,就像一片片发光的玻璃,又像一块块冷色的碎玉,更像来自童话世界里的白色冰凌,夺人心魄。在河的一侧,有一排石砌的洗衣台,两三个妇女正在那里洗衣服,嘻嘻哈哈地大声笑着。我听到身后竹蒿击打水面的声音,转过身来看时,却见一支竹排正从不远处逆流划过来,那是谁呢?这么晚了,才返航回家。但我知道这竹排上的人,就是这附近村庄的农夫,而他打渔,只是作为一项副业。我想他今天应该是收获满满的,因为我隐隐地听到他正愉快地用湘中俚语唱着一支山歌。这山歌内容我是懂的,土土的味道,但如果你愿意去细细地品味,却发现它就像家乡的土产一样,貌虽不美,品质却优,散发独特的味道,令人回味:
乡里妹子进城来,
乡里妹子冇穿鞋,
何不嫁到我城里去,
上穿旗袍下穿鞋。
城里伢子你莫笑我,
我打赤脚好处多,
上山挑得百斤担,
下田拣得水田螺。
……
竹排正在慢慢地向桥边划过来,而那歌声也越发地清晰了。我听了那渔夫的高声歌唱,不禁感到好笑,心里想,你这老哥真是敢唱啊,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这豪情着实令人赞佩。他的乐观豪爽也感染了我,我真心觉得他唱得是真好,音色好,音律准,尾音拖得也长,最关键是他敢唱,我就没有他这两下子。竹排快到桥边了,我看见那渔夫将竹蒿有节奏地扬起、落下,把那微澜的水面划出一道道巨大的弧形的波纹,又慢慢地散开去了。
当渔夫上岸的时候,我也离开了那座石桥,继续向前走。心里轻松了,思绪又活跃起来。我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归途中,偶遇到老同学,看到了从山到水的如画美景;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旅程中,看见了月亮初上时晚归的渔船。我有时竟佩服自己,正是那种淡然的性格使得我能够无视一些不必要的担忧,抛开杂念去欣赏,去观察,去思考,并有所收获。我终于爬上了那道山岗,在广大的迷濛的夜色中,看到了自己的那个隐藏在众多树木中的村庄。时间其实也还早,只是在深秋的季节,夜晚来得早了一些而已。
(本文写于2018年10月11日晚)